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是戴安娜
2019-01-29⊙文/徐诺
⊙ 文 / 徐 诺
和许一多一起生活的这十几年,戴安娜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怀疑。至于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丈夫,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这就是女人!也许这就是命吧!”
戴安娜常常这样安慰和许一多吵架后的自己。
“你信命吗,安娜?”
十二年前,当戴安娜还只是一个见习摄影师的时候,她的朋友就问过这样一个对她来说一辈子都无法正面回答的问题。
“信……吧,我也不知道。”
戴安娜的回答轻而易举地帮她说出了埋藏在内心的那句话——我不信。
那时候,她刚刚结识许一多,这个城市里一位小有名气的整形医生。
“你可得把我整得像英国的戴安娜王妃,不然,我不付给你钱!”
“没问题,没问题,顾客是上帝!你就是戴安娜,你就是戴安娜王妃!”
整形手术很成功,戴安娜最终变成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她也如愿地和这位能让所有女人都成为戴安娜的医生走到了一起。
“你是我最满意、最完美的作品了!为了你,我这才离婚的!这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这句话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从许一多的嘴里跑出来,虽然带着唾沫星子,但也完全满足了戴安娜对于未来空洞且贫瘠的想象。
十几年过去了,许一多还在做整形医生,戴安娜却在做不安分太太。她的日子像一只鸡误入了狗窝,没有一天消停过。她的样子是许一多给的,生活也是许一多给的,就连夹着屁股小心翼翼放出来的屁,也或多或少地带着许一多爱吃韭菜的饱嗝味。
“许一多你说,你会不会像抛弃前妻一样抛弃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一天到晚净想些有的没的?”
“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心虚了?”
这样的争吵成了一大坨硅胶,填充进两个人原本就干瘪的生活。
戴安娜害怕许一多再完成一件比她更完美的“作品”,问题是,她也始终没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是命数!女人的命数!”
戴安娜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轻轻滑开去,从指尖倾泻而出的犹豫让她的神思在通讯录里潜伏了好一会儿,但最终,她还是顺从了那个“魔鬼”。
“喂,亲爱的……”
现在,胡希儿的婚姻变得像裹脚布一样。臭的原因主要在她婆婆身上,而漫长则是因为她和丈夫之间早已没了激情可言。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要按照规矩来执行,就连上厕所的时间也被严格地控制着。
“胡希,你好了吗?”
对胡希儿来说,这句话如同魔咒一般整天吊在她的头顶。家里人都叫她“胡希”,包括正在念初中的女儿。
十二年前,当她挺着一个大肚子出现在戴安娜面前时,戴安娜的下巴有一股子想要脱臼的冲动。
“这就是传统的代价,希儿。”
“这不是代价,安娜,这是结晶。”
“什么结不结晶的,我不懂化学。”
“这不是化学,真的是我和姜汁两个人的爱情结晶。”
戴安娜赶忙捂着嘴,发誓不让自己吐出来,但她鼓动的脖子出卖了她。
“你信命吗,安娜?”
“你最近老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是不是到了一孕傻三年的阶段?”
“我是认真的,安娜!我相信命,姜汁就是老天爷派给我的命!”
那时候,胡希儿所说的命究竟是什么戴安娜不懂,也不想懂,可是等到十二年后,胡希儿自己也被这只叫命的手捉弄时,不知道她又怎么想。现在,正在念初中的女儿就杵在她面前。午后的光线里,看上去她就像一只不锈钢脸盆。
“你能不能不顶嘴?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好好看着我!”
胡希儿的情绪似乎有些“晕话”,女儿说的东西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我自己会做好,不要你管!”
“什么叫‘不要你管’?你才多大?女孩子不许说‘不要你管’!”
“你烦不烦呀!”
胡希儿的手中捏着没收来的一本言情小说,她的语言暴力让眼前这个思春的少女多了几分忌惮。
“晚饭前你不准出来,好好反省反省。”
“这又是怎么了?一天天的,还能不能好好地过日子了?”
