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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琦美生平履历考论
——纪念赵琦美抄校本古今杂剧发现80周年*

2019-01-21徐子方

文化遗产 2019年1期
关键词:万历

徐子方

赵琦美(1563-1624)又名开美,字玄度,又字如白,号仲朗,又号清常道人。幼聪好学,博闻强记,志在兼济,藏书著述多所成就。著有《洪武圣政记》《伪吴杂记》《脉望馆藏书目》等。校勘刊刻有《新唐书纠缪》《仲景全书》《周髀算经》《东坡先生志林》《唐段少卿酉阳杂俎前集》《松石斋文集》《东坡杂著》《陈眉公杂录》等。然科试无望,以荫庇出仕,声名不显,生平资料阙如。2018年5月,乃赵琦美抄校本古今杂剧重现于沪上80周年,欲就所见,作一探考,以就正于学界朋友。

一、早年家居(1563-1599)

赵琦美嘉靖四十二年生于江苏常熟。*赵琦美出生年月无确凿记载,然据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六十六“墓表一”《刑部郎中赵君墓表》:“君以病没于长安之邸舍,天启四年之正月十八日也。” 天启为明熹宗朱由校的年号,“天启四年”乃1624年,由此上推,则琦美生于1563年,即明世宗嘉靖四十三年。具体时日,据《暨阳章卿赵氏宗谱》所记为六月二十五日,然谱系近人所撰,时间过晚,且前无其他资料支持,姑系于此。祖父赵承谦(1487-1568),字德光,号益斋,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授赣州府推官,擢南京吏部主事,官至广东布政参议,著有《盛唐名家诗》。父为吏部左侍郎赠礼部尚书赵用贤,著有《松石斋集》《赵用贤书目》等。兄弟三人,琦美为长,二弟祖美,国子监生,钱谦益《赵用贤墓志铭》称其“倜傥有父风”,然祖美并未如父兄做官,而是将机会让给了儿子。其父赵用贤故后,祖美子士履得荫为中书舍人。三弟隆美(1581-1641),字文度,号季昌, 明熹宗天启二年以荫入仕,任职太常寺典簿,历官至叙州知府,著有《赵叙州集》2卷。琦美另有姐妹七人,名不详。

和一般士大夫子弟一样,琦美幼年当在学读书,为将来学而优则仕做准备。无名氏《太常续考》卷七一《太常寺·题名记·典簿》载:“赵琦美,直隶常熟人,官生。”*佚名:《太常续考》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599册,第296页。此处“官生”即国子监生,乃明清荫监之一。但国子监生仅是一种身份象征,不必亲到监读书。赵用贤松石斋书房中万册藏书,为赵琦美幼年诵读提供了先天优厚条件。他本人也注意购买喜爱的书,当时的苏州为天下人文荟萃之地,也是琦美常去的地方。万历十六年,琦美26岁,他在苏州地摊上以铢金购买了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十卷。与此同时,他还爱上了校书和刻书。万历十七年端阳后二日,琦美校五代杜光庭《录异记》一书,并有跋:

……万历己丑端阳后二日,发故簏,偶见此书跋语,抚卷慨然。为校正二十一字。 赵清常记。[注]赵琦美:《录异记跋》,杜光庭《录异记》书后,《续修四库全书》第1264册,第509页。

“万历己丑”即万历十七年,琦美27岁。称“发故簏,偶见此书”,应是旧藏,但不见于其父《赵定宇书目》,可知也是赵琦美购置。

刻书方面,年轻的赵琦美也在积极参与并有所成就。万历二十三年(1595),校刻《东坡先生志林》五卷,其父赵用贤作序:

《东坡先生志林》五卷,……余友汤君云孙,博学好古,其文词甚类长公,曾手录是编,刻未尽而病卒。余子琦美因拾其遗,复梓而卒其业,且为校定讹谬,得数百言。庶几汤君之志不孤,而坡翁之在当时,其趦趄于世途,鞿缚于穷愁者,亦可略见云。万历乙未海虞赵用贤撰。[注]赵用贤:《松石斋文集》,《刻东坡先生志林小叙》,《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1册,第104页。

很显然,苏轼此书在当时士大夫中颇受重视。赵用贤赞其“坡翁之在当时,其趦趄于世途,鞿缚于穷愁者,亦可略见”,似乎引为同调。《明史》本传称“用贤性刚,负气傲物,数訾议大臣得失”,只为党争所陷,屡起屡蹶,对“趦趄于世途”之体会应较他人为深。对于此书,琦美父执汤云孙也曾花了一番功夫,将其全部抄录,准备刊刻,然“未尽而病卒”,可谓赍志而殁。琦美继其业,“拾其遗,复梓而卒其业,且为校定讹谬”,终于使得父辈的意愿得以实现。

