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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瑟罗》中“草莓手帕”意象探微

2019-01-27姜雯滢东南大学南京211189

名作欣赏 2019年27期
关键词:苔丝手帕莎士比亚

姜雯滢[东南大学,南京 211189]

学术界对莎剧《奥瑟罗》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悲剧性、戏剧冲突、角色分析等方面,针对道具“草莓手帕”本身的研究极少。剧中,奥瑟罗凭借着一条草莓手帕,认为苔丝狄蒙娜失贞于凯西奥,最终使得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而这两个人在不久之前才刚刚冲破世俗的阻挠,步入真爱的婚姻殿堂。这一方小小的手帕究竟承担了怎样的角色,才具有如此的情节反转力,我们可以从剧本细读中进行推断。

一、信物与纺织品的象征意义

手帕的来源有不同的说法。在苔丝狄蒙娜不小心丢失手帕后,奥瑟罗向她要手帕,提及手帕的来历:“那方手帕是一个埃及女人送给我的母亲的;她是一个能够洞察人心的女巫,她对我母亲说,当她保存着这方手帕的时候,它可以使她得到我父亲的欢心,享受专房的宠爱,可是她要是失去了它,或是把它送给旁人,我的父亲就要对她发生厌憎。她在临死的时候把它传给我,叫我有了妻子以后,就把它交给新妇。”这里,奥瑟罗指出手帕是埃及女巫送给她母亲的,可是在奥瑟罗杀死苔丝狄蒙娜,众人赶到案发现场时,奥瑟罗却又持另一种说法,“那是一方手帕,我的父亲给我母亲的一件古老的纪念品”。对比两处,我们看到奥瑟罗口中所说的手帕来源有所矛盾,没有其他材料可以证实,奥瑟罗对于手帕来源的两次口头表达哪一次是真实的,但如果跳过这种来源上的真实性,转而探求这方手帕在奥瑟罗心中所具有的意义上的真实性,我们可以梳理出这方手帕至少是三种身份:第一,母亲将手帕传给自己,手帕是遗物;第二,母亲持有手帕才能拥有父亲的宠爱,手帕是信物;第三,自己将这方手帕赠以苔丝狄蒙娜,手帕是代表爱情的礼物。

如果说奥瑟罗在两人交往之时将手帕送给苔丝狄蒙娜,只是作为礼物,代表自己充满爱意的心,那么在两人结婚后,手帕这一礼物的象征意也随着他们关系的改变而逐渐深化。随着剧情的发展,伊阿古试探奥瑟罗说:“既然是她的东西,我想她可以把它送给无论什么的人。”可是奥瑟罗却回答说:“她的贞操也是她自己的东西,她也可以把它送给无论什么人吗?”从这种将手帕与妻子贞操进行类比的对话中,我们至少可以得出结论,手帕在奥瑟罗心中的分量已是礼物的属性远远不能承担的,它更像是一方信物,一种信任凭证,与妻子对婚姻的忠诚度相关联。对于奥瑟罗来讲,妥善保管好这方手帕,就相当于作为妻子的苔丝狄蒙娜妥善守护二人间的夫妻关系、恪守身为妻子的准则,意味着自己对妻子的爱依旧被她珍重收藏着。而苔丝狄蒙娜却失去了这一方意义重大的手帕,这意味着她对丈夫给予的这一件极为重要的信物没有加以妥善保管,丈夫附加在这方手帕上的感情并没有得到她的重视,或者说她觉得这份感情已经无须珍视、可以随意处置,意味着奥瑟罗失去了苔丝狄蒙娜的爱,两人间的夫妻关系出现了问题。这对于奥瑟罗而言是极其严重的事态,他故意询问苔丝狄蒙娜手帕的去向,并且警告她说:“我遵照她的吩咐给了你,所以你必须格外小心,珍惜它像珍惜你自己宝贵的眼睛一样,万一失去了,或是送给别人,那就难免遭到一场无比的灾祸。”值得注意的是,奥瑟罗并没有直接向苔丝狄蒙娜求证草莓手帕为何会在凯西奥的手中,而是选择装作不知情,不惊动苔丝狄蒙娜,以询问手帕的去向来试探妻子,顺带用手帕具有魔力这一说法来吓唬她。可见,剧情发展到此,奥瑟罗仅凭伊阿古口头上所说的“手帕”,就已经对妻子失去了信任,他相信伊阿古看到的那方手帕就是他送给妻子的那一方,确信自己已被背叛的愤怒使得他完全没打算询问苔丝狄蒙娜事情是否属实,而是在背地里寻找证据。随后,待他亲眼见到凯西奥拿着手帕,便立马坐实了妻子和副官之间有奸情。

由上可见,手帕对于奥瑟罗的意义非同小可。但是这种意义实际出于作者莎士比亚的构思,为什么承担起全剧中最重大作用的线索性物件,是一方手帕,而不是其他的东西呢?这或许可以从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以及社会文化来解释。

