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塔
2019-01-29林漱砚
⊙ 文 / 林漱砚
一
昨夜,骆小洛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辨不清具体面目的女人在崎岖山道上边走边哭,脚下泥泞险阻。骆小洛定睛看她,想辨认得更清楚些,却看到了一座通体漆黑的塔。一瞬间,她被一阵飓风推进塔内,她想冲出来,却像只气球一样在塔里飘来飘去,摸遍了塔基也找不到出口。
被噩梦惊醒,心有余悸。到了单位停车场刚准备泊车,车辆管理员老魏就匆匆跑过来问:“阿洛,这段时间怎么都没碰到你?”骆小洛警惕地瞧了他一眼。老魏把脸贴在半开的车窗上,勉强把鼻子伸进来,吸着鼻音说:“孟老师住院了,你不去看看?”
“住院,怎么了?”骆小洛将车内音响关掉。她供职的就是市域内最大的一家公立医院,人生旦夕祸福,生病住院都是常事,她早已见惯了。
“听说,是住在市郊那家医院的精神病房里呢……”
骆小洛一下子把车窗全放了下来,问道:“你听谁说的?”
老魏像抢到头条花边新闻似的,神秘一笑道:“夏玫约你一起去看孟老师呢。”
骆小洛头昏脑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泊好的车。只见老魏一会儿拼命跑到前头,摆动着粗短的双手示意她停车;一会儿飞快跑到后头,踢开即将被车胎碾轧的隔离锥。
一天后,骆小洛跟魏夏玫约在一个礼品店碰头,孟老师入住的医院就在附近。阳历三月中旬,寒冷的天气即将过去,冷风的棱角已经磨圆了。她们在塞满礼品的货架前犹豫很久,无从下手。“我们要去看望一位女病人,七十多岁,脑力不太好。”她们这样向老板娘描述。老板娘推荐了一款中老年奶粉,还有核桃、红枣、水果之类。两人抢着付钱,最终是魏夏玫抢先扫了贴在收款机上方的二维码。
“我等一下在微信上转你,一起看孟老师,肯定得AA。”骆小洛说。在印象中,魏夏玫过得并不好,让她一人负担双份人情肯定不合适。
多年老同学以情分的名义会面,见面第一件事却是谈钱,双方不由得都沉默了一阵。骆小洛打量着魏夏玫,她少女时代那些精致细长的五官,如今都变大了几个型号,眼泡水肿,嘴唇厚黑。白毛衣黑包裙,她应该是特意装扮过,但眉目间的瑟缩还是显而易见。
“孟老师怎么突然得了精神病?”骆小洛问。
魏夏玫也很是讶异,说:“年前才去看过她,她正一边泡脚一边看书,好得很,怎么突然得了……精神病?”
她们都压低了声音吐出“精神病”三个字,但这三个字却拖了尾音一般逶迤,骆小洛抬头看魏夏玫,魏夏玫也刚好抬头看她。
小学毕业后,骆小洛跟魏夏玫每个寒暑假都去看望孟老师。后来,各自事忙,她们就不再结伴同去了。其实骆小洛已经很多年没去了,她以为魏夏玫也不会去,生活困顿、事业无成的学生去看老师,难道不是在给老师心里添堵吗?想不到,魏夏玫居然独自去了,这不由得令骆小洛心生不快。
孟老师入住的医院只有两幢五层楼,进门就闻到中药味,在骆小洛眼里,那只不过是家不入流的公立小医院,从大医院出来的人常有这种优越感。但这样的医院,居然藏着一个住精神病人的“神志科”,这让骆小洛深感意外。
在住院登记处报上名字,问询到孟老师住的病房号后,骆小洛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工作人员在电脑后面头也不抬地说:“精神分裂症。”她态度冷淡,让人疑心有一块东西也从她身上分裂出去了。骆小洛忍耐着怒气再问具体位置,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下巴一点说:“在后面五楼。”
她们爬上后幢五楼,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都没有找到509床。碰到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他那根带着消毒药水气味的食指朝前一指,说:“从这个小门进去。”跨过一扇小门,是一架贴墙而建的小铁梯,锈迹斑斑。在电视剧中,去这种地方往往都是惊悚片的开头,魏夏玫停住了脚步,说自己刚刚动了个手术,累得很,走不动了。说着,额头冒出虚汗来。骆小洛只得让她原地等待,自己前去探路。
从铁梯下去,拐个弯,再走到裙楼的五楼,终于看到一扇大铁门,“神志科”铁牌子闪着冷峻的金属光。骆小洛返回去找魏夏玫,魏夏玫在铁梯上一步一步往上挪,嘴里不停嘟囔,“这铁梯这么高,会不会掉下去,会不会掉下去?”骆小洛暗地里撇了几下嘴角。多年不见,魏夏玫是何时变成这样一个矫情、谨慎的“中年少女”?
终于站在了病房门口,骆小洛上前敲响了铁门。一个护士打开门,上下几番打量后,问:“你们要找谁?”
“我们要找孟夕容,我们是她的学生。”
“学生?”护士乜了她们一眼,“她不会见你们的。”
“为什么?”
护士嗤笑了一下说:“她刚来的时候,一直叫喊着学生要杀她,学生已经冲过来了,她听到学生的脚步声了,她恨所有的学生;虽然,是两个自称是她学生的男子把她送到这儿来的。你们说,她会见你们吗?”
骆小洛愕然,抬眼看向魏夏玫,她也一脸惊惶。同为孟老师的学生,她们还能保留一点仅存的默契。顿了顿,骆小洛争辩道:“是她叫我们来看她的。”骆小洛认为这句话没毛病,魏夏玫说过,年前她去看望孟老师时,孟老师托她传过口信。虽然那是她生病之前说的。
护士的口气软和下来,但还将信将疑,说:“孟老师的病情刚刚好一点,可别再刺激她了,你们先等一下,我去问一问。”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打开右边一扇稍小一点的铁门,斜插着身子闪了进去。
魏夏玫缩着身子说:“孟老师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就像进野生动物园一样,打开一道门,还有一道门,最后一道大门进去后,才看到一只龇牙咧嘴的白虎。导游说了,白虎是基因变异的虎种,有精神病。”
骆小洛虽然觉得这比喻极为不妥,来看望给自己奠定汉语基础的语文老师,难道不应该文雅一点吗?但骆小洛自己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比喻来。混迹医院多年,骆小洛自认为比魏夏玫更多几分镇定,因此板起了脸孔静候。
一会儿,护士出来了,说:“让见。”她一边登记来访者姓名,一边自言自语道:“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风,她从来都不愿意见谁的!”骆小洛心中暗暗得意,认为孟老师一定是看了她的面子,便招手让魏夏玫跟上。
她们正要往病房里走,“等等,”护士又一声断喝,“你们手里提的是什么东西?”
“一点补品。”她们翻弄着礼品袋,证明给护士看。
护士手一伸说:“拿来看看。”她把礼品接过去,仔细翻检一番后,只同意带奶粉进去。她解释说:“这类病人没有自控力,核桃壳弄不好会成锐器,伤己伤人都不好。”
这一点能理解。“那红枣呢?”骆小洛不甘心地问。
“红枣不是也有尖核嘛。”
“那苹果呢?”
“这么大个苹果,又没有水果刀,让她怎么吃呢?”