是年,常熟及周边地区疠疫大起,赵家亦多人患疾,幸得名医沈南昉救治,未罹重大灾难。目睹这一切的赵琦美对医道救人感触很深,在已致仕在家的赵用贤支持下,校刻出版有“医圣”之称的东汉医学家张仲景《伤寒论》。赵琦美有序记其事:

岁乙未,吾邑疫疠大作,予家臧获率六七就枕席。吾吴和缓明卿沈君南昉在海虞,藉其力而起死亡殆徧,予家得大造于沈君矣。不知沈君操何术而若斯之神,因询之。君曰:“予岂探龙藏秘典,剖青囊奥旨而神斯也哉?特于仲景之《伤寒论》窥一斑两斑耳!”予曰:“吾闻是书于家大夫之日久矣,而书肆间绝不可得。”君曰:“予诚有之。”予读而知其为成无己所解之书也。然而鱼亥不可正,句读不可离矣。已而购得数本,字为之正,句为之离,补其脱略,订其舛错。沈君曰:“是可谓完书,仲景之忠臣也。”予谢不敏。先大夫命之:“尔其板行,斯以惠厥同胞。”不肖孤曰:“唯唯。”沈君曰:“《金匮要略》,仲景治杂症之秘也,盍并刻之,以见古人攻击补泻缓急调停之心法。”先大夫曰:“小子识之。”不肖孤曰:“敬哉。”既合刻,则名何从?先大夫曰:“可哉。”命之名《仲景全书》。既刻已,复得宋版《伤寒论》焉。[注]赵琦美:《刻仲景全书序》,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9页。

文中称校刻前原书“鱼亥不可正,句读不可离”,自己“字为之正,句为之离,补其脱略,订其舛错”,可见其工程量巨大。如果不是“先大夫”父亲以“惠厥同胞”之使命感督促,琦美几乎不可能承担。而且事实上该书自校勘到刊刻花了四年功夫,直到万历二十八年三月方始完工。琦美在《序》的最后将医人与医国联系起来,对父亲的官场遭遇和日渐凉薄的世道人心发出这样的感喟:“先大夫故尝以奏疏医父子之伦,医朋党之渐,医东南之民瘼,以直言敢谏医谄谀者之膏肓,故踬之日多,达之日少。而是书之刻也,其先大夫宣公之志欤!今先大夫殁垂四年而书成。先大夫处江湖退忧之心与居庙堂进忧之心同一无穷矣。”

要言之,早年家居时的这些读书、校书和刻书经历,为赵琦美一生成长无疑奠定了良好的的学识基础。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独立思考外,通过购书、校书和刻书,还可以发现青年赵琦美与众不同的地方,这就是热衷于杂学而对儒家正统的疏离。《录异记》是中国古代神仙集,包含《鬼谷先生》等百余篇。前述琦美购置《酉阳杂俎》亦属唐代小说。至于《东坡先生志林》,《四库全书总目》以为“盖轼随手所记,本非著作,亦无书名。其后人裒而录之,命曰《手泽》;而刊轼集者不欲以父书目之,故题曰《志林》耳。” 同样不脱笔记小说的范围。由此可知,琦美年轻时即喜爱读书和校书,而书的内容则多为神话小说,而与正统经义无关,这同样极大地影响了他毕生思想及价值取向。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尽管当时的文坛领袖钱谦益称赞琦美“天性颖发,博闻强记,落笔数千言”[注]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六十六“墓表一”《刑部郎中赵君墓表》,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536-1538页。,却无资料表明其通过科举获得功名,这只能说明赵琦美的知识结构与官方倡导并作为科举考试内容的儒学正统存在着较大距离。可以设想,如果不是其父赵用贤官场地位的荫庇,赵琦美很可能一辈子就是一个白衣秀士。

二、南京为官(1599-1610)

