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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武林怡老会诗集》的尊礼与怡情

2019-01-19

铜仁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武林诗集诗歌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万历十三年(1585),张瀚致仕归杭,仿香山九老故事,“与同乡诸缙绅修怡老会,会几二十人”(《武林怡老会序》)[1]643,后裒刻其唱和诗歌,名《武林怡老会诗集》。今南京图书馆藏其清抄本,即从原刻传录者。另有清光绪八年(1882)钱塘丁氏竹书堂刊本,《丛书集成续编》据之影印。卷首有万历十六年(1588)张瀚《序》,次为《怡老会约》,次各老画像并小传,卷末有沈友儒所撰《后序》。怡老会每年举会四次,以四季目之,曰“春会诗”“夏会诗”“秋会诗”“冬会诗”,凡19人,得诗131首。是集不但展现了明代官员致仕后的唱和活动,还体现了明人观念中的尊礼思想,展现了唱和者的情感世界。

一、“诵法孔孟,白首不失”的尊礼思想

怡老会的组织者张瀚就是一个崇尚礼教之人。张瀚(1511—1593),字子文,仁和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万历元年(1573),张居正举荐他为吏部尚书,而在当时廷推的候选人中张瀚只位列第三。在任职吏部尚书的五年里,张瀚尽心辅助张居正,政绩卓著。万历五年(1577),张居正父亲病故,张居正理应丁忧守丧,但他不愿交出权柄,指使亲信力倡“保留”之说,并让皇帝下诏“夺情”。张瀚为了维系纲常礼教,不惜忤之。《明史纪事本末》载:“夺情议起,遂邀中旨,属瀚留居正。居正亦自为牍,风之使留己。瀚若不喻其意者,谓:‘政府奔丧,当以殊典恤之,宗伯事也,何关吏部?’居正乃令所善客说瀚。瀚不听,又不欲显居其名,乃偕三尚书密晤居正,动以微言。居正大不悦,于是有诏切责瀚,谓瀚奉谕不复,无人臣礼。是时,廷臣争惴傈,各倡保留之议。瀚拊膺太息曰:‘三纲沦矣!’居正益怒,嗾台省劾之,以为昏耄,勒令致仕。”[2]被迫致仕后,张瀚回到家乡杭州,结怡老会,以远离政治。但他维护儒家纲常伦理的态度始终如一,且将其贯穿到怡老会的唱和活动中。今观《武林怡老会诗集》,尊礼的思想体现在如下几方面。

首先,诗集编排上遵从“四序”。《武林怡老会诗集》在结集方式上有一个特点,就是按照“春会诗”“夏会诗”“秋会诗”“冬会诗”的形式进行编排。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会期以四季仲月”(《怡老会约》)[1]644,即怡老会每年举行四次,会面时间在每季的第二个月。诸老唱和的诗歌就被编排在这四季之中。孔颖达《礼记正义序》曰:“夫礼者,经天纬地,本之则大一之初;原始要终,体之乃人情之欲。夫人,上资六气,下乘四序,赋清浊以醇醨,感阴阳而迁变。”[3]1这里的“六气”指的是自然气候变化的六种现象:阴、阳、风、雨、晦、明,“四序”指的是春、夏、秋、冬四季。礼是人情的表现,人“下乘四序”,故是集的编排遵循四季的次序,就不仅是对唱和活动的真实反映,还体现了编者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礼的关系的深度思考。这一点或许不容易见出。但倘若将其与《周礼》一书的编排方式比较,二者之间的相似点就一目了然。《周礼》的基本内容是讲设官分职的,全书由六部分组成,分别是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考工记。六官与天地四时相配,体现出“以人法天”的自然主义思想。我们不能绝对地说《武林怡老会诗集》的编排方式完全借鉴了《周礼》,但二者对“四序”观念的认同则是毋庸置疑的。而对“四序”的认同,正是早期儒家礼制观念中的要义。《礼记·礼运》言“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3]434,“四时”即“四序”,它是圣人制礼的出发点,是礼的重要一环。