大家不再坚持,跟在护士身后。按护士的说法,让她们进去已是格外开恩了。又是一阵钥匙碰击铁门的声音,护士把门打开一条缝让她们进去,她自己就在离门口一步远的地方守着。
病房刚好位于裙楼的转角处,三十来平米,呈半圆弧状,灰色水泥墙连白灰都没刷,无窗无光,顶棚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竟刺得人眼神恍惚。房内铺着六张白漆剥蚀的狭窄铁床,孟老师站在床边,其他床上各躺着一个神色异常的女病人,白被单瘪瘪地塌陷下去,裹在一具具躯体上。骆小洛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水泥搅拌车,慢吞吞从路上驶过时,车体上那只硕大的水泥搅拌桶也缓慢地旋转着,水泥石头沙子正在里面被搅成混凝土。虽然预料精神病房好不到哪儿去,但此景还是令骆小洛心生惧怕,不禁头晕目眩,神秘的水泥搅拌桶又轰隆隆转起来了。
孟老师腰板挺直,脸色红润,在这灰暗的“水泥桶”里显得那么突兀,又令骆小洛吃了一惊。她拉住孟老师的手:“你……”孟老师盯着她们左看右看,突然惶惑地高声叫起来:“你们是谁,你们是谁啊?我不认得!”那一刻,她的眼神空洞得吓人,直勾勾地呆望着骆小洛。小护士闻声一个箭步跨到她们身边,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左右开弓将她们推出去的架势。
骆小洛重复着两个人的名字,期待早点唤起孟老师的记忆,至少不能让旁边等着嘲笑她们的小护士得了逞。幸亏此时,孟老师竟然自己想起来了:“嗯,是的,是你们。我知道了,是你们。”她重复着这几句话。骆小洛猛松了一口气,护士识趣地再次退回门外等候。但是孟老师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拥抱了她们一下,就像老鹰衔着小鸡一般将她们往门外推。她说:“今日一见已经心意满足,你们尽管放心回去,今后若有机会再相见,今天就不浪费大家时间了。”骆小洛跟魏夏玫不甘心,各拉着她的一只手,半哀求半撒娇,孟老师牢牢把着门框,坚决不允。
“咿呀呀,孟老师,谁来看你了?”病房最右边的病床上起来一个女人,挥舞着双手,疯疯癫癫地朝她们走来,发出阴阳怪气的尖叫。再瞟一眼,另外几张床上的被子也被慢慢掀开,又有几个女人病恹恹地坐起来,顺床沿放下一条腿,隔一会儿又放下另一条腿,准备朝她们走来。她们无一例外都动作迟滞,眼神空虚,身体灵魂像被一根吊在空中的绳索牵引着。
被一群精神病人包围着,仿佛自己成了异类。未及多看一眼,骆小洛心里发毛,身体缩小了几个尺寸,双腿绵软,差点跌到门外去。握在手心里的孟老师的手,滑了出去。
骆小洛一直都无法准确评价她跟孟老师之间的关系,像师生,像朋友甚至姐妹,如今眼见孟老师跟一群精神病人待在一起,骆小洛竟觉得她像极了自己的母亲,心痛的感觉就来了。她并不相信孟老师真的得了什么精神分裂症,眼前这群疯女人才像精神病人,她一把抱住了孟老师,要将她往门外拉。
“护士,护士,快过来送客!”孟老师冲门外叫道。
护士应声跑过来,骆小洛几乎耗尽了乞求的话语,都没能让孟老师恩准她们留下来。孟老师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把将她们连人带礼物都推出了病房。护士“咣当”一声,飞快地把门上锁。她关门的速度之快,像是要关住越狱而出的空气。
她们在门口踱了几圈,不知道该去还是该留。小护士诚恳地劝她们回去,认为孟老师今天肯见她们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她来这里一个多月,还没见她肯见谁的呢。至于礼品,更加没必要转交,她对饮食没任何兴趣,勉强留下来的,她也拿进去分给其他病人吃了。
她们不甘心,问护士:“可有人来照顾她?”护士答:“没有。”再问:“可有什么联系方式或联系人?”答:“没有,她就一个人,跟谁联系?”她们不知道还能再问什么,只得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你说,她真的认得我们吗?”临走前,骆小洛问护士。小护士却盯着电脑屏幕,笑而不答。精神病房里的一切事物,都是吊诡而阴冷的。灰色大铁门厚实沉重,顶部密密铸着铁管,日头已经偏西,微弱的光线拐了好几道,才犹犹豫豫地打在门楣上,苍白无力,就如她们此刻的心情。
她们不得不离开病房,大铁门在身后夸张地闭上,“吱嘎”一声,把寂静的楼道割成两半。在走出医院大门之前,骆小洛想到或许还可以在住院登记处查询一下,并提示工作人员说,她是某某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工作人员的态度果然大变,答应马上查询,在电脑里仔细搜索了一遍,说:“只有她原来任教学校办公室的一个联系电话,孟老师有什么情况就跟这个电话联系。”并把屏幕转过来,指点着让骆小洛看。“你们应该知道,她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工作人员说,“真是可怜。”骆小洛和魏夏玫点点头。
骆小洛想在她账户上存一点住院费,工作人员拒绝了,说:“学校领导已经为她办妥了手续,把她的退休金打到住院户头上了,能报销的由医保报销,不能报销的就从账户上扣,费用不成问题。”
医院大门口,进出的人稀稀疏疏,人人脸上神色寡淡。骆小洛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孟老师没有精神病,我要把她接回家好好调养。我一个人住,有的是时间;我在医院工作,有资源,可以为她请到最好的精神科医生。骆小洛这样对魏夏玫说时,头仰得高高的,仿佛看到了她们医院的远程网络上,北京上海的大专家都在线等咨询。
魏夏玫脸上闪过一副“你疯了”的表情,顿了顿,婉转地劝说,并非她以恶意揣摩别人,只怕是做一天好人容易,做一辈子好人难,等骆小洛把孟老师接回家,就会明白其中的难处了。
魏夏玫的话让骆小洛纠结了一下,终于冷静了一点,无他话可说。到了跟魏夏玫告别的时候,告别显得有点尴尬,曾经最要好的朋友,长久不见,再见又不知道从何叙旧。骆小洛只得无话找话问她:“你之前做的是什么手术?怎么都没告诉我,否则我会去看你的。”
“不说也罢,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魏夏玫说着烦躁起来,将那袋核桃递给骆小洛说,“这个送给你了。”
骆小洛本不想要那袋核桃,但还是道了谢,从魏夏玫手里接过袋子。
她们站在夕阳下。是骆小洛先望见了远处山上的易特塔,示意魏夏玫看时,发现她的目光也紧盯着那一处。骆小洛突然回想起了前一晚做的梦,在山道上边走边哭泣的女人,通体漆黑的塔,竟一时怔忡,辨不清梦里梦外。
小学时,孟老师经常带学生爬易特塔。塔基上有门洞,骆小洛进去看过,里面除了漆黑一片,并无其他。“不知道塔身上的门,现在还能进得去吗?”骆小洛道。
“你说什么?”魏夏玫拉拉骆小洛的手。
“你说,孟老师真的还认得我们吗?”
“是呀,你说,孟老师真的还认得我们吗?”
