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陕西乡土小说的发展与突破
2019-01-20战玉冰
战玉冰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在十七年文学中,柳青的《创业史》无论是从陕西地域文学还是从农村题材小说的角度来看,无疑都是最具代表性的力作。而在进入新时期文学之后,陕西乡土小说作家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先后获得茅盾文学奖(1)路遥《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陈忠实《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贾平凹《秦腔》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陕军东征”也随着这一批优秀作家作品的出现而一度成为颇受关注的中国当代文学现象。将新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三位陕西乡土小说家平行比较,同时又和老一辈乡土小说作家柳青纵向比较之后,我们不难梳理出当代陕西乡土小说对于传统现实主义乡土小说从题材到写法上的继承、发展与突破。
一、乡土书写:从恋土念乡到乡土凋零
按照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一书中提出的观点,乡土社会成长起来的个体由于其生产生活经验而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思想行为方式(这既是某种赐予,也是某种局限),其具体表现为对土地本身的热爱和眷恋、安土重迁的思想观念,以及为城里人所不齿的“土气”等方面。
中国人传统的谋生之道是建立在泥土之上的种植业,土壤的肥瘦、地力的优劣直接决定着收成的好坏,久而久之,靠土地谋生的乡土社会民众形成了某种对于泥土的近乎“神性”的崇拜。但这种“神性”并不局限于显见的拜土地庙等民间风俗信仰,而是渗透于乡民们日常生活里对土地的重视和珍惜之中。在柳青的《创业史》中,无论是作为先进农民代表的梁生宝,还是对农业集体化改革犹豫不决的梁三老汉,或者是郭振山等人,都对土地本身的事情“毫不含糊”。而在新时期陕西乡土小说中,我们仍旧能看到这种乡民对于土地的眷恋与热爱。
在《白鹿原》小说一开场,白嘉轩为了获得那块有白鹿显灵的土地,即以卖“天字号”的水地换买鹿子霖的“人字号”慢坡地作为掩饰。在这个交易过程中,白嘉轩虽另有目的,但“假戏”之下却有“真做”,反而反映出不知情者对于他人卖地一事的真实态度[1]28:不仅是被委托为中间人的冷先生觉得帮别人卖地是件丢脸的事,就连本可以从此次交易中获利的鹿子霖也必须假意表示反对,甚至于白嘉轩的母亲为此事还差点“气昏厥了过去”[1]28,可见当时人们对于土地的重视程度。“土地”在这里并非商品经济模式下作为生产力要素之一的、可以进行估价和买卖的对象,其所涉及的问题也绝不只是价格的高低与交易双方的盈亏,而是传统乡土社会模式下作为立身之基与立业之本的有着“神格”意义的精神价值和信仰依托,是与性命相连,不可随意出售的。类似的,从后来白孝文被田小娥诱骗吸毒,从而被迫卖地给鹿家的情节段落中,我们也能够看到类似的他者反应,甚至于主动加害白家的田小娥本人对此都有点“于心不忍”。小说中的这一细节,不能仅仅从一般意义上理解为田小娥的良心发现,它更深层的意义是和乡土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个体对于土地的特殊情感紧密相关的。
对土地的重视与珍惜,另一方面体现为乡民们在土地上的辛勤劳作,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固然是一种付出与辛苦,但对于热爱土地的乡民们来说,这种劳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幸福与快乐。《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他终日在土地上挥洒汗水,却不觉得劳累,并且觉得“简直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倾注一腔热情”[2]168-169,甚至在这些土地上的农业劳作使他感受到了“一种艺术创作般的激情”[2]168-169,而这种“热情”与“激情”感受的内在根源,则是孙少安及其所代表的乡土民众对于土地本身的热爱和眷恋。