万历二十四年(1596),发生了导致赵琦美发生人生重大转折的事件。这一年,父亲赵用贤逝世。前已述及,用贤虽官至正三品吏部左侍郎,但过于刚直,负气傲物,数訾议大臣得失,终陷朋党争斗,受政敌陷害,加之已绝姻亲吴某乘隙诬告,遂移疾归里,忧愤以死。有司依例抚恤,可以荫子做官,琦美身为用贤长子,乃第一个受惠者,任职正八品的南京都察院照磨。当然,他也并非本年即前往履任。按礼制,他得在家服丧,三年终制,至万历二十七年方正式赴南京,就此踏上仕进之途。[注]参见金昱杉《赵琦美生平考》,《人文天下》2017 年 8 月刊。

明代南京为两都之一,同样设置政府六部,但管辖范围仅限于周边地区。赵琦美任南京都察院照磨。都察院由前代的御史台发展而来,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不仅可以对审判机关进行监督,还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为最高监察机关。照磨,即“照刷磨勘”之简称,掌管磨勘和审计工作,事务原本繁巨,惟南京官制原本是个闲职,有的是时间,适合他喜爱读书、校书和刻书的个性。也正因此,在南京11年中,没有资料显示他干了什么磨勘和审计的大事,倒是留下了校书和刻书的印记。

万历三十年(1602)四月,刻苏轼《仇池笔记》成,并作序记其事:

《笔记》于《志林》表里书也,先大夫既已序《志林》而刻之矣。兹于曾公《类说》中复得此两卷,其与《志林》并见者得三十六则。去其文而存其题,庶无复辞,亦不废若原书,此余刻笔记意也。窃谓长公,才具七斗,游戏翰墨,皆成文章,故片纸只字,无非断圭折璧,才既高而节复峻,此足以起忮矣。况复呶呶不胜其?睨一世则侧目而揶揄之者,固将甘心焉。而相公厮坏殆以柄国者为鳖矣,士固可杀不可辱也。议新法未必伤柄人之心,然此等语不足以彻髓耶!夫荆公固士也,学虽僻而奈何辱之哉?乌台之狱,岂尽人尤也乎。刻笔记。万历壬寅孟夏日,海虞清常道人赵开美识。[注](宋)苏轼:《仇池笔记》卷首,涵芬楼影印本。

由序文可以得知,赵琦美校刻此书,乃由于其与此前家居时和父亲合作刊刻的《东坡志林》相表里,可互为参见。序文的更大价值还在于显示出作者并非单纯的刻书者,亦非单纯的校勘者,而是对书中内容有过深入研究的思想者。比如作者虽然钦佩苏东坡“才具七斗,游戏翰墨皆成文章”,承认王安石“学僻”,但对书中歪曲甚至诋毁王安石的文字则大不以为然,在引用古语“士固可杀不可辱”后直言:“荆公固士也,学虽僻而奈何辱之哉?”甚至联系起历史上苏东坡的“乌台诗案”冤狱,认为其被贬遭祸也有自己的原因:“乌台之狱岂尽人尤也乎?”话虽说得很重,但也多少反映了赵琦美的真实思考。

万历三十三年(1605),琦美43岁,在官场结识浙江嘉禾(今嘉兴)项群玉,得后者提供《酉阳杂俎》的数条轶文,颇为感奋。[注]赵琦美:《酉阳杂俎序》:“岁乙巳,嘉禾项群玉氏复以数条见示,又所未备也,复为续之。”按:“乙巳”即万历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前已述及,琦美在万历十六年于苏州书摊购得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十卷,“喜甚,便携之归。开窗拂几,较三、四过,其间错误,如数则合为一则者,辄分之;脱者,辄补之;鱼亥者,就正之。不可胜屈指矣。”今得此数条增补,更觉锦上添花。次年,因公干赴京,居燕山龙骧邸。又得《洛阳伽蓝记》旧刻本,续校并最终完成之。是书校勘前后历经八载,至此方完成。琦美跋云:

丙午,又得旧刻本,校于燕山龙骧邸中,复改正五十余字。凡历八载,始为完书。[注](清)钱曾:《读书敏求记》,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第57页。

“丙午”即万历三十四年(1606)。文中“校于燕山龙骧邸中”一语曾引发争议。孙楷第据以认为赵琦美此年已离开南京赴北京任职,其实这只是赵琦美的一次临时出行。“燕山龙骧邸”并非琦美在京时官邸,而是都察院为赴京公干之官员安排的临时旅邸,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即为其父赵用贤生前任京官时所购置之住所遗存。原因非别,就在此后二年,琦美《酉阳杂俎》跋中自署头衔仍为“迪功郎,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文不长,引录如下:

丁未,官留台侍御内乡李公,有士安、袁凯之癖,与美同好,自美案头见之,欣然欲刻焉。美曰:“子不语怪,而《杂俎》所记多怪事,奈何先生广《齐谐》也?”先生曰:“否,否!禹铸九鼎而神奸别,周公序《山海经》而奇邪著,使人不逢不若焉。噫!世有颇行凉德者。”侍御既以章疏为鼎、为经以别之矣,乃兹刻又大著怪事而广之。岂谓有若《尸穸》《诺皋》所记,存之于心,未见之于行事者,又章奏所不及攻而人所不及避也。藉此以诛其心,僇其意,使暗者、昧者皆趋朗日,不至烦白简矣。是亦息人心奇瑰之一端云。迪功郎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海虞赵琦美撰。

文中“丁未”即万历三十五年(1607),琦美45岁。与琦美同在南京都察院任职的侍御史李某,极力促成《酉阳杂俎》的刊刻。二人关于“子不语怪”的对话,实际上也道出了琦美自己的内心矛盾。都察院“以章疏为鼎、为经以别之”,本为王道,亦台面上事,而“《杂俎》所记多怪事”,刊刻此书等于“广《齐谐》”,难免有不务正业之嫌。这位李御史以“禹铸九鼎而神奸别”和“周公序《山海经》而奇邪著”皆为王道解之,事实上也解开了赵琦美长期以来横亘胸中的一块心结。校勘刻印《酉阳杂俎》之类志怪笔记小说,“大著怪事而广之”,能“藉此以诛其心,僇其意,使暗者、昧者皆趋朗日,不至烦白”,有何不可!

万历三十六年(1608),琦美46岁,仍在南京都察院任职。8月中,自友人孙唐卿处借得《文房四谱》录校,至九月十三日甫毕。清人黄丕烈《荛圃藏书题识》卷五“文房四谱”条引该书琦美跋语云:

《文房四谱》四卷,戊申八月中,友人孙唐卿氏自家山来,奚囊中持此书,因借录,并校其讹者无虑数十。续检得《徐骑省集》中有是书之序,不知何年失去,今录于前,可谓洛浦之遗矣。万历三十六年九月十三日,海虞清常道人书于柏台公署。[注](清)黄丕烈:《荛圃藏书题识》,屠友祥校注,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第315页。

“柏台”即御史台之别称。明洪武十五年(1382)改前代所设御史台为都察院,琦美时任职南京都察院照磨,故云。《文房四谱》为宋代苏易简撰,共五卷,分为《笔谱》《纸谱》《墨谱》《砚谱》,是记载历代笔、墨、纸、砚原委本末及其故实。书前有徐铉序文,而琦美自友人孙唐卿处所借该书徐序缺损,赖徐铉《徐骑省集》补之,是为全璧。校订该书是目前所知赵琦美在南京任职期间进行的最后一项工作。

值得提出的是,琦美在南京任职期间也并非都是在做“不务正业”的事,也较好地履行了本职工作。据钱谦益《刑部郎中赵君墓表》记载:

(琦美)官南京都察院照磨,修治公廨,费约而工倍。君曰:“吾取宋人将作营造式也。”[注](清)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六十六“墓表一”《刑部郎中赵君墓表》,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第1537页。

都察院照磨掌管磨勘和审计工作,能够做到“费约而工倍”,证明赵琦美并非只凭父亲余荫当官的贵介子弟,而是有其才干的能吏,但这种工作业绩并不多见。由于陪都机构的备份性质,加之官职卑微,对于赵琦美来说,除了有时间读书、校书和刻书外,能够施展才华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

三、任职京师(1610-1619)

钱谦益《刑部郎中赵君墓表》记载琦美所任第二个官职是太常寺典簿。《明史·职官志》:“太常,掌祭祀礼乐之事,总其官属,籍其政令,以听于礼部。”至于典簿,属太常寺典簿厅,时设典簿二人,正七品,主要从事掌奏文书的起稿校注。这个职位较之正八品的南京都察院照磨,品级上高了两极,职责上似乎也更与文稿整理相关,对于非科举出身的赵琦美来说,无论如何这都是官场人生的一件好事。

关于琦美入京任职的时间,学术界有不同看法。前已述及,孙楷第根据赵琦美《洛阳伽蓝记跋》认为在万历三十四年,后来又据赵氏《文房四谱》跋作进一步推论:

丙午乃万历三十四年(1606),是时赵琦美已在北京。据谦益琦美墓表,琦美由南京都察院炤磨升太常寺典薄,则是时殆官太常寺也。三十六年在北京,为都察院都事。四十二年(1614)至四十五年(1617)在北京,为太仆寺丞。又文房四谱跋(《荛圃藏书题识》卷五《文房四谱》条引)称“戊申八月,友人孙唐卿(唐卿名允伽)自家山来,借录此书,校其伪者。复从徐骑省集中录出是书之序。”末署“万历三十六年九月十三日海虞清常道人书于柏台公馆。”柏台乃御史台别称,则是时琦美已由太常寺典薄转都察院都事也。[注]孙楷第:《也是园古今杂剧》,上海:上杂出版社1953年,第5页。

万历三十四年,赵氏校书“燕山龙骧邸中”,“燕山”此处指代北京,“龙骧”即龙骧卫,琦美在京时寓所于此。孙氏据以推知其时琦美已在北京,似乎合乎情理,也不违背逻辑。然若就此认为赵琦美于万历三十四年已由南京都察院转任北京太常寺则误。证明这一点也容易,前述琦美于万历二十五年所撰《酉阳杂俎序》自署“迪功郎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海虞赵琦美撰”,清楚表明其实仍在南京任职。如果说这还是孤证的话,今查《四库全书·史部·职官类·官制之属》所收《太常续考》卷七《太常寺·题名记·典簿》,即发现另有明确记载:

赵琦美,直隶常熟人,官生,万历三十八年任。

这就非常清楚地说明,赵琦美之任太常寺典簿,是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太常续考》八卷(江苏巡抚采进本),不著撰人名氏。《四库提要》谓该书“明崇祯时太常寺官属所辑也。”“总括一代之掌故,则体贵简要;专录一官之职守,则义取博赅,言各有当,故详略迥不同也。”书中所记应较可靠。琦美无科举功名,本不可能做官,当时的身份是官生,其入太常寺任职时间由此可以确定。

明确了琦美赴京任职太常寺之年份,另一条史料仍需辨析。这就是琦美《故宫遗录序》中的一段话:

故宫遗录者,录元之故宫也。洪武元年灭元,命大臣毁元氏宫殿,庐陵工部郎萧洵实从事焉。因而记录成帙。有松陵吴节为之序,予于万历三十六年间得于吴门书摊上。字画故暗不可句,因为校录一过,三十八年庚戌于金陵得张浙门墨本。为校正数十字,置之箓中。[注]佚名、萧洵:《北平考·故宫遗录》,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2页。

文中除了交待《故宫遗录》这部书的来龙去脉之外,还提供了两条信息,一是在万历三十六年,琦美在南京任职期间曾回常熟老家探望,路过苏州时还逛书摊买书;一是在万历三十八年,琦美仍在南京,购得《故宫遗录》的张浙门墨写抄本。前者犹可,无非丰富了赵琦美南京为官期间的经历。后者则直接关系到琦美何时赴京任职的时间。有人也许会问,既然琦美在万历三十八年仍在南京,又如何能在同时任职于北京呢?其实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因为此二条史料均未注明月份,既然真实性均无问题,只能说明分别发生在上半年和下半年,二者之间并不矛盾。况且即使已在京师任职,也不能排除回常熟老家探望路过南京逗留之可能,毕竟11年在此为官,同事朋友肯定不会少。所有这些,皆不能作为质疑琦美于万历三十八年已入京供职之理由。

京师任职在赵琦美一生中是非常重要的时期,可以说决定他在藏书和校刻文化史上地位的几件大事都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

首先当然是抄校内府本古今杂剧。万历四十年(1612)五月十四日,抄校于小谷本《女学士明讲春秋》杂剧,是为赵琦美抄校古今杂剧之始。这一年,是赵琦美入京任职后的第二年,他50岁。今存赵氏抄校本古今杂剧《女学士明讲春秋》剧末载有赵琦美跋:

于小谷本录校。此必村学究之笔也。无足取,可去。四十年五月十四日,清常道人。[注]赵氏抄校本古今杂剧跋语俱附于《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所收诸剧之后,此不一一注出,下同。