“你说,她要住到多久呢,没有人照顾她,谁知道她的病到底好了没。”
谁也得不到答案。
她们的目光从高山上转回,无奈地摇摇头,道过彼此珍重、有空多联系后,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暮色四合,沿街商铺亮起电灯,夜风掠过行道树梢,旧叶中已冒出新绿,荣衰不一。骆小洛裹紧衣衫,只觉今晚清冷异常。
二
每天还是上班下班,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在停车时,“阿洛,阿洛,”老魏又跑过来说,“真是巧了,之前一直都碰不到你,这段时间倒是常常碰到,孟老师,唉……东面墙角的那些泡沫板没用了是吧,能不能送我几片?我养了几箱蜜蜂,刚好可以拿来挡风。”
“你拿去吧。”骆小洛勉强笑了一下。
“阿洛,还是你好,工作好,又有能力。夏玫她,唉,嫁得远,也不是远,她还住这儿,就是老公是外地人,你也晓得,嫁外地人说起来总归名声不好听。难产拼了命生的孩子,婆婆还嫌是个女儿。以前怕女儿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丢脸,现在看来,没有合适的人,不嫁也罢,就像你……”
四十岁的未婚行政女主管,最讨厌别人揭她的短。何况只要老魏还在这家医院管车,就在一次次提醒骆小洛——别忘了你的出身。在为数不多的行政女主管当中,骆小洛的出身的确不高,但他老魏的底细,骆小洛也很清楚。当年,在家属大院里,他家里最早配上时下罕见的电话机,他从不用像骆小洛父母一样早出晚归,魏夏玫却可以经常穿新连衣裙。他的工作似乎就是在家里等电话。铃声响起,他嗯嗯哦哦几句,就骑上自行车出去,过了大半天,又悠悠地荡回来了。骆小洛问母亲:“魏叔叔到底在做什么工作?”母亲压低声音说:“大人的事,小孩子莫管。”直到有一天,一个面如菜色的农妇偷偷摸摸站在墙根,悄声乞求老魏说:“下次有人要买血的话,你切切记得叫我来呀,家里孩子已经几个礼拜吃不上肉了。”老魏摇头说:“卖血是有时间间隔的,你上个月刚刚卖过血,人又这么瘦,谁敢叫你?”“没事的,真没事,我吃得消,求你了,你不说没人知道的。”那农妇说着掏出一些毛票,塞进他手里。骆小洛在暗处嫌恶地盯着老魏,啐了一口道:“吸血鬼!”
想到这,骆小洛很烦躁地锁上车门。
“嗯嗯,是的,你忙你忙。”老魏识趣地走开了。或许在他看来,能跟骆小洛这个“骆主任”攀亲沾故是件荣耀的事。
读书时,成绩优秀的骆小洛高考失利,魏夏玫却超常发挥,分数出来时,老魏的神情可不是现在这般的。他兴奋得满脸通红,特地跑到骆小洛家,名为叙旧,实则报喜。骆小洛咬着嘴唇躲在房间里,父母脸上无光,已经关起门责骂过骆小洛,面对老魏,却又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命运帮骆小洛扳回了败局,她理应得意气盛才是,但骆小洛坐在办公室里,觉得什么事情都不对劲。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哦,是你们,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孟老师的话总在耳边回旋。水泥搅拌桶又轰轰地转着,孟老师也如一枚石子,或一粒泥浆,正被缓慢地卷进一个幽暗神秘的世界。骆小洛一直很想明确孟老师是否真的还认得她,也想知道孟老师是否真的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想着想着,竟觉耳边也响起了一个声音:阿洛,别忘了,你爸当年……
在就职的医院里,大家对骆小洛的称呼有两种,大部分人叫她“骆主任”,另有一小部分人叫她“阿洛”。把骆小洛唤成“阿洛”的,要么是她的好友,要么是她父母辈的旧交。骆小洛父亲就是从这家医院退休的。老魏显然属于后者。父亲当年的确是做了点不光彩的事,那之后,像梦魇一样追着骆小洛的,还有无法言说的羞耻感。但老魏凭什么一定要穷追不舍呢,还时不时地拿针刺她一下?
骆小洛焦躁地一挥手,有什么东西“啪”一声掉到地上。惊起,身边却无老魏的身影,科室里的小姑娘缩着双手站在桌边说:“骆主任,这里有份文件要您签个字。”她低着头,眼睛瞄着掉到地上的文件夹,悄无声息地弯下身子拾了起来。
骆小洛挥挥手,想把老魏的声音赶走,但它却像蜘蛛网,罩住了她。骆小洛成了那只粘在蛛网中央的蚊虫,越挣扎越沦陷。脑发涨,头生痛,骆小洛双手抱住了头,可大脑中央区域还是嗡嗡作响。医生说过,幻听幻觉、被害妄想是精神分裂症的主要症状。老魏的声音在步步紧逼,骆小洛又想起了住在精神病房的孟老师,一刻也坐不住了。
可这一次,护士的态度很坚决,说:“孟老师正在发病期,要安静养病,谁也不能见,尤其是‘你们这些学生’。”她特别强调了最后半句话,就低头唰唰写起记录来。
“我们这些学生怎么了?”骆小洛气咻咻地反问小护士。
“她说你们要杀她。”小护士顾自做记录,头也不抬。
骆小洛无奈,只得去了住院收费处,坚持把自己的手机号留下来。万一孟老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呢?毕竟退休金只能保障她的住院费用,万一有点事,她也需要有人替她跑跑腿的吧?
三
隔了大概一个月,骆小洛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说孟老师可以出院了,需要人来帮忙办一下手续。骆小洛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帮孟老师一个小忙了,打电话给魏夏玫,问她要不要一起过去。
骆小洛以为会满口应承的事,电话那头却沉默了很久说,她手头还有事情要忙,有空会去看望孟老师的。
魏夏玫一向都是慢言慢语的,此番相见,好像思维和语速更慢了些。骆小洛没有责怪魏夏玫的意思,孟老师平安出院,骆小洛已甚感欣慰,她还以为孟老师要在精神病房里待一辈子呢。
在医院里办理各种手续,于骆小洛而言是易事,她越发觉得留下手机号是极为正确的做法。孟老师原来就职的学校,也就是骆小洛的母校,来了一位女工作人员协助办理手续。她不断夸奖骆小洛有情有义,尊师重道,又说像孟老师这样的情况,大家都同情有加,帮她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平凡人家俗事多,大家能帮一时,谁能帮得了她一世呢?
骆小洛长叹了口气。似乎只有骆小洛是个闲人。
“你是她当年的学生,应该更了解她的过去吧,她怎么会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的呢?至少表亲总该有的吧。”
“听说没有。”
骆小洛跟她告别,表示自己会送孟老师回家,并且,会好好照顾她一段时间。最后这句话像只溏心鸡蛋,还未在脑子里成形居然就滑出了口,连骆小洛自己都吃惊不已。但话已出口不想挽回,骆小洛肩背行李,扶着孟老师走出医院大门。那一刻,骆小洛心头突起决心,暗想,出了此门,绝不让孟老师再踏进半步。
外头日光正好,但孟老师一出门,眼角就泛出了泪光。她向骆小洛要了纸巾,不时停下脚步,擦拭着眼角。从医院大门到停车场这段路,她们走得很艰难。骆小洛不知道她流泪是因为眼睛怕光,还是心中有痛?在日光下看,又觉孟老师变了,反而不如一个月前在精神病房里见到的那般精神,茂密的齐耳短发里冒出了大片灰白色,如医院门口新旧叶子夹杂的行道树。病房里那盏日夜不息的白炽灯,让好端端的人也会精神失常了。骆小洛想,所谓从地狱重返人间,说的莫不就是这个情景?
一路无多话,除了孟老师问过一句,你近来都好吗?骆小洛回答说,好。她们对话时,骆小洛一直盯着孟老师的眼睛,她想知道——孟老师真的认识我吗?