突然闪现的婆婆伸手就要去夺胡希儿手里的书。
“妈,孩子现在不能看这些!”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呀!”
胡希儿不撒手,婆婆也不放开。
今天的姜汁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拉起胡希儿的手把她带进里屋,他犹豫了一下,反而扯开了嗓子。
“好了,好了,都不要闹!怎么像两个小孩子在抢玩具!”
胡希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撒了手,闷闷地转身进入厨房,她把空气中的不安情绪煮进了汤里。她尝了一口,呸,咸了。
婆婆顺势将言情小说丢在沙发上,拉下一张猪肚脸说:“你好好管管她,不像话!”
“妈,你也少说两句嘛。”姜汁说。
“这日子要都是这样,还怎么过?”婆婆说。
胡希儿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脚步有些重,踩得姜汁的脑神经一跳一跳的。胡希儿将卧室的门虚掩着,姜汁闪了进来。
“胡希,你别跟妈计较。”
“是她跟我计较。”
“长辈嘛,不要太在意。”
“我也是我女儿的妈,也是长辈,你怎么不跟她说去?”
门外传来的“咣当”声让胡希儿抢先姜汁一步站到了门边,她警觉地开了门。透过门缝,可以清楚地看扁外面的两个人。
“你看你妈,说好了不让你女儿出来的,她又给放出来了,碗还碎了!你叫我这个当妈的在女儿面前……”
姜汁的手搭在胡希儿的肩上,试图将她从门的手把上拨开去。胡希儿有些气恼,目光中的辛辣味儿呛得姜汁不敢直视。
“我去收拾收拾。”
姜汁半开了房门,像一张抽纸般快速地从门隙里抽身离去。胡希儿摇摇头,一条来历不明的微信语音切断了她与这个家的联系。
“喂,亲爱的……”
贴在微信语音后面的是一朵老式玫瑰,像留声机一样在胡希儿的记忆里反复播放,她想起过去几年里,姜汁总会在结婚纪念日这一天送给自己一朵玫瑰。胡希儿看了一眼门口,迅速把脚步调到静音,一闪身,隐入了午后的虚光里。
手,留在了门的手把上。
杨立方的右手搭着方向盘,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快速地摩挲着,嘴里不停地在咂吧。
“这‘一口酥’的饼吃着舒服,口感像极了女人的胸。”
文化程度不高,遇到好事杨立方总喜欢拿女人的胸来打比方,因为他觉得女人的胸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了。
“世间最美不过胸脯二两肉。”
这是杨立方的得意之作,听起来有点文化味。当然,有时候杨立方也会换一种说法:“世间最美不过胸脯二两肉罢了。”
应该说,当出租车司机是杨立方对自己的准确定位,他的语言天赋也是在出租车里被激发出来的。但凡遇到男乘客,杨立方会秒变一个杧果。
“你多大了?”
“你还是不是个处男啊?”
“你知道女人哪里最吸引人吗?”
事实上,杨立方的兴趣主要集中在性趣上。坐上来的要是一个小年轻,兴许还能应和几声;要是一个中年油腻男,杨立方的问题就像雪落到了北方的江面上。
“老一点的男人见得多,提不起性趣。”
杨立方的右手将方向盘稳稳地往左一打,再往右一打,一脚刹车,捏在手里的酥饼这才咬下去半个。
“生活就像开车,讲一个稳字!”
这句话有点像格言,却是项无衣说的,她在杨立方每天回家之前都要念叨一遍。
杨立方和项无衣是一对新婚夫妇,对生活的追求不及好朋友戴安娜和胡希儿,也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得多富裕,孩子得多聪明。就像歌里唱的,只要稳稳的幸福。
“喂,老杨,你下班了没有?这边有趟活儿,非你去不可!”
“这都几点了,饭点了还不让人休息?安排别人去得了。”
“对方愿出五百。”
“五百?”