千年前的古希腊圣贤苏格拉与美诺的辩论中这样描述女性的美德:“一个女人的美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也可以很容易地描述出来:她的责任是在管理她的家务,和看管屋里的东西,以及服从她的丈夫。”欧洲文明的另一源头《圣经》,在描述人类起源时认为,女性始祖夏娃是男性始祖自亚当的肋骨中诞生,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偷吃禁果并让亚当也吃,导致了两人被逐出伊甸园,某种程度上来讲《圣经》同样将女人放在了男人的附属地位上,并且给女性冠上了“脆弱”“易受诱惑”的色彩。到了中世纪时期,女性地位依然低下,在当时欧洲城市社会中,按照传统的劳动分工,普通女性仍是家庭劳动的主要承担者。一般而言,普通女性不被允许参与社会性劳动,当时城市法及行会规章都不鼓励女性自由活动,更反对女性成为独立的经济参与者,宗教机构也大肆宣扬“女人主内”思想的合理性。但出于生计原因,许多女性除了从事家庭劳动之外,不得不走出家门,从事力所能及的社会性劳动,以此来满足个人及家庭生存的需要,当时的女性就业较为突出的是纺织、酿酒及商品零售三个行业。

在生计与社会观念的影响下,“纺织”这种轻巧而符合女性特征的技能便得到了普及,普通家庭的女性靠着纺织补贴家用,贵族家庭的女性同样被要求以此技能作为衡量个人价值的一项重要标准。在一些时期里,女性所完成的织物几乎上升到了代表其自身的层面。并且,手帕作为贴身物品,具有较高的个人私密性,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远近亲疏往往就依靠知晓私密的程度来判定,因此许多文学作品里,男女双方表达爱意就从赠送自己的贴身物品开始,以示关系的不同常人。这一点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也有所体现,《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贾宝玉与蒋玉菡交好,互赠礼物,蒋玉菡赠予贾宝玉的便是一条系小儿衣的大红汗巾,贾宝玉则将袭人给自己那条松花汗巾作为回礼送了出去,回去后不仅引得袭人抱怨宝玉将自己给他的贴身汗巾随意送人,宝玉更是因为持有蒋玉菡的红汗巾,而被忠顺府认为私藏蒋玉菡,闹上门来要人,引得贾政一顿暴打。到了当下,影视作品里依然会出现类似情节,贵族男子丢失了自己的汗巾,须得大肆寻找一番,其目的不在于寻到失物,而在于使周围人都知晓这件贴身物品已丢失,避免因为他人的不知情而与捡到汗巾之人传出私密之说,男性尚且忌惮这样的流言,女性则更不用说。可见,手帕等类的随身织物具有象征意义并不是只存在于莎士比亚的时代。

二、“草莓”纹样的特殊性

其次,剧本中“手帕”这个信物的设计有特殊性,能让奥瑟罗一下子识别出凯西奥手中的手帕是自己送给苔丝狄蒙娜的,这个特殊性就在于手帕上的草莓纹样。莎士比亚选择草莓而不是其他图案,定是出于创作的考量,“草莓”纹样里必定包含着剧作家想要传达的某些信息。草莓这一浆果与人类有着很深的渊源,早在石器时代,依靠采集与狩猎生存的原始人类就已开始食用野生草莓。古希腊和古罗马人很早就栽种欧洲草莓观赏,考古学家曾在两千年前在王公贵族的庭院中找到草莓的遗迹。随着食用草莓品种的培育,这种水果被广泛认识且受到大多数人的喜爱,逐渐进入欧洲的文化。初春里匍匐于地面的枝干开出小而洁白的花朵,细小的花朵最后却孕育出鲜红硕大形似心脏的甜美果实,果实全体皆可食用,没有需要丢弃的壳与核,因此在一些说法里,草莓被认为是完美的水果。

法国皇帝查理五世很喜欢这种可口的水果,1368年他下令在巴黎罗浮宫的庭院里种植1200株草莓,这很快引起法国和欧陆各国贵族的跟风。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草莓就与爱情、婚姻联系在了一起,波提切利创作的名画《春》里,花神佛萝拉身穿华服,象征着婚姻给自己带来的转变,而她的衣服上就缀满了草莓图案,地上也长满了草莓。草莓也受到莎士比亚的赏识,在《理查三世》和《亨利五世》两部历史剧中,被提及的草莓都与美好意义相联系。而莎士比亚时代的种植学普遍认为,植物会受到相邻的其他植物的影响,吸收对方的优点和缺点。因此甜的花被种在果树边,由此来增加水果的味道,果树要避开那些味道难闻的树木,如接骨木,以免败坏了水果的味道。但草莓被认为是一个例外,即使跟较差的果树为邻也不会被败坏。因此,草莓被赋予了纯洁、正直的象征意义,时常与婚姻爱情联系在一起。