孟老师住的地方路窄巷深,她们早早就弃车步行。一圈木头旧屋围着天井,现如今,这种破屋基本租给了外来务工者,屋主人早已住进高楼,留着旧屋等待拆迁。这种建筑构造的利弊都很明显,最大的缺点就是藏不住秘密。当她们走进天井时,周围屋子里立刻探出了几个邋遢的打工者,一个女人逗弄着骑木马的小孩,余光在她们身上溜来晃去。
多月无人打理,孟老师屋门口被堆起了五颜六色的饮料瓶、破衣鞋,泥灰草屑飞扬,令孟老师又起忧容。骆小洛再三保证,不出两日,她必勒令周围租户将垃圾山挪回各自门前,孟老师这才示意骆小洛从背包内袋里掏钥匙。
木屋外边有扇木栅栏,挂着锁。以前学生们来看她,只要看到挂着锁,就知道她不在。现在,锁还是安静地挂着,只是木门的“吱嘎”声更大了。陈年地板早已烂得不成样子,骆小洛踮起足跟走路,高跟鞋跟还是“咔”一声直插进烂木头缝里,使劲一提,脚便从鞋子里滑了出来,逗得孟老师吃吃笑起来,说:“当年你偷穿妈妈的高跟鞋来我家玩,也闹了这么一出,当时还哭了鼻子呢。”
骆小洛并不记得有这事,不便回应,在地板上铺了张塑料布,把从医院里带回来的物什翻弄出来摆在上面,待有空时再做整理。屋内陈设依旧,屋角书架上,《张爱玲全集》还在。当年寄居孟老师家时,写完作业,骆小洛就偷翻闲书,她并不反对。可当她在背后看到骆小洛读《半生缘》入了味时,突然非常生气,把书高高攥起,却又轻轻放下了,说:“这不是你这个年龄该看的书。”骆小洛父亲不管事,母亲不识字,他们从不干涉骆小洛看什么书。骆小洛照样偷偷看,她就不再说什么。
“你回去时,把这书带去吧,送给你了,当年你看《半生缘》,我还批评你呢。”孟老师整理着被子说。
原来她真的认得我!骆小洛用鸡毛掸子使劲拂着书架上的灰尘,想,如果大家都能回到当年,那该多好!
借住在孟老师家中的情景,又清楚地摆在眼前了。
那时,一心想赚大钱的母亲逼迫父亲停薪留职,下海外出跑业务,她自己跟着去煮饭洗衣,并提出让骆小洛住孟老师家,两人好为伴。孟老师跟骆小洛母亲年纪相仿,但身上没有中年职业女性通常具有的那种凌厉气息。她批完学生作业就看书,摘笔记,种花。她跟骆小洛讲话,不似骆小洛母亲那般严肃。她说:“阿洛,西厢房的木壁裂了,我们拿这块花浴巾钉上去吧,这是我花了二十元从地摊上淘过来的。”于是,她扶凳子骆小洛爬墙,钉好之后,她们左看右看,满意极了。她们一起种花弄草,花不艳丽,也不多加修剪,尽量保持植物的自然之态,但她们都很投入。天暗时,她们开了灯,相对坐在矮几两端吃饭。孟老师烧菜味道一般,但是摆得好看,粗瓷碗,粗瓷盘,白底蓝花。可当骆小洛称赞她时,她叹一口气,摇摇头。夜深,举了灯火的家却觉清冷。骆小洛成年后想了很久,才明白这大概就是大家常说的缺乏烟火气。母亲原本私底下跟父亲商量过,等赚了钱回来,就补贴孟老师一点生活费。事实证明,父亲不是块经商的料,母亲的理想破灭了,生活费的事也不了了之。
孟老师问:“阿洛,你结婚了吗?”
骆小洛摇摇头,反问她:“你呢,记得你跟我说过,等退休了就去找个老伴,怎么还没找?”
孟老师也笑着摇摇头。
已是五月时节,房间内仍阴冷湿漉,人像睡在水中船里。骆小洛一直觉得,孟老师最缺的就是个老伴,但转念一想,她孤僻体弱,再加之现在精神又出了异常,“找老伴”恐怕是件想也不会去想的事。骆小洛很想知道她得病前后的那些事,比如为什么突然发病,在病中可有记忆?但孟老师始终不主动提起,骆小洛也不敢问。她没有向骆小洛埋怨,更没有控诉,她的平静出乎骆小洛意料。
孟老师去洗漱,魏夏玫发来微信,问骆小洛:“陪孟老师过夜,你不怕吗?”
“怕什么?”
“她……嗯,没什么,你多加注意就是啦。”
骆小洛摁了手机。
入夜,孟老师先行躺到床上,贴着里侧墙边。她身上有股熟悉的香味,很好闻。骆小洛在简陋的卫生间里洗过澡,身上暖和了一些。来得匆忙,没有带睡衣,骆小洛和衣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终于脱掉了半身裙,躺在外侧。“我的脚冰。”孟老师往里侧挪了挪。骆小洛将她的脚勾过来,夹在自己的双腿间。她们就这样并排躺着。骆小洛自从记事起,就没跟母亲睡过一个被窝,现在跟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同寝,却没有违和感。这令她很意外。
床头对面的墙上,挂着三幅黑白照片,从左到右,分别是孟老师的太婆、外婆、母亲。骆小洛借居此处时,她们就已经是画中之人。三人长得都形肖神似,早年的遗像都是画师手绘的,令人怀疑画师人懒技穷,借鉴了第一幅像,画出了第二幅、第三幅。她们都是齐耳短发,薄嘴唇,眼神有光彩,孟老师像是她们当中任何一个的复印件。骆小洛很不愿意把“红颜薄命”一词用在她们身上,可惜她们的命运惊人相似;每代皆单传,每一位女性生下女儿之后,丈夫都或死或失踪,以致这一脉香火越传越弱,到了孟老师身上,干脆独身终老。其实孟老师本还有几个表亲的,当年远涉台湾,后来隔代亲疏再无联络。
“我没有孩子,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骆小洛回味着孟老师说过的话。做学生时,孟老师给了她母亲般的疼爱,熬夜给她织孔雀翎毛衣。但现在孟老师日渐衰弱,骆小洛正值壮年,她觉得孟老师变成了一个孤苦的孩子。
“明天,辛苦你帮我擦擦镜框,我现在不能爬高了。”孟老师说。骆小洛看着墙上的黑白线条,想到自己毕竟双亲健在,父亲拿着不薄的退休金,足以供他们安享晚年,已比孟老师多了一些福分。
“早点睡吧。”孟老师拍拍骆小洛的肩,又触摸了一下她的肩胛骨,“还是这么瘦。”隔了一会儿,她又问骆小洛:“你睡着了吗?”骆小洛转过头来。孟老师的目光盯着墙上,说:“出门几个月,这次回来发现她们变年轻了。”“故去的人,还能变年轻吗?”她自问自答,“那可能是因为我活得比她们都久了。”
“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骆小洛问。
“当然记得,怎么不记得,她们不就一直在我房里吗?”孟老师很快沉沉睡去,起了轻微鼻息。即便命运多舛,孟老师还是比同龄人显年轻,气息也纯净,不似骆小洛的母亲,离得近了,就会闻到一股油脂腐败的哈喇味。骆小洛把孟老师的脚轻轻抽出来,替她掖好了被角。那一刻,沧桑疲累的感觉陡然浮上心头,四十岁的未婚女人,也实在算不得年轻。
长期没晒的被子盖在身上冰冷沉重,微光从各处漏进来,在黑白光影中,照片中的人反比白天更清晰了,在陌生人的注视下睡觉,总归有些入睡困难。无聊中,拿手机刷刷朋友圈,也无非是些鸡汤小文或微商广告,倦意渐渐袭上来。
“阿洛,阿洛,你爸当年……”那个令人讨厌的声音又来了。骆小洛猛地惊醒,手机顺着被角滑到了烂木地板上,她一把推醒孟老师:“你听见有人在说话吗?”