杨立方的眼睛里,一边一个二百五,头发也跟着竖起来了。
“这么硬的活儿你哪儿找的?”
“不是我找的,是人家点名要你去。”
“谁啊?认识我的人那么多,怎么没印象?”
“是个女的,叫什么戴安娜。”
杨立方一听,头发紧跟着就像沸水里的面条软下来。
“不接了,晚上还有事儿。”
“大保健啊?”
“别胡说八道,看我不收拾你!”
“人家点名要你去,你别给跑了。”
半小时后,杨立方有些踉跄地往家走。像往常一样,打了一天方向盘,杨立方习惯性地把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像个烟鬼似的。杨立方的心里千山万壑。
“今天的座位是不是不干净?该死的,这屁股这么痒!”
杨立方使劲蹭了蹭屁股,还没进门就喊了一嗓子:“老婆,饭好了吗?晚上有个大活儿。”
“大活儿?”
杨立方推门进来,客厅里的光线让他有短暂的失明。手机在口袋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杨立方的手始终没有理会。
女人喜欢喝下午茶的风气和做派,不知是从哪朝哪代流布下来的。
吧台里面放的是古典乐,坐在里面的人却一点儿也不古典。
戴安娜老远就看见了坐在人群中的胡希儿,只有她穿了一身浓黑,像只乌鸦。
“希儿,你怎么比我还早啊?”
“你怎么才来?我都等老半天了。”
“是嘛!亲爱的,下次喝下午茶可不能穿成这样,要穿得美美的。”
“这不是走得急嘛。这地方,你常来?”
“有几回吧,也不能常来,消费高。”
“哟哟哟,还有你戴安娜嫌贵的地方?”
“这不是提倡节俭嘛。”
戴安娜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躲闪,她拿起趴在桌子上准备听八卦的菜单,朝服务员使了个眼色。
“先点东西吧,亲爱的,我有点饿了。”
胡希儿的直觉此刻正源源不断地告诉她,戴安娜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是香奈儿5号香水的味道,而是八卦气息。
“说正经的。咱们姐妹俩还有不能说的话吗?”
“我告诉你,你可别到处乱说。”
“我发四(誓)!”
胡希儿急不可耐地抬起右手的五根手指,做出要发誓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再说了,人家发誓是举中间三根手指的,你这样不灵。”
“你快说。”
“我吧,现在打算自己创业,说白了,就是不想再用许一多的钱了!”
“你……没发烧吧?你们之间……”
“你还不知道我跟许一多啊!”
“那你……”
胡希儿的神情让戴安娜的视线立马抛开了菜单,就像有人按下了红色按钮一样,她的天灵盖都通透起来了。
“别瞎猜了!纯粹是我自己想当老板,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戴安娜看着胡希儿,她的眼神好似被腌过的萝卜,又脆又意味深长。胡希儿完全没有心思听戴安娜点餐了,直觉告诉她,戴安娜一定是出了问题。
“那你说说,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干老本行。”
“当小三?”
“死相!我说你今天怎么了?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呸,呸,怪我嘴臭。”
“摄影啊!你忘了,我本来就是个摄影师。”
“又是摄影?”
“我打算开个影楼,招几个人。”
“难不成你约我来……”
“就是这件事。”
“不行不行,我现在干不了这个!”
“该不会是姜汁还想要你生二胎吧?”
“那倒不是,我婆婆那么宝贝我,怎么舍得让我再受罪呢?当初怀上时,对我那是一个好!只可惜生了个女儿,多少有点遗憾。”
“那是你自己的意思咯?”
“也不全是。”
“这样好了,下周六我在金棕榈树酒店预订了位置,正好是八月十五,到时候你和姜汁一起来,杨立方和卢秀贤也会来的,我们几个老同学聚一聚。你回去先考虑考虑,再给我一个答复。”
胡希儿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将眼前的冰水一饮而尽,有点不安地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显示出一条未读微信和一个姜汁打来的未接电话。
“不行,我得走了。”
“菜还没上呢!”
