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怀古情,浑厚和雅境
——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赏析
2019-01-27何群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何群[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7]
六代繁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惟有蒋山青,秦淮碧。
——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怀古诗词以其独特的理性反思和苍凉的历史美感,丰富了文学的内涵。元朝方回《瀛奎律髓汇评》卷之三“怀古类”序曰:“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可以为法而不之法,可以为戒而不之戒,则又以悲夫后之人也。齐彭殇之修短,忘尧桀之是非,则异端之说也。有仁心者必为世道计,故不能自默于斯焉。”对此,清朝纪昀评论说:“此序见解颇高,可破近人流连光景,自矜神韵之习。”怀古,这一主题具有独特的魅力,怀古诗词尤其值得我们鉴赏和研究。
六朝古都金陵作为“江南佳丽地”,历来是词人怀古的对象,例如名作北宋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周邦彦的《西河·金陵怀古》。与王安石、周邦彦的作品一样,元代大词人萨都剌的这首《满江红·金陵怀古》也在我国古典文学长廊中展现出夺目的光彩,也是借吟咏古都金陵抒发作者物是人非的历史沧桑感。我们说,优秀的作品自是美的无尽宝藏,无论怎样探测它,都是探测不到底的。这首词,词笔拙、重、大,风格沉郁顿挫,达到浑化之境,而这些不过是其优点的几个方面。
萨都剌,字天锡,号直斋,对于其生卒年今人多有考证,但尚无定论,大约生于1272年,卒于1355年。其先祖为西域回族人,或谓蒙古族人,从祖辈起移居雁门(今山西代县)。泰定四年(1327),右榜三甲进士及第,任过翰林国史院应奉文字、江南诸道行御史台掾史、江浙行省中书郎中等职。萨都剌是虞集门人,与杨维桢为同年进士,擅长书法,诗文清丽,兼擅词曲,是元代少数民族文人最杰出的代表,诗有《雁门集》,词有《天锡词》一卷。刘廷振在明成化乙巳本《雁门集》序中云:“作诗而至于化,始可以为诗,而足以名世传后矣……天锡之诗,大而能化之诗也。……其所以神化而超出于众表者,殆犹天马行空而步骤不凡,神蛟混海而隐现莫测,威风仪庭而光彩翩跹,莫不耸观而快睹也。”此评亦可用于萨都剌的词,它们亦达到了浑化的境界。刘熙载《词概》称许萨都剌的词“兼擅苏、秦之胜”,它们既具有苏轼词的豪,同时又具有秦观词的婉。词学家吴梅先生《词学通论》:“天锡词不多作,而长调有苏辛遗响。大抵元词之始,实皆受遗山之感化。子昂以故国王孙,留意词翰。涵养既深,英才辈出。石云、海涯以绮丽清新之派,振起于前,而天锡继之,元词以此时为盛矣。”总体而言,萨都剌词风呈现豪放与婉丽并存的特点。登临怀古,是萨都剌词最为主要的内容,气势豪迈,感慨苍凉,实是能手,清代李佳《左庵词话》卷上谓:“雁门诸作,多感慨苍莽之音,是咏古正格。”其现存的十五首词中以怀古为题的占三分之一,例如《木兰花慢·彭城怀古》《酹江月·登凤凰台怀古用前韵》《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酹江月·姑苏台怀古》等,而最受读者喜爱的还是这首《满江红·金陵怀古》。
这首词大约作于至顺三年(1332)萨都剌任江南诸道行御史台掾史并移居金陵期间。萨都剌在这段时间写了很多怀古诗,例如《秋日登石头城》:“六代兴亡在何许,石头依旧打寒潮。”又如《望金陵》:“五月潮声方汹涌,六朝文物已凋零。”皆是化用前人诗句抚今追昔,皆是佳作。《满江红·金陵怀古》上阕写景并论及金陵历史。“六代繁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一起二韵情调悲凉,笼罩全篇,达到了宋代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提出的“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入闲事,方入主意”这一写作要求。前二句言:金陵,这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的首都,曾经何其繁盛!可是,如同春花落尽一般,昔时的繁盛一去无踪。后二句补充言:尽管占据着虎踞龙盘的有利地势,无奈徒有地利而无天时与人和,如今面对这山这川,油然而生兴亡之感。“春去也”“怅”“已”传达出作者登高望远时深重的历史沧桑感,笔力拙重。
“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这二韵四句承接前文,继续借物抒怀。词人在此处巧妙地化用了唐人诗句,前后共三次:一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二刘禹锡的《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三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春潮带雨晚来急”。燕子历经悠游岁月,看尽兴盛繁华,依然在飞翔。潮水见证过昔时的豪奢,也依然在城墙下翻涌。“急”字将作者的内在情感外化,潮水之急,意味着在这夜深时分,登览感怀的词人心潮澎湃,历史的兴与衰令他深思,令他无法平静。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过片换头承上启下,言词人念及这古都的过往,念及物阜民丰、歌舞升平早已消逝如云烟,愁绪纷繁。“如织”之喻和“空”字恰切地表现出词人的怀古心境是沉郁苍凉的。
“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昔日的繁华之地而今已荒芜一片,夕阳西下,枯草连天,空中乱鸦飞舞。“荒烟衰草,乱鸦斜日”,词人选取四个萧瑟、凄凉的意象,表现眼前的衰败之景,暗喻元朝国势日衰,给人以心灵的震撼。“《玉树》歌”“胭脂井”系陈后主陈叔宝的典故。《玉树》,即《玉树后庭花》的简称。据《陈书·后主陈皇后传》:“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选进,持以相乐。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大旨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也。其略曰:‘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胭脂井,原名景阳井,在金陵台城。陈后主曾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极其奢华,与宠妃张丽华、孔贵嫔三人各居一阁。隋兵攻入台城,三人投此井被俘。如今,歌舞已罢,胭脂井已坏,只有蝉鸣如泣。词人以陈朝灭亡的始末,作为六朝衰亡的典型,表明六代之所以繁华成空,皆是因为统治阶级的腐化堕落。这里,我们可以作为借古喻今来品鉴。
“到如今,惟有蒋山青,秦淮碧。”煞拍以金陵之景作结,余韵悠长。“蒋山”,即钟山,它与秦淮河均是金陵最具典型性的名胜。山依旧青,水依旧绿,面对它们,六朝的历史如同一场梦幻。这照应了词作的开头:“六代繁华,春去也、更无消息。”词作因而显得布局合理,通体和谐完整。作者在此处将唐代许浑《金陵怀古》“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融入作品,显示出词人具有厚实的文学修养,同时令词作多了几分书卷气。
萨都剌的这首《满江红·金陵怀古》不管是在思想性方面,还是在艺术性方面,都是很杰出的词作。思想性方面,作者视野开阔,借六朝的兴衰,表达对物换星移、人世变幻的苍凉之感。词人的这一怀古,也能够视作借古喻今来解读,因为萨都剌生活在元朝国势逐渐颓败时期。“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六朝的历史正是一面镜子,必须以之自警,否则,只会重蹈覆辙。艺术性方面,第一,作者运用今昔对比的手法,将历史的沧桑感深化;第二,写景处多施以冷色调,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第三,全词一气呵成,具沉郁之美,达浑化之境。
清代陈廷焯在《词则·放歌集》中评价此首《满江红·金陵怀古》时,用了“凄惘”一词,词作中明显渗透了萨都剌在元朝灭亡前夕的悲叹之意。总之,这是一首极富蕴藉之致的绝妙好词,无论是在萨都剌的作品集中,还是在整个元代怀古词中,都因其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而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