“没呀,你还没睡吗?”孟老师摸着骆小洛的头发说,“你太累了,是不是工作太忙了?”
工作忙,生活也忙,虽然骆小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什么。她的情绪突然崩盘,竟扯着头发,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泪水来潮之快,令她都怀疑自己是否也得了精神病。茨威格说,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骆小洛不知道自己得到今日的一切,命运到底在暗地里为她标上了怎样的价格。
“给我倒杯水,我要吃药了。”孟老师拥着被子坐起身,把自己的睡衣披在骆小洛肩上。
骆小洛勉强止住了抽咽,起身倒水,喂孟老师吃药。出院时,医生给孟老师开了五种药,其中两种药一天服三次,另两种药一天服二次,还有一种药一天服一次。每天吃这么多药,喂药、服药的人都容易糊涂,骆小洛准备明天就去买个分格药盒,把孟老师每餐要吃的药分格放置,就不会弄错了。安排妥当,骆小洛用被子蒙住了头。
四
第二天,骆小洛早早起床,擦净了孟老师三位至亲的相框才去上班。镜框上灰尘积得很厚,像无人打扫的墓地。谁也没提昨夜发生的事,有些话不问是最好的。
晚上下班回孟老师家时,远远看到门口的芭蕉树下飘着一小片粉红色。芭蕉树不是新种的,好几年前它就在了。走近看看,竟是自己昨晚换下的内裤。骆小洛红了脸,虽然周围的租户都是这么晾内衣裤的,但她终究跟她们不一样。孟老师见骆小洛提着内裤进来,问:“晒干了吗?上午才洗的。”“嗯,再晒一会儿应该可以了。”骆小洛仍旧把内裤挂回到芭蕉树下。
桌上已经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孟老师为骆小洛拿碗分筷子,骆小洛饭后洗碗。当初,她们就是这么分工的。
病愈后的孟老师跟常人无异,如此自然而然的日子没什么不好。但是,骆小洛晚上依旧睡不踏实,总听见西厢房隐约有声响。还有老魏那令人齿寒的声音,也总是飘来。她分不清这是因为担心着孟老师,抑或是因为自己神经过敏。终于有一天,骆小洛忍不住问孟老师:“为什么我总觉得西厢房有人?”
“别乱说,这屋里除了你我,还能有谁?”孟老师吩咐骆小洛说,“你在这里可以随意进出,但要记得,西厢房不能进。”“为什么不能进?”骆小洛追问。孟老师迟缓了一会儿,说:“吃药,我要吃药了。”骆小洛数好了药片,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吃一片药喝一口水,而是一仰脖子,手心一扬,将一把药都吞了下去,然后喝光了一整杯水,又连咳十几声。
在电话里,她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大惊,说:“莫不是犯了什么冲?赶紧回家来住。跟孟老师有感情不假,我们也感激她培养了你,就怕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沾到你身上来……”
进入晚年的母亲心性平和了许多,反而对骆小洛疼爱有加,这令她很不习惯。但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孟老师现在看起来很正常,骆小洛却总是两耳幻听,糟糕极了。她想起祖母逝世前,一直念叨自己对不起花英——花英对不起啊,花英我对不住你啊!母亲说,祖母二十多岁时生了场重病,到这个叫花英的好朋友家养病,结果她自己病好了,花英却生了场重病死了。
骆小洛揉揉肘关节,感觉一阵发虚,想举高胳膊做个扩胸运动,只觉两处肩胛骨沉沉下坠。
“嗯,孟老师,我家里有事,今天开始就不过来了,今后有空再来看你。”“孟老师,单位委派我外出培训,得三个月后才能回来。”每天早上出门时,骆小洛都在心里模拟告别,但终于没能说出口。在停车场还是时常与老魏碰面,骆小洛总是在他飞快地走过来之前,快速闪进电梯。魏夏玫一直没有过来看望孟老师,骆小洛有些生气,但又不能勉强她来。
孟老师寡言沉默,骆小洛也无话,到了晚上,阴郁就如夜空一般铺开。有时候,骆小洛觉得,她跟孟老师,就像两个精神病人住在一起,两个人的痴傻,比一个人的痴傻更伤人。
魏夏玫终于过来看过孟老师一次,掌灯时分过来,坐了一会儿就匆匆离开。骆小洛送她到门口,问她身体怎么样?因为记得之前说过做了手术的。
魏夏玫说:“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女人要经历的一些事。”她怀了二胎,婆婆逼她抽血寄到外地去验胎儿性别。检查结果出来后,她就被迫流产了。婆婆跟别人说,是她走路不小心,扭伤了胎儿。
魏夏玫结婚时,骆小洛去喝过喜酒。喜宴上,她那焗着黑波浪发、镶着满口银牙的婆婆一边上下打量着骆小洛,一边说:“啧啧,你跟夏玫是同学,还没结婚,啧啧,女人年纪大了就像黄鱼卖过了正午,不值钱了。”
骆小洛对魏夏玫深表同情,或者说每次经过医院人流室,骆小洛都能感受得到门缝里飘出来的悲伤。骆小洛竭力安慰魏夏玫,让她养好身体再说,只是没说几句,就语拙词穷了。在医院工作日久,安慰人的本领迅速削弱。谁都不想再说话,骆小洛在窗边与她挥手告别,就像那天在医院门口一样。
窗台下,卷丹百合花开正盛,花瓣上的橙色和黑色浓得像是纠缠在了一起。它的花瓣竭力向后反卷着,骆小洛觉得未免太过妩媚,但孟老师说它的花纹像虎皮纹,犀利如老虎。孟老师迷上了种花,权当打麻将消磨时光。骆小洛暗自赧颜,她下午告了假,在全城跑了一圈,看了几家养老院。有一家养老院看起来条件还不错,正当她几乎就要定下这家时,看到几个工作人员拉出三张麻将桌摆到院子里,一群老男人老女人从各自房间走出来,围在一起打起了麻将。这竟然让骆小洛想起了精神病房的情景,犹豫了一下,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里。她想起之前立下的决心,很是羞愧。
五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去了几个星期,这天清晨,骆小洛擦好了相框准备出门,刚推开门,就嗅到一股异样。骆小洛站住脚,思忖了一下,是隔了两户的老谭家门框上贴起了一副白对联,白宣纸衬在旧木头上,散发出刺眼的白光。一个陌生女子站在门口,骆小洛问她:“怎么了?”
她用乡音很重的普通话说,老谭是她叔叔,凌晨过世了,子女还在赶来的路上,让她来帮忙先送殡仪馆。
骆小洛身上冷了冷,默然无言地走了。
晚上回家,孟老师让骆小洛再擦一遍相框,骆小洛照做了。两人都没有睡意,她们都想知道,老谭的子女赶到了没有?外面在下小雨,雨滴断断续续敲在屋檐背上,像患了关节炎的膝盖一般不畅。现代人不喜欢住瓦顶屋,也是有道理的。空气中似乎飘来哀哭声,骆小洛的鼻子酸了一下。孟老师的鼻息迟迟未起,骆小洛想假装睡着,但终于较劲不过她,转过身问:“睡不着吗?”
