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小说中“香椿树街”的审美意蕴探寻
2019-01-28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6
⊙张 婷[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一、南方想象的诗意建构
苏童从幼时起就生活在苏州齐门外的一条街道。“多年来,我体验这条街道也就体验了南方,我回忆这条街道也就回忆了南方”。苏童所说的“这条街道”,正是香椿树街的原型。
虽然幼时的经历和记忆不一定会对作家成人后的文学创作产生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苏童对于江南烟雨、前尘旧梦,自有一份迷恋。这也是他将香椿树街作为他小说中的第二故乡、作为承载他南方想象的文学地标,反复书写的原因。只不过,在古往今来文人骚客的诗词歌赋中所传颂的温婉、灵秀的江南,到了苏童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样。晦暗的日常生活和沉滞的精神状态构成了香椿树街的基本样貌,人们在这里生老病死,文化在这里萎靡凋零。就在这样的叙述背景下,苏童以他自溺、感伤的声调,讲述着一个个属于他的南方故事。香椿树街“有着坑坑洼洼的麻石路面”“房子傍河建立,黑黝黝地密布河的两岸”“河水不复清澄,乌黑发臭……水面上漂浮着烂菜叶、死猫死鼠、工业油污和一只又一只的避孕套”“整条香椿树街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个大人物,没有一处热闹有趣的地方,没有任何一种令人心动的事物”。藏污纳垢的河流、蝇虫乱舞的里弄、烟尘滚滚的化工厂是香椿树街的布景,粗俗卑劣的父母、莽撞无知的少年是香椿树街的主角;嘈杂混乱的市井生活、沉滞压抑的生活氛围、自私麻木的世情人心,共同构建了一个晦暗的世界。
在《舒家兄弟》中,舒家父亲与林家母亲邱玉美多次私会偷情;女孩涵丽在懵懂怀孕后投河自尽,妹妹涵贞因为几颗话梅被糖果店老板诱奸;男孩舒农意图放火烧死欺侮虐待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在《南方的堕落》中,梅家茶馆的老板娘姚碧珍的仪态骚情,与无耻小人李昌通奸;红菱姑娘被自己的父亲强暴,怀孕后从乡下逃到城里,又被李昌占有,再次怀孕,最后被李昌狠心扔进河里……
苏童的香椿树街故事中隐含着一种“审丑”的眼光,环境的脏和人性的恶互为表里、互相衬托。但苏童对此不控诉、不批判,只充当一个记录者的角色,去再现市井生活的原生态,去呈现从乡土中国文化渊源中延伸出来的精神芜杂,同时也“为中国文学提供了新的市井生活的生存逻辑和文化形态,揭示了民间叙事中被遮蔽的经验”。
苏童自己这样认为:“我所寻求的南方也许是一个空洞而幽暗的所在,也许它只是一个文学的主题……我留恋回忆,我忍不住地以回忆触摸南方。”苏童的南方想象,或许还会在他往后的创作中一直延续下去。
二、南方少年形象的塑造
写成于1984 年的《桑园留恋》是苏童“香椿树街”系列的开端,也是苏童笔下的香椿树街少年形象的首次登台。苏童自己曾对此确认过:“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后来我定名为香椿树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从《桑园留恋》开始,我记录了他们的故事以及他们摇晃不定的生存状态。”
苏童将他的香椿树街少年的故事汇编成了文集《少年血》。“我知道少年血是黏稠而富有文学意味的,我知道少年血在混乱无序的年月里如何流淌,凡是流淌的事物必有它的轨迹,在这本集子里我试图记录这种轨迹”。他在这些故事中将目光对准青春期少年的性冲动、对暴力的迷恋以及他们令人窒息的死亡现场,刻画了这一群少年的虚空、迷狂、堕落,以及成年途中的毁灭。
《城北地带》中,叙德受有夫之妇蛊惑,私奔出逃;美琪被红旗奸污,跳水自溺,而红旗被捕入狱;达生孤身一人参加械斗,最终丧命。《舒家兄弟》中,涵丽和舒工偷食禁果,怀孕后投河自尽;舒农被毒打后策划了纵火案,却赔上了自己的命。《伞》中,春耕因一把伞与锦红发生争执,冲动之下性侵了她,被关进少管所。《桑园留恋》中,丹玉和毛头在竹林相拥殉情。《刺青时代》中,天平在石灰厂的帮派血战中惨死,小拐额头上被刺上“孬种”二字……这些少年的成长在2013 年的《黄雀记》中有了交代。柳生趁着保润绑架仙女之时,强奸了仙女,并嫁祸给保润。保润被判十年。出狱后,保润与仙女“清账”,并杀死柳生,完成复仇。
如果说少年的情欲萌动,是人的本性使然,那么,这些少年对于暴力的迷恋,则是出自盲目。他们在暴力中长大,也将暴力作为复仇的武器去挥使。少年们好勇斗狠、纵情肆意,沉湎于情欲、暴力所带来的快感中,也承担着不加节制的情欲、不明界限的暴力所带来的苦果。而堕落的最终结果,就是死亡。他们往往在喷薄着荷尔蒙的年纪,用自己的生命为他们混乱不堪的青春做着最后的献祭。