对于土地上的劳动者们而言,庄稼遇到灾害、收成堪忧无疑是最巨大的磨难和打击。比如面对干旱时的双水村村民就给人一种哀鸿遍野之感,“严重的干旱已经把庄稼人的心都烤焦了”[2]211,明明是土地和庄稼被太阳炙烤得厉害,但在终日和土地打交道的村民看来,仿佛是自己的心在饱受着烈日的煎熬,以至于最后“整个村子已经失去了生气,任何人的脸上都再也看不出一丝的笑容来了”[2]211。土地、庄稼、收成就是如此这般地和庄稼人的内心感受与喜怒哀乐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
对土地的眷恋导致了乡土社会中人们安土重迁观念的形成,与之一体两面的是对离开土地与故乡的游民的排斥和反感(在中国古代社会称这类人为游手、浮脚、好闲),甚至发展出了一种“物离相贵,人离相贱”的一般社会共识,因而《平凡的世界》里孙家女婿“逛鬼”王满银为全家甚至全村人所不齿,后来孙少平进城务工也不能完全被哥哥孙少安所理解和认同。
乡土社会中人们常年在故乡与土地打交道所导致的另一结果,即是形成了某种城里人所认为的“土气”,这原本含有一种贬损之意,但费孝通却看出了其中的另外一些意含层面。他认为“土气”之中固然带有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某种藐视意味,但同时也精准地概括出了“乡下人”的思想性格特点,或者说是某种“乡下人”的无意识,而正是这种思想性格特点或者说无意识恰好揭示出了中国乡土文化的根本成因与特质:“长在地里的庄稼动不得,侍候庄家的老农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里,土气是因为不流动而发生的”[3]1。
《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上学后因家庭经济困难穿不起好衣服,并因此而感到窘迫,小说不吝笔墨对其展开了大段的正面与侧面描写;类似的,在《白鹿原》里,关中大儒朱先生去江南讲学时的一身装束,也是“硬邦邦的”“古笨的可笑”[1]17-18。两部小说里都不约而同地写到了乡土社会中人们穿衣“土气”,这不单纯是一个经济上的贫富问题,当我们将这两段看似不相干的情节并置在一起来看时,更能够看出不论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小子,还是名震一时的学者大儒,都选择穿土布浆洗的粗衣,这背后包含着的更是一种普遍存在于陕西乡土社会文化中的气质和习惯。
此外,这种“土气”还存在于口音和音乐艺术等层面,比如《白鹿原》里的朱先生下江南讲学特有的口音就被江南学子所讥笑,“秦地浑重的口语与南方轻俏的声调无异于异族语言,往往也被他们讪笑取乐”[1]17-18;小说《秦腔》中“秦腔”的表演,尤其是花脸的演唱,更是扯开嗓子大声吼,当地人称之为“挣破头”,这个词也很形象地说明了秦腔质朴而古拙的艺术特点,而这些从现代文明的视角上来看,便多少带了些“土气”。
如果把《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和《秦腔》视为一组文本演变的序列,我们就不难发现,在《平凡的世界》中表现为积极进取、踏实肯干的农民气质,以及《白鹿原》中所凸显的仁义礼智等乡土文化精神,到了小说《秦腔》中,面对新时代的到来、面对市场经济的冲击、面对城市化的诱惑,便开始慢慢走向了衰落。这种变化,可用贾平凹自己的话来说:“农村的变化我比较熟悉,但这几年回去发现变化太大了,按原来的写法已经没有办法描绘,农村里劳动力走光了,剩下的全部是老弱病残。原来我们那个村子,我在的时候很有人气,民风民俗也特醇厚,现在‘气’散了,起码我记忆中的那个故乡的形状现在没有了、消亡了。”[4]1具体到他的小说《秦腔》中,作为传统乡土社会精神象征的夏天义,在村领导君亭与秦安都力主发展农贸市场时仍然力主在“七里沟”淤地,虽然这场淤地在几年前没有成功,而今也没有得到人们的支持,但是夏天义仍毅然决然地住进七里沟,开始亲自动手淤地,而跟随他的人,到头来只有“疯子”引生一个人。夏天义选择淤地自然是出于乡土社会人们对于土地的眷恋,用他自己的话说,“土农民,土农民,没土算什么农民?”[5]84而从他这种选择随者寥寥,甚至“孤军奋战”的局面,更能看出乡土文化的某种凋零与末路之感,正如陈舒劼所说,“《秦腔》用绵密的叙述表达了对传统文化形式式微的感伤”[6]35。
