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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汉语方言的地理格局及其形成

2019-01-19

铜仁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官话西南湘西

(吉首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一、引言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简称“湘西州”)包括吉首、永顺、龙山等一市七县,是一个以土家族、苗族、汉族为主的多民族杂居区。州内语言(方言)复杂,土家族、苗族都有自己的语言,汉语是这一地区的通用交际语。就汉语来说,有西南官话、湘语、乡话和一些归属未明的小土话(如“死客话”“六保话”)等。近年来,学界对湘西州方言研究的成果逐渐增多,涉及语音、词汇、语法等各个方面,但大多限于单一方言或单点方言的个案研究。本文拟在前人和时贤有关调查研究的基础上,从宏观上探讨湘西州汉语方言的地理格局及其与自然地理、历史移民、语言接触、行政区划等的关系。

二、湘西州汉语方言的地理格局

湘西州因地理环境、移民历史、民族分布等的复杂性,导致本区域语言非常的驳杂。除乡话外,关于整个湘西州境内汉语方言的分布格局,各家说法不一,主要观点如下:

(一)湘语、西南官话二分。日本学者辻伸久

《中国语学》(1979)[1]以吉首、古丈、保靖、花垣、永顺、泸溪等地方言古全浊声母仍保留浊音,归为老湘型方言,其他县均为西南官话。《中国语言地图集》(1987,1989)[2]认为除永顺、凤凰、龙山为西南官话外,其他各地都属湘方言。鲍厚星、颜森《湖南方言的分区》(1986)[3]将湘西的永绥(花垣)、乾城(吉首)、保靖、古丈、泸溪等地划归湘语吉叙片,把龙山、永顺、凤凰归为西南官话。侯精一《现代汉语方言概论》(2002)[4]、《湖南方言研究》丛书“代前言”(1998)、陈晖,鲍厚星《湖南省的汉语方言(稿)》(2007)[5]则认为除泸溪为湘语外,其余点皆为西南官话。

(二)西南官话、混合型方言二分。《湖南方言调查报告》(1974)[6],把花垣、永顺、保靖、古丈、凤凰、泸溪、亁城归为第五区,认为因靠近湖北、四川、贵州边界,所以很像西南官话。把龙山列为第三区,认为兼具湘语与西南官话色彩。

(三)均属西南官话。持这种观点的以周振鹤、游汝杰《湖南省方言区画及其历史背景》(1985)[7]、李蓝《湖南方言分区述评及再分区》(1994)[8]、《湖南省志·方言志》(2001)[9]为代表。但《湖南省·方言志》(2001)[9]同时也提到,泸溪方言也具有湘方言的一些显著特征。

以上对湘西州汉语方言的分布多基于各单点方言比较单一性的标准而定。笔者在对湘西州汉语方言做全面调查和比较分析的基础上,根据某些历史性的语音标准,结合前人和时贤的有关研究,认为湘西州汉语方言的地理格局主要是官话与非官话二分:官话(西南官话)①是湘西州最主要的汉语方言,分布于湘西州的龙山县、永顺县北部和东北部、保靖县的西部和北部、花垣县西部、泸溪县的解放岩乡等,是湘西州的通用交际语(泸溪县除外)。非官话包括湘语、混合型方言和乡话。其中湘语主要分布于泸溪县各乡镇(解放岩乡除外)及与泸溪县交界的古丈县山枣乡的火麻村、公家寨,野竹乡的湾溪沟、洞坪村及河蓬乡的苏家村。混合型方言包括两小类:一类是以赣语为底层兼具赣语和西南官话性质的方言,主要分布于凤凰县;一类是以湘语为底层兼具湘语和西南官话性质的方言,主要处于湘西州中南部一些相对来说交通、经济比较发达的城镇,如吉首市、保靖县迁陵镇和王村镇、花垣县城、古丈县城等。乡话(瓦乡话)是湘西州瓦乡人所说的一种处在极其复杂的语言环境中独具特色,并且处于高度濒危的汉语方言。目前在湘西州的分布为:泸溪县八什坪乡、上堡乡、梁家谭镇、白沙镇,古丈县高望界林场、高峰乡、岩头寨乡、山枣乡、野竹乡、河蓬乡、草潭乡。另据曹志耘调查(2007)[10],永顺县王村镇里明村、镇溪、小溪等地有人会说乡话,但我们在当地调查时,并没有发现会说乡话的人。湘西州汉语方言的这种地理格局的形成与自然地理、历史移民、语言接触、历史行政区的划分等因素密切相关。详见下文分析。

