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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忠吴说”考述
——兼论先秦时期忠君观念

2019-01-30苗江磊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夫差吴王伍子胥

苗江磊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春秋时人伍子胥为复父仇,逃楚入吴,于吴先后佐阖闾、夫差,千百年来,学者对其相关事迹的评说,诉讼不休,各陈其据。尽管多数评论都集中于其引兵入郢、报仇楚王之事,但对其于吴辅助阖闾、夫差等相关事迹亦有不少学者关注。本文拟以历代对伍子胥是否“忠吴”的评论为中心进行考察,并借助对先秦时期忠君观的研究,以期知人论世。

一、伍子胥“忠吴说”之考索

春秋之时,伍子胥之父伍奢被楚王冤杀,子胥逃入吴(《左传·昭公二十年》)。其向吴王僚(《左传》载为“州于”)言伐楚之事,然遭公子光劝阻,以伍子胥乃欲借吴兵报私仇,曰:“是宗为戮而欲反其仇。”故伍子胥知公子光另有图谋,“乃见专设诸焉,而耕于鄙”[1]2091。昭公二十七年,吴王僚伐楚,公子光趁机与专诸密谋弑君。“夏四月,光伏甲于堀室而享王”,于宴请吴王时埋甲伏兵,专诸借鱼腹所置之剑弑王,“专设诸置剑于鱼中以进,抽剑刺王,铍交于胸,遂弑王”[1]2116。公子光继立,即为吴王阖闾。俟后阖闾举用子胥,攻楚破郢,大报伍奢之仇。而阖闾既死,夫差又因伍子胥阻谏伐齐之事而诛杀子胥,“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鸱夷,而投之于江”(《国语·吴语》)[2]219,这便皆是后话了。

伍子胥鸱夷浮江,历代皆有谓其死于忠谏之评语。《庄子盗跖》有言:“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3]999《韩非子》数言子胥之忠,“子胥忠而见杀”(《饰邪》)、“子胥忠直夫差而诛于属镂”(《人主》)[4]92,363。至唐,诗人刘长卿有“伍员杀身谁不冤,竟看墓树如所言”[5]1171之言,许浑更道“谁识伍员忠”[5]2534,皆肯赞其忠介。南宋陈普有诗“昔常恨吴王,不纳伍员策”[6]43737,金代王寂亦曰:“忠臣竟受鲸鲵祸,故国空伤麋鹿游。”[7]235释敬安哀伍子胥横死,“哀哉伍子胥,忠诚为国谋”[8]289。亦均为慨叹伍子胥忠谏而死。王国维亦有悲叹伍子胥忠死之词作,云“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报愤终何是”[9]29。可见,历代不乏对伍子胥忠臣说的拥趸者。

然其备受瞩目的忠吴事迹,于宋以后为学者提出非议。或有人据伍子胥进专诸一事,以为子胥直接促成王僚被弑,不堪称为吴国忠臣。

宋代晁补之视伍子胥为阴谋篡位之乱臣贼子。伍子胥为报其父之死仇,却进荐专诸以刺杀王僚,实乃篡逆,其言曰:“然以员事言之,……而知光欲篡至进刺客,陷人杀君成已报父,人谁无父,僚何辜焉。”[10]305又有黄震道“伍子胥以父见诛于楚,而奔吴,知阖闾之将弑僚也,进专诸成其事”,“既弑吴之君,复弑楚之君”[11]685。元末杨维桢《吊伍君》更道“当员急于反仇,遂不顾急售吴光而进专诸,杀人之父以报己之父”[12]148,均称伍子胥乃刺杀吴王僚之“罪魁祸首”,不当“忠臣”之称。明末吴应箕,以伍子胥助公子光而杀王僚,“岂真有忠孝大节哉”:

乃既以身臣吴矣,干僚伐楚,病公子光之不从,则进刺客以杀僚,非亲杀其君乎……僚亦人父也,僚不从吾报父,而吾遂因而杀僚,假僚有子如员者,亦如员之报父,而后已不知员将何以解也。……而以观员,则忠孝之间吾俱未知其何如也[13]7。

