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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澹归的遗民情结

2019-01-29宁夏江

肇庆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遗民

宁夏江

(韶关学院 文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0)

对澹归的研究,存在一个误区,即认为他是明末清初反清复明的遗民中坚。产生误会的原因主要有四:一是因为他作为朱明王朝的臣子,尤其是南明王朝的重臣,必然会心恋旧主,反对新朝。二是因为他的诗文中赞扬有气节的遗民,并利用道场丛林庇护遗民。三是他在诗文中谴责了清朝的贪官悍吏,为民生疾苦呼吁。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乾隆四十年(1775年),清帝弘历在检阅各省呈奏的应禁毁书目时,发现澹归《徧行堂集》“语多悖谬”,谕旨对澹归的诗文集“必应毁弃,其余墨迹墨刻亦不应存”,“并将所有澹归碑石亦即派诚妥大员前往椎碎推仆,不使复留于世间。”[1]笔者就这一问题作了考察,提出不同的看法,期以还原历史真相。

澹归是明朝旧臣,对晚明朝政洞若观火,有非常深刻的认识。他清楚地看到晚明朝廷奸臣当道,最高统治者崇祯皇帝不仅不能明辨是非,还满腹猜疑,杀罚严酷;群臣战战兢兢,自求保命,对朝政袖手旁观。崇祯皇帝既没有得力的举措扭转朝局,对危机四伏的势态也不甚明了,“烈皇帝天质英明,然详于细,疏于大,察远而遗近,每为在旁之奸巧中而不自觉,当其谴斥稍过,群臣悉袖手,为不终日之计,逃责于局外,侥幸于事后……既曲突徙薪之不用,并焦头烂额而无闻,可痛也!”。作为继统的南明王朝,不仅不能上下一心,共同抗清,却还是派系林立,内斗不休,“弘光继统,不仇雠是寻,而修门户之怨”[2]73。这样的王朝必然会走向灭亡。

澹归曾任永历王朝兵科给事中,为匡扶朝政,他多次上疏,痛陈陈邦传、马吉翔、吴贞毓、庞天寿等人把持朝政,祸国为患,遭到他们的陷害。永历四年(1650年),澹归被下锦衣狱拷讯,被诸酷刑,几死狱中,后得瞿式耜等人的援救,才充戍清浪卫。澹归以自身的经历,痛陈南明政权的黑暗残暴:

我生遘阳九,日车便倾覆。谬欲信大义,意广才不足。开口迕要津,杀机互相伏。愧乏介石姿,引去未能速。乃于播迁际,孤根锻黑狱。[3]320

他指出南明王朝最高统治者忠言逆耳,与奸臣一道残害忠良,人心尽失,国运已呈无法挽回之势:

若知献玉原当刖,自识分羹便索休。向下双叉俱北指,最初一点在东流。可怜唤尽桃花水,片片闻声只掉头。[4]33

他清楚地看到朱明王朝在历史的递变中已经成为陈迹,不可挽留,也不必为之叹惜:

来宵旅泊又中秋,眼角金陵王气收。逝水声俱忘断续,连山影不到沉浮。每怜蝶梦回蚁穴,多恐鼍更隔凤楼。欲倚兴亡寻往迹,一轮冷艳正当头。[2]371

经历如许磨难,澹归从岳飞忠于南宋王朝却最终被杀,对自己过去效忠南明王朝进行了反省,认为封建主子背信弃义,杀害忠臣,长城自坏,而臣子愚忠,招来杀身之祸,也是咎由自取,又有谁会怜惜呢?

有意回天,到此际、天难作主。凭天去、补天何用,射天还许。那得官家堪倚仗,从来信义无俦侣。看绣旗、当日刺精忠,今投抒。 航海恨,君自取。奉表辱,君自与。便风波沉痛,不须重举。遗庙尚能余俎豆,故宫早已空禾黍。是男儿、死只可怜人,谁怜汝?(《夏侯桥、沉润卿掘地,得宋高宗赐岳飞手敕石刻,装潢,乞诸名士题咏》)[4]294

他对封建主子险恶的用心看得更加清楚,对他们的伎俩进行深刻的揭露和鞭挞:“世之所谓知人,与所谓受知者,爵禄焉耳!以人参饲羊,以羊饲犬,然后杀犬以自饲也。当夫羊得人参,犬得羊,宁非不世之遇,而卒不免于鼎烹之患。则以爵禄鼎烹天下之士,而士趋之如鹜,犹且曰:‘彼知我,我宜知己死’,是乃向者羊与犬之所欲痛哭流涕,挽之而不得者也。”[5]