同样在小说《秦腔》中,“秦腔” 是传统文化及其价值的象征,是一种亘古延续在这片土地上的文化的代名词。但在新一代人物身上,夏天智的孙女迷恋会弹吉他的陈星,并不欣赏秦腔;年轻一代的秦腔表演者如白雪,也只能到邻乡的红白场子去演唱秦腔,这种传统艺术及其所象征的传统乡土精神之衰败,在这两个年轻“女娃”身上可见一斑。甚至在小说最后,身为秦腔艺术接班人的白雪生下一个患有肛门闭锁症的残疾儿,更是很隐喻式地表达出了白雪所代表的民间艺术的纯美只能产生怪胎这一悲惨命运与历史预判,它从总体上象征了乡土中国文化想象的某种终结。
从以上关于路遥《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白鹿原》和贾平凹《秦腔》的论述中,我们大致可以勾勒出当代陕西乡土文学的第一条发展脉络,即从表现乡土社会人们恋土念乡、吃苦耐劳与仁义礼智,到书写乡土社会文化的逐步凋零。在现实主义这个大的书写方向上,陕西乡土作家们用自己的充满现实关怀的笔墨,展示出了当代中国真实的乡土社会变迁过程及其所遭遇到的困境和难题。
二、地域表现:从陕西特色到“地方特色”
陈舒劼在谈到地域因素与文学的关系时曾说:“地域因素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至少包括相互作用的两个层面。第一,地域文化作为文学表现的对象;第二,地域文化作为创作的主体性因素之一:它通过对身处其中的创作者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使文本展现出特定的地域文化风貌。……泰纳声称自己是用植物学的方法研究文学艺术:地理环境之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宛如自然条件之于植物。”[6]17对于当代陕西乡土作家路遥、陈忠实、贾平凹来说,三人都是在陕西的乡土社会中成长起来的,陕西农村对他们而言既是生活经验的来源,也是文学书写的对象,更是与他们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或者我们可以简单而形象地将其概括为,三位陕西籍作家的小说就像是从陕西这片沃土里生长出来的一样,浸满了陕西地域文化的汁水和营养。
和前辈作家柳青一样,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的小说中都表现出了强烈的陕西乡土社会的地域性特点。不论是路遥笔下陕北榆林地区的双水村(《平凡的世界》),还是陈忠实所描绘的关中白鹿原仁义白鹿村(《白鹿原》),抑或是贾平凹以自己陕南商洛市丹凤县为背景所虚构的清风街(《秦腔》),或者更后来坐落于秦岭山脉之中的涡镇(《山本》),无一不展示出了以个体村落为单位,以村中的家族结构为支撑,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乡土社会地理单元。而在这个社会空间下生活的人们,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都透露着一股浓厚的乡土气质,而这股乡土气质又与整个陕西地域文化和民俗特色密不可分。
这其中最“显而易见”的标志当属小说里对陕西方言的运用。以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为例,小说在表现人物语言时有意识地运用了陕北方言,并且经过不断选择、锤炼、加工和创造。如果借用老舍所倡导的“把白话的香味儿烧出来”这一创作理念,或许我们可以说路遥在作品中成功地烧制出了陕北方言的原汁原味儿,读来本色自然,又与人物性格相得益彰。这种和谐统一带来了一股特殊的地方特色和韵味,起到了增强小说表达现场感与真实感的积极作用。而在《平凡的世界》大量运用陕西方言于人物对话之中的同时,路遥对陕北方言的运用又进行了适当的取舍,即在小说中,除了在人物道白中多运用陕北方言外,又有意克制自己不要任用和滥用方言,从而避免了小说陷入到“方言的狂欢”之中的问题。在他的小说中,每当开始书写城市生活,便几乎找不到方言,而一旦开始表现陕北农村或农民,小说的语言系统则摇身一变,各种“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方言语汇信手拈来,毫无矫情与刻意之感。