“我得去接我女儿下课。”
胡希儿把全部尊严都注入这句话里,她终于有了一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现在,场面只剩下戴安娜一个人了,有点小落寞,也有点小委屈,她动了动小心思,滑开手机,给整形医院打了个电话。
“请问许一多在吗?”
“您是说许主任啊,他正在手术。”
“哦,知道了。”
戴安娜嘴角一牵,摇了摇头,她滑开了另一个电话。
“喂,你们这儿有个叫杨立方的司机吗?我想让他接一趟活儿。”
“请问您什么时候需要?”
“今天晚上六点半,去星河湾影楼,是影楼,不是电影院。那里就一家影楼。”
“好的,请问您怎么称呼?”
“戴安娜,就是戴安娜王妃的那个戴安娜……”
电话挂了,戴安娜吐了口气,心里突然涌起一种神清气爽,她用双手怜爱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王妃的感觉就是无敌。
“服务员,买单,帮我打包一下。”
“不好意思,这位女士,今天是周末,我们只接受现金支付。”
戴安娜掏出的信用卡在古典音乐的陪衬下显得那么不柔和,它像一张刀片,以最锋利的角度插进了戴安娜的胸口。
“周末?”
医院里的许多人都闻到了从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浓重的气味,不是香奈儿5号香水的味道,而是汽油味,易燃易爆。医院里出现这样的危险品,当然是不允许的。
值班护士将手在戴安娜面前一横。
“小姐,请问你找谁?”
“许一多!我找许一多。”
“许医生不在这儿。”
“什么?不在这儿?刚刚我打电话还说在做手术,现在怎么就不在啦?你们是不是联合起来骗我!”
“许医生真的不在这儿。这儿是精神科,许医生在楼下。”
“这里不是写着‘四’吗?”
戴安娜看似有些发抖的手却将楼道里的这个“四”钉得死死的,她有信心对所有欺骗她的人宣判死刑。
“是‘四’啊。”
“那怎么不在?他的科室就在四楼!”
“你肯定误会了。我们这栋楼是英式风格,底楼是G层,二楼才是一层。这是五楼,是四层。许医生说的四楼应该是第三层。”
这个不慌不忙的值班护士把戴安娜绕糊涂了。
“我是戴安娜,我怎么不知道这种鸟事?”
戴安娜的心里不断地在敲锣打鼓,有些僵硬的脸上已经写不出问号,那一股股流淌着的玻尿酸冲散了她对这栋大楼的所有质疑。顺着护士所指的方向看去,还是那个“四”,只是这时候她的眼角多注意了一点埋在底下的那个“三”。
“这……难道我真和其他女人没区别吗?我还是不是那个戴安娜王妃?”
值班护士走开去,丢下戴安娜就像是丢下一只空置的吊瓶。
下楼的时候戴安娜踢了一脚空荡荡的电梯,也是这一脚让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什么叫宽容?就是原谅自己。原谅自己,也就原谅别人了。
胡希儿看看手机,将近五点,她暗自庆幸早了点回来。老实说,有点提前量总是让人放心。姜汁不在家,婆婆也出门去了,只有女儿独自坐在书房里。
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掷,胡希儿长长地吐了口气,倒上一杯冰水咕咚下去,开始呆呆地回想刚才和戴安娜的对话。胡希儿觉得越来越不明白戴安娜了。当初,戴安娜整了容,义无反顾地做了小三。结婚后为了不要孩子,还逼着许一多去做手术,说什么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婚姻质量。这种人,换作别人,她肯定避而远之,为什么偏偏能相处下去?还有点闺密……胡希儿有些糊涂了,她换了个角度躺着。和戴安娜相比,我还不够LOW吗?按时谈恋爱,按时结婚,按时生孩子,按时做饭,按时回家,就连上个厕所都按时做了,为什么还是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算了,还是别想了,脑仁疼……
“这个二胎,必须生!”
