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文学翻译论
2019-01-28黄元军湖南师范大学长沙410081
⊙黄元军 [湖南师范大学,长沙 410081]
屠岸曾感叹:“对卞之琳的研究很不够,他的著译是一座宝藏,这宝藏的光芒还深掩在时间的尘埃里。”卞之琳的译作涵盖戏剧、诗歌、文论等类型,涉及莎士比亚、拜伦、叶芝、艾略特、乔伊斯等作家,其译作所涉的文学类型与作家范围之广无与伦比。对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和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译介奠定了卞之琳在中国文学翻译史上无可撼动的地位。
一、翻译西方现代主义诗歌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指1890 年至1950 年间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象征主义、未来主义、意象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和超现实主义的文学。卞之琳把现代主义文学的主要人物,如叶芝、艾略特、乔伊斯、波德莱尔、瓦雷里等,都囊括进译介范围。这些作家在思想内容上书写危机、变革意识,在艺术上倡导非写实主义,推崇主观想象和形式的实验。以诗歌而论,艾略特的“非个人化”写作是现代派诗人的旗号,主张“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这些正是中国新文学之急需。“五四”新文化运动“革”了旧文学的命后,迷惘的中国文学家们把目光投向了西方。正如卞之琳感悟:“从‘五四’开始,引进西方形式,从旧诗演变为‘新诗’,就是‘人间正道’。”中国新诗开创诗集《女神》从“自我”出发,以粗犷、豪放的抒情创造了中国式新浪漫主义,这终究只是昙花一现。卞之琳同李金发、戴望舒、施蛰存、冯至、穆旦等一道通过诗歌翻译活动探索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发展之路。
1931 年卞之琳在《新月》杂志上发表译自哈代的《倦行人》——
我的面前是平原,
平原上是路。
看,多辽阔的田野,
多辽远的路!
经过了一个山头,
又一个,路
爬前去。也许再没有
山头来拦路?
经过了第二个,啊!
又一个,路
还得要向前爬——
细的白的路!
再爬青天该不准许;
拦不住!路
又从山背转下去。
永远是路!
译者以现代口语入诗,在格律上忠于原诗,赢得了徐志摩的赞赏——“译诗极佳,哈代一诗我亦曾译过,但,弟译高明得多。”
受新月派李金发、戴望舒等人的影响,加上法语的习得,卞之琳迫不及待地阅读波德莱尔、魏尔伦、马拉美、瓦雷里等象征派诗人的作品并进行译介。经叶公超指导,卞之琳发表了译文《魏尔伦与象征主义》及译诗《恶之花拾零》,同时还发表了译自波德莱尔、魏尔伦、瓦雷里等人的散文诗。至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卞之琳依然执着于瓦雷里的译介与研究,并撰写《新译保尔·瓦雷里晚期诗四首引言》长篇论文。王家新评论称:“卞之琳晚年对叶芝、瓦雷里的翻译,也有一种令人惊异的诗的迸发,并往往达到一种出神入化、忠实而又‘自由’的境界。”卞之琳译笔动人,如译自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喷泉》——“……水柱一分散,/ 万花开,/ 让月华渲染/好色彩,/ 水珠像泪点/ 洒下来;”译自马拉美的《海风》——“……一个厌倦,经希望多少次打击,/ 还依恋几方手绢最后的告别!/ 可也说不定,招引暴风的桅杆,/哪一天同样会倒向不测的狂澜,/ 不见帆篷,也不见葱茏的小岛……”译自瓦雷里的《海滨墓园》——“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读卞之琳的译诗就好比读其自创诗歌,这也彰显了作为诗人翻译家在翻译过程中的得心应手。通过“出神入化”的译诗训练,卞之琳学会了在自我诗歌中融会含蓄、亲切和暗示等诗歌新符号。
1934 年5 月,卞之琳发表艾略特著名文学批评文章《传统与个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
)的译文,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值得书写的一件事。当时叶公超在清华大学创办《学文》杂志,嘱咐卞之琳翻译这篇论文作为第一期的稿件。卞之琳回忆:“他特嘱我为《学文》创刊号专译T.S.Eliot 著名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亲自为我校订,为我译出文前一句拉丁文motto。这些不仅多少影响了我自己在30 年代的诗风,而且大致对三四十年代一部分较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新诗篇的产生起过一定的作用。”在这段文字里,我们可以读出三层含义:第一,作为教师、学者,叶公超在学习西方文学方面颇有远见;第二,叶公超和徐志摩等老师对学生卞之琳的诗才和译才极为赏识、信任;第三,这篇论文的翻译对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理论与实践产生了深远影响。卞之琳在这篇文论中译出了现代主义诗歌理论的名句——“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除了论文的翻译,卞之琳在《英国诗选》里还节译了艾略特《普鲁弗洛克及其他》中的几首短诗——《海伦姑母》《南瑟表妹》《哭泣的姑娘》。奥登是另一位让卞之琳着迷的英国现代派诗人。1938 年初,他同衣修午德访问硝烟弥漫的中国,并完成了十四行组诗《战地行》(Journey to a War