总体上来说,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的小说共同体现出陕西乡土社会的整体特色,但如果我们对其进行更为细致的考察,就会发现三者的不同之处,而这种不同之处在一定程度上和三位作家所生活、成长的次一级文化地理单元不同有关。路遥生活在陕北榆林地区,黄土高原的辽阔与临近内蒙古草原的地理位置,以及恶劣的自然条件,都使得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存更加艰难,更加吃苦耐劳,性格上也偏于粗犷豪放;陈忠实生活的关中地区,是传统儒家文化的重要聚集地之一,对仁义礼智与祖宗礼法的讲求也更为严苛;贾平凹所生活的陕南地区,山岭交叠,且靠近湘楚,楚人亲鬼好巫的浪漫文化传统显然对这里也有一定的影响。所以,在陕西这个大的文化地理单元之下,其实是有着彼此不同的多个“子文化地理单元”的。
关于这一点,有着强烈创作主体自觉性的贾平凹很早就体察到了:“陕西分为三块地形组成,北是陕北黄土高原,中是关中八百里秦川,南是陕南群山众峰。大凡文学艺术的产生和形成,虽是时代、社会的产物,其风格、源流又必受地理环境所影响。”“于是,势必产生了以路遥为代表的陕北作家特色,以陈忠实为代表的关中作家特色,以王蓬为代表的陕南作家特色。这三位作家之所以其特色显著于文坛,这种地理文赋需要深入研究。”[7]133-134贾平凹在这段话中显然由于自谦而没有谈到自己,其实他自己才更是陕南作家中的典型代表。
具体到文本内部,《平凡的世界》中对于踏实肯干、不惧辛苦的孙少安和虽怀抱浪漫理想却依旧肯做最艰苦工作的孙少平,以及煤矿矿区生活的描写,都和路遥所生活的陕北榆林地区密不可分;《白鹿原》中,近乎于道德之神与命运预言家的朱先生,也是千百年来关中大儒形象的集中和升华;而《秦腔》与《山本》之中所流露出来的鬼怪奇谈、通晓兽语及生死对话等等则分明有着楚地巫言的影子。因而我们可以粗略地说,三位陕西乡土小说作家在共同表现了陕西乡土社会的人文景象与自然风光的同时,也各自表现出了其独有的“子地理文化单元”特质。这是我们了解三位陕西籍乡土小说作家彼此间区别的可能视点之一,或许也可以为我们进一步考察小说文本中的地方知识,甚至于为文学人类学研究提供一个可能深入和继续拓展的方向。
三、写作手法:现实、魔幻与“破碎”化叙事
台湾淡江大学陈惠铃在其博士论文中研究《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和《秦腔》对中国传统现实主义乡土小说主题、写法的继承与发展时说道:“随着共产党的政策需求以及农村的实际情况,自赵树理、丁玲、柳青、浩然等人对农村书写建立了一套模式,也就是一种‘两条路线’的斗争,无论是《白鹿原》、《平凡的世界》或是《秦腔》,文本中都继承了这两条路线的叙述,只是用以不同的方式来呈现。《平凡的世界》(特别是第一部)继承了资本主义路线与集体合作路线两条路线斗争的历史,虽然,故事中的中后段对于这种叙述较为减少,反倒集中于个人的创造,但仍不可忽略路遥在经营这两条路线的政治斗争时的用心。这两条路线的斗争,在《白鹿原》上则回归到传统的农村中,以姓氏来作为主要的分隔;世纪末的《秦腔》,用以时间带给农民的影响来区隔所谓的‘新’、‘旧’农民。”[8]
陈惠铃的这段话,较好地概括出了本文所关注的三位作家与传统左翼乡土文学叙事传统之间的继承与发展,本文无需赘言。但笔者仍觉得如果想对这种继承与发展作更细致的考察,或许可以选择老一辈作家柳青和他的《创业史》进行个案的影响研究,因为无论从长篇思路构架,还是小说的现实主义表现风格来说,柳青的《创业史》对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都有着更为直接和显在的影响,而三位作家也都在受到柳青影响的同时,在不同程度地寻求变革和突破。