结合《奥瑟罗》,我们可以理解为手帕上的草莓样式暗示着奥瑟罗与苔丝狄蒙娜爱情婚姻的纯洁性,延伸至剧中女性纯洁与否的衡量标准,草莓指称的便是女子的贞操。苔丝狄蒙娜丢失了的手帕到了凯西奥手中,在奥瑟罗看来便是自己的妻子失贞于凯西奥,两人的婚姻爱情已经破裂。这样,我们便不难理解莎士比亚为何挑选“草莓手帕”作为支撑剧情的关键道具,也同样能明白奥瑟罗为何凭着一条草莓手帕就认定了妻子的罪恶。

三、“草莓手帕”影射的婚姻问题

论及爱情与婚姻,莎士比亚的许多剧作都涉及了这个主题。然而,没有哪一部剧作像《奥瑟罗》一样,将当时欧洲国家的婚姻制度、夫妻关系和妇女地位问题揭示得如此透彻。莎士比亚提出了两种婚姻模式:一种是建立在心灵相通,甚至能突破各种庸俗成见与障碍的真挚爱情之上的婚姻。这种婚姻模式将尊重和性欲结合起来,融入感情关系中。从《奥瑟罗》剧开始我们可以看出奥瑟罗和苔斯狄蒙娜的结合属于这种模式。然而这种两相情愿、婚姻自主的婚姻模式并不代表着婚姻关系中的夫妻双方的平等,再加上各种复杂的个人和外部的因素,使得它最终为父权社会中典型的男尊女卑式婚姻所取代。在第二种婚姻模式中,男性的权力至高无上,女性处于绝对顺从的地位,这种模式典型地体现在爱米莉亚和伊阿古的婚姻关系中。

在《奥瑟罗》剧的前几场中,女主人公苔斯狄蒙娜违抗父命和奥瑟罗结合,奥瑟罗也吐露出他想和苔斯狄蒙娜结婚的愿望,两人对于爱情和婚姻的预想达到了极高的境地。从这里,我们看到了莎士比亚设想的一种理想爱情和婚姻模式,它们在莎士比亚时代虽然没有成为一种现实,却成为社会上理想婚姻的一种典范。这种婚姻模式强调个体的自由选择是婚姻的最可靠的基础,夫妻双方的支持和爱恋是其基本的目标。然而尽管这种两相情愿和自由结合的婚姻模式力求一种感情的共鸣,其最终还是逃不出父权制婚姻模式的羁绊。莎士比亚在描写苔丝狄蒙娜不遵父命而自主婚姻的同时,明显地点出了她丝毫不怀疑做妻子的要对丈夫尽责的传统规范,从一开始苔斯狄蒙娜就将自己置于奥瑟罗的从属地位,这也预示了她在剧终时的悲惨命运。

相对于苔斯狄蒙娜对奥瑟罗的盲从,奥瑟罗却没有对苔斯狄蒙娜怀有绝对的信任。知晓妻子的“背叛”后,他发出这样一番感叹:“啊,结婚的烦恼,我们可以在名义上把这些可爱的人称为我们所有,却不能支配她们的爱憎喜恶……可是那是尊贵者也不能幸免的灾祸,他们并不比贫贱者享有更多的特权,那是像死一样不可逃避的命运,我们一生下来就已经在冥冥中注定了的。”这番表白不但说明他对苔斯狄蒙娜没有本质上的信任,而且毫无疑问认为男人有权利拥有和支配女人。当他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本应属于他的那部分爱憎喜恶时,便无可救药地认为妻子的不忠与背叛是一种必然。在这里,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在两人为之做出巨大牺牲而追求来的两相情愿的自主婚姻模式中,妻子仍旧是丈夫的附属物,这种婚姻模式的本质和当时社会中的父权制旧式婚姻不谋而合。

一方简单的草莓手帕之所以能够支撑起一部悲剧作品,在于时代与社会状况对它进行了“赋值”,草莓手帕是信物,是女子贞操,是爱情纯洁的象征。这桩行为上突破了旧式传统而脑袋里依然操着父权话语的婚姻,给了草莓手帕发挥的舞台。苔斯狄蒙娜在新婚伊始就将自己置于受丈夫支配的地位,婚后无条件地顺从奥瑟罗。当奥瑟罗由于手帕事件向她动怒时,她仍旧没有意识到他容易嫉妒的这个缺点,还责备自己并为奥瑟罗开脱,直至最后,当爱米莉亚问是谁要杀她时,苔斯狄蒙娜仍旧为自己丈夫的罪行掩饰,反倒说是她自己的罪过。而奥瑟罗则并不认为自己是谋杀犯,反倒认为由他来杀死苔斯狄蒙娜是他的权利,是为了主持正义。可见,奥瑟罗虽与苔丝狄蒙娜结合于自由恋爱,但两人的思想与相处模式却都还是传统婚姻模式中的那一套。可怜的苔斯狄蒙娜还沉浸在美好的两相情愿幻梦中,就已沦为旧式婚姻制度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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