三、湘西州汉语方言地理格局与自然地理的关系

湘西州通向境外的水路主要有沅、澧两大河流,此外还有酉水、武水。清代以前,境域交通以便道和溪河为凭靠。湘西州汉语方言的形成、分布与湘西州的河流密切相关。官话(西南官话)主要分布于湘西州的西北部、酉水流域的西部及北部(酉水中段的一大支流——猛洞河流域周围的地区都包括在内)、澧水流域,与湖北、重庆、贵州及本省张家界等广大的西南官话分布区相连成片;非官话(包括湘语、乡话、混合型方言)主要分布于湘西州的东南部、酉水流域以南偏东部、武陵山的主体山脉及其和雪峰山的西北余脉之间的沅水流域。其中,湘语与乡话交错分布,但总体而言,湘语多处于沅水流域交通、经济比较发达的城镇,乡话多处于交通比较闭塞、经济比较落后的边远山区。混合型方言大部分都位于酉水边上。

湘西州汉语方言不仅与州内各主要河流关系密切,更与山川地貌高度相关。位于湖南省西北部的湘西州,与鄂、渝、黔接壤,处于云贵高原东北侧与鄂西山地西南端之结合部,西依云贵高原,北临鄂西山地,东南以雪峰山为屏障,海拔从1000多米降至 100多米。武陵山脉由西南向东北斜贯湘西州全境;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可分为西北中山山原地貌区、中部低山山原地貌区、中部及东南部低山丘岗平原地貌区。以武陵山脉为中轴,官话分布于西北中山山原区,混合性方言基本处于中部低山山原区。湘语主要分布于东南部的低山山丘区,乡话主要分布于中部及东南部地区。

湘西州汉语方言的地理格局与其山川河流等自然地理基本吻合,并且,以地理区域、地理单元为基础的方言格局与我们根据音韵特征划分出来的汉语方言区片也基本吻合。

四、湘西州汉语方言地理格局与历史移民、行政区划的关系

湘西州汉语方言地理格局的形成与历史移民、语言接触、行政区划等因素关系密切。因篇幅所限,在此主要谈格局形成中的历史移民、行政区划因素。

(一)历史移民

历史移民对湘西州汉语方言地理格局的形成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历史上,湘西州的原住居民是少数民族“五溪蛮”(汉代称“武陵蛮”),土家族一部分是土著先民,一部分是和苗族一样由外地迁入。苗族迁入湘西州域已有2300多年。各少数民族因分散而居,加上山川阻隔,很难形成一致性比较强的强势方言。湘西州南部和东部一些交通和经济相对比较发达的集镇,如酉水流域两岸的王村、古丈、保靖、花垣以及吉首、泸溪等地,因紧邻湘语大本营,所以湘语势力从东面、南面以扩散的方式最早到达这些区域并成为当地的强势方言,但是历史并不太久。彭建国、彭泽润(2008:158)[11]认为“新化、安化一带的湘语,可能是宋朝才扩散过去的。”湘西州位于新化、安化的西部及西北部,湘语扩散到湘西州必定要经过新化、安化,所以湘西境内湘语的形成应是宋及宋以后的事情。

千百年来,来自东方和北方的移民促使湘西州的汉语方言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东方移民主要来自于江西,多是二次移民(薛政超2008:303)[12],以凤凰县为例(凤凰在宋朝属于麻阳县)。凤凰县的二次移民主要来源于麻阳、辰州、怀化、武岗等地,时间上多为明初以后。从外地迁来的氏族中,除有两族(田儒铭、冯宗咏)分别来自思州和湖北外,其他氏族基本上都来自江西。江西移民进入湘西州的时间比较集中,这样非常有利于赣语势力在当地的扩散。特别是明清之际,大批江西移民进入湘西州,因为州域中南部的一些集镇如王村、古丈、保靖、花垣、吉首、永顺、泸溪等早已被说湘语的人所占据,所以从麻阳等地进入湘西州的移民在这些地域已找不到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于是,他们只好沿酉水北上,往地广人稀、偏僻荒凉的西北部山区前进,并以自己的语言、文化优势影响当地人民的生活。在这些本无强势方言的地区,赣语理所当然地成为当地的强势方言,成为当地汉语的底层方言,并进一步与湘语及后来居上的西南官话争夺“地盘”。特别是凤凰沱江方言,现在还保留着较浓的赣语色彩;在湘西州其他方言点,也有不同程度赣语痕迹的残留。

北方汉语进入湘西州域应在宋代时期。宋代政府为了开发这个地区,加强对该地区的掌管而采取了许多措施,设置了荆湖北路,此后在沅水中上游地区设了置辰、沅、靖三州。至此,北方汉语对湘西州语言带来了一定的影响,但远未能成为湘西州的强势语言,更未能改变原有的语言格局。这可以从两方面得到证明:一是湘西州酉水以北地区从后晋天福五年开始,一直处于相对封闭的土司王朝时期,前后历经800余年,直到清初实行“改土归流”政策后才有大量汉人进入。所以,这一时期酉水以北地区人们使用的基本上是当地民族语言,而北方汉语更不可能凭空跳过酉水以北地区而成为酉水以南地区的强势汉语言。张国雄,梅莉《明清时期两湖移民的地理特征》(1991:4)[13]也指出,截至清初,湘西山区仍大多为瑶苗等族土司属地。另外,我们从湘西州的一些地方用名可以看到:在今天汉人比较集中的区域,一些地名都冠以“坪”字,如“万坪、野竹坪、清水坪、茅坪、保坪、大河坪、坪坝、木江坪、八什坪”等,与湘、赣语同;在一些少数民族相对集中的地方,地名用字多为少数民族语转译过来的,如“猛必、勺哈、普戎、坡脚、靛房、猛西、咱果、苗儿滩、比耳、拔茅、排吾、排碧、吉卫、涂乍、夯沙、已略、默戎、德夯、腊尔山、阿拉营、茨岩”等,这些地名用字在北方语言中是绝对没有的。