路遥、陈忠实都曾明确表示过柳青对自己小说创作影响之大。路遥在他的回忆文章《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说道:“在中国当代老一辈作家中,我最敬爱的是两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是健在的秦兆阳。”[9]48他视柳青为自己文学创作上的“教父”,多次谈及柳青和自己之间的文学交往,认为自己的小说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与柳青所开创的现实主义乡土小说传统有关。陈忠实也曾提到:“柳青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之一,我受柳青的影响是重大的,在我进行小说创作的初始阶段。许多读者认为我的创作有柳青的味儿,我那时以此为荣耀,因为柳青在当代文学上是一个公认的高峰。”[10]396
但偶像与高峰同时也是一名有抱负的作家想要努力超越的对象。陈忠实就曾坦言自己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已经产生了这样一个创作上的认识,即“必须摆脱老师柳青”[10]396的创作风格和写法特点。从膜拜、学习到创新、突破,这才是陈忠实能够立足于文坛的唯一方法,而这个最终取得成功的尝试,就是《白鹿原》。具体到三位作家对于柳青《创业史》的继承与发展,大概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展开讨论:
第一,柳青的《创业史》在故事架构方面,选择了以一个小小的蛤蟆滩来以小见大地反映整个时代的变革,作者意图把蛤蟆滩的种种矛盾与变化发展作为当时中国广袤农村社会的一个缩影,把蛤蟆滩中的人情世故放在宏观的历史风云变幻之上加以描绘,以此来表现当时整个中国农村的状况与发展态势。而之后的《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秦腔》《山本》,都立足于以一个小村落或乡镇来反衬整个时代社会的大背景这一长篇小说的架构思路。不论是路遥的双水村,还是陈忠实的白鹿村,抑或是贾平凹的清风街与涡镇,都是立足于一个小乡村或乡镇的变化来努力折射出时代的大发展与社会的大变革。这种以小见大的思路落实到不同的作品文本内部也各自有所不同,《创业史》集中写乡村内部的变革与斗争,城市在整部小说中几乎没有出现(这和当时以农村题材为重大题材的时代声音有关)。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作者则借着孙少平的脚步将笔触深入到“城乡交叉地带”[11]和省一级领导干部(田福军)的官员生活层面。而在贾平凹的《秦腔》中,作者似乎有意地使清风街与外面的世界相互隔离开来,正如小说里夏天智对儿子夏风所说的话:“你在城里,你不知道,农村这事复杂得很哩……”[5]20。此外,小说里仅有的提到清风街与外面世界的联系,就是夏风一直主张让白雪去的“省城”,而“省城”这个概念在小说里又是极其虚化的,并没有任何正面的描写,而即使是在对“省城”有限的侧面描写之中,也更多表现为一种排斥心理——白雪自己不愿去,夏天义、夏天智对于白雪去“省城”这件事也采取消极态度,引生更是对此持完全否定的意见。
第二,柳青的《创业史》在人物塑造方面,对后来的几位陕西乡土小说家也有着相当程度上的启发和借鉴意义。《创业史》的主人公梁生宝之于农业集体化时代,就如同《人生》中的高加林之于变革中的新时代,他们可以称为那个典型时代的典型人物。而学者石天强在《断裂地带的精神流亡:路遥的文学实践及其文化意义》一书中也曾提出,《平凡的世界》似乎是对《人生》的一种延伸思考,《人生》的高加林最后留下的一个悬而未决的开放结局,导致去(城市)留(农村)成为一个讨论的议题。路遥把这样的议题放于《平凡的世界》,最终在少安、少平身上得到解答,易言之,少安与少平虽是两兄弟,但可视为一体——高加林的分身。[12]44-47而《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与田润叶之间的关系,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创业史》中梁生宝与徐改霞之间的关系在改革开放新时期的变形。此外,郜元宝教授还曾指出《白鹿原》中田小娥与鹿子霖的关系正是《创业史》中素芳与姚士杰关系的翻版,并且将素芳的号啕大哭与小娥死后化作厉鬼并置齐观,共同视为两位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女性的不同宣泄方式。[13]