)的创作。当卞之琳读到《战地行》的时候,对其中二十多首名为《战时》(In Time of War
)的组诗最感兴趣,并选译了几首发表在杂志上。在卞之琳《英国诗选》里我们可以读到译诗《“当所有用以报告消息的工具”》——“当所有用以报告消息的工具/ 一齐证实了我们的敌人的胜利;/ 我们的棱堡被突破,军队在退却,/ ‘暴行’风靡像一种新的疫疠,// ‘邪恶’是一个妖精,到处受欢迎;/ 当我们悔不该生于此世的时分:/ 且记起一切似已被遗弃的孤灵。/ 今夜在中国,让我来追念一个人,// 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 直到在缪佐显出了全部魄力,/ 一举而让什么都有了个交代……”王家新指出,《“当所有用以报告消息的工具”》是卞译奥登诗最完美的。卞之琳在分析了奥登写一个中国兵的十四行诗后指出:“以‘当所有用以报告消息的工具’一行开头的另一首十四行体,使我们读起来,至少也可以令我们想起我们读熟悉了的关于在挫折、困难的时候,要想到光明,坚定信心这一类话,即使是引申来理解也罢。”在“挫折、困难的时候”,鼓励人们“想到光明”“坚定信心”是卞之琳译诗的明显企图。卞之琳对奥登的《战地行》爱不释手。据赵毅衡回忆,1978 年中国社科院研究生复试时,作为导师的卞之琳让考生翻译奥登的《战地行》诗歌。在《英国诗选》的译者前言中,卞之琳说:“这本《英国诗选》旨在不仅为国内一般读者参考、借鉴,而且供写诗、谈诗者提供西方诗的一本入门读物,列举英语诗从莎士比亚时代起到20 世纪30 年代末,各个阶段、各种流派或倾向的一些代表性作品或样品,总有点系统性,有点自己的见解。”这段文字反映出卞之琳两个难能可贵的译者素养:其一,卞之琳翻译过程中有着强烈的读者意识;其二,卞之琳乐此不疲地借翻译来促进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日趋成熟。中国新诗自诞生之日起,便在摆脱古诗束缚、接受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中探索行进,许多中国新诗人努力寻找和沟通中西诗歌艺术的联系,为西方现代主义的民族化执着寻梦。卞之琳的《断章》《白螺壳》《距离的组织》《尺八》等诗作名篇承载的幻美、朦胧与其译介法国象征派诗人不无关联。受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的启发,卞之琳更是创作了《天安门四重奏》。深入诗歌文本内部观察,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暗示与亲切感在卞诗中俯拾皆是。毋庸置疑,在沟通中西诗艺方面,卞之琳是一位兀兀穷年且声名显赫的寻梦者。
二、翻译莎士比亚文学作品
1952 年,为开拓新研究疆域,卞之琳把目光投向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卞之琳回忆——“当时国内莎士比亚新研究还在草创时期,我年逾四十,自挑起这副担子,只凭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一点肤浅的基本知识、大半淡忘的中西文化和文学偏颇涉猎所得的浮泛现象,并非不知天高地厚,只是自命正当盛年,欣逢盛世,敢于从零开始。”表面上,卞之琳自谦为“从零开始”,然而“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方法和“中西文化和文学”的宏大视角宣告了其莎士比亚研究的高起点登场。
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入手,卞之琳选译了其中七首发表在《译文》杂志上。试看译自十四行诗中第104 首的《“我看你永远不会老,美貌不会变”》——“我看你永远不会老,美貌不会变,/ 第一次见面,我看见你是那样好,/ 现在仍然是不走样。三个冷冬天/从树林摇落了三个夏天的骄傲,/ 三度阳春烟景转成了秋黄,/ 我看了季节在运转里没有停顿,/ 三番四月季在三度六月天烧光,/ 我初次看见你新鲜,现在还娇嫩……”译诗语言隽永、灵动,格律效仿原诗,富有朗读性。译者称:“原诗每行抑扬格五音步,与意大利体(‘彼特拉克体’)脚韵安排不同,为abab,cdcd,efef,gg;译文以不拘轻重音位置的顿或音组数相同配合原音步,照原式押韵。”以格律体译格律诗是卞之琳一贯的追求。卞之琳是诗人翻译家,其挑剔的遣词造句也是译诗的亮点,如对于原诗第一行“To me,fair friend,you never can be old”中“fair friend”的处理。其他译者如梁宗岱、屠岸皆忠实传达出“朋友”之意,卞之琳匠心独妙地简单译为“你”,使这首短诗从整首组诗中剥离出来,披上幻美、朦胧的情诗衣裳。