“老谭走了,子女不在眼前,也是可怜。”
“他年纪大了,没病没灾地离开,总比那些被病痛纠缠、生不如死的人好多了。去医院的重症室看看,就什么事都想通了。”
“从今往后,我就是这里唯一的住户了。”
这话说得似乎不对,转念一想却也正确。骆小洛安慰她道:“这里也很快要拆迁了吧?大家都不过是寄居而已。”
间隔一会儿,就有一串雨水敲碎在窗口的芭蕉树叶上。雨水落在芭蕉叶上比落在瓦背好听。骆小洛听着时而艰涩时而跳跃的雨声,竟渐渐打起了瞌睡。
“你听,门口有脚步声……”骆小洛被孟老师推醒。
骆小洛猛吃一惊,看向孟老师,不似在说呓语。她跑到门口往外张望,并无一人。骆小洛躺回到床上说:“孟老师,你听错了。”
“那晚一直下着小雨,外面,木栅栏重重地磕在门框上,他走了……你听,是不是有声音?”
“没有吧,是你听错了,我进来时,已经把木栅栏锁上了。”倦意浓烈,骆小洛翻个身朝里。
“那晚一直下着小雨,母亲留给我的手表不见了。睡前我刚好看了张爱玲的书,就沉沉睡着了,但我一直听到手表秒针走动的嘀嗒声……你听,是不是走得又稳又好?”孟老师把左手腕贴到骆小洛的耳边。骆小洛把她的衣袖捋起,她的手腕平整光润,并无手表。
“这手表是太婆传给外婆,外婆传给母亲的。母亲被她最得意的学生拉出屋外殴打,他按着她的头,逼她跪在碎瓦片上。那天下着小雨,母亲从手腕上摘下这只手表递给我,我才十岁,不敢去接,她掰开我紧握的手指,硬将手表塞了进来。表丢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想不起母亲的模样,后来天天看照片,天天看,总算有点影像了……”
“阿洛,你听,门口有脚步声。他说那段时间手头紧了点,才会偷我的手表去当钱,等有钱了就赎回来。外面有人进来了,他是不是来还我手表了?其实来了我也认不得了,我们认识三个月,结婚才一个礼拜……”
“你去把门关好,不要让他进来了。”
“快点,别让他进来,他要来杀我!”
“你是谁,怎么坐在我的房间里?”
……
孟老师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像窗外越敲越密的雨点,骆小洛的心也紧张得越跳越快。其实外面只有风吹动芭蕉叶的声音,周围的租户都已入睡。骆小洛喂孟老师吃药,镇静药的剂量比平时大一倍,出院前医嘱就已经说明清楚了。孟老师终于安静地入睡了,表情舒展。人若只在梦境里,该会减少多少麻烦呢?骆小洛坐在床沿,看看孟老师,再看看墙上的三人,生出守墓人的孤独来。她蜷着手指,将双拳对碰,坐了许久。堆在一起的书松动了一下,镇纸掉到地板上,一声闷响,竟不像是镇纸,倒像块惊堂木。回头看时,幸亏孟老师仍在安睡。
第二日晨起,孟老师拿着两只刚从芭蕉树上摘下的芭蕉,让骆小洛品尝。跟精神病人在一起的惊喜就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场惊喜是什么。
精神科医生劝骆小洛赶紧送孟老师就医,听描述,是旧病复发了。医生很忙,她桌上的沙漏在飞速地往下漏沙柱。骆小洛用两个指头转动着钢笔,犹豫不决。之前,她还一直怀疑,孟老师哪天会在哪种食物里下了毒,现在她反而不怕了。
单位例会,骆小洛摊开笔记本,握着钢笔做记笔记状,脑袋却重得鸡啄米般。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深切明白一夜不睡十夜不醒的俗语,真心吃不消啊。会议其中有一个内容是关于医院停车收费流程改造一事的。停车收费系统要外包给劳务公司,原先的车辆管理员要分流,留一小部分人到医院其他后勤岗位上去,其余大部分人员自谋出路。这消息令骆小洛莫名地精神一振,她昂起了头,飞快地记下这一笔。
散会后,在电梯里碰到人事科主任,骆小洛见轿厢里无他人,随口问了句:“人员分流,怎么个安排法?”
⊙戴维·霍克尼 作品6
人事科主任回答说:“医院需保洁员五名,太平间管理员二名,由他们自己自愿选择。”
骆小洛松了一口气。原先只需骑着自行车晃荡晃荡就能拿到“提成”的老魏,应该是不屑于干这些事的吧。一切向好。只是,孟老师的事终究是个负担,希望她快点好起来吧。骆小洛在心里想。
骆小洛穿过应急通道,穿过急诊大院,准备回办公室。有个人影一颠一颠地远远朝她跑过来,“阿洛,等一下。”他急急叫道。
是老魏,左脚缠着纱布,趿在一只大拖鞋里。骆小洛有些吃惊,停住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老魏说,他前几天在指挥病人家属倒车时,对方误踩了油门,从他脚背碾了过去。他边说边“咝咝”地倒吸了几口气。骆小洛只得换了个语气说:“魏伯,可得当心哪!”老魏勉强一笑说,当时眼看着那车倒退着朝他冲来,他都吓傻了,整个人僵在那里,想逃却像迎着那车撞了上去一样。有了这件事,尽管新承包的劳务公司还需要车辆管理员,但他再也不敢管车了。
骆小洛客套地说:“这么大年纪了,回家好好休息吧,我爸也早就退休了。”
老魏说,其实管车也很辛苦,风吹日晒,碰到不明事理的家属,吵架受气是常事,听说需要两个人管太平间,他已经跟领导说了,让他去得了,好歹图个清静呢。他解嘲般呵呵一笑,说凡事都要趁早,这事也得趁早,免得让别人抢了去,果然,领导让他今天就去上岗学习。
这是骆小洛绝料想不到的事。她以为能将这条蚂蟥扯下、甩得远远的,没想到他又黏了上来。也许是因为,大家终究都在同一摊浑水里啊。
“阿洛,谢谢你这几年关照我,远亲不如旧邻,还是老邻居好啊。”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老魏居然说了这么一句文气的话,弄得骆小洛不知该做何表情,只得讪笑着点点头。
“阿洛,孟老师就劳你多照顾了。这怎么偏偏是精神病,要是伤筋动骨做个手术什么的,在过去,我叫一百个村妇来卖血都成,她们都巴巴地求着我!”
老魏还在翻旧历讲旧事,骆小洛懒得再搭理他,转身往办公室走。
六
夏日过后,秋雨绵绵,不分昼夜。老谭走了,院子比往日更沉寂了,虽然还有很多租户,但他们只是院落里的蒲公英籽,风一吹,就张开伞飞走了。这就像骆小洛二十多年前住的家属大院,拆迁后,大家说好要经常再聚的,可还是说散就散了,租房的租房,买房的买房,后来再见,却只是寒暄几句就匆匆走开。当时,骆小洛一家和魏夏玫一家还特意拍了照留念,虽然照片早就被骆小洛扔掉了。可恨的是,老魏怎么就一直黏在身边呢?骆小洛忽地抖了一下腿,像要甩掉什么。
周围租户更嚣张了些,破瓶破罐一直堆到孟老师门前。满脸鼻涕的小男孩被他母亲拉进屋喂饭了,破木马就扔在一边独自晃荡。幸亏拆迁也是提上日程表的事,城市里到处在大拆大建。孟老师看着报纸头版说:“很快,就要拆到这里来了。”骆小洛说:“听说新城区划拨了一块地,是赔偿给这一片拆迁户的,还是新城好。”
孟老师似没听懂骆小洛的话,披衣起床,让骆小洛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说到西厢房看看。推门就见墙,蛛网密结,霉味扑鼻。隔壁邻居家的房子砌到了西厢房里,像木屋里长出了一个大蘑菇,生生逼西厢房变身成一块三角形空地。当初她跟孟老师钉的浴巾还在墙上,褴褛破败,几乎辨不清原貌。
孟老师说,那段时间,邻居家在扩建,有一晚,她在前屋看书,西厢房传来一声巨响,当晚不敢去看,第二天才发现墙壁破了个大洞。此后,这个房间每天变小一点,邻居家的房子一天天长大了。偏偏那段时间经常下雨,下得人无奈,西厢房到处漏水,无法落脚。
宅基地之争向来是邻里关系的一道硬伤,莫非孟老师是在邻居的步步紧逼下,慢慢熬出了精神分裂症?骆小洛不由得火上心头,狠狠踢了水泥墙一脚,埋怨道:“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当我们这些学生都是白眼狼?”
