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修改的赵素芳
2019-01-27卜昆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卜昆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7]
一、绪论
柳青的《创业史(第一部)》三个主要版本为1959年在《延河》4月号到11月号刊登的初刊本《稻地风波》(以下简称为初刊本),1960年6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初版本(以下简称为初版本),及1977年12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再版本。从初刊本到初版本,素芳由沉沦的富农情人转变为觉醒的无产阶级一员,两个版本形象大相径庭。《创业史(第二部)》中涉及素芳的内容主要有参加妇女讨论小组会、给瞎眼公公哭丧,主要集中在《延河》1961年第四至第五号连载的《创业史(第二部)》第四章,及中国青年出版社1977年6月第1版《创业史(第二部)》上卷第五、第六两章。批评者们认为,被修改的赵素芳显示了柳青对主流意识的一再妥协;又或是过分顾及教育功能,而丧失了艺术水准。笔者以为并非如此,本文将立足文本分析,以《创业史》中次要的女性角色作为观察视角,去看被修改的赵素芳带来的文本阐释空间。
二、《延河》版素芳的命运
素芳生活在无爱的婚姻中,不仅要守着迟钝迂缓的丈夫,而且要承受严重的家庭暴力。瞎眼公公指导,智障婆婆帮忙,弱智丈夫用顶门棍打掉她婚前的身孕,打得她下不了炕。素芳作为人的吃饱穿暖、享受情爱的生理需求,早就走进一条死胡同。连十七岁的欢喜都知道,“拴拴叔叔和素芳婶子的亲事,是人间的不幸”。善良的邻居们监督着不让不规矩的男人接近素芳,认为素芳的出路是快生个孩子,使自己摆脱不光彩的过去。毒打她的公公同样认为她只有生儿育女才能真正安心过日子。素芳不甘做个生育机器,打算向母亲学习:婚姻不如意又没办法离婚时,就再找个情人并对他忠诚与奉献,情人的妻子会和她友好相处成为朋友,邻居们也会觉得这是正常现象从而原谅她。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二年,素芳对生宝的感情浮出水面,她用尽心思吸引生宝的注意。她将一双亲手织好的羊毛袜送到生宝手上,这一些肢体接触使得梁生宝极为震怒。但他呵斥素芳的下意识的理由,是下河沿的纯正风俗。他让素芳别用做闺女时的一套,败坏了风气,这样的道德指责来得更加具有震慑力。她的情感得不到释放,转而向生宝哭诉她还没有解放,要求生宝做主她的政治权利,但是生宝以社会风俗为由依旧拒绝了她。生宝不去帮助素芳争取自由,主要的原因是在他潜意识之中,素芳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女人,他想不通这样的女人怎么有脸活在世界上。英雄皆远情色,素芳成了一种验证梁生宝个人品质的工具。文本中有一处对比,当梁生宝在深山里照顾被竹子划伤脚的拴拴时,素芳在与姚士杰偷情。这不得不令人想到,我国自古以来总用荡妇去反衬英雄的坐怀不乱。
《延河》版的素芳,一个在生理上、情感上、社会地位上都被拒绝的素芳,最终在姚士杰的引诱与压迫下,渐渐沉沦,难以觉醒。尽管她觉得生宝是个好人,不愿破坏他的互助组,但在姚士杰的甜言蜜语之下,她回家劝公公退组,知道公公已有同姚士杰搭犋的意愿时感到喜出望外。素芳对拒绝她的情感和新社会,抱以反抗的姿态,同富农站在同一战线上。无爱婚姻下的压抑与渴求、社会的封建伦理观念,造成了素芳的悲剧。
三、“修改版”素芳的意义