“妈,你看看孩子都多大了。”
“孩子大怎么了?又不是你们生不了!”
胡希儿被一阵说话声吵醒,她看了一眼时间,六点了,哇,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多小时。
婆婆进厨房去了,晚餐是她的生活仪式。胡希儿乐得等饭吃,何况她的厨艺也只会为自己减分。胡希儿悄悄地把房门开了一条缝,伸手招呼姜汁,就像当年她让姜汁进门那样。
“我想好了,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你疯了?生病的事,我没跟妈说。”
“又不是不能生,医生也说了,就是概率比较小而已,比较小也要试一试啊。我要改变改变角色。”
“改变角色?改变什么角色?”
“反正我已经决定了。哦,戴安娜约我们中秋节吃饭。”
姜汁没想到胡希儿竟然主动找自己要二胎,虽然有些吃惊,但也没明确反对,毕竟一直都是他在劝胡希儿再生一个。至于说改变角色之类,姜汁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杨立方的车在星河湾影楼底下来回转悠,看上去像是迷路了。
“怎么还不下来?”杨立方心里嘀咕,“该不会是耍我吧?按道理不会的,只要是戴安娜叫的车。”
几分钟后,一个王妃模样的身影出现在影楼门口,款款走向这辆有些傲娇的出租车。让人奇怪的是,王妃模样的女人只是俯身对窗口说了几句话,既没上车,也没招手,顾自朝另一边走了。
“不就是说个中秋节吃饭的事吗?不会打个电话呀?放屁脱裤子,多事!”杨立方一边开车往回走,一边心里愤愤不平,“不过,看上去这胸像是比以前大了哈,还穿深V,事业线很深嘛,嘻嘻……”
其实戴安娜没走多远,她的车就停在不远处。这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也只有坐出租车的时候能满足所有的女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老司机。以前拦路叫车或网约打车,这半年,网约车连续出了几个命案,被政府勒令整顿,这无疑给了戴安娜一个重塑自我的好机会。戴安娜觉得,手机就是一个对准所有男人的遥控器,只要一响,谁都别想摆脱女人的控制,更何况是像她这样的女人。
“我还是那个戴安娜!还是那个王妃!”
戴安娜拿出手机,找到了通讯录里卢秀贤的名字。
“喂,我是戴安娜……”
坐在金棕榈树酒店的包厢里,戴安娜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香奈儿5号香水的味道,她的水晶耳环在室内吊灯的照射下,可以让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某一刻,戴安娜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许一多的戴安娜还是查尔斯的戴安娜了。她的这份沉醉,是用十几斤的玻尿酸和硅胶酿造而成的。
“安娜,你今天好漂亮!”
“嘿,是希儿来了,还有老姜,欢迎,欢迎。”
时钟正好指在了六点半。
戴安娜最喜欢跟别人约这个时间,这是她和许一多的幸运数字;那年六月三十号,戴安娜第一次踏进了许一多的私人领地。
整形医生许一多原本正在低头研究一瓶红葡萄酒,最近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并不能像以前那样在短时间里准确地抓住近处的事物,相反,看更远处倒是十分真切。
站在门口和戴安娜打招呼的女人许一多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因为他的眼神有多好使,而是胡希儿在这十几年里完全变了模样。唯独这一点没变,也可以说是标志性的:在所有人里面,穿得最像酒店领班,还很热情地跟主人家打招呼。
姜汁和许一多是老朋友了。可以这么说,这个场面的前世今生,都是从胡希儿认识姜汁开始的,后来姜汁又把整形医生许一多介绍给了想要整容的胡希儿的闺密戴安娜。
“坐,坐,老姜,别愣在那儿。”
许一多放下手中的红葡萄酒,伸手去拉想要瘫坐在沙发上的姜汁,把他客气地安排在戴安娜放包的位置上。姜汁有些拗不过这位经常操刀的手术家。
“我先上个卫生间,老许,不急不急。”
“来,坐我边上,亲爱的。”戴安娜把胡希儿拉过来贴在自己身边。
⊙戴维·霍克尼 作品9
“你这对耳环可真好看!安娜,是老许买的?”