其次,画像编排上以齿为序。张瀚有感于白居易举香山九老会时“绘图画像,流传迨今,使人羡慕无已”(《武林怡老会序》)[1]643,故请画师绘制了与会16人的画像,附于诗集卷首。另有金钟、张溥、钱文升三人画像缺失,《怡老会约》对此也作了说明:“画像不全,具缘会日偶遇徐生,遂次第起描,不终日而十余人皆具,后补写传来,不能一一,遂仅刻如左。”[1]644可知集会时画家徐生不能全部描绘,后虽传来,却未及刻出。这16副画像的编排顺序,以年龄的高低排列,依次为:潘翊 90岁、褚相 84岁、沈蕃83岁、林凤83岁、顾楫82岁、王体坤81岁、孙本81岁、张翰79岁、陈善76岁、郇鉴76岁、朱玑75岁、张洵75岁、饶瑞卿75岁、沈友儒72岁、吴臬72岁、许岳71岁。这种以年龄大小为次序,而不以官衔高低为次序的排列方式,遵循的就是“序齿不序官”。而“序齿不序官”实为怡老类结社的一般原则。白居易的香山九老会就按年龄大小排列诗歌,司马光的洛阳耆英会也规定“序齿不序官”(卷之八《秋社》)[4]。武林怡老会继承了这一点,同时又有创新,这主要体现在画像的内容上。16副画像皆栩栩如生地展现了致仕官员们的神情样貌。其中,尤以张瀚的画像最为繁复精美、生动传神。张瀚的画像是唯一一幅将手及腰带以下部分画出来的作品。张瀚官至吏部尚书,在众人中官阶最高,是怡老会的发起者和组织者,还是诗集的编撰者,这些都决定了他的核心地位。画家徐生作画时,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故重点描摹张瀚的画像,凸显他的领导地位。从而使画像以齿为序的同时,兼顾到了以贵为尊。

再次,主会形式上迭为主宾。张瀚《序》曰“集余嘉树里第,已而订为四会,选胜湖山,迭为主宾”[1]643,说明怡老会的主会者并非一成不变,而是轮流做东。从参会者的诗歌中,也可以印证这一点。“秋会诗”中,沈蕃写道“悬知疏傅年非迈,更喜元规客满楼”,褚相写道“逍遥主人抱高致,浩歌剧饮义皇时”,朱玑写道“主人盛宴逢欢候,客子频过入醉乡”,沈友儒写道“主人岂谓山涛老,招客何闲阮籍狂”,可知这次秋会的主会者是沈蕃。“迭为主宾”践行的是孔子“礼之用,和为贵”的思想,有利于调动参会者的积极性、营造和谐的氛围、实现集会的公平合理。

最后,雅集活动时有礼有节。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聚会前要遵时守约、聚会时要饮食有礼、落座时要尊长为右。例如,《怡老会约》第一、二条对会期、会日、会处作了说明:“会期以四季仲月,若有事,不妨或前或后”“会日、会处任主会者定,先期三日,总一柬传达书知,至期不复邀,巳刻咸集。”[1]644就是对儒家礼仪中守约、守信思想的继承。第三条:“饮食各充其量,客不固辞,主不强劝,舆从各自给,仍戒勿抢嚷。”[1]644就是对主、客、仆这三类人用餐礼仪的规范:主人不能过分劝酒、客人不能过分推辞、随从不能抢食吵闹。再如,诸老聚会时要让长者上座。潘翊在《春会诗》中写道“类聚自惭居席右”,潘翊的官职不如张瀚高,却居于“席右”,遵守的仍是序齿。这种安排既是对前代怡老会的效仿,又是对古今礼制的遵从。《礼记·曲礼上》规定“群居五人,则长者必异席”[3]21,洪武己未年诏曰:“致仕者居乡与人叙坐,惟于宗族、外祖家及妻家及尊卑;若筵宴则别设席,不得坐无官者之下;如致仕官胥会则叙爵,爵同则序齿。”(卷25《绅》)[5]