可以说他的眼光已经突破了自古以来君臣之义的藩篱,完全抛弃了封建家奴思想,达到了近代启蒙思想的水平,与同时代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走在时代的前列。他已形成了朝代递变之历史观,蔑视神圣的封建王权:

雪天消木佛,死垄薄生王。建国争蜗阔,编年过电长。吾侪有何恨,独立见兴亡。[3]412

在他看来,明灭元,元灭宋,清朝承明之正统,皆“天下之分义”[3]161,以至“衰国之忠臣与开国之功臣,皆受命于天,同分砥柱乾坤之任”。[3]160

澹归对刚入主中原的满清王朝,最初是有抵触情绪的。他在这一时期创作的诗文颇有“怨言”。如谴责满清杀掠无度,实行种族歧视与迫害政策,汉族士民遭尽凌辱:

天道当好还,世胄婴显戮。鬼妻与鬼女,掠贩如转毂。岂能一主人,常有万鞭朴,刀锯免则已,何敢怨奴仆。至于编户氓,宛转陷沟渎。意计不可量,皇天亦已酷。[3]320

抨击统治者不顾人民死活,横征暴敛,致使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载谷船回,结局了、数声长叹。谁承望、薄田三顷,抛荒一半。弃去投军元作贼,剩来非佃还思乱。问汝催、可得似官催,声声怨。 差使到,鸡豚断。兵马过,妻孥散。把生愁死乐,添修空观。县尹已开明岁卯,库司未打今年算。怕长沟大壑有人填,无人看。[2]449

怨怼清廷颁布的迁海令,强迫广东、福建、浙江、江苏的沿海居民内迁三十里,烧尽民居及船只,曾经繁华的江浙沿海一带异常萧条,繁华不再:

故乡早不似他乡,干戈无处寻乾净。一团冰雪伴樵渔,从前热闹何消问。当湖花发桃李枝,尽在翩翩年少时……兵风四海血模糊,空果空花齐打失。吾侪小小各身家,杜鹃不用啼归血。乾坤许大一微尘,复是微尘尘里身。星幻灯翳何处觅,冤妻业子推愁轮。[3]354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认同清初统治者所推行的一系列政策,从与晚明王朝的对比中看到了满清开国的新气象,逐渐转变成为一个豁达的新朝遗民。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体现出来。

(一)对清廷的“直言”与“建言”

在澹归诗文集中,更多的是“直言”,指出现实社会政治的不当之处,同时提出“建言”,即如何避免这些不当或纰漏之处。如清初文网过严,士人忧惧,澹归提出放宽禁限,让士人感到没有拘禁,才能人心思定,这才是长治久安之策:

文纲密以张,猛火无凉泉。丈夫能救时?此道非经权。鸟飞不疑天,鱼跃不疑渊。天渊亦不疑,鱼鸟同翛然。[2]311

在《单质生诗序》中,他认为江东社会不稳定,民心屡变的原因是“劝惩之道失”,必须严惩贪官墨吏,使他们不敢鱼肉百姓;同时对江南士人不要带有偏见,才能宣导世俗人情:

昔高皇帝惩元季官邪,所以治贪墨吏者至严,吏惴惴救过不终,毋敢以私意鱼肉细民,而况遗老……今此道不讲,吏得摧残无忌,旧缙绅有中人之产,率不自保。东南半壁取之近三十年,反者四起,朝而秦,暮而楚,又因以为利,此劝惩道失,乱之所由,作而不止也。故英主有大略,无务以胜国之节士为新朝之顽民,使君臣大义深切著明。夫君臣大义,二主之所共深切著明,无所益于胜国之亡,而能为新朝资观感,则正人心、厚风俗,其功直与佐命等。[2]86

从这则序言可以看出,澹归讲的是“直言”,没有“反言”。他像是向当朝最高统治者提出一个治平之策:“故英主有大略,无务以胜国之节士为新朝之顽民,使君臣大义深切著明。夫君臣大义,二主之所共深切著明,无所益于胜国之亡,而能为新朝资观感。”这些话完全出自其肺腑,希望统治者能采纳。再如其《记舒公语》,规劝最高统治者,“惟皇其立极”,才能正人心,移风俗:

忠臣不可为,良臣难自致。龙虎倘无能,风云有何事。为上患不作,作或非其人。为下患不应,应或私其身。一私生百欺,至于卖其君。一欺生百疑,至于残其臣。势利有旁操,法度安能申。大运还诸天,直道还诸民。彤廷剪劲草,四海随风尘。惟皇其立极,知人乃称哲。一夫如善射,百夫争决拾。弃置此一夫,百夫皆屏息。[2]310

(二)对“三藩之乱”的态度

澹归对清廷没有反心,从他对“三藩之乱”的“愤言”中也可体现出来。在这场浩劫中,他站在清廷一边,谴责吴三桂等倒行逆施。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有云:

滇池初沸,人称故国之旗,弟即辩之,盖取六诏,戕共主,皆此公也。世岂有项羽而可复为义帝发丧者乎?佛法世法,同条共贯,释迦如来,亦不曾许人者边那边,到处悖逆。傅抚受康熙再生之恩,尽心无二,亦是本等;况与永历之仇为难,此弟所以亟取其择义之正也。偶因示谕,辄此剖析,初不欲使傍人闻之,想高明者于彼中一目洞如观火耳。[2]271-272

他指出,有些人参与吴三桂叛乱,以为这是反清复明,其实乃是非不分,助纣为虐。进而揭露了吴三桂狼子野心,认为清将傅弘烈揭发吴三桂谋反行径,效忠康熙,报恩清廷,这是他的职责本分,无可厚非。

康熙十七年(1678年),吴三桂病死。叛军无首,军心瓦解,清军逐步收复了湖南、广东、广西、贵州、四川等地。澹归激励参加平叛的官友:“野老年来望太平,期公努力致休明。便研丹液全铭鼎,更挽银河净洗兵”[3]381。

(三)对在清廷为官友人的态度

澹归对在清廷为官的友人,没有嘲讽劝退之言,连半句微辞也没有。相反,他希望他们当好差,多为朝廷出力,多为百姓办实事好事。如能吏彭襄任番禺知县,“经理无遗,百姓一苏”[6],寻转考功司员外郞,澹归勉励他要为朝廷选拔好人才:

妙誉新归吏部郎,山公启事有辉光。疏通民隐闻三善,洗剔官评见一匡。藻鉴双悬驱日月,冰壶独抱散风霜。欲知万里为霖事,听职琴歌春雨堂。[4]61

彭襄在他的鼓励下,颇有政绩,授河南南汝道副使,澹归有诗相送,嘱咐他要继续为朝廷效力,为百姓造福:

朝廷将右文,选曹且虚席。岂无民事忧,政本存举核。吏道日多岐,贤愚同梗塞。上下两手中,千变蒙一格。黄河啮奔沙,百川被其责。君子比薑桂,细人托枳棘。公如白阳铜,朗拔见清识。此行酌宽严,于法宜损益。丈夫首皇路,为物常作则。念兹一邑难,悯彼四海厄。谁能用才贤,乃如嗜鸡跖。和风扇郊原,鸣吠亦休息。[3]341

友人罗紫剑任永安司训,澹归有诗赠别,鼓励他为朝廷培育和选拔好人才:

领袖推英绝,宫墙借宿儒。濯溪成异锦,垂露落明珠。桃李随高下,风云自卷舒。朝廷重经术,咫尺到徵书。[3]411

康熙皇帝登基后,继顺治之升平气象,奋发有为,铲除鳌拜集团,平乱三藩。澹归对康熙皇帝治国理政颇为认同,逐渐放弃嫌疑,对康熙表示钦服和敬佩,“今天子御极,六诏归我版图,率土大定,武功既章,文德用显”[2]88。

如康熙十三年(1674年),广东巡抚刘秉权平息潮州刘进忠叛乱,晋升为兵部右侍郎,澹归有诗相贺:

圣主柔南服,中丞揽绣衣。烈风惟返火,甘雨不浑溪。道在三台近,情轻百虑微。偶然值鸥鸟,相率共忘机。[3]433

在这首诗中,澹归称康熙为“圣主”,并说“道在三台近”,可见他对康熙并不反感。同年,澹归任丹霞住持,在上堂仪式上,他“拈香云:‘此一瓣香,恭惟今上皇帝,惟愿一人有庆,万寿无疆。’又拈云:‘此一瓣香,奉惟护法檀越,惟愿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万民乐业,天下太平。”[7]虽说这是个仪式,然澹归如抱有反清之心,绝不会在菩萨和僧众面前立此愿,发此言。他赠别好友刘廷标出任曲靖同知,诗中有句云:“薄宦移南诏,嗟公万里劳。君恩无不在,臣谊复何逃”,表现出对康熙钦敬的态度。再看他送别好友杨汝邻、林育长奉诏北上的两首诗词:

万里西山月,秋空执袂凉。君今莅京邑,芝草冠群芳。北斗依天近,黄河到海长……大业开皇路,全身入帝乡。[4]169

天子欲行推毂礼,将军叱驭神京。一轮霜月迸寒星。平沙遥列阵,细柳近开营。野老临岐珍重意,曾分宝地金城。梅花雪净马蹄轻。春风红杏子,笑向日边生。[4]277

诗中对清廷之都北京有敬仰之心,祝愿友人能得到康熙的重用,得以充分展现才干。诗中“北斗依天近”,“大业开皇路,全身入帝乡”,“天子欲行推毂礼,将军叱驭神京”之语句,这不是一个蔑视朝廷、心怀叵测的遗民能说出来的。

如果上述材料可能因为澹归是在公开场合说话,或是对官友说话,未免有言不由衷之嫌疑的话,那么康熙十八年(1679年),清帝玄烨下旨,停止实行长期令僧侣感到忧惧的沙汰令,澹归作长歌志颂,则是完全出自他内心的感激与欢喜:

有诏来天阙,相传自海幢。遂停沙汰令,不遣鼓钟荒。觉道圆三世,慈门庆一匡。阐提心岂异,《梵纲》戒无忘。(《梵纲经》有非法制限之戒)转徒诚堪悯,流通信有章。为人崇福善,与国走祯祥。妙悟追先帝,冲龄继盛唐。枝条趋印度,车骑拂扶桑。七宝三乘饰,千华一叶藏。何辜蒙害马,此路得亡羊。勿谓驱除快,应思述作伤。异端忧悄悄,正法用堂堂。乞取孤穷字,言旋道德乡。几生悬白月,半榻饱清霜。仅足填沟壑,深惭动庙廊。从容裁吏议,决定出乾纲。始读腾师象,重宣舞凤凰。不过尊志事,已见扩津梁。甘露军持外,卿云帝座旁。吾徒资覆载,佛祖许超骧。老病终安养,英才足阐扬。庄严还塔庙,接待尽梯航。般若流辉满,菩提密荫凉。护明垂果熟,帝释雨花香。王度宽相畜,僧规好自防。野干休僭越,醉象莫猖狂。实地修行海,空游寂灭场。袈裟如变白,纶綍复批黄。我喜谁知惧,君明辅欲良。住持多国土,付嘱峻宫墙。八极金轮绕,三时玉历长。六龙天上下,一座地中央。强敌输千子,同风协万邦。兵销迟舜禹,刑措少成康。大梵传声远,波旬革面降。隐消山木恨,显发水云光。记莂留人主,依归藉法王。身心尘刹奉,誓愿劫灰偿。宝镜融诸相,檀林秀各方。并将八万岁,比德逊无疆。[4]164

诗歌赞扬康熙虽年幼继位,却“为人崇福善,与国走祯祥。妙悟追先帝,冲龄继盛唐”,“从容裁吏议,决定出乾纲。始读腾师象,重宣舞凤凰”。他告诫僧侣们要感恩康熙,谨遵朝廷法度,潜心修持,“王度宽相畜,僧规好自防。野干休僭越,醉象莫猖狂。实地修行海,空游寂灭场。袈裟如变白,纶綍复批黄”。他相信,尽管因三藩之乱,国家遭受创伤,但定会出现国泰民安、威震远邦的康熙盛世,“兵销迟舜禹,刑措少成康。大梵传声远,波旬革面降”。

明末清初相当部分遗民与清王朝不合作,消极抵抗,这与他们心头两个死结未能解开密切相关。一个是因满清取代朱明而引起的家臣忠君思想,进而上升为贰臣变节的内心拷问;另一个是满清入主中原的合法性,进而上升为夷夏之防。澹归通过对晚明王朝的反思,对清代政权的体认,以及对康熙皇帝的审视,解开了这两个结。

对于第一个死结,澹归在序钱谦益《列朝诗传》中有明确的解答:

《列朝诗集传》,虞山未竟之书,然而不欲竟。其不欲竟,盖有所待也。……虞山未忍视一线滇云为崖门残局,以此书留未竟之案,待诸后起者,其志固足悲也。《覆瓿》、《犁眉》分为二集,即以青田分为二人,其于佐命之勋,名与而实不与,以为其迹非其心耳。……析青田为二人,一以为元之遗民,一以为明之功臣。则凡为功臣者,皆不害为遗民。……呜呼!虞山一身之心迹,可以听诸天下而无言也。[8]

“青田”即是元末明初辅佐朱元璋立国的刘基,他有着非常浓厚的遗民心态。澹归指出刘基“一以为元之遗民,一以为明之功臣。则凡为功臣者,皆不害为遗民”。那么钱谦益虽对朱明旧朝有遗民之心,但不妨其为满清新朝之臣;自已虽也是朱明旧朝之臣,也不妨碍为满清新朝之民。

明末清初遗民思想深处的第二个死结,就连当时著名的启蒙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都没能解开。他们无法超越夷夏之防的固守,没法消除内心固障,观念还束缚在包容性不大的民族气节之中。澹归则完全跳出了夷夏之辨的藩篱。他在致友人的信中指出:

世界无不变通之理,为贫而仕,古之人不以为非,况兄负经世之志,有人民社稷之寄,苟能济人利物,则一身出处可不计也。华夷二字,乃人间自家分经立界,若同一天覆,则上帝必无此说,亦但论其所行之善恶耳。……如莽将军有仁义于南诏,南诏之人至今颂美不去。口不可说“渠不是中国人”,便抹杀了他也。其二,诗所感慨,皆汉儿事,凡弟之所是非,从民生起见,不为一身出处起见,并不为一国土内外起见,此为天道,此为圣教,高明以为如何。[2]272

在这段话中,可以看到澹归完全抹去了心中的夷夏之辨,在他看来,心中还固守“夷狄”“索虏”“犬羊”等观念的人是不会变通,也不通情理,并一针见血地指出:“华夷二字,乃人间自家分经立界,若同一天覆,则上帝必无此说,亦但论其所行之善恶耳。”他以满族将军莽依图为例(莽依图驻军云南不杀降,不掠民,时人称“仁义将军”),凡有利于人民社稷,即是“中国人”。进而鲜明地提出“家天下”的观念,“弟之所是非,从民生起见,不为一身出处起见,并不为一国土内外起见,此为天道,此为圣教”,劝解友人不要再耿耿于夷、夏之分,正、闰之辨。

澹归初着僧衣的时候,无法彻底了断与故明的关系。他寻访遗老,凭吊故迹,与故人相聚唱和,砥砺志节,写下了一些缅怀故国的诗文。这原是一种正常心态。他怀念故国,并不能说明他就一定反对新朝;他称赞遗民气节,并不是要蓄谋造反;他颂扬了抗清赴死的瞿式耜、何腾蛟、张同敞等胜朝英烈,也赞扬莽依图、傅弘烈等忠君爱民的清朝将领;他谴责清廷贪官悍吏,为民生疾苦呼吁,并不是要诋毁整个清王朝。他希望当权者能体察弊政民瘼,为天下百姓建立一个安稳清平的社会。

乾隆皇帝借口澹归有“悖谬”之语,炮制《徧行堂集》文字狱,完全出自“惨酷、阴柔、颟顸、诡谲的统治行为和手段”[9]。澹归生前就担心因文字而惹祸,对自己著作中过激篇章字句作过削删。他在《与陈季长太史》中云:“野臣傅谕,《悲歌行》涉愤激,不宜广示于人,极感道义深爱……因简旧时著述,有不和平者皆删之,不欲负良友也。”[3]179《与郑牧仲隐君》一札也云:“文字之祸,比来颇酷。幸无使不知己者见之,徒以不赀之躯蹈不测之阱,无益也。”[3]308-309有没有反心,关键看是否参与过对抗当朝的政治军事组织,并以诗文为号召,形成一股与当朝主流政治意识相对抗的思想文化潮流,澹归没有这样的心志,也没有这样的行径。

总之,无论从澹归的遗民情结来看,还是从他华夷之辨的思想境界来看,他在遁入佛门以后,有气节,却没有叛逆之心;他想做个“诤民”,却没有想做“逆民”。他不是一个反清复明的遗民中坚,而是一个顺应世变、见解豁达的遗民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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