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性别、极权
——《使女的故事》主题再解读
2019-01-28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太原030012
⊙焦 旸 [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太原 030012]
在当今加拿大文坛享有国际声誉的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于1985 年发表了小说《使女的故事》。该小说不仅为她赢得包括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在内的众多奖项,并且深受读者的喜爱与追捧,甚至被许多欧美知名高校列入必读书单当中。2017 年该小说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在美国Hulu 网站首播,并于次年捧得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剧情类最佳电视剧及最佳女主角双料大奖,使阿特伍德的小说重回大众视野,再次引起关注。
关于《使女的故事》的主题向来众说纷纭,作者阿特伍德在小说的新版序言中也坦言:自己经常会被问及“《使女的故事》是一部女性主义小说吗?”“《使女的故事》是反宗教的吗?”“《使女的故事》是预言小说吗?”之类的问题。国内学者对小说的主题研究,也不外乎从生态主义、女性主义、反乌托邦等角度进行分析。2008 年《外国文学研究》上刊登了张冬梅、傅俊合著的论文《阿特伍德小说〈使女的故事〉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开启了关于《使女的故事》的生态女性主义讨论。在十多年后的今天,这种解读仍蔚为大观,得到普遍的认可。
那么,阿特伍德创作《使女的故事》的主要意图到底是什么?生态女性主义的解读是否存在一些偏颇呢?本文将从生态女性主义的理论建构困境和小说的文本解读困境出发,结合作者在小说新版序言中提供的佐证,对《使女的故事》的主题进行再解读。
一、生态女性主义的理论建构困境
生态女性主义诞生于20 世纪70 年代,其基本论断是人类对女性的压迫和对自然的主宰之间有着重要的联系,号召女性和其他受压迫的群体联合起来,通过解放自然以谋求自身的解放。
这种把男性与女性对立,把技术与自然对立,并由此得出女性与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密感的论述看似合理,实质却建立在了一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立场之上。生态女性主义的一个致命缺陷在于:既然所有生物都是互相关联的,既然所有人的生命都是自然的一部分,那凭什么说女性就要比男性距离自然更亲近呢?生态女性主义的目的在于解放被技术压迫的自然,进一步解放被男性压迫的女性,但其基本观点却是从父权式的、二元对立的思考方式上得出的。
关于女性与自然具有更密切关系的理念不仅揭示了文化上的男性霸权,也从侧面展现出人类与自然的不平等关系。但把人类对于自然的破坏归罪于性别的两极分化也使问题过于简单化,这种直接因果关系的表述不能阐释世界范围内环境问题的复杂性。生态女性主义的另一致命缺陷就在于:生态女性主义者理所当然地把女性与自然看作是一个整体,并以此与男性统治的文化作斗争,忽视了女性与自然的差异性的同时,也忽略了女性在环境恶化中所起到的同谋作用。
《使女的故事》这部小说发生在一个以美国的马萨诸塞州为背景的虚构国家——基列国,这是个由极端的原教旨主义分子掌控的男权社会。受环境破坏的影响,女性的生育能力普遍降低,并引发了严重的人口危机,生育健康婴儿的能力变得弥足珍贵。统治阶级通过极权主义的政治手段独占宝贵资源,将仍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分配给该政权的精英阶层,作为使女。使女们被剥夺了姓名,只能以大主教的名字加上前缀of(表示“从属”)来称呼,小说的女主人公奥芙弗雷德(Offred)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连名字都不曾拥有的使女们的人权和自由更是难以得到最基本的保障,用奥芙弗雷德的原话说就是:“充其量我们只是长着两条腿的子宫:圣洁的容器,能走的圣餐杯。”小说所描写的生态环境的破坏与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迫害使得用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分析文本显得理所应当。但我们必须认识到,生态女性主义理论本身就建立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基础之上,存在无法忽视的问题。
二、《使女的故事》的文本解读困境
在张冬梅、傅俊的论文《阿特伍德小说〈使女的故事〉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中,作者分别从三个方面对文本进行生态女性主义的解读:一、环境正义——女性承受更大的伤害;二、亲近自然——一种独特的幸存方式;三、女性与动物——男权社会的他者。但正如我们在上文论述的,既然生态女性主义的理论本身就陷入了男权文化二元论的窠臼之中,用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分析《使女的故事》是否也成了一种强求?
