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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阁楼上唱歌

2019-01-29/

青年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莲池小阳外乡人

⊙ 文 / 金 晖

那些年,在我们莲池巷,外乡人还很不受欢迎,他们跟散麻花一样,还没有形成气候,但关于他们的传说已经开始广为流传。据说那年我们巷里曾接连发生了几起盗窃事件,超过一半的案件是外乡人所为,这让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群情激奋。当时我们巷里的刘大婶曾扬言,如果今后莲池巷再发生类似的事件,就把他们赶出莲池巷去。刘大婶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已掺着灰白,手脚也不大灵便,她每天的正常生理活动就是坐在屋前的道坛里,歪着头,像英国某个著名的物理学家一样眯缝着眼睛晒太阳,给人的感觉总是很深邃的样子。但刘大婶一看到外乡人就特别来劲,这个时候她的眼睛会瞪得像灯泡一样,脸皮也耷拉下来,嘴里气哼哼地说着话,怎么都顺不过气来。我说过,我们莲池巷在历史上是出过很多能人的,八十年代有打出少林的阿发,九十年代有背大刀的阿明,他们做事从不按常理出牌,也不考虑后果,全凭一时的意气。当然,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你很难做到真正的置身事外。一九九六年的夏季,我已经七岁了,我这个年纪在莲池巷正是打着赤膊混来混去的年纪,所以我后来看到那些事的时候,就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生活的那条小巷叫莲池巷,名字听起来不错,但每天的内容却少得可怜。那时社会还很落后,治安也很混乱,经常有警车呼呼地开进小巷来,抓了人后又呼呼地开走。我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和我一起玩的那几个伙伴都是巷里的子弟,我们每天玩一些老掉牙的游戏,相互之间打来打去,偶尔也背着大人去附近的菜地里偷点菜,日子过得忙碌而不爽。但是,这些情况在后来因为一个女人的到来而发生了改观。

我记得这个叫秋喜的女人来到莲池巷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南方梅雨季节带来的水汽还没有完全褪尽,薄雾像轻烟一样在南方低矮的屋檐间若隐若现,偶尔一阵风吹来,轻盈得像鸟过枝头,一下就没影了。秋喜在这个下午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的身旁,是一个高不过腰的男童,大概两三岁的样子,她的身后则坐着一个略显沧桑的男人,男人穿一件白底短衬衫,胸前的肌肉鼓鼓的,像要炸出来,隐约渗透出一股剽悍的气息。他们坐着一辆农用三轮车从小巷的入口进来,一路吱呀吱呀地走着,在经过一座二层小屋的时候,车夫手里的车刹哧溜一响,他们便停在了屋前的道坛上。这时他们伸出头,似乎是犹豫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接着又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才从兜里摸出一个折叠的钱包来,掏出钱付给了车夫,便匆匆地下了车。秋喜那天穿着一件圆领短袖碎花白底衬衣,领子开得很低,底下是一条低腰牛仔裤。你知道那是在一九九六年的中国乡村,在那个年代,我们莲池巷的妇女都还处于勒紧裤带过日子的时代,她们穿着过时的衣服,绾着千篇一律的发髻,属于女人的东西已经不是太多,因此你完全可以想象当时我们那种惊艳的状态。那天秋喜趿着一双高跟的白色凉鞋抬脚从车上下来的样子,后来成为我们莲池巷人民心中最风骚而美好的回忆,她从车上下来后,我看到我们莲池巷的女人齐刷刷地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那双鞋,她们毫不掩饰自己的表情,她们眼中传递出来的艳羡和惊叹至今让我难忘,就连刘大婶看到后也都愣了愣,但对此没有说任何话。

秋喜就这样来到了我们莲池巷,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这块执拗而闭塞的土地上。那段时间,我们巷里总是流行着这样的对话: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你别总说自己漂亮,你看看秋喜去,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漂亮。虽然她们对外乡人心里总是隔隔的,但女人们天性总是爱美的,于是她们就去找秋喜取经。所以你可以看到,在一九九六年的那个夏季,我们莲池巷的女人们几乎都踏进过秋喜的那间屋子,都知道秋喜长得很漂亮,都知道她的衣服很多,花样很新。她们的欢声笑语很快在那件白色瓷砖贴面的二层小屋里响起。没事的时候,她们一边嗑着瓜子儿,把脚搁在门槛上,一边快活地打着毛衣,认真地比较着各自的样式和颜色,偶尔谁说了一句俏皮话,急得互相拍打着追来追去,惹得大家咯咯咯地笑起来,像被捅了胳肢窝一样扭来扭去。有的时候,她们还喜欢跟秋喜借衣,她们甚至不需要借口,因为秋喜对此显得非常热情,总是耐心地帮着她们挑来挑去。