怡老会对礼仪的要求无疑是严格的,连张瀚本人都说“静躁疾徐同适意,醉来翻觉礼文苛”,一个“苛”字,写出了他的真实感受。武林怡老会之所以如此重礼,首先与张瀚本人的思想经历有关。他从小诵习孔孟之道,把儒家礼教作为立身处世的一贯原则,曾说“吾侪诵法孔孟,童而习之,白首不失”(《武林怡老会序》)[1]643。明乎此,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张居正对他有恩,他却在夺情事件中丝毫不肯让步。《张太宰恭懿公传》曰:“是时朝绅争倡保留之议,一国如狂,而忠义之士触忤雷霆,几不保六尺。士大夫气折而不敢动,微公,谁为纲常左袒者?公虽归,而名重于九鼎大吕。公之贤,宁俟盖棺论定耶?”[6]给予了他高度评价。夺情事件后,张瀚的政治生涯宣告终结,但却为他赢得了巨大的社会声望。甚至连万历皇帝都对他感念有嘉,《明史》记载:“居正殁,帝颇念瀚。诏有司给月廪,年及八十,特赐存问。卒,赠太子少保,谥恭懿。”[7]就很能说明问题。所以,张瀚用政治前途换来的道德优势,一定会成为他立身处世的一贯法则,这也就是怡老会具有尊礼特点的根本原因。

同时,怡老们对前代结社的的效仿,也为他们的结社唱和活动平添了几分崇礼色彩。这其中就包括“白傅之香山、祁公之睢阳、潞国之洛都”这三大集会活动,以及“国朝以来,名公钜卿相继后先”在东南都会杭州的雅集,这些集会虽“越数十百年而弥为人所脍炙”,但与武林怡老会相比,皆相形见绌,盖因怡老会“闲适拟香山而不慕禅、齿侔睢阳而不叹老、礼酌洛都而不苦节”,故“此其为会,近古未有”[1]665。这些,沈友儒在《武林怡老会诗集》的《后序》中言之甚详。诸老也在诗中多有申说,如褚相的“漫夸洛社耆英胜,且乐芳春燕会便”,顾楫的“花间拟作耆英会,人间从教真率便”,王体坤的“何当独美香山后,喜共追芳洛社前”等。可以说,既想效仿前人,又要超越前人,在这种心态支配下,怡老会必然文饰礼约,不同于普通民众的生活聚会。诸老以“贤”字为韵脚唱和的诗歌有11首之多,足见他们当日是如何互相吹捧,又如何以贤者自居。如林凤的“四时佳兴夸同野,独愧追陪命世贤”,顾楫的“须知宾主殷勤意,吐握从来集众贤”,王体坤的“颓龄久已惭驹隙,何幸赓歌附大贤”,郇鉴的“冠裳济济皆名世,喜动星躔兆聚贤”,饶瑞卿的“歌咏太平齐寿考,风流不说永和贤”等诗,皆是明证。古人认为“礼义由贤者出”[8],又说“圣人制礼,贤者俯就”[9]。耆老们以“贤”标榜,对礼的推崇也就不言而喻了。

怡老结社,还以教化为念。沈友儒说诸老“虽居闲处逸,犹思训迪乡邦、扶翊名教。方今道化隆盛,而士习稍漓,前辈浑厚,醇庞之风徒可相像,幸有卓尔大雅如我公者,表率其间,以匡以植,其为世助,谅非小补”(《后序》)[1]665。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10]136,结社唱和本为消闲娱乐,诸老却念念不忘垂范乡梓,他们对礼的践行可谓到了自觉的地步。

总之,张瀚本人对礼的坚守、诸老对先贤结社的效仿及教化乡邦的观念,皆促使怡老会在诗集的编排方式、画像的编排次序、主会形式、雅集唱和等诸多方面体现出了鲜明的尊礼色彩,从而使《武林怡老会诗集》具有了异量之美。

二、“各率其性,适意放志”的怡情表现

何宗美先生认为怡老诗社的性质在于“怡”,即娱乐性,其赋诗唱和只是“怡老”的一种方式[11]。张瀚形容怡老唱和时的情形是“闲赋一诗,不必尽成,事或相妨,不必尽至,陶陶然谓为山泽散人良是,谓为宦途弃置腐朽亦是。行止语默,食饮啸歌,各率其性,效沂水之咏,寻陋巷之乐,适意放志,谓为老迈疏狂亦是”(《武林怡老会序》)[1]643。今人论及武林怡老会的诗歌旨趣,不外乎《会约》中的“山川景物之胜”“农圃树艺之宜”“食饮起居之节”“中理快心之事”这四项[1]644。事实上,耆老们所赋之诗丰富、所怡之情多样,远非以上内容所能牢笼。具体而言,有以下方面。

