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的理论与实践
2019-01-19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所谓古典学是一个发源于西方的现代学术概念,这一概念确立了以上古经典为核心的多元研究路径,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但是,现代意义古典学的研究,与我国固有的文化传统存在着交叉关系。这就是我国自春秋以来沿袭不绝的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学术传统,这属于狭义的经典学;而广义的经典学,则涉及经史子集四部之学,且不限于上古时代的经典。但是,现代性的古典学研究与我国传统的经典学研究有很大不同。传统的经典学研究,是建立在传统的文化信仰的基础上的,因此,尊经是主流,经典是人们仰视的对象;而现代的古典学研究,则是与信仰无关的纯粹的学术研究。但是,我国固有的经典学研究,自汉代以来至乾嘉学派,硕果累累,汗牛充栋,如果将这些成果整合到现代古典学体系中,在相关的学术实践和理论中发挥作用,却是一个极其艰难的问题。据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统计,乾嘉学派的主要著作有300多部,梁氏本人读过100多部,近年来,学界很多人都喜欢谈乾嘉学派,大有“开口不说乾嘉学,读尽诗书是枉然”的架势。可是,很遗憾,读过乾嘉学派著作能够达到梁启超那样的阅读量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我意在表明,我国的经典学研究,必须具有中国的学术特色,而不是照搬西方的经典学理念与研究方法。这不仅是“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相互参证”(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的问题,而且是融通中外学术理念、融合既有的学术成果的问题。毫无疑问,就我国固有之经典学传统而言,西方的古典学派处于绝对弱势的地位。
以上感想是由赵培博士所撰《经典化视域下的<书>类文献早期形态研究》一文引发的。我国的《尚书》学研究成果,可以编纂一部规模宏大的“《尚书》学集成”,在此基础上,倘能融会西方经典学的理论新知,激活《尚书》古典之要义,无疑能够取得更为丰富的学术成果。赵君此文,首先对现代古典学史进行了清理,从15世纪以洛兰佐·瓦剌(Lorenzo Valla)为代表的西方古典学者到日本学人松本雅明,都进入了他的学术视域中。“不同于国内,国外的很多研究者既没有传统经学家对典籍的虔敬之心,亦不像古史辨派那样执着于证伪去圣,反而能客观地看待经典及其经典化过程。”基于此种认识,他对夏含夷(Edward L.Shaughnessy)、鲍则岳(William G Boltz)和柯马丁(Martin Kern)的研究成果都进行了详尽的客观的评述。由赵君的描述可知,西方人对我国古典学的学术成果所知甚少,根本做不到全面地吸收和转化。因为我国古籍太难读了,乾嘉学派的学术著作也太难读了。譬如,戴段二王的著作,柯马丁教授如果能够读懂,谈何容易?尽管如此,西方学者的理论贡献仍然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对此,我们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即使柯马丁等人所用的材料是对我国先贤成果的低级重复,我们也大可不必“追杀”之,因为面对古人的著作,我们也很低能。关于古典学的建构,赵君认为“裘锡圭先生可谓先行者”,他概括了裘先生的理论要义,在肯定“古典学”的研究对象为“上古的典籍”的前提下,具体内容包括:
1.材料搜集;2.古书复原:对在流传过程中有残缺的或本身已经亡佚、只在其他古书中有引文的书以及新发现的散乱的书尽量加以复原;3.古书著录;4.古书校勘;5.古书的注释解读;6.古书的真伪;7.古书的年代;8.古书的作者;9.古书的编者;10.古书的产生区域;11.古书的数据源及价值;12.古书的体例;13.古书的源流:a.单篇的流传、演变,b.成部书的形成过程,c.成部书的流传、演变。
他进一步指出:“此十三点(十五类问题),基本上涵盖了现行学术视野下,关于早期古书整理和研究的各个方面。如何做好诸类问题的研究,裘先生认为,优秀的古典研究者不但要有文献学和文字、音韵、训诂等语言文字方面的良好基础,还要对那些跟所整理、研究的典籍的实质性内容有关的学科有较深的了解。”可见裘锡圭先生关于古典学内涵的界定是全面、深刻、精准而且中西合璧的。这对古典学的建构无疑具有纲领性意义。裘先生为我们描绘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符合华夏学术传统的经典学的理想状态。因此,赵君此文的第一重意义在于古典学研究史的追溯,第二重意义在于古典学方法论的阐发,而第三重意义则在于古典学视域下的“《书》类文献”研究本身。他指出,“通过对国内外既有研究成果的分析,可知先秦两汉典籍的经典化研究,待讨论处尚多。《书》类文献的经典化研究,当以厘清‘《书》类文献’‘早期形态’等相关概念的义涵为前提。”对于早期《书》类文献的形态,他认为有官私学的区分,不能一概而论。由此个案,他进一步指出:“典籍的早期形态可以从载体形态和文本形态两个方面展开研究,其中载体形态主要关注载体的材质和不同时代相应的典籍载体制度,文本形态则主要关注文本内容与文字形态。