第三,在写作方法上,陕西乡土作家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分别以自己独具特色的乡土书写,一方面继承了柳青所开创的带有陕西风味的现实主义乡土小说传统,另一方面又对其构成了三次发展,即路遥在表现时代内容上的发展(《平凡的世界》)、陈忠实在魔幻现实主义写法上的发展(《白鹿原》)和贾平凹在“破碎化”叙事方式上的发展(《秦腔》《山本》)。具体而言,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所采用的表现典型时代中典型人物的传统现实主义书写方法,与柳青的《创业史》一脉相承,更多是将故事发生时间由20世纪50年代挪移到了文革及改革开放之初。而陈忠实的《白鹿原》则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写法的基础上,借鉴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把乡土故事和革命历史演变成了一段民族秘史与传奇。当然《白鹿原》中对于传统现实主义写法的突破尚且有限,陈忠实自己也承认:“对我来说,不可能一夜之间从现实主义一步跳到现代主义的宇航器上”,“我的《白》书仍然属于现实主义范畴”。[10]395-396或者我们可以粗略地将《白鹿原》概括为是一部结合了部分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的现实主义乡土小说,而不论小说中运用了多少魔幻的表现手法,现实主义在这部小说中仍是作为根基性地存在着。
相比之下,贾平凹在新世纪以来的乡土小说书写(从《秦腔》《古炉》到《带灯》《山本》)中,则有意开始尝试一种传统小说的书写笔法。陈思和教授将这一笔法概括为“破碎”,这一“破碎”的书写方式在《秦腔》中已然运用自如,而到《山本》中则更臻于炉火纯青(2)本文这一部分的论述之所以以《山本》而非《秦腔》为例,是为了便于和《白鹿原》进行横向比较,因为《山本》和《白鹿原》在书写题材和表现内容等诸多方面都更为接近。:“《山本》的叙事里隐藏了一个大意象——破碎”,“可以说,贾氏后期创作的主要贡献就是描绘了碎片般千姿百态的世界”。[14]或者用贾平凹自己的话说,他是在尝试“用《红楼梦》的方法来写《三国演义》《水浒传》”。[15]如果我们将题材具有一定相似性的《白鹿原》与《山本》并置来看,就能够感受到贾平凹在写法上的进一步突破之处:井宗丞、井宗秀兄弟的两条故事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白鹿原》中革命和乡土的两条主要线索。而且《山本》里陆菊人对于“风水宝地”的迷恋,可以说是贾平凹早期短篇《美穴地》的扩展,也与《白鹿原》开场白嘉轩暗中和鹿子霖换的那块风水宝地有异曲同工之处。但不同于《白鹿原》仍追求努力构架和讲述一段宏大的革命历史故事,《山本》则在反反复复、絮絮叨叨的破碎化叙事中将宏大历史叙事解构成为一地碎片,正如同小说里那个被打碎成片的陶器一般,表面上七零八落,实际上别有一种味道和美感,或者我们可以说贾平凹有着某种用日常历史叙事挑战宏大历史叙事的创作野心。
由此,我们可以说《平凡的世界》是《创业史》题材与写法上的某种延伸;《白鹿原》则将现代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融入《创业史》的传统现实主义表现方式之中,对其造成突破;《秦腔》和《山本》则运用一种“破碎”的叙事方式,进一步完成了对陕西乡土小说的书写方式的革新和发展。
综上所述,我们以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三位陕西乡土作家的代表性小说为例,在书写题材上,勾勒出一条从恋土念乡到乡土凋零的中国当代农村发展脉络;在地域表现上,梳理出了从陕西特色到更具体的“地方特色”(陕北、关中、陕南)的地方性文学深化与发展之路;在写作手法上,则总结为现实主义的延伸(《平凡的世界》)、魔幻现实主义的突破(《白鹿原》)与破碎化叙事的发展(《秦腔》《山本》)三个发展阶段。这样一种从题材内容到创作方法上的变革,在某个侧面正代表了当代陕西乡土文学的发展路径和突破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