首先,在小说架构的世界当中,除去大主教这类统治阶级的男性外,绝大多数的男性也是环境污染与极权主义的受害者。女性被严格分化为大主教夫人、使女、经济太太、马大(女佣)、嬷嬷、耶洗别(地下妓院的妓女)等,与这些等级相似,男性也被严格地区分为大主教、秘密警察、天使军、卫士、医生、司机和仆从等。除了大主教和获得了军功的天使军外,大多数男人的行为,尤其是性行为也受到了严格的管控。除非立下战功,否则不得成婚。不仅如此,小说中被处决的反叛分子,大多是男性,如男同性恋者、男教友派、天主教牧师等。因此才会有奥芙弗雷德在采购途中,张望城墙上悬挂着被处死的男人是不是自己丈夫的情节。此外,张冬梅、傅俊的论文中默认基列国把生育能力的降低全部归咎于女性的观点,在小说中并没有例证,只凭使女沦为国家生殖机器的惨状,就推断女性是环境污染最大的受害者的结论,是不够公允的。小说文本中曾多次暗示:大主教也不具有生育的能力,每月为奥芙弗雷德检查的医生甚至不怀好意地想要“借种”给她。大主教的夫人塞丽娜·乔伊更是为使女奥芙弗雷德安排与自家的司机幽会,以达到她谋求一个孩子的目的。可以说,小说的确是在描写一个男性统治下的极权社会,女性被物化成为男性的“所有物”,受到了种种不公正的对待与迫害,但作家并没有因此采取偏激的方式去描写男性的丑恶,而是保持中立的态度,向读者抽丝剥茧地描述极权政治对全人类的压迫。
其次,张冬梅、傅俊二人的论文中提出:大主教夫人塞丽娜·乔伊对花园的摆弄体现女性对自然的亲近,是女性得以幸存于男权社会的一种非暴力的形式。但稍加剖析即可发现,塞丽娜·乔伊对花草的照料其实只是作者对原教旨主义统治阶级的绝妙讽刺。花园在书中象征着家务劳动,而像塞丽娜·乔伊这样以前经常出现在电视上靠福音音乐布道的公众人物,如今却只能陷入无休无尽的家务劳动之中,这不失为一种最可怕的“惩罚”。文中对塞丽娜·乔伊没完没了地织毛衣的细节描写,同样表现出极权政治对人的异化。作者还借女主人公奥芙弗雷德之口感叹:塞丽娜·乔伊原来多么擅长演讲,“如今她不再演说。变得少言寡语”。
最后,张冬梅、傅俊的论文中提及奥芙弗雷德认为自己在男人眼中,只是一头“特级肉猪”的例子,以证明妇女和动物在基列国这一极端男权的社会中同处被统治、被贬抑的状态。在原文中也描写了一个被诬陷为强奸犯的反叛组织成员(男性),被使女们残忍处决的群殴场面。作者在此写道:“他变成了它。”这不仅体现了极权社会下的男性与女性一样被物化,还表现了作者对集体暴力的深刻反思。
三、阿特伍德在小说新版序言中的佐证
阿特伍德于2017 年2 月为《使女的故事》的再版撰写了序言,向我们描述了小说的写作过程,并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有关小说主题的问题,这无疑为我们重新解读小说的主题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对于“《使女的故事》是一部女性主义小说吗?”的问题,作者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并指出“如果你指的是一本宣传意识形态的小册子,里面所有女人都是天使,或是失去道德选择能力的受害者,或者二者皆是,那么答案是否定的”。虽然作者并不否认这是一本描写“女性”的小说,并由女性来推动小说的情节发展,但如果把所有描写女性的小说都归置到“女性主义”上,显然是没有说服力的。在小说的文本当中,也体现了作家对于极端的女权主义所采取的保守态度。小说通过大量闪回的片段,向我们介绍了女主人公奥芙弗雷德的母亲与好友莫伊拉,这是两位激进的女性主义者。她们都瞧不起男性,奥芙弗雷德的母亲甚至偏激地认为“除了十秒钟制造婴儿的半成品那一点点价值外,男人什么用也没有。男人不过是女人用来制造别的女人的法子罢了”。于是作者借奥芙弗雷德之口说出:“不能只是简单让男人走开,我说。不能只是对他们置之不理。”体现了她本人对极端女权主义的反对态度。在阿特伍德看来,不论是用宗教极权主义的手段控制女性的生育,还是女性主义提倡的女性乌托邦都是不可取的,只有平衡的两性关系才能使生育更加健康地进行。