经典化研究对古典学的重建意义重大,当属于其内核部分。”凡此所言所论,皆鞭辟入里,体现了研究者清醒的理论认识。上古之学,确实是令人畏惧的学问,裘先生提出的“文献学和文字、音韵、训诂等语言文字方面”的修养,对古典学者是必备的,目前,不仅这方面的全科人才非常罕见,即使是能够借鉴古人相关研究成果的人,也不易寻觅。譬如,顾炎武的“音学五书”,不知谁能出来逐字逐句讲一讲?又如,关于许慎《说文》之学,清代有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桂馥的《说文解字义证》以及王筠的《说文释例》和《说文句读》,他们号称“《说文》四大家”。谁能够读懂并利用这些著作?再如研究古典学,司马迁《史记》是必读之经典,也是古典学研究的重要对象。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我能够读懂《史记》的文字至多在40%左右。剩下的60%,谁能逐字逐句给我讲一下?当然,《尚书》是一部诘屈聱牙的古文献汇编,比《史记》更难读,就《史记》因袭《尚书》的文字而言,《史记》之难也就是《尚书》之难。赵君知难而进,实为难能可贵。在经典学的视域下,本文对《书》类文献进行了分类,对先秦两汉出土“六艺”类简牍帛书的形制进行了考索。西方意义的古典学研究在我国处于起步阶段,而这篇结构恢弘的论文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古典学信息,而作者在现代古典学的视域下对《书》类文献的研究又具有拓荒的性质;因此,今后此方面的研究肯定是绕不过这篇宏文的。
李玫研究员所撰《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文贵洁净”说的理论意义》一文,是关于李渔《闲情偶寄》的研究专论。针对《闲情偶寄·词曲部》“宾白第四”中“文贵洁净”一则,作者重点阐发了其理论意义。文章指出,李渔论“文贵洁净”,“继承和发扬了前人诗文理论及戏曲理论中的精华,不仅对戏曲宾白创作有指导意义,实际上因其从理论上揭示了文学语言的特质,意义更为深远。”同时,本文在辨析李渔“文贵洁净”理论主张内涵的基础上,分析其与前人诗文理论及戏曲理论的关系,探讨其创见所在,并联系清代文人关于李渔的戏曲小说及诗歌创作的评论,通过分析李渔践行其理论主张的实绩,揭示“文贵洁净”这一观点对文学及戏曲创作永久的实践意义。在此过程中,作者将李渔的这一理论与明代著名戏曲理论家王骥德的《曲律》作比较,并且溯源至南宋魏庆之的《诗人玉屑》等诗论,同时结合李渔自身的戏曲创作,来揭示“文贵洁净”说的理论特质。最后,文章指出,“李渔的特殊之处在于,他的戏曲创作有着明确、精辟的戏曲理论引导。他的戏曲传奇创作在中国戏曲史上尽管没有达到一流的高度,但无疑跻身于最为流行的行列。”“具有清醒理论头脑的李渔,其传奇创作中的缺失在哪里?”如此追问,如黄钟大吕,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显然,李老师的研究属于广义的古典学,也就是本刊“梵净古典学”这个栏目所张扬的古典学。当然,李渔“文贵洁净”说有更深更远的理论渊源。《周易大传·系辞上》: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易”,指平易;“简”,谓简约。《易传》所讨论的是《周易》的卦理。它认为,只要得到“简易之理”,也就得到了《周易》的卦理。《易传·系辞下》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这是对于以上论述的进一步发挥。《周易》作为“三玄”之一,乃中古士林之必读书。因而《易传》之“简易”观念必然对其时的士人发生影响。针对陆机的诗文,陆云(262-303)提出了文贵“清省”的观点。明人张溥说:“士龙与兄书,称论文章,颇贵‘清省’,妙若《文赋》,尚嫌‘绮语’未尽。”(《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词》)“文贵清省”,是陆云论文的一个重要观点。《陆云集》卷8《与兄平原书》:
《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
云今意视文,乃好清省,欲无以尚,意之至此,乃出自然。
张公文无他异,正自情省无烦长,作文正尔自复佳。
“清省”是简洁省净的意思,与“繁多”正好相反。陆云认为“文适多体,便欲不清”,所以在《与兄平原书》中,他特别反对文章的繁芜庞杂。陆云认为文章以简洁为上乘,而不贵繁多。《文心雕龙·熔载》云:“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对于陆云的这一美学观点,刘勰是非常重视的。实际上,自晋代以后,“简”已成为中国文学批评的基本审美标准之一,它已经普遍为后世的文学理论家所接受了。李渔的“文贵洁净”说就是这种审美标准在戏曲理论领域的反映。此外,李渔的“文贵洁净”说是对戏曲宾白而言的。在李渔的时代,戏曲文本是表演文本,而不是阅读文本。因此,宾白过长过杂,无疑会影响场景的转换、情节的开展、唱腔的发挥以及形象的塑造。所以,李渔的这一理论也是对自身的戏曲创作乃至相关的戏曲演出经验的深刻总结。
总之,这两篇论文都是非常严谨的学术佳作,作者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没有平日深厚的积累和深入的思考,就不会有如此精彩的论文。
梵净山人
2019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