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们,秋喜毕竟是个外乡人的女人,而且是个外地打工者的女人,一个外地打工者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好看的衣服呢?刚开始,她们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奇怪,比如她为什么每天只待在家里而不出去工作,比如她为什么打那么多毛衣,而自己家却根本用不了,等等。莲池巷的女人想不明白,她们的男人也想不明白,这让她们的心里越发好奇。但她们很快又把想法调整了过来,她们退一步想,只要她对自己有利,只要她不威胁到自己,起码她们还可以时不时地从她那里借几件衣服穿穿,这样也挺好。至于别的,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那就索性不管了吧,她们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又哪有那么多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呢?

白天的时间总是匆忙而短暂的,暮色苍茫的时候,女人们都回家烧饭去了,出门的时候她们的手里总是拿着一两件毛衣。屋子里重新变得空荡荡的,像一艘抛锚的夜驳船。

女人们走后,秋喜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男人现在在镇上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每天一大早就要出车,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日子过得坚实而辛苦。每次看到他那乱蓬蓬的像鸡窝一样的头发,酱瓜一样的脸,秋喜都想好好地弥补一下他,想到这里,她的思路游离了一下,对着空气发了会儿呆。过了会儿,她抬起头朝门外看了看,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很快把目光收回来。她起身朝里屋走去,小孩已经睡着了(他有嗜睡的习惯),于是她从床角拉过一条毛巾被给他盖上,替他掖紧了被子,这才放心地从里面退出来,挎着一个竹篾编成的篮子去街上买菜。临出门的时候,她换了一条藏青色的紧身弹力裤。她碎步走到镜子前,眯起眼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她眉目清婉,面色白皙,小腿那里狠狠地杀下来,显现出一副完美而细挑的身材,她对自己感到很满意。

⊙戴维·霍克尼 作品8

秋喜掩了门出来,一脚踏进了六月疏淡的黄昏里。天已经有点暗了,夕阳从小巷的另一边照过来,地上的黄昏层层泛起,满地的瓜果纸皮在晚霞中闪闪发光。秋喜松着身子,慢悠悠地朝街上走来。经过刘大婶屋前的道坛时,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不知为什么,每次她看到刘大婶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让她捉摸不透。刘大婶一动不动地深陷在门前的靠椅里,看见秋喜走过时总是弹一下眼皮,她经常做的一个动作是狠狠地揩一把鼻涕,然后舞动着手臂把它们清脆地甩在地上,声音的嘹亮总让秋喜感到不寒而栗。秋喜买完菜到家的时候,男人还没有回来,这让她显得有些焦虑不安。她把买回来的菜洗干净码在厨房的厨砖上,不是她不会做饭,而是她想给他准备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当男人在外面受挫以后,一顿温馨的家庭晚餐是他最好的避难港湾(大意)。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想做一个贤妻良母,她这样想着,就浅浅地笑了一下。

当晚霞像火炉一样燃烧着小镇的时候,莲池巷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男人回来的时候,夕阳已经隐退,一轮清新的月光洒下来,远处黝黑的山峦一片斑驳。他们相互打了个照面,欢快地交谈了几句,男人便撩起她已经准备好的热水,动作娴熟地擦着汗。秋喜烧菜的时候,男人抱起小孩走到外面。小孩已经三岁了,闲不住,经常要他抱着在三轮车上晃悠,两只脚小兽般在椅背上欢快地蹭着蹬着,嘴里不时发出呜呜呜的喊声,像哨声一样悠扬地飘荡在小巷的旮旯角落里。

秋喜斜倚在门框上,扬扬手招呼他们回来吃饭。吃完饭,男人说要带着孩子出去散步,毕竟劳累一天了呢。她含笑表示同意。男人走后,秋喜心情愉快地站起来走到床边的柜具前,轻轻地按下DVD的进口键,里面的垫片哗的一下弹出来,她放进去一张唱片,是邓丽君翻唱过的那首《玫瑰玫瑰我爱你》,屋子里很快就流淌起一阵悠扬的乐声,刹那间似水流年。旧唱片里邓丽君甜腻的歌声隔了层木板传出来,颤颤悠悠的,像喝醉了酒。她步态悠然地踱到临街的窗前,慵懒地倚靠在窗边,阁楼上吊顶的灯光朦胧而诗意地洒在她身上,传达出一股暧昧的气息。