一是绘耄耋之容、祈寿考之愿。耆老们已非少年,不再拥有少年人的红颜皓齿,对于自己的容颜,他们格外关注,尽付于诗。褚相笔下的同人是“相看尽是白头年”;顾楫笔下的自己是“乌纱白发貌森森”,虽然白发垂髫,却眉慈目善、有神仙风度;孙本的“一境衣冠多耄耋,半空楼阁集神仙”、王体坤的“珠谈玄论人盈坐,皓首庞眉客并仙”,将老年人的风姿仙化,既是夸张,又是祝福。诸老中,既有身强体健者如吴臬,“雅会幸逢筋力健”;又有老态龙钟者如朱玑,“舆从莫嫌归路偏,怜余颠趾步难行”。虽体质不一样,但对健康长寿的祈愿却是一致的。朱玑的“人生寿考忻康健,世际雍熙乐委蛇”,张翰的“时逢明盛多祺寿,谊洽邱园共委蛇”,郇鉴的“事从真率偕多寿,天启闲情偏四时”,潘翊的“向晚起归思,悠悠乐且康”,无一不是对健康长寿的祝福。

二是兴桑榆之叹、行及时之乐。耆老们年事已高,年龄最大的潘翊时年90岁,年龄最小的许岳时年也71岁了。一想到时光流逝,诸老便兴出桑榆之叹。金钟在《春会诗》中写道“累沾雨露培衰质,那觉光阴似投梭”,表达了时光流转,而自己年迈无所作为的惆怅。张翰的“殷勤共保桑榆日,莫遣耆英擅昔贤”,表达了对晚景的留恋,这与他在《序》中所说的“彼修短定命,聚散常理,一时交欢,转眼陈迹”如出一辙[1]643。面对光阴飞逝,诸老希望抓住时光、及时行乐。沈蕃说“升平乐事归吾党,老去流光惜寸金”,又说“毋忽桑榆景,永矣励明约”。诸老行乐的方式很多,他们或杖策山林,舒怀心志;或举杯花前,陶情诗酒;或秉烛夜游,慨然长啸;或萧寺寻春、法堂听禅;或阁楼观书、泛舟湖津……从他们的诗中,很难读到老年人的落寞或失意,更多的是集会时的欣喜,是对自然的赞美、对盛世的讴歌。春会中,褚相写道:“东南山水胜无偏,尽说西湖是洞天。明教敢窥方外术,灵区何异地行仙。悠悠鸥鹭牵心赏,霭霭烟霞拥寿筵。投老幸逢明盛日,四朝簪珮一时贤。”[1]652金钟也写道:“西湖风物自年年,投老归来却有缘。二月看花频载酒,三秋待月好移船。布袍藜杖余生计,樵唱渔歌总乐天。为惜岁华忙里过,且拼尊酒日流连。”[1]654二诗歌太平、颂盛德、写自然、抒闲情,代表了这群耆宿的心声。