孟老师锁上西厢房门,让骆小洛回屋帮她把镜框再擦擦,祖辈留给她的,也就这么一点念想了。外面吵吵嚷嚷,两个外地男人大概是喝醉了酒,口齿不清地在吵架,在屋里都能感觉到他们脸红脖子粗的模样。骆小洛擦着镜框,干布在玻璃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擦着一支枪。
第二天下班,骆小洛拒绝了同事的邀请,早早就赶回孟老师家。孟老师这几天发病频繁,尤其是昨晚从西厢房出来后,她眼神里浮起一丝骆小洛不敢直视的东西,骆小洛一刻都不敢耽误。
屋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木头腐朽的气味,却又不像。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孟老师。骆小洛正准备出门寻找,却听到床底下传来木头滚动的声音,咯噔噔……浑身汗毛直愣愣地顶着衬衣,骆小洛紧张地虚声高喊:“是谁?”没有回应。骆小洛大着胆子掀开床笠,猫腰朝里一看,却见孟老师披头散发趴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套娃,瞄准,对接,发现契合不上,又瞄准,再对接。地上,散乱着大小不一的木头娃娃。这套娃是骆小洛小学毕业时,送给孟老师的纪念礼物。在地摊上看到这个套娃时,感觉很有趣,就买下了,没想到它现在还在。
骆小洛伏在地上,不断地哄着她:“你先出来,你快出来,这个套娃我会装,你出来我装给你看。”孟老师直摇头说:“怕呀怕呀,有人要杀我,我一出来他们就会杀了我……我先装好套娃,打打打……”
骆小洛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有我在,不怕不怕……”
哄了许久,孟老师才慢慢从床底下爬出来。骆小洛扶起孟老师,右手在她臀部一掂,摸到了一手湿湿的腥臊的液体。孟老师靠在她身上瑟瑟发抖,骆小洛再也忍不住,直接用摸过孟老师湿裤子的手擦了一把泪,说:“我给你换裤子。”骆小洛想先给孟老师换裤子,孟老师却一定要看着骆小洛装好了套娃。套娃的做工真心粗糙,头跟身体契合得不好,很难套进去,勉强按进去后,肚子上有条很宽的接缝。骆小洛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觉得这套娃好玩?孟老师抱着套娃,乖乖地任由骆小洛更换衣裤。
孟老师终于安静下来了,吃过药后,进入了睡眠状态。骆小洛拿起套娃把玩,打开最大的娃娃,拿出稍大的那个,再将它拆开来,拿出更小一点的,一直拆到最小的那个。她又将它们一一套回去,套好一个小娃娃,放进稍大号的娃娃里,再套好一个,放进更大号的娃娃里,直至关上最大的一个。拆着套着,骆小洛突然觉得,人生也就如套娃一般,重重叠叠,叠得最大的那个,是自己;拆到最小的那个,也还是自己。这或许就是俗语常说的“能屈能伸”的理儿,但是,眼前的孟老师卑微至此,骆小洛真希望她吃苦了苦,不再犯病。
骆小洛刷净了孟老师的衣裤,回房时,发现她已经醒了,脸色极其难看。骆小洛躺在她身边,摸一摸她的脚,像两块生铁。人老脚先衰,孟老师的脚这么冰,是个不好的兆头。她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孟老师的脚,抚摸着她的短发,说:“明天,去住院吧,好吗?”
“你也陪我一起住院吗?”
……
骆小洛把孟老师的衣裤挂在芭蕉树下,抬头望天,星斗灿烂,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七
周末早上,孟老师还在睡觉,她近来似乎起床晚了些,睡眠时间长了,骆小洛不知道这是好是坏。骆小洛养成了习惯,每日起床首要之事就是先擦一次镜框。站到高脚椅上,按照太婆、外婆、母亲的顺序,先将一次性毛巾打湿,擦一遍,再换条干的一次性毛巾擦一遍,直到每只镜框都光锃发亮。这一番动作,她做得越来越有仪式感。似乎她的生活中,也只剩这么一点念想了。人在专注一事时,老魏那可怖的声音也好久没来打扰了。
擦好镜框,骆小洛独自坐在中堂,秋风吹过,一阵无法言喻的疲惫涌了上来。想伸手在茶几上拿手机,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拨开报纸,看到了魏夏玫之前送的核桃,骆小洛一个也没吃,孟老师出院后,骆小洛又拿到她家来了,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可孟老师也没吃。骆小洛拿起两个核桃,把粗粝的外壳互相摩擦着,“嚓嚓”“嚓嚓”,令人牙根发冷。骆小洛使劲把核桃对捏,核桃壳裂开,她捡出核桃肉放进嘴里。
前几日,有关部门来找孟老师谈过拆迁的事,她无二话,只说按规定赔偿就行。骆小洛当时正坐在她身边,来谈话的那几个人大概料不到她屋里还有外人,先是吃了一惊,盘问清楚了骆小洛的身份,接着就谈了谈孟老师的教学生涯,又谈了谈她的身体状况,最后用了一些好听的话赞扬孟老师通情达理:“人生一世,财产是身外之物,谁也带不走呢,对吧?”骆小洛总觉得他们话里有话,又不便发作,只得低头划拉着手机。
虽然离正式拆迁还有一些时日,但搬家也是近在眼前的事。骆小洛思忖着今日闲来无事,就将孟老师家中的杂物整理一下,该扔的扔,有些就打包送给周围的租户了。墙上的镜框也旧了,铁质镀金边框泛满绿锈。骆小洛量了尺寸,买了三个实木新镜框,准备将画像换进去。她首先拆开的是孟老师母亲的镜框,美工刀划破背板,一个纸包倏然从夹层间掉了出来,蓬起一小束灰。纸包发黄发脆,霉味浓重。骆小洛天天擦镜框,竟没有察觉它们是双层装裱的。
骆小洛用大拇指和食指尖试探着捏一捏,摸到了一截硬物。她大着胆子揭开纸包,里面居然是只旧手表!事情来得毫无铺垫,骆小洛蒙了,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误了。手表像一把刀子横在手心里,要将手掌割出一道血口。
她怯怯地推醒孟老师,但孟老师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看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就像刚从精神病房出来时那样,她只是擦了擦眼角,没有惊喜,没有意外,更没有怨恨。她告诉骆小洛,当年自己不得不结婚,是希望有个女儿能把她的照片挂在墙上第四个位置,这样她才可与母亲长伴。现在,终于有人可以为她做这事了。骆小洛往墙上看去,一排黑白照片正朝她微笑。
孟老师把手表递给骆小洛,骆小洛不敢去接,拼命后退。孟老师掰开她紧握的手指,硬将手表塞了进来。然后,她的眼睛直愣愣看着骆小洛,说:“阿洛,你长得跟我真像。”
骆小洛摇晃着她的肩说:“你别吓我!”