秋喜陶醉在歌声中的映像是我童年生活中最美好而温暖的回忆。在我七岁那年的夏天,我总是乐此不疲地站在那座狭长逼仄的屋檐下,歪着头,支着耳朵,在我的身旁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树,初夏的熏风像母亲的手拂过,洋槐树的树叶小声地摇曳。树下面,是一片开阔的水泥地,地面覆盖着薄薄的苔衣,许多细虫在里面欢呼雀跃,一眨眼就消失得无踪无影。暮色像壁虎一样爬上了屋棱,乡村六月迷蒙的月光透过南方低矮的屋檐和洋槐树的枝丫洒下来,在屋前的空地上裁剪出各种古怪的几何图案,洋槐树的香味浓郁而芬芳。我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那样仰望着阁楼,阁楼里泻出来的音乐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女人间的心事永远像风向一样让人捉摸不透。尽管知道秋喜和莲池巷的女人相处得很好,但后来知道她们像恶狗一样在她背后说坏话时,我并不感到意外。我说过,我们莲池巷的人是有欺负外乡人的习惯的,这也是他们日常的生活内容之一。

事情发生在一个没有夕阳的黄昏。在那个黄昏,我们莲池巷的少年刚吃过晚饭,纷纷聚集在一块巨大的水泥空地上,乐此不疲地重复着那个老掉牙的撞脚游戏。孩子们一拨一拨地斗过来,最后只剩下小威和小阳还没有分出胜负。小威扬一下眉毛,从屁股兜里掏出一颗黄色包装纸的泡泡糖说,谁赢了谁拿走。他这样说罢,又把泡泡糖在手中晃了晃,这才走到几步外的水井旁,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井沿上。对一九九六年的莲池巷少年来说,这种有着牛皮一样黏性的泡泡糖还是很奢侈的东西,当时一个莲池巷小孩每天的零花钱不过一毛钱,而一块泡泡糖的价钱就要三毛钱,也就是说,就算我们每天不买零食,也要攒够三天才买得起一块泡泡糖。我们都知道,小阳是刘大婶的孙子,他的父母很早就出去打工去了,平时只有刘大婶照顾他,刘大婶常年在家,生活没什么来源,平时只靠做一些粗糙的工艺品赚点零钱,因此你可以预见小阳当时的反应。果然,从小威拿出那颗糖开始,小阳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它,他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喉咙咕噜了一下,紧接着又做出了一个十分夸张的耸肩动作,吞咽下了大口的唾液。小阳最终经过三分钟的拉锯战十分艰难地战胜了小威。事后,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水泥地上,嘴角浮现出一缕胜利者的微笑。事情就是这个时候突然急转直下的。当小阳带着一种骄傲的表情转过头去寻找他的战利品,却一眼扑了个空,井沿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小阳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连忙揉了一下眼睛重新看了一遍,井沿上还是光秃秃的,他有点急了,一个猛子站起来朝井台走去,发疯似的找了一遍,突然回过头来尖厉地叫了一声,糖呢!糖呢!我的糖呢!我们听了都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地想了想,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小阳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小威的脸上,他扬起拳头,向前逼了一步,恶狠狠地盯住小威。小威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向外跳了一步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刚才跟你在撞,我怎么会知道?我也不知道。小阳听了沉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他不甘心就此罢休。他忧心忡忡地拍干净屁股上的泥土,拧起眉毛在水泥地上转了一圈,眼珠子滴溜溜地不停地扫射着周围,突然怔住了,他看到一张被撕碎了的糖纸正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小阳先是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呜咽声,一个箭步冲上去拾起地上那张干瘪的糖纸,摊在手心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朝前面看了一下,这一下他突然愣住了。他看到一个外乡人的小孩正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他的嘴里含着一块肉粉色的泡泡糖,由于嘴巴太小,整块糖已被嚼得不成样子,正无力地垂挂在嘴角,看上去活像吸血鬼露出来的一颗龅牙。你无法想象一个十岁的少年有多大的仇恨,正如你永远搞不清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有多么残酷。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猜到了,十岁的小阳像一头受惊的猛兽一样冲上去狠狠地给了小孩一巴掌,小孩嘹亮而凄厉的哭声像一道闪电划破了莲池巷傍晚的天空。