戴安娜没有正面回答,她用右手轻轻地捏住自己的耳垂,将挂着的耳环微微托起。
“你看这上面,是不是很闪?”
胡希儿的眼睛都直了,她完全暴露了女人与鸟类的一大共同点,容易被发光的物体所吸引。
从卫生间出来,姜汁恰巧碰见了前来赴宴的杨立方和项无衣。
“表哥,嫂子呢?”
“是你们啊,我当是谁呢,张口就喊表哥。”
三个人一同进了包厢。迎面而来的不是许一多,也不是戴安娜,而是卢秀贤。人如其名,一张典型的韩国脸。
“卢经理,好久不见啊!”
“姜老板,快坐快坐。老杨,还有嫂子,都请坐。”
“卢经理,最近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吧?你看你,法令纹都藏起来了。”
“你就别取笑我了,姜老板,我已经不做经理了。”
“那就是升了,哈哈哈。”
“我升到哪里去?现在啊,我就是一门心思跟着安娜做影楼。王妃影楼。听听,这名字气不气派?”
姜汁诧异地看了一眼戴安娜,又瞄了瞄胡希儿,后来还望了望面对面坐下的杨立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所有人都到齐了,这个注定波澜迭起的夜晚拉开了序幕。
“今天是中秋节,团团圆圆。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来来来,先干一杯!”
戴安娜端起酒杯,大家都站起来,只有胡希儿端了一杯白开水。
“亲爱的,怎么不倒酒?”
“我不能喝。各位,不好意思啊。”
“嫂子是备孕二胎吗?”项无衣说,“表哥,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哈,最近、最近才决定的,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家。”
“你们都二胎了,我跟老杨连婚纱照都没拍过……”
项无衣看看杨立方,眼睛里有一种朦胧的质问。
“没事没事,到时候‘王妃影楼’一开张,第一组婚纱照就留给你们,够意思了吧?免费,免费。”
“免费啊,太赞了!”
一杯酒一份情。一句话一辈子。各人的情绪都在酒精中开始发酵。和其他人相比,许一多酒量本来就不大,又有医生的生活指南,所以酒喝得有点猥琐,能赖就赖,这会儿又出去接电话了。当然,今天晚上,关于影楼的话题绕不开去。
“安娜,你说现在开影楼还有多少利润空间?”
姜汁是生意人,这个问题他最关心,何况胡希儿已经入股了。
“怎么说呢,赚钱是肯定的,没有你姜老板能赚钱也是肯定的。”
“安娜,不是我扫兴,我跟大家说一件事,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影楼,赔还是赚且不说,主要是吃了场官司。”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不只是杨立方,其他人的脖子在八卦面前都显得格外长。
“我听说啊,之前有一个客户去影楼拍婚纱照,新郎的手机放在工作人员那里,结果来了一个电话,工作人员把新郎的手机给新娘接了,不接还好,一接就接出了大事。原来打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张口就是亲爱的,气得新娘当场退婚。事情闹得挺大,结果呢,新郎把影楼给告了。所以说,开影楼不光是赚不赚钱的事,还要懂法。”
“我看啊,就是这个女人眼瞎,”项无衣有点气恼,“不知道自己跟的是人是狗。”
“这种事,主要问题出在新郎身上。”
“嚯,老杨,你也觉得新郎是条狗?”