苏童曾坦言:“没有哪一篇小说中的内容会完完全全是自己生活经历的复述。我在创作时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当我写男孩成长小说的时候,我常常会弄混,我不知道是我自己在那里还是作家苏童在那里。”可以肯定,在对香椿树街少年形象的塑造中,苏童的确倾注了自己的少年体验和青春记忆。苏童长在“文革”年间,在香椿树街少年的故事中,“文革”也作为了一个遥远的、模糊的背景出现,如《刺青时代》《舒家兄弟》中所提到的“七五年之夏是属于少年小拐的”,“印象中这是1974 年,某个初秋的傍晚”。虽然“文革”事件并未在这些故事中被正面提及、描述,但是这段历史时期的压抑、躁动、不安、创伤等情绪,始终萦绕在香椿树街的叙事中,也始终伴随着香椿树街少年的成长历程,影响着他们的进退、来去和生死。苏童的香椿树街故事对于“文革”这一时代的处理是小心而隐微的,他更关注人性与生俱来的黑暗。正如学者何平所说:“这些‘个人记忆’或者‘小历史’书写一样获得了自足的文学意义……在‘文革’题材被竞写的当下,更需要重提‘文革’叙事的多样性。”
三、书写态度的温情转向
学者洪治刚以1998 年为界,把苏童的创作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他认为第二个阶段“他明显加强了对现实生活的表达……致力于捕捉那些微妙而又富于人性魅力的生活细节,展示隐秘而复杂的人性状态”。
从苏童1997 年发表的《菩萨蛮》中,我们可以发现这种转变的端倪。故事中的大姑为了养育哥嫂留下来的五个孩子终生未嫁,一个人肩负起了整个家庭的重责,用绵稠的爱喂养、呵护着这些孩子,毫无怨言。虽然《菩萨蛮》呈现的仍是市井细民的琐碎生活、刻画的仍是底层人的孤独与苦难,但是其言说语调是悲悯而温厚的,字里行间无不充溢着对底层民间、对市井细民苦难的体恤,以及对其蓬勃不息的生命力的赞美。
《菩萨蛮》是苏童书写态度温情转向的一个开端。进入21 世纪以来,苏童创作的香椿树街故事由先前的阴郁、怪诞愈发走向了平实、素朴,甚至开始转向了温情。他开始回归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和体察,描绘平凡生动的市井百态,尤其注重反映人情的温暖和人性的美好。《白雪猪头》中,“我”母亲与张云兰因为买猪头肉一事而心生嫌隙。为了让家中的孩子们过年吃到猪头肉,母亲为张云兰熬夜缝制裤子以求和解。裤子完成了,可张云兰却从猪肉摊调走了。正当母亲觉得希望落空之时,张云兰却冒着风雪提了两只猪头送到“我”家。《人民的鱼》中,干部居家将家中不吃的鱼头送给贫困的邻居张慧琴,而张慧琴在发迹之后邀请逐渐落魄的居家来自家饭店赴宴,以真情相报。《西瓜船》讲的是一个由换西瓜而引发的血案。儿子去城里卖西瓜,被无辜杀害,老母亲顺河而来寻找儿子丢失的船只;少年的罪恶、暴力的血污在老人的慈悲和善良中得到了拭拂与净化。香椿树街的人们加入了寻找西瓜船的队伍,也以此完成着对少年罪恶的救赎。
在这些作品中,苏童将眼光贴近底层,去观察人们内心深处隐秘的悲喜与哀愁,去描绘他们在生活根底潜藏的疼痛与坚韧。这种转变,与“香椿树街”所代表的晦暗的江南记忆拉开了距离,也极力淡化了香椿树街少年的性冲突与暴力留下的印记,使得“香椿树街”系列故事具有了另一种美感意义。
这是一个很难被命名被定义的文学时代,21 世纪文学发展到这个时候,不能,也不应该简单地把20 世纪80年代的先锋遗产原封不动地继承。正如何平所说:“‘先锋’在新世纪不再是标新立异的偏离文学惯例的姿态,而是寻找一双适合自己的鞋子。”随着阅历的增加、文学的发展,苏童审美眼光、创作风格的转变是必然的。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从《桑园留恋》到《黄雀记》,从书写阴郁到表现温情,苏童的香椿树街系列一直是延续的、从未割裂的,也是具有持久生命力的。
①苏童:《河流的秘密·城北的桥》,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页。
②③苏童:《南方的堕落》,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3页,第20页。
④吴雪丽:《从晦暗到澄明——论苏童的“香椿树街”系列小说》,《东方论坛》2009年第5期。
⑤苏童:《河流的秘密·南方是什么》,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140页。
⑥⑦苏童:《河流的秘密·自序七种》,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38页,第238页。
⑧苏童、王宏图:《南方的诗学:苏童、王宏图对话录》,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第76页。
⑨⑪ 何平:《香椿树街的成长史,或者先锋的遗产》,《小说评论》2015年第4期。
⑩洪治刚:《论苏童短篇小说的“中和之美”》,《文学评论》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