至清代,丁耀亢更论定伍子胥“是吴之刺客,非忠臣也”[14]161。朱元英亦将其判定为乱吴之“贼人”,“无专设诸则吴君不弑,无员则吴国不乱,故乱吴以成公子光之弑者,非他人,伍员也”[15]85。李元度更驳斥伍子胥曰“伍员逆党,非烈士也”,其罪乃进荐刺客而弑吴国之君。“员之罪在进专诸于公子光,弑王僚以成其篡耳”,“古人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况以报仇故谋弑君乎”(《伍员论》)[16]46。

因是而知,上述持“子胥不忠”之观点的纷纷评说中,可折射出历代对“忠吴说”论争的主要矛盾集中在吴王僚之死上,即伍子胥既进刺客专诸,其行是否当属弑君。

二、先秦忠君观念

悉数历朝有关“伍子胥忠吴”的争议论说后,我们不得不反顾先秦时期的“忠君”观念,以分析相关争议。

诸家所聚焦的“弑君为不忠”之说,皆以为“忠”即忠君、忠王之义,而春秋战国之时,“忠”之观念却并非单指“忠君”。《国语》“忠”一字共51见,《左传》“忠”字凡70处,然其所表达的,常有恕、信、诚等义。譬如《周语·内史过论晋惠公必无后》内史告王曰“考中度衷,忠也”,韦昭注“忠,恕也”[2]12,以考自心意谓忠恕。而“忠”与“信”亦多附和而用,《鲁语》叔孙穆子谓“忠信为周”,即言咨之于忠信之人[2]64。再如,《论语》18处论及“忠”之语,并不均与事君以忠相关,《子路》篇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注曰:“仁者,居处恭谨,忠以与人也。”[1]2507正是忠信之义。可见先秦文献记载中,“忠”俱非单指向“忠君”唯一含义。“忠是作为一种一般社会道德性观念而出现的,往往具有真诚、正直、恭敬等含义。”[17]就其字义而言,忠亦非单指忠君之心,汉代许慎《说文解字》有曰:“忠,敬也。从心中声。”可见及至汉代时,“忠”并未从字义上形成特定的忠君内涵。当然,“忠”也有表现忠诚事君之义,如《左传·襄公九年》秦景公欲联合楚国伐晋,子囊谏阻,言称晋国“君明臣忠,上让下竞”[1]1942,正形容臣忠其君之景。

因此,“忠”之字义蕴含虽然繁复,但先秦时期提倡效忠、尽忠君主的理念却早已深入人心。《左传·宣公十二年》楚、郑交战,楚庄王言及“民皆尽忠以死君命”[1]1883,即是效忠君命之义。又如《论语·颜渊》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1]2504执行君令当忠实,亦是忠君之义。

而“忠君”所指,也并不仅仅囿于对君主尽忠的畛域之内,更多有忠于国、忠于民之含义。《左传·桓公六年》有载,季梁制止随众追击楚军之行,曰“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1]1749,即指体察民情之义。《昭公元年》载有赵孟所云“临患不忘国,忠也”之语[1]2010,正是对国之忠。《庄公十年》,齐伐鲁,曹刿论战,以鲁庄公所言“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可谓“忠之属也”。杜预注曰“上思利民,忠也”[1]1786。因而,先秦时“忠”之内涵十分宽泛,并非单纯忠于君主一人,更兼恤民、爱国之义。

“忠”含义的多元化之下,先秦时期君臣关系的突出特点是“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日知录》)[18]585。政治形势上,周室既微,诸侯并起;经济生产上,新的封建生产关系不断地冲击旧有奴隶制度。由此伴随多元政治局面的确立和深刻改革变法的推进,士人阶层大为活跃起来。有志之士频繁游走流动于各国之间,甚至脱离宗国,择地而居,易主而事。如《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记录声子与令尹子木语“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之事,便是士人择国而事之明证,声子提及析公、雍子、子灵、苗贲皇等人亡楚之晋,却被委以重用,足可见春秋之时对臣无定忠之事“司空见惯”。

臣属与君主之间亦有相对性与灵活性。君权并没有至高无上的绝对特点,而是与臣、民处于一种相对对等、尊重的力量关系之中。先秦时期的忠君思想“特别强调忠于‘有道’国君”[19]。《论语·八佾》鲁定公询问君臣相待之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2468明言君臣之礼,忠君的前提是君主行仁德礼义。《孟子·滕文公上》亦曰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1]2705,更《离娄下》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1]2726这便意味着如若君主德行有亏或是智明欠缺,臣子不仅可以劝谏警醒,亦可去而不事。