“倒不是狗不狗的问题。我是说,他做得不干净。出轨这种事情,就是要说清楚,只进入身体,不进入生活。”
“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
项无衣有些急了,她的三观不允许因为自己的男人而碎一地。
“这种时候就不应该打电话来。还有,女人也不应该查男人的手机嘛。”
“虽然老杨的话有一点糙,道理还是有的。”卢秀贤继续选择站在杨立方一边。
项无衣撇了撇嘴,横了杨立方一眼。胡希儿也撇了撇嘴,做出不屑一顾的姿态。这时候许一多进来了,现场的氛围让他出乎意料。
“我倒觉得,现在这个手机,”戴安娜说着,抓起手机左右摇了摇,“就是我们的黑匣子,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碰。各位,要不这样,我们来玩一个游戏,谁不敢玩,就是心中有鬼!”
现场秒静。一半欢喜一半忧。
“我们把手机交出来都放在桌面上,谁来信息了就大声读出来,来电话呢就开免提,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这样就不用争来争去谁对谁错了。”
项无衣第一个把手机放在桌面上。
卢秀贤第二个。
胡希儿第三个。
戴安娜不紧不慢地把手机摆在桌面上,她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许一多,也瞄了一下杨立方。
此刻,杨立方的嘴和手正在不停地和食物打交道,但是眼下,已经到了谁不放手机谁就是心中有鬼的地步。
“我倒是要看看,能出什么问题!”
胡希儿一伸手,把姜汁的手机和自己的摆在一起,还用手指推了推角度。
“这是个人隐私嘛,你们懂不懂法?”
“老姜说得对,懂法还是要的。朋友嘛,开开玩笑可以,不能玩过头了。过犹不及,伤到谁都会伤筋动骨。”
没有人听不出来,许一多的慢条斯理是说给谁听的。
“嗡嗡嗡……”
所有人的神经都在一瞬间从各自的身体中被抽离出来,十几只眼睛飞速寻找着,想看看到底是谁中了头奖。
“老许人呢?”
戴安娜最关心的许一多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快看看是谁的手机!”
是杨立方的手机在骚动。一个陌生号码,没有备注。
“这个人是谁?”
杨立方一头雾水,如果是一个有“身份”的号码,他兴许还能瞎扯两句,可是眼下躺在桌面上的是一具“无头尸”,号称老司机的杨立方也有些拿不准了。
“开免提,快开免提!”
项无衣催促着杨立方,她想立刻知道上钩的是“女尸”还是“男尸”。
“你好,请问哪位?”
没有人回答。
“喂,你是不是打错了?”
杨立方的口吻比起平常来客气多了。
依旧没有回答。
杨立方咬了咬嘴唇,扫视了一圈,再看看这颗陌生的“炸弹”,耸了耸肩。
“不说就挂了啊。”
“是我,哈哈哈……”
大家回头一看,许一多拿着一部手机从送餐的小包间里走出来。也许,偷看所有人的紧张表情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感。
“是我打的电话,没想到吧?”
“你搞什么鬼,许一多?找你老半天了。”
“老许,开这种玩笑,吓死人的!”
项无衣把杨立方含在嘴里的那只苍蝇痛快地吐了出来。
许一多捏了捏杨立方的肩膀,手劲大得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回缩。
这时候,姜汁端起半杯红酒,示意卢秀贤借一步说话。
“大家继续玩啊。我跟卢经理有一点点小事。”
卢秀贤也端起半杯红酒跟出来。
“找我有事,姜老板?”
“嗯……老弟,有一件事你得帮帮我。”
“姜老板,你客气了。”
“老弟,我想咱俩的手机换一下……”
“这个不行吧?再说,手机都已经摆在桌面上了。”
“这个好办,咱俩的手机不是摆在一起吗?等会儿你配合我一下就行。就当给各自一个台阶下嘛。”
“这话……什么意思?”
“老弟,有些事情还是别说出来好。你的情况我也了解……帮帮忙吧,就当自己帮自己好了。”
“那……我怎么做?”
“每天晚上八点,我的秘书都会给我发一些照片。马上就要八点了,到时候你自己随便圆个场就行。”
“好吧,仅此一次。”
“嗡嗡嗡……”
戴安娜的电话响了,是她老爸打来的。
“喂,老爸,什么事?”