孟老师帮骆小洛戴上手表,顺口问:“几点了?”骆小洛看了看表盘,指针沾满锈迹,一动不动。可她还是心虚地报出了时间:“十点十五分。”起先刚看过手机,是十点十分。孟老师满意地点点头。
每隔一个时辰,孟老师就要问一次时间,她似乎要把几十年来落下的看表次数都一次性补齐。这使得骆小洛得时不时地偷看手机,以便获得准确时间。“嗯,十一点半。”“嗯,现在是十二点零五分了。”医生让骆小洛将孟老师吃的药加大剂量,骆小洛没有照做,她不知道如果孟老师清醒了,自己该如何哄她开心。她在手机上设了每日两次提醒,出门要记得摘下手表,进门要先戴好表。
在手表找回之后,孟老师的精神状况倒是好了许多,一日趁着好天气,她让骆小洛约魏夏玫一起去看易特塔。魏夏玫这次倒没有推辞,很爽快地就来了,还带来了一袋洗好的水果。山路新修过,平坦易走,骆小洛和魏夏玫做好了一左一右搀扶孟老师上山的准备,但孟老师拒绝了,步子竟比她们还轻快些。易特塔山是全城的制高点,可观城市全貌,远处,河湾将不息的波浪送至大海深处。易特塔重新修过,气派高大,她们记忆中的亲切感缺失了大半,如就一堵旧墙打上了一个新水泥补丁。塔门被封,她们已经无法再进入塔身里面。塔旁,修起了塔院,几个和尚进进出出。
魏夏玫说:“真遗憾,以前我胆子小,没有进去看过,现在想进也进不了了。”她问骆小洛:“以前你进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骆小洛说:“还是没有进去的好,没看到的,永远是个谜。”
小时候,她们一人在塔里,一人在塔外。现在,她们都成了站在塔外的人,不禁同时深深地叹了口气。孟老师抬头望云海,说:“可以慢慢回去了。”
当夜,骆小洛很快入眠,久不运动,浑身酸爽,正是熟睡的好时机。
“阿洛,你听,外面有人进来了,他是不是来还我手表了?你快去把门关好,不要让他进来了!”
“阿洛,快点,别让他进来,他要来杀我!”
“求求你们,别打我,别杀我,我是你们的老师……”
惊醒的骆小洛紧紧抱着孟老师,心想要赶快带孟老师去医院了,不管她同不同意。窗外,秋虫在各个角落里鸣叫,声音苍凉,令人寒意丛生。
日近东山,骆小洛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眼。今天还有工作要做,她请好了第二天的假,准备带孟老师去市郊那家医院看病,因为如果要住院,还是得住那儿。
来到办公室,科室小姑娘看着骆小洛手上的表,嘴角想往上翘,又使劲压了下来,低下头做材料。骆小洛的脸颊一阵滚烫,摘下表塞进口袋。
这真是糟糕的一天,熬到下班已是费尽心力。回到孟老师家,却发现她家门口的木栅栏挂着锁,问了邻居,大家都很漠然地摇头,谁也没注意她去了哪里。那个喂饭的女人把挂到小孩下巴的米糊刮进他嘴巴里,甚至揶揄道:“该不是会老头子去了?”
骆小洛站在凉风里,深深的寒意袭来,她后悔自己没能早一天把孟老师送进精神病房。查了巷口的监控,时间回流到上午八点半,也就是骆小洛出门不久,有个戴着深色口罩的身影从巷口闪出,往南走去。骆小洛一见她那头茂密的短发,就惊叫起来。强大的朋友圈织起了一张寻人网络,一个当上了大领导的学长说:“翻城三尺,我也要把孟老师找到!”一支搜救队伍特地爬上易特塔山,也是无功而返。听回来的人说,晚上易特塔不知为何没有亮起黄色射灯,整个塔身黑沉沉的。骆小洛跑到山脚下,只见山顶塔影巍巍,不由得心头一沉。
魏夏玫想了很久说:“她该不会去了易特塔旁的塔院里当了……”
“胡说八道,那是和尚庙!”
一夜寻到天亮,人人疲累不堪。偏偏这时候老魏来电话,没等骆小洛开口,就急急说道:“阿洛,你赶快来一趟医院……”骆小洛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掐断了电话。
电话又响起,还是老魏的,骆小洛重重地按下了拒听键。
有人提议说还是到医院看看,病人最需要去的地方就是医院,也许她自己到医院看病去了也说不定呢?整个人像在云里雾里,骆小洛不敢驾车,打了辆出租车赶到市郊的医院,直奔五楼。还是那个护士,轻笑了一声直摇头:“好歹你也是在医院工作的,精神病人一旦有了苗头,就要赶紧治,越拖越差的道理你都不懂?现在倒管我们要起人来了!”
寻人志愿者提醒骆小洛,你自己工作的医院找过了吗?骆小洛赶到医院,走到大门口,看到围了一簇人,正在吵闹不休。头涨痛得更厉害了,骆小洛想绕边走,却见老魏在人群中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溺亡前抓住救命稻草般地叫道:“阿洛!阿洛!”
他骑着一辆小三轮车,耷拉着脑袋,佝着背,车后的平板上放着一篮白菊花。
一股血直冲脑门,骆小洛气愤地直呼其名:“老魏,你又搞出什么事情来了?!”
那群人指控老魏偷花。老魏满脸涨得赤红,争辩道:“不是我偷的,我这是买的!”
围观人群骚动起来。骆小洛听了一阵,才明白这是一拨死者家属在吵闹,他们的亲人躺在太平间里,他们在太平间门口摆了鲜花祭奠。到了凌晨,就发现鲜花不见了。他们说,医院里经常有人拿了病人不要的鲜花,拔出花扔掉,拿着花篮去换钱,至少五块钱一个,品相好的可以卖到十块钱。很显然,老魏就是这样的人,他的花跟他们丢的那盆一模一样,他们仔细看过了,花的品种、数量、造型都对得上。老魏骑着三轮车想逃,被他们抓了个现形。
骆小洛就像当年自己父亲偷了邻居一千块钱被老魏现场抓住一样丢脸,但那是父亲为了给爷爷治病才出的下策。如今老魏不愁吃穿,居然做出这等下作事,还有脸叫自己向这些气上脑门的家属解释?说得重一点,他丢的是整个医院的脸,真不知道这样的人,医院为何还要留下他?哪怕管太平间,不也得找个手脚干净的人?骆小洛憎恶地斜了他一眼,狠狠一甩手,拔腿就要走。
老魏叫道:“阿洛,这真是我在医院对门那个小花店花八十块钱买的,孟老师死了,在太平间里,我早上过来接班时知道的,你快去看看吧……”
闹事的家属突然间就散去了。手脚发软的骆小洛肌肉紧缩,在内心乞求自己说点什么吧,随便说点什么。但事实是,她沉默着,根本无法反应。许久,她从花篮里拿起一朵白花,扶起老魏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孟老师吧。”
刚走到太平间门口,老魏还没有打开门,骆小洛就觉得一股寒气从里面冒了出来。她没有后退,迎着那股寒气走了上去,竟发现手中的白菊花像一朵雪花,慢慢、慢慢的,要融化了一般。
⊙戴维·霍克尼 作品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