在这个傍晚,秋喜绝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当时秋喜在菜市场买完菜,正准备回来,她原本是可以早点回来的,菜市场离我们巷很近。但秋喜在这个傍晚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想去理发店洗个头发。当时我们镇上总共只有四家理发店,其中有两家在山前村,听名字就觉得很远了,剩下的一家在镇西头,一家在镇东头,东头的阿法老司手艺好点,所以秋喜在这个傍晚决定去阿法老司那里做头发。到的时候,阿法老司碰巧吃饭去了,徒弟说你等等,他马上就回来了。秋喜听了没有立刻搭话,她沉了一下,原想反过身子往回走,但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只好又折回来找了张凳子坐下,这样她就一直等阿法老司吃完饭回来,然后才做了头发。做完出来,天已经黑透,街上的路灯昏暗而寂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拐入巷口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小孩的哭声,尽管与事发地点隔着有几十米,但母子之间的心理感应还是让她马上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打了一个寒噤,撒开腿往里跑。赶到的时候,小孩已经没有力气哭了,他的脸上有一条很重的血痕,上面赫然印着手掌的痕迹。她尖厉地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跑过去,飞快地抱起孩子,接着她又狠狠地推了一下小阳,小阳尖叫着朝后趔趄了几步,差点没站稳。婊子。他轻轻地嘀咕了一声说。秋喜愣了一下,目光从小孩脸上慢慢移开,盯住他问,你说什么?小阳马上往边上退了一步,然后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瞄了她一眼,有点不自信地说,婊子,我奶奶说你是个婊子。他这样说罢,为了表示自己的气愤,还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脚去碾那堆黏糊糊的液体。秋喜想不到他会这样说,一下子呆住了,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恐地望着小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女人的沉默更加助长了小阳的气焰,看到自己居然可以如此轻易地支配着一个人的声誉,他有点按捺不住得意。后来他嘿嘿一笑,突然打了一个呼哨,底下一下就炸开了锅,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孩也开始加入到这个阵营中来,他们像大人一样老气横秋地对此加以指责:

婊子!

婊子!

你为什么要打那么多毛衣?是准备要送给野男人吗?

你家那么穷,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

你的头发真恶心!

我妈说,你们外乡人就会偷东西,我们不要和你生活在一起……

不对不对,她不止偷东西,她还会偷男人!

她是一只鸡,你们别看她打扮得漂亮,她是一只鸡!

……

你无法想象这场发生在一九九六年的闹剧是由一群年龄不超过十岁的孩子引起的。那个时候我们莲池巷的大人正躲在各自的房间里做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因此我们这些小孩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故事的主角。在整个过程中,他们始终在不断地喧哗,不断地尖叫,这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时刻,他们像排泄一样把在心中积攒多时的污言秽语抖了出来,他们的热情是多么的高涨啊,他们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啊,他们没有理由不兴奋。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会在以后的岁月中把这件事当作新生般的快意而反复回忆。

后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有谁喊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每天放那些不三不四的歌?然后,我看到她的脸立刻变得苍白如纸,她的整个身体在剧烈地抖动,她的晶莹剔透的泪水从那双美丽的大眼眶里汩汩而出,后来她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紧接着捂住脸呜呜地跑出了水泥地,甚至撇下了那个年幼的孩子。黄昏的莲池巷还沉浸在一种暮色的氛围之中,夜凉如水,树的黑影很浓,像墨一样泼在地上。孩子们的聒噪声很快就被一种夜的寂静所覆盖,他们在莫名的兴奋中消磨掉了最后一点精力,像倦鸟一样回到了各自的家。

这以后,她很少在小巷里露面,小屋里也不再有歌声传出来了。七月的一个清晨,几辆农用三轮车从街上开进小巷里来,带走了她的所有家具。那天她穿着一件玫瑰色的碎花衬衫,手里端着一台外壳灰白的DVD,车子驶出巷口的时候,我看到她像一个天使一样突然回过头来朝我们微笑,与此同时,我在身后的莲池巷女人们的脸上找到了一种类似于咸鱼的呆滞而愕然的表情。这也是我们莲池巷人特有的一种表情。因为她们知道,说到底,外乡人只是小巷的过客,如果把小巷比作一个营盘的话,那么外乡人就是一群流水的兵,流水的兵怎么啦?少了这些人,天气照样云淡风轻。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在大汗淋漓中度过。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始终没有看到她再回来。无数个傍晚我从小屋前经过,抬起头望着那座楼阁,楼阁上门窗紧闭,窗前的洋槐花释放出袭人的香气。我满怀心事地徘徊在小巷的深处,巷子里空荡荡的,一如我七岁那年空虚的灵魂。整个夏天,我都期盼着有那么一天,我从小屋前经过,一个穿着粉红色睡袍的女人斜倚在窗前,在她的身前是满窗怒放的洋槐花,身后是一台质量低劣的DVD,旧唱片里邓丽君的声音很甜腻地传出来,雾一般的音符泛起,弥漫了一九九六年的那个夏季。

这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像水一样,缓缓地流淌了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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