再回顾伍子胥于吴国之行迹,虽然其入吴后并未一心敬事吴王僚,然其忠于吴国之志终始未易,最终也是死于夫差属镂赐剑之下。吴王僚又实非霸主雄才,不当拘泥于君臣关系而忽略春秋人伦、思想之实际趋好。是以知后世学者强行以大一统时期之君臣隶属,衡量伍子胥与吴王僚之关系,难免陷入胶柱鼓瑟之弊。而且伍子胥进专诸于公子光,实在是有其报答知遇之情在其中。

三、伍子胥“进专诸”之审视

循本溯源,伍子胥方入吴时,吴王僚始执政。伍子胥乃因公子光之故求见吴王,“至于吴,吴王僚方用事,公子光为将。伍胥乃因公子光求见吴王”[20]2173。故公子光对其可谓有引见之力。再参以他书所载,《吕氏春秋首时》篇云“伍子胥欲见吴王而不得,客有言之于王子光者”,“伍子胥说之半,王子光举帷,搏其手而与之坐。说毕,王子光大说”[21]322。可知伍子胥并非得遇于吴王僚,而是受到了公子光赏识。故而知公子光对伍子胥当有知遇之恩,其选择投效公子光亦于情理吻合。

先秦之世,士人甚重知遇之恩,甚至不惜以身为殉。譬如,《史记·赵世家》载,晋景公时,屠岸贾诛灭赵氏,程婴、公孙杵臼二人谋立赵氏孤儿,皆因欲报赵氏之恩。公孙杵臼因“赵氏先君遇程婴甚厚”[20]1784,令程婴为立孤之难者,其为易者而先死,以身报恩遇。又如豫让为报智伯重用之恩,数番刺杀赵襄子。其首刺未果,便“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复而行刺赵襄子。赵襄子为其所感,“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以剑刺赵襄子之衣,乃自杀以报智伯(《刺客列传》)[20]2520。再如,信陵君窃符救赵之时,侯生为其筹谋再三,如姬盗兵符、荐力士朱亥,因年老不能从,便以死报信陵君之恩遇,“北乡自刭”(《魏公子列传》)[20]2381。足见先秦士人以知遇为重之风气。

虑以彼时伍子胥报知遇恩惠之心理,其进专诸一事便不能尽以“弑君”之名而苛责。是故,明代王世贞,论及伍子胥进专诸之事,以为其盖审时度势,深知吴王僚不能助己报杀父之仇,“盖审僚之不能得志于楚也”,因转而效忠公子光。后吴军破楚,子胥之仇得报,他便全力辅佐吴王阖闾和夫差父子。“光为之破楚以伸志,故竭力而事之,又为其子竭力而报越仇”,直至他对吴王夫差以死劝谏,虽死不改,可谓“能死忠也”。是以王世贞赞伍子胥“于君臣、父子之间,可无愧也”[22]11。再有,清代姚鼐提出伍子胥伏剑自刎正是欲报阖闾昔日知遇之恩。其所作《伍子胥论》道:“子胥之心,方以为受贤君之恩寄社稷之重,思尽其辅弼之任。”[23]3虽然姚鼐之说颇失之臆断,但仍为伍子胥忠谏而死的评说增加了别具风采的一笔。

四、结语

伍子胥之世虽远,然其事迹仍然千载传颂。“对于这样一个震烁千秋的人物,千百年来文人学者以他的事迹著述、创作不休,足以见出他的深刻与复杂。”[24]我们借助历代对伍子胥是否“忠吴”一说的论争,冀图复归春秋时期的背景之中,辨析其历史本貌。伍子胥虽有荐专诸之事,但实乃先秦君臣观念及知遇报恩心理而致;且其于吴国之功勋与卓绩,并不能使后人因“一眚”而掩其大德。对伍子胥“忠吴”之说的考述虽看似微末,然在此番探讨背后,却揭橥文学作品的流变过程中与社会、政治、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内涵交融。借助回归历史本相而进行考释,以消解对历史人物的偏颇与误解,对我们重读文献与考证文本,亦当是有所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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