三是情契释道、希冀立言不朽。同古代大多数士人一样,耆老们以儒立身,又濡染释道。当其归隐山林之际,释道之情便分外鲜明。不妨一看潘翊的《春会诗》:“杖屡追随数往还,林皋何幸乐馀年。漫看驹隙匆匆过,闲订鸥盟事事便。类聚自惭居席右,杯传莫惜醉花前。石湖门第长春圃,心远从来地自偏。”[1]652此诗用《庄子》白驹过隙、与鸥订盟的典故,表达了和陶渊明一样“心远地自偏”的隐退思想。林凤的“结庐面孤山,时诵《南华》篇”提到了他读《庄子》的情形。其它如朱玑的“功名富贵由前定,对此忘机羡独贤”,沈友儒的“惭余久矣忘机事,醉狎群鸥向夕阳”,皆是道家出世思想的流露。耆老们还聚会禅院,品茗听偈,以禅入诗。饶瑞卿的诗叙述了他们某次聚会禅院的情形:“断烟残霭散春阴,花里禅房喜共寻。化地楼台通海僻,诸天色相出云深。醉扶灵寿观空界,宴坐乌皮听法音。莫道香山多胜事,此中更可涤烦襟。”[1]655这次聚会中,张瀚的“披图万相元无相,悦耳潮音是梵音”、吴臬的“更喜老僧能爱客,茗杯频送解烦襟”、许岳的“潮音夜半归僧舍,春色林芜照客杯”也都表达了对禅寺的向往、对禅师的感谢和对禅理的参证。需要说明的是,尽管耆老们情契释道,但释道思想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并不占主导地位。他们难以割舍的还是儒家的“立德”“立功”与“立言”。对他们而言,结怡老会是他们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的一场华丽“表演”,是他们快要走下人生舞台前的最后一次“高歌”。通过雅集,他们足以与前代著名怡老社团相媲美;通过赋诗,他们实现了与古今文坛骚客相比肩。他们毫不掩饰内心深处的这种想法,饶瑞卿说“品题翰墨留芳躅”、顾楫说“敢提新句刻琅玕”。张瀚将《武林怡老会诗集》“锓梓成帙”后,让诸人“各存一本,遗诸后人”(《武林怡老会序》)[1]643,就是对立言不朽的践行。

然而,就所怡之情而言,武林怡老会并没有提出比前代怡老会更多的内容。例如,描写老年人的容貌、神态,在他们崇拜的香山九老会那里已经有了。九老中,胡皋写有“霜鬓不嫌杯酒兴,白头仍爱玉庐薰”,郑豦写有“东洛幽闲日暮春,邀欢皆是白头宾”等诗句,武林怡老会无非在数量上有所增加、角度上有所变化而已。其它像惜时行乐、情契释道、立言不朽等,前人也或多或少地提及,怡老会也只不过将其充实化、明显化罢了。与同时或稍后的怡老结社相比,武林怡老会的活动内容也相对有限。例如,尤侗《真率会约》中提及的活动就有饮食、赋诗、读书、写字、弹琴、弈棋、谈史、谈经、谈禅、谈山水乃至说鬼等多项内容[12],远较武林怡老会丰富。

武林怡老会真正独特的地方在于所怡之情更趋平和、更同质化。作为怡老结社的起点,白居易的香山九老会映照百代、影响深远。明清江南地区的124家怡老社团[13],几乎全都效仿“白社”而来,武林怡老会也不例外。如果读一读白居易会昌五年(845)结九老会时所赋之诗,就会被一股强烈的情感所触动:“七人五百八十四,拖紫纡朱垂白须。手里无金莫嗟叹,尊中有酒且欢娱。诗成六韵神还壮,饮到三杯气尚粗。嵬峨狂歌教婢拍,婆娑醉舞遣孙扶。天年高迈二疏傅,人数多于四皓图。除却三山五天竺,人间此会且应无。”[14]诗人坦言“手里无金”而“尊中有酒”,措辞直白、语言露骨。“神还壮”“气尚粗”“狂歌”“醉舞”等词,清晰地勾勒出一位放纵不羁的老者形象。反观怡老会之诗,情绪则平和得多。张瀚诗曰:“梓里衡门地亦偏,只安耕凿戴尧天。一时朋旧怜同道,何处蓬莱访列仙。自喜图书供鉴赏,不烦歌舞媚宾筵。殷勤共保桑榆日,莫遣耆英擅昔贤。”[1]654诗人先说自己生活的故乡远离闹市,他安心躬耕于太平盛世。接着说他邀约了一群同道中人,像列仙集于蓬莱一样雅集。他们一起读书而无歌舞。最后希望诸老同前代怡老会中的诸贤一样,保重身体,共度晚年。《张太宰恭懿公传》记载张瀚离朝时的情形是“遂奉旨致仕,公北面稽首,曰:‘臣耄不能任国事,然宁负相君,不敢负陛下。’”[6]足见张瀚所反对者仅张居正而已,对皇帝、对朝廷,他仍忠心不二。所以,我们从他的诗可以读到盛世之音,却看不到偏激之词、放纵之意。其他诸老的诗中也充斥着大量颂盛之词。林凤的“恩重丝纶予告还,每依山斗乐尧年”、顾楫的“悬知国老承天锡,故旧犹沾圣泽偏”,皆像极了应制诗,简直是台阁文学的下移。