值得指出的是,孙楷第《也是园古今杂剧考》注意到此条,却谓:“四十年疑误”[注]孙楷第:《也是园古今杂剧考》,第104页。,未说明理由。依笔者分析,当时由于本年只校此一本,别无其它,加之次年也无继续抄校之记录。以故孙先生认定赵氏抄校古今杂剧应自万历四十二年开始。然这样推论主观性太强,赵琦美抄校内府本和于小谷本杂剧,本人并非内廷人员,亦非收藏者,须打点关系或进行沟通方可落实,安能如自己藏书一样方便。何况这两年琦美还有其他更急迫的事要干,如编创《容台小草》诗集,校刻出版《朝鲜史略》《皇佑新乐图记》等书。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一下子全力投入抄校古今杂剧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故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不宜轻易否定赵琦美跋文中的时间题署。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否定赵琦美自万历四十二年开始系统抄校古今杂剧的事实。这一年,琦美共抄校了《立功勋庆赏端阳》《望江亭中秋切脍旦》《看财奴买冤家债主》3本杂剧。次年,亦即万历四十三年,琦美一发不可收,抄校了息机子刊本《包待制智赚生金阁》和内府本《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等67种杂剧。万历四十四年(1616),高峰已过,所抄校内府本《楚昭公疏者下船》《赵匡胤打董达》等7种。第四年是万历四十五年(1617),为有记录的抄校古今杂剧的最后一年,当年校录于小谷本《南极星度脱海棠仙》杂剧等18种。所有这些,当然都是根据明署抄校时间确定,另有大部分所藏古今杂剧没有明确记载抄校时间,按照孙楷第的看法,都应该穿插在这几年。所以可以肯定地说,赵琦美抄校古今杂剧,是这几年头等重要的大事。

除了抄校古今杂剧以外,任职京师的赵琦美所做比较重要的事应是《容台小草》和《栢台草》两部诗集的创作编定。“容台”,行礼之台,亦为礼部之别称。赵琦美官太常寺,太常属礼部,故亦称容台。前面说过,万历三十八年赵琦美由南京都察院转北京太常寺典簿。官品虽由八品升了一级,但太常典簿本冷官,枯寂无聊,遂和元人倪瓒《江南春》词,陆续成六十阕,三年后完成,辑为《容台小草》。该书今存浙江图书馆藏清五桂楼主人黄澄量所辑类书《今文类体》。[注]《今文类体》全书138册,仿黄宗羲《明文海》体例分17类装订成册,保存400多家原明刻本文集奏议,以明人编纂,故名今文,学术界亦作《明文类体》。琦美自序云:

癸丑,饷旋百逋交萃不保,先人之庐矣。举头今昔,乃迸迹于遗老庄吟,所谓《江南春》者,意未止于此。更续廿十叶,聊解穷愁,岂自多哉。”[注](明)赵琦美:《容台小草》第11页,明刻本,黄澄量《今文类体》纂辑。

“癸丑”乃万历四十一年,《容台小草》结集于此年。琦美自万历三十八年调任太常寺典簿,冷官枯寂,开始写诗打发时光。《容台小草》为赵琦美留存于世的主要诗集,内容系和元人倪瓒《江南春》组诗,内容连贯,均为江南之美,首句以“笋”字开头,末句以“营”字结尾,一韵到底。六十阙词,六十种笋,无重复焉。

《栢台草》为赵琦美的另一部诗集,今并存于浙江图书馆所藏清五桂楼主人黄澄量所辑类书《今文类体》,内容同为和倪瓒《江南春》,在三续《容台小草》的基础上续增四十阕,为四续和五续,实际上是《容台小草》的续书。[注]参见童正伦:《沧海有遗珠——〈明文类体〉考释》, 载《图书馆研究与工作》2013年第4期;金昱杉:《赵琦美著〈容台小草〉的发现》,载《人文天下》2017年4月刊,总第94期。其所以另取书名,纯粹由于创作地所由太常寺转都察院之缘故。“栢台”即柏台,原指御史台,明改都察院。琦美任太常寺典簿四年后,至万历四十二年又改都察院都事,品级相同,属平调,但新职类似打杂,事冗繁剧。《栢台草》自序这样慨叹:

容台多暇,六日而吟成三续。秋间改栢台,阅半岁,始得四续。

《江南春》原为唐人杜牧所作的一首七言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名闻遐迩。北宋寇准创为词调,三十字,三平韵,中云:“江南春尽离肠断,满汀洲人未归。”元代文人画家倪瓒又以此题创作了七言诗三首,诗情及体式均较前人有所拓展。弘治十一年,倪诗原件收藏人许国用将其传入吴中文士雅集,传诵一时,唱和者云集,包括沈周、文征明、祝允明、唐寅、杨循吉、徐祯卿等江南名流。此后正德间,吴中又连续举办多次《江南春》诗的追和活动,并引发吴门诸画家以《江南春》为题进行绘画创作,成为明清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化事件。据今人统计,追和词作竟达74家116首。[注]叶晔:《明词中的次韵宋元名家词现象——以苏轼、崔与之、倪瓒词的接受为中心》,《中国文化研究》2007年秋之卷。嘉靖间有人将《江南春》追和之作编订成集,万历间状元朱之蕃又有所增补。而追和活动一直延至清光绪年间,金武祥所编《江南春词集》乃集大成者。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这些与《江南春》诗的追和活动相关的人和事,皆与赵琦美无关。个中原因当然比较复杂,这里暂不拟深究。但可肯定绝非赵氏身份低微,诗作平庸,难入编选者法眼,因目前所存《江南春词集》中百余首和诗,作者出身寒微不在少数,诗作大半平庸,即使名流亦莫能外。[注]可参见张仲谋:《论 〈江南春〉 唱和的体式及其文化意味》,《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赵琦美《容台小草》追和倪瓒诗达60首,《栢台草》40首,一共100首。总数超过明清诸版《江南春词集》所收和诗全部,即使加上今人增补,总数也相距不远。仅就数量而言,在倪作《江南春》的追和传播史上也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

琦美京师任职期间还有一件关乎个人命运的重要活动,这就是面对后金频频入侵,明军在东北迭遭败绩的形势下,匹马出关考察,归后上书建言:

“神宗之末年”即万历四十七年(1619),这一年,琦美由正七品的都察院都事升转正六品的太仆寺丞,这次升职大大激发了他的用世之心。明制,太仆寺掌牧马之政令,以听于兵部,即与军事有关。琦美利用解马公干的机会,独自出山海关,周览形胜要塞,遍访当事,归后则上书建言,冀于国事有所禆补。然由于人微言轻,不被重视,一腔热血被浇了一盆冷水,强烈的挫败之感使得他心灰意冷,失望至极,遂掷去乌纱,使事归里。由此结束了将近十年的京师任职时期。

四、家居与客死任所(1619-1624)

离开京师后,赵琦美并未返回江苏常熟的故里,而是去了浙江武康。这似乎匪夷所思,但却是事实。武康是赵琦美晚年居住的别业。这方面直接资料仍旧来自钱谦益,他和赵琦美关系很近。众所周知,琦美殁后,包括抄校本古今杂剧在内的全部藏书尽归谦益所有,彼亦系赵氏抄校本古今杂剧的收藏者之一。钱谦益在应赵氏后人之请为赵琦美撰写的墓表中有过这样的叙述:

(琦美)默然不自得。以使事归里,用久次,再迁刑部郎中。裴徊久之,过余而叹曰:“已矣!世不复知我,而我亦无所用于世矣。生平好兵家之言,思以用世;好神仙之术,思以度世。今且老而无所成矣。武康之山,老屋数间,庋书数千卷,吾将老焉。子有事于宋以后四史,愿以生平所藏,供笔削之役。书成而与寓目焉,死不恨矣。”[注](清)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六十六“墓表一”《刑部郎中赵君墓表》,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第1536页。

前已述及,赵琦美用世之心甚切,曾匹马出关,考察形势,上书建言,冀于国事有所禆补。然由于人微言轻,不被重视,失望之余,产生了归乡终老的念头。这并不奇怪,明末政治混乱,君暗臣僻,上下闭塞,建言被轻视乃在意料之中。值得注意的倒是这段文字透露出琦美除了常熟祖宅之外的一处别业,位于“武康山中”。武康在今浙江湖州,属德清县管辖,距常熟一百七十多公里。由此可知琦美所居非止一处。“用久次”“老屋数间”表明琦美在此居住时间之长,“庋书数千卷”表明是其最终藏书所在。《墓表》不仅叙及钱、赵二人的密切关系,且在最后明确交代墓表是应逝者后人之请而作:

君生为贵公子,而布衣恶食,无绮纨膏粱之色。少年才气横骛,落落不可羁勒。而遇旅人羁客,煦妪有恩礼。精强有心计,时致千金,缘手散去,尽损先人之田产,不以屑意也。尤深信佛氏法,所至以贝叶经自随。正襟危坐而卒,享年六十有二。归葬于武康之茔。而君之子某状君之生平,属余为传。

《墓表》谈到了赵琦美的平生秉性,及晚年笃信佛法的事实。于情于理,钱谦益此文内容的真实性无需怀疑。

武康作为赵琦美的终老及归葬之地,在资料来源上并非孤证。清人黄丕烈《荛圃藏书题识》卷九收入琦美抄校元人张光弼诗集的跋语,中云:

元《张光弼诗集》二卷,……今见《丈园漫录》,惜为删去五十二章,惟存四十八章,录作一家,亦备一代之遗事云。时天启二年壬戌,书于武源山中。连阴雨二十日矣,尚未有晴意,恐复作元年连绵四五月也。清常道人书。[注](清)黄丕烈:《荛圃藏书题识》,屠友祥校注,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第315页。

天启二年(1622),上距琦美“使事归里”已有三年。文中可知琦美这一年在录校元人张昱(字光弼)的诗集。地点为武源山中,今知“武源山中”,即武康山中。武康,有武康镇武源街,“武康”“武源”一也。武康临近太湖,水气氤氲,山中多阴雨,琦美记载当时连阴雨二十日,又追记去年连绵四五月的阴雨天气,可知其这几年的确一直在此居住。也许正因为此处对于琦美晚年生活有特殊意义,至清初钱曾撰作《读书敏求记》时竟出了灵异的色彩:

清常殁,书尽归牧翁,武康山中,白昼鬼哭。[注](清)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二“杨衒之洛阳迦蓝记”条,王云五主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排印本,第61页。

鬼哭之事自然无稽,惟作者强调“清常殁,书尽归牧翁”和“武康山中”值得注意,除了明确赵琦美藏书最终去向之外,还有一点同样毫无疑问,在钱曾的心目中,死后葬于武康山中的赵琦美,获知自己一生辛苦聚集起来的藏书,由于子孙不能保守而转归他人,遂致悲伤痛哭。《读书敏求记》作于钱曾的晚年,上距赵琦美、钱谦益等当事人的故世已数十年,赵氏族人对钱谦益所撰墓表中关于琦美晚年别业和葬地的描述未有不同意见,由此更从侧面证实了墓表本身的真实性和武康之于赵琦美一生行踪的真实性和重要性。

但是,颇具悲剧意味的是,琦美并未能在武康老屋终老。就在录校《张光弼诗集》的当年,他又接到担任刑部贵州司郎中的朝命,虽然新职为正五品,较之此前担任的正六品太仆寺丞又高了两级,但心灰意冷、潜心佛法的赵琦美对仕途已失去了任何兴趣,他“裴徊久之”,对心目中的至交钱谦益倾吐了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已矣!世不复知我,而我亦无所用于世矣。” 虽然朝命难违,他还是于当年八月奉命返京履职,但这种矛盾和苦闷极大地损害了他的身心。不到半年,琦美死于任所。钱谦益《刑部郎中赵君墓表》记得很明白:

明年,其家以讣音来,君以病没于长安之邸舍,天启四年之正月十八日也。……享年六十有二。归葬于武康之茔。

至此,赵琦美的生命终于划上了句号,但有关他的悲剧并没有结束。因旧绝姻家某氏作梗,死后的赵琦美遗骨几不得还乡。时人董其昌追记友人许微时提到有关琦美的一件事:

时赵玄度以秋官郎入都,公与握手道故,不胜感慨。未几,玄度客死,姻家为难,旅梓几不得还。公挥泪经纪丧事,复竭蹙御侮,归其骨。[注](明)董其昌:《容台文集》卷之八《封简讨少微许公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71册,第494页。

文中没有指明对死后赵琦美尚且不放过的所谓姻家姓名,但大体可以推知是赵家已绝亲家吴之彦,当年赵用贤有女许吴之子镇。后因用贤得罪了权臣张居正,“之彦惧及,深结居正,得巡抚福建。过里门,不为用贤礼,且坐镇于其弟下,曰:‘婢子也’,以激用贤。用贤怒,已察知其受居正党王篆指,遂反币告绝。”[注](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二二九《赵用贤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001页。从此结下仇隙。按道理已时过境迁,赵用贤已故多年,吴家不应该对赵家后代赶尽杀绝,但明代党争就是这样残酷,以致泯灭人性。幸亏友人许少微仗义帮忙,琦美方得魂归故乡,葬武康之茔。

综观赵琦美一生,自幼聪明颖悟,嗜书好学,博闻广记,长成后热心用世,志在兼济,但由于生逢末造,科考不得意,怀才不遇,志不得舒,终于抑郁以死。在人生是一个悲剧,但他毕生勤奋好学,藏书、读书、校书和刻书不断,始终不渝,在藏书和文化传播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这一点尤值得我们今天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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