有关“《使女的故事》是反宗教的吗?”的问题,阿特伍德也予以否认,即使小说题目中的“使女”一词原本就出自于《圣经》中的故事。《圣经·创世记》中记载雅各的妻子拉结因自己不能生育,便叫自己的使女辟拉与雅各同房,并使她的孩子归于自己名下,于是自己便也得到孩子。不论是这种使女代孕的制度,还是小说的基本背景设定——基列国,这个按照国家基督教原教旨主义建立起的国家,都体现出浓厚的宗教氛围。那么作者为何会对“反宗教”这一主题矢口否认呢?新版序言中,阿特伍德也做出了回答:“在这本书里,占主导地位的‘宗教’逐渐掌控大权,成为统治性教义,我们熟悉的宗教教派被逐渐废除”,“这本书并不是‘反宗教’的。它反对的是以宗教作为暴政的掩护。”可见,作者并不是想要借助这本小说反对宗教,而是要反对以宗教为掩护实行暴政统治的极权主义者。
既然不是女性小说和反宗教小说,那么“《使女的故事》是预言小说吗?”对此,作者明确答复到“这不是预言小说,因为预知未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同时作者也表明,说《使女的故事》是一部反预言小说的想法也“同样靠不住”,可见阿特伍德也拒绝给《使女的故事》贴上“反乌托邦”的标签。在新版序言中,作者阿特伍德表示:“许许多多不同的材料孕育了《使女的故事》——集体处决,禁奢法令,焚书运动,党卫军的‘生命之源’计划,阿根廷将军偷窃幼童的行为,蓄奴制的历史,美国一夫多妻制的历史……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在写作这部小说的1984 年,作者身居柏林,时刻经历着“那种小心防范、被人监视的感觉;或突然间沉默不语、转换话题;人们用各种暧昧方式传递信息,言辞闪烁”。所有这些环境因素都对作者当时的写作产生了影响。阿特伍德用笔触提醒我们:小说中发生的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切切实实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综上所述,通过对生态女性主义的理论困境以及文本的深层次再解读,加之新版序言中作者提供的佐证,我们有理由认为,与其说《使女的故事》是一部表现生态女性主义的作品,毋宁说这是一部对环境恶化发起深思,并且反对打着宗教旗号进行暴政统治的极权主义政治的小说。作者阿特伍德从现有的环境问题出发,凭借深刻的思想领悟与细腻贴切的笔触为我们构架起一个虚构的国度,并描述了以使女奥芙弗雷德为主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在这一极权国家所遭受的身心迫害,警醒读者极权主义政治带来的危害。这部小说以生态和性别为主要探讨对象,蕴藏着多重的主题内涵,并不能被简单地认定为一部生态女性主义的小说。
(指导老师:路遥教授)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陈小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156页,第51页,第4页,第139页,第199页,第6页,第6页,第6页,第6页,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