如果说香山九老会的诗歌还各具面目,那么武林怡老会的诗歌则刚好与之相反。从题材选择到诗歌结构,从意象到用典,陈陈相因,如同一个模具里刻出来的面孔。以《冬会诗》中的两首为例。钱文升诗曰:“阳回大地日初长,喜集华居共举觞。庞皓不殊香社老,高明并入仲由堂。独惭淹蹇匡衡疏,犹幸瞻依潞国光。太史若占贤哲聚,乘槎应在斗牛傍。”[1]664沈友儒唱和的诗曰:“喜逢阳复日初长,社老雍容共举觞。道义漫夸真率会,雅歌偏称遂初堂。图书四壁供清玩,衮绣三朝接宠光。早晚蒲轮征大老,珮声仍在紫宸傍。”[1]664这两首诗,除了颈联略有变化,其他三联几乎一样:首联点出物候,言阳日复还、众人举杯;颔联点出集会,言怡老会如同香山会或真率会;尾联言志,设想众人追随张瀚的美好前景。读者很难从这两首诗歌里面见出作者的个性。虽说唱和诗讲究唱者与和者前呼后应,难免模拟因袭,但倘若作者习惯了屋下架屋,床上施床,那么写出来的诗歌在艺术性上必然大打折扣。《武林怡老会诗集》中,举目皆是香山、洛社、白社、耆英、真率、兰亭等陈词滥调,俯拾皆是忘机、鲈鱼、白鸥等惯常典故,读了令人生厌,难免产生审美疲劳。

这些,皆使得武林怡老会的诗歌缺乏真实的情感、缺少时代的气息。就怡情的深度和广度而言皆有欠缺,无法臻于一流诗歌的境界。事实上,怡老会中的诗人始终无法忘怀政治、无法真正做到毫无顾忌。他们食君之禄、受君之恩,纵然归隐林下,还是以朝廷官员的心态自居。孙本明知张瀚已经致仕,仍写道“只恐山公行诏起,不禁零落竹林贤”,如果不是戏谑之言,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了。

三、情礼关系与尚雅之风

先秦儒家早就讨论过情与礼的关系。《礼记·礼运》把情比作耕耘的田地,把礼比作耕耘的工具:“礼仪以为器,人情以为田”[3]434,情需要礼的节制和约束,“故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3]438。这种情礼关系被怡老会所继承。所以,怡老会诸人既崇礼、又怡情,但归根结底还是以礼节情。朱玑写诗说“归来礼度都忘却,冠帽犹知不敢偏”,就是这种情形的真实写照,他可以忘掉礼之仪——“礼度”,却不能不顾礼之器——“帽子”,尊礼的思想早已植入到他的灵魂深处。

有趣的是,诸老诗中又常有“忘礼”的描写。张翰的“名都不改湖山胜,故老相忘礼度便”,饶瑞卿的“共把襟期洽,殊将礼数忘”,沈蕃的“去住陶然忘礼教,伊谁解整角巾偏”,皆表达了他们对繁冗礼节的厌倦。这其实并不矛盾:一方面他们从心底遵从儒家礼教、践行礼仪规范;另一方面,怡老会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怡情,繁冗礼节只会令人生厌。于是,整部《武林怡老会诗集》就在尊礼与怡情这两股力量的较量下,呈现出了独特的风貌。事实上,他们愈是言说“忘礼”,心中对礼的挂念就愈是强烈。

怡老会诸人对情礼关系的完美阐释,集中体现在沈蕃的这首《秋会诗》中:“庞眉行却杖,鹤发坐联裾。俗变衣冠古,情真礼貌疏。”作者庞眉白发,拄杖前行,与诸老联袂落座。因居乡随俗,故不着官服,但头上仍旧戴着帽子,大有古朴之风。他们聚会时一定非常开心,情到深处,乃至少了繁冗礼节。“坐联裾”写落座时的井然有序,“衣冠”写着装的一丝不苟,这二者皆是尊礼的表现。“情真礼貌疏”是全篇的点睛之笔。请注意,他们并没有“违礼”,只是“礼疏”而已。情与礼之间,只有量的多寡,而无质的改变。情深则礼疏,并非有情而无礼。孔子说他“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10]12。显然,怡老们追求的正是这种“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