第一,人物性格发展变得流畅。《延河》版素芳打算和姚士杰一直好下去,并且很乐意退出生宝的互助组,与姚士杰家搭犋,为他们的关系做掩护。而在初版本中素芳不愿意超出私通关系,只想安稳度日,她发现了姚世杰“占女人和占产业一样地心黑”,并渐渐发觉姚士杰的“恶鬼”本质,觉得他是条“难缠的毒蛇”,“她不忍心接受堂姑父的毒辣手段,达到退出生宝的互助组的目的”。许多批判柳青此处修改的文章,都认为这拔高了素芳的政治觉悟。素芳是否有觉悟,能认识到富农对互助组的破坏,是值得探讨的地方。
修改后的素芳对人、对事的观察仍是基于表面的接触性判断,并非是阶级判断。她由善到恶的判断,也是基于自身受到了伤害。柳青给素芳的定语虽然是可怜的、没有觉悟的、不幸的,然而素芳是个眼睛灵动、口齿伶俐的姑娘。她的卑微在于被打掉了气性,打没了勇气,因此对任何事情都是怯生生的、卑微的,但这并不能使素芳丧失对人对事的判断能力。修改版的素芳依旧去帮堂姑伺候月子,这件事对于互助组、对梁生宝等人来说,是一件“不要脸”的行为。如果说修改版拔高了政治觉悟,素芳就不会去姚士杰的四合院。十七岁的欢喜得知之后,下决心以后不会娶这种“不要脸的贱货”。素芳为了暂时摆脱家庭的束缚去熬汤,以利益说动瞎眼公公放她出去。她是一个机灵的人,对姚士杰的观察也在慢慢向读者揭示富农的形象。修改后,素芳由蒙昧到对事态有着判断,显示了人物形象的性格原貌,情节发展也更加合理。
第二,悲剧意蕴更加浓厚。《延河》版梁生宝对素芳哭丧的鄙夷心理描写非常多,比如“没心没肺”“俗气透了”“不嫌羞、糊涂虫”“这种女人怎样在世上活着”……文本中充满了梁生宝对素芳的鄙夷之情。这种态度延续《延河》版第一部来看,并不奇怪,因为素芳是堕入了自己的情欲之中,并无后续的有力蜕变了。他的鄙视还源于素芳的谣言给他带来的政治误解,领导以为他生活作风不好,对他和郭振山的看法就有了与事实的偏差。修改后对于素芳的哭,梁生宝多了奇怪,隐藏起鄙夷,因此称她“糊涂虫”。梁生宝的墓前演说刺激了素芳,使她更加卑微,哭得停不下来。梁生宝此时也明白了素芳为什么哭——为从前的事哭,为旧制度哭。修改后的素芳,在接受两条道路的教育大会上,重新想到了自己的出路:在农业社里好好劳动,不让别人对自己提意见。只有融入集体,好好劳动,她才能得到认可,摆脱不道德的名誉,得到精神上的解放。
但是,梁生宝对于素芳产生理解,二人不再对立实则是一种假象。梁生宝此刻雄心勃勃要做的事,就是对素芳这样的落后妇女进行劳动教育。教育与被教育存在隐形的权力关系,素芳接受教育即接受规训,而劳动的幸福可能是一套诱导改造的话语。其次,修改后的素芳,看清了姚士杰的“恶鬼”本质之后,依旧与他偷情,则表现出一种麻木绝望的意蕴,悲剧意味更加浓厚。在《延河》版,她佩服姚士杰作假的本领,来自偷情的快感,带着无人发觉的庆幸与刺激。而在初版本里,她佩服姚士杰作假的本领,则带有着戏谑与鄙夷。素芳第二次偷情的报复性质在初版本与《延河》版里,又有了不一样的作用:《延河》版是原始的冲动与反叛,在初版本里则是暂时的偷欢与自我安慰。她明确清晰地知道这不是她的归宿和存在,抱着反正名誉不强,破罐子破摔,不妨及时行乐的心理。被伤害之后,素芳的主动既带有反抗的结果,也是绝望的悲观宿命。
四、结语
经过柳青的修改,赵素芳使《创业史》获得了更深层次的文本阐释空间。被修改的素芳的痛苦和矛盾,不仅表现了个人意志的伸张、女性自我意识的自觉苏醒,更是说明了在社会环境的大网中,她始终无法获得真实而完整的人格。而且,教育与被教育存在隐形的权力关系,素芳这样所谓的落后妇女被劳动教育,其实是接受规训,而劳动的幸福,可能是一套诱导改造的话语。最后,素芳看清暴力之时,已失去反抗的觉悟和能力,悲剧意蕴更显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