“安娜啊,老爸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医生,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
胡希儿一听到“手术”两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
“医生说隆胸手术要早些预约,现在做的人很多。”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包括杨立方正想喂进嘴里的一块鱼头。
“老爸,现在我有事情,晚点再打给你。”
戴安娜匆忙挂掉了电话,脸涨得比玻璃杯中的红酒还红。
“安娜,你要隆胸?”
“对啊无衣,我想看起来更丰满一点,怎么了?”
“怎么不找老许?他是整形医生嘛。”
“我就是觉得,找老许太尴尬了,老夫老妻的,谁还不能有点小秘密。”
浮现在许一多脸上的笑容,绝对不是在赞同戴安娜的说法。
“我家老杨就喜欢胸小的,你看我,太平公主,这里可以打篮球,哈哈哈。”
项无衣大胆地在自己胸前比画了一下,弄得杨立方哭笑不得。
这时候,杨立方的电话又响了。
“喂?”
“老杨,上次我给你寄过去的施华洛世奇耳环还满意不?那可是正宗的奥地利货,过去英国皇室用的!”
“什么……耳环?”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我的长途进来了,下次再聊。”
“老杨,什么耳环啊?我怎么从来没听你在家里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嘛!你问问大家,刚才电话里说了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灯光下躲躲闪闪,只有项无衣盯着戴安娜的水晶耳环看了半天,又看了半天,她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个款式啊。
“嚯,好热闹。是惊吓还是惊喜?”
“姜汁,你们干吗去了?”胡希儿有一点小情绪。
“没什么,工作上的一点小事。老杨,把你那边的红酒递给我一下。”
姜汁弯腰去够杨立方面前的醒酒器,身体完全遮蔽了自己和卢秀贤的手机。卢秀贤假装去转玻璃桌盘,趁机把两个型号一样的苹果7成功地互换了身份。
在一个人的提心吊胆中,北京时间八点到了。
“嗡嗡嗡……”
“是你的手机,秀贤!”胡希儿有点小兴奋。
从姜汁的手机里弹出一张照片。卢秀贤犹豫了一下,指尖颤抖着滑开手机,一张污力滔滔的照片彻底掀翻了所有人的情绪。
“不赖啊,秀贤!”
“你的性趣挺广泛嘛!”
“女朋友发给你的?”
“是夜店吧?”
“秀贤,你还逛夜店!”
女人们七嘴八舌。卢秀贤没有说话,心里像有一只玻璃杯掉到了地上,鼻尖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嗡嗡嗡……”
现在,卢秀贤的手机被一个叫诸葛荣的人叫醒了。
胡希儿把脑袋凑过来,认真地读出了短信内容。
“这是谁,姜汁?这么恶心。”
胡希儿的眼睛有些发绿,她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以前的朋友,想找我合作。这些人吧,过去不拿正眼看我,现在呢,一个个想来给我暖被窝。”
“嗡嗡嗡……”
还是诸葛荣。胡希儿又把脑袋凑过来,认真地读着短信。短信读完了,她夸张地捂住了嘴巴。
“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会不会发错号码了?”
姜汁紧盯着卢秀贤,眼神里全是“他是谁”的疑问。卢秀贤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直到这一刻,姜汁终于知道为什么卢秀贤现在还不脱单,也知道公司为什么会将他开除了。
“戴安娜,这就是你今天叫我来的目的吗?什么影楼,什么中秋,全是停车场!”
“砰”的一声,卢秀贤奋力地把手机砸在地上,所有人都怔住了。
许一多的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戴安娜急忙用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安静。
“别玩了!再玩下去,谁都是停车场!”许一多说。
“停车场?什么意思啊?”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来。
“P!知道吗?P!”许一多叫起来。
问题是戴安娜已经按下了免提。
“喂,我是戴安娜。亲爱的,这几天怎么不想我了?我可天天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