在尊礼与怡情这两股力量的碰撞与调和之下,武林怡老会的诗歌呈现出了尚雅的特色。沈友儒在《后序》中指明他们的诗歌创作“会崇真率,志尚清修,迹谢纷华,咏接风雅”。[1]665“风雅”指的是《国风》《大雅》和《小雅》,代指《诗经》。“咏接风雅”就是要接续前代优良的诗歌传统,与杜甫所说的“别裁伪体亲风雅”一样。同时,它还要求诗歌应具备教化功能。诸老的诗歌在内容上“纪太平、宣情性,感慨讽喻”(《后序》)[1]665,就是诗教功能的再现。尚雅还要求语言雅驯,力避市井语、鄙琐语,《会约》中对此作了规定:“市井鄙琐自不溷及。”[1]644像白居易“手里无金莫嗟叹”这样的话是不会出现在怡老会诗中的。今观诸老诗,“雅音”“雅言”“雅歌”等词汇频繁出现,传递出了他们在语言方面的追求,沈蕃说“群公载酒开轻清宴,太宰挥毫倡雅音”,朱玑说“清标依宝树,雅言霏玉尘”,沈友儒说“道义谩夸真率会,雅歌偏称遂初堂”。在尚雅思想指导下,耆老们创作的诗歌温柔敦厚、清正闲雅,许岳的《秋会诗》可以作为这种审美的典范:“廿载簪裾负岁华,归携初服卧烟霞。杖藜幸逐尚书履,结社还怜处士家。望里蒹葭秋渐杪,吟边松竹兴偏赊。清尊白发西泠棹,指点千山落照斜。”[1]662诗言自己为官二十载,如今脱掉官服,重归山林。有幸追随前尚书大人张瀚,在山间隐士之家聚会。一眼望去,满是秋天里的蒹葭和树木,众人在松间竹林吟咏,诗兴是越来越长。手中的酒杯盛着清酒,诸老已白发苍苍,远望那漂泊在西泠湖中的小船,不知不觉太阳已从山顶落了下去。措辞上,“簪裾”“初服”“岁华”“烟霞”等,皆是极雅致之辞。内容上,既摆出了自己二十年来为官的谦虚姿态,又流露出对张瀚的赞美和感激。情感上,乐而不淫、有张有弛。其他人的诗歌也多与此相类,在一片雅音中将《武林怡老会诗集》的特色逐渐放大。

总之,怡老会的诗歌在情与礼之间,寻求到了一个平衡,而这个平衡也制约了他们的诗思、诗情和诗才。站在耆老们的立场上看,他们既然致仕,就意味着已经远离朝廷和政治,那么,安享晚年对他们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作为抒情言志的诗歌,只不过是他们附庸风雅、唱酬交往的工具而已。

四、结语

在明代唱和诗集中,《武林怡老会诗集》的文献和文化价值不容忽视。据李玉栓先生统计,明代的怡老社团共有90家之多[15],而留下社集的只有《小瀛洲十老社诗》《武林怡老会诗集》等少数几家。《武林怡老会诗集》完整地保留了社序、社约、社像、社友、社诗等,是研究怡老类社团的第一手资料。特别是社员画像,前代怡老诗集中的此部分内容已经丢失,只有它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这对研究唱和诗集的编排体例及图文关系皆大有裨益。作为杭州地域文学的代表,它接续了明代耆德会、恩荣会、朋寿会、归荣雅会、归田乐会、五老归田会等杭州怡老社团的雅集传统,参与到了地域文化的建构中,使杭州成为继洛阳之后耆老结社的又一重镇。虽然其诗歌艺术水平有限,但它生动地展示了明代致仕官员的唱和活动和情感世界,将尊礼与怡情这两种因素完美地融为一体,故在明代唱和诗集中独树一帜、别具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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