1954 年,卞之琳拟定莎士比亚戏剧翻译及研究计划:“从‘四大悲剧’着手,试图向《哈姆雷特》作‘中央突破’,继以向纵深开展,‘扩大成果’,配以‘四大悲剧’的诗体译本,从写译本序文、写单篇论文,以1959 建国十周年为期,写出论‘四大悲剧’的系统专著。”不难发现,卞之琳在五年内要完成两个任务:用诗体翻译莎翁四大悲剧和撰写四大悲剧的评论性专著。1955 年底,卞之琳完成了《哈姆雷特》的翻译并撰写了论文。依此速度,卞之琳的“五年计划”理应能如期执行。然而,政治环境的“思想改造运动”“反右派斗争”“文化大革命”风暴拦截了卞之琳的“五年计划”——“莎士比亚研究这个项目本身,在当时的大潮流里还是脆弱的,经不起风吹草动,得一再让路。”“一再让路”的窘境一直延续到文艺解冻的1976年。20 世纪80 年代,卞之琳终将《里亚王》《麦克白斯》《奥瑟罗》的翻译工作完成,与四大悲剧有关的研究文章、译序也汇编成著,《莎士比亚悲剧四种》《莎士比亚悲剧论痕》相继面世,卞之琳还清了当年自我许诺的两笔“文债”。在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翻译中,卞之琳之所以“向《哈姆雷特》作‘中央突破’”,是因为他持有如下观点:
《哈姆雷特》这个悲剧是莎士比亚的中心作品,最丰富的作品;哈姆雷特这个人物已经在西方成为家喻户晓的形象。世界各国的导演和批评家往往把这出戏当作自己的毕业课题;翻译家总想译一译这部作品……莎士比亚在这个剧本里,通过活生生的人物形象的塑造,非常集中地概括了一定社会历史的主要和本质的现象,非常集中地反映了社会生活中深刻的矛盾。
对于这样一部具有国际声誉的“莎士比亚的中心作品”、一部揭露“一定社会历史的主要和本质的现象”和“反映了社会生活中深刻的矛盾”的名剧,作为翻译家的卞之琳理所当然“总想译一译这部作品”。1956 年,卞译《哈姆雷特》面世,国内已有兰姆姐弟、林纾、田汉、梁实秋、朱生豪等近十个译本。其中,卞之琳受朱生豪译本影响最大,也不免将自己的译本与朱译本进行对比分析。《哈姆雷特》原文中“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是脍炙人口的名句。卞之琳对朱生豪的译文如是评价:“在朱译文里常见的例子却就类似把这一行诗译成这么一句话:‘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严格讲,这就不是翻译而仅是译意(paraphrase)。”卞之琳的译文是——“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将自己的译文和朱译比较后,卞之琳指出——
撇开和原文格律的模拟不算,“活”与“不活”,在原文里虽还不是形象语言,却一样是简单字眼。意味上决不等于汉语“生存”与“毁灭”这样的抽象字眼。我们对语言意味有感觉的写诗和读诗的,理应在两种译文之间辨别得出哪一种较近于诗的语言。进一步玩味,我这里重复了“活”字,用了两次,和原文重复“be”字,都是在节奏上配合这里正需要的犹豫不决的情调。这一点在“生存还是毁灭”这一句里就荡然无存。
这段文字有两层含义:第一,从语言角度看,卞之琳认为自己的口语译法较朱译抽象的译法而优越;第二,从形式角度看,卞之琳分析自己的译文传达出了原诗节奏上的情调,而朱译未能做到。显然,卞之琳坚定地认为自己的译文要比朱生豪译文更胜一筹。“To be,or not to be”是这句话的核心,词语、句法简单,但意蕴不凡,不同的译者也自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如孙大雨译为“是存在还是消亡”、林同济译为“存在,还是毁灭”、梁实秋译为“死后还是存在”、曹未风译为“生存还是不生存”、许国璋译为“是生,是死”、王佐良译为“生或死”、方平译为“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对此现象,李伟民有精彩评论:
对这句著名独白的不同译法,反映出了理解哈姆雷特的差别。借用一句话,我们可以认为“有一千个译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们对另一民族或国家文学作品的翻译不仅仅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同时反映了译者对另一民族、国家的文化、生活的理解、接受和阐释。
不同的译者,观察问题的视角自然有别,不同的处理方式给读者展现了“译者对另一民族、国家的文化、生活的理解、接受和阐释”。纠缠于如何译、哪种译法最佳,从现代翻译学来看,并无太大意义。翻译之余,卞之琳以马克思主义方法对莎士比亚的悲剧进行了周全研究,以论文、译序、译本说明等形式撰写了二十多万字的对莎士比亚四大悲剧详细解读的《莎士比亚悲剧论痕》,彰显了其翻译家、学者、评论家的三重身份。卞之琳的莎学研究成绩获得了社会的广泛认可。1958 年,上影译制片厂将卞译《哈姆雷特》改拍成电影,哈姆雷特这位悲情式的英雄在中国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形象。
三、结语
通过对卞之琳西方现代主义诗歌、莎士比亚文学作品翻译的讨论,本文揭示了其在翻译领域执着而又荣光的纪历,演现了卞之琳在中国译坛,甚至在现代文坛的引领性地位及多维形象。
2000 年,卞之琳走至生命尽头之际,袁可嘉撰文对其一生做出了全面总结:杰出的诗人、散文家、翻译家、中外文学评论家。在翻译理论建树方面,卞之琳提出诗歌翻译应以诗译诗、亦步亦趋,在译诗界形成了一个经久不衰的流派。限于篇幅,本文对其翻译理论只得一笔带过,不免有遗珠之憾,而这正是笔者进一步的研究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