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之后,大量汉人进驻湘西州,伴随而来的是西南官话对湘西州语言的冲击。再加上近现代交通发达,南北人民往来频繁,西南官话于是以绝对优势参与湘西州汉语方言的竞争。这样处于与西南官话区交接地带的龙山、永顺北部、保靖西部等地固有的方言“节节败退”,首先转变成西南官话型方言,并进一步影响湘西州其他地方的方言。至此,便形成了湘西州西南官话、湘语、赣语三种汉语方言鼎立状态。实际上,西南官话片区的形成除了受北方移民浪潮的影响外,更重要的是这片方言正好处于湖北官话、重庆官话、贵州官话及湖南东北部官话的几面“夹击”之中。在如此强势的官话面前,即使这些地区原来已有强势方言,最终也会被官话同化而变为官话方言区。赣语因是外来方言,虽一度成为湘西州某些地方的强势方言,但受到西南官话从西面、北面而来的夹击与进逼,开始萎缩;原来以赣语为强势方言的地区,大部分已转变成西南官话区,赣语最终只在稍微远离北部官话区的凤凰县得以保留。但是,凤凰县城沱江镇为历史文化名镇,交通、经济、文化等方面相对来说都比较发达,所以,不可避免地吸引许多汉人前往,凤凰赣语因此受到了严重地冲击,表现为县城沱江方言兼具有赣语和西南官话的大量特征,变成一种以赣语为底层的混合型方言。可以预计不久的将来,沱江方言的文读层将覆盖白读层,最终演变成纯粹的西南官话。

于此同时,湘西州的湘语在强大的西南官话进逼之下也开始萎缩。由北而南,由边远农村到城市,一些地方的湘语色彩开始消退,直至变成西南官话型方言,如永顺方言。几十年前,永顺县大部分地方的方言还保留浊音,至少是平声保留浊音,如《湖南方言调查报告》(1978:1110—1111)中的永顺方言是保留浊音的。但到了上世纪未,浊音已经消失,如《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志丛书——汉语方言志》(2000:6)[14]所记永顺音系中就没有浊音。处于湘西州中部及中部偏南的永顺王村以及保靖、花垣、古丈、乾州等地,在西南官话成为湘西州的强势方言前属于湘语区。这些地带在西南官话的强大攻势下,一方面不可避免地受西南官话的影响,一方面凭借其南、东两面湘语的优势,“负隅顽抗”,最终变成既像西南官话,又像湘语,既不像西南官话,又不像湘语的状态,成为过渡型方言。只有泸溪,包括与泸溪交界的古丈部分地方,因为远离西南官话区且紧靠湘语大本营,湘语才得以比较完整地保留,成为今天湘西州的湘语片区。

乡话所具有的共同音韵特征中,许多具有存古性质,且保留了大批古语词,训读现象非常突出;但也有一些音韵特征如“阳声韵多演变成纯元音韵、入声韵全部演变为阴声韵”等,相对于湘西州其他汉语方言来说,其演变是相当超前的。这表明,乡话正处于各种历史层次的相互叠置和整体语言面貌的急剧变化当中。因此,根据乡话所表现出来的一些音韵、词汇特征,我们认为乡话地理区片的形成应是不同历史时期的移民(主要为较早时期的移民)来到湘西州后,定居于崇山峻岭,处于相当闭塞的环境中,其语言与当地的少数民族语言接触,受少数民族语言影响后独立保持和发展的结果。

(二)行政区划

湘西州域在商代至战国都属楚地,战国以后曾分属于不同的行政区域。这种历代行政区划的变化,对湘西州内部汉语方言地理格局地产生,无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湘西州的土司王朝。天福五年(940),溪州土家族首领彭士愁与楚议和结盟,立铜柱(“溪州铜柱”)于会溪坪野鸡坨(后因修凤滩电站迁至王村镇),并缔结盟约:彭士愁仍为溪州刺史,与楚划江而治,酉水以南归楚,酉水以北归彭士愁,并规定“汉不入境,蛮不出峒”,即楚国军人和百姓不能随意进入溪州,溪州境内的少数民族也不能随意走出境外。至此,溪州名义上仍归属楚国,但实际上为高度自治的独立王国——“土司王朝”,且统辖酉水流域达817年。土司王朝的建立,完全切割了少数民族与汉人的交往,使酉水流域以北长期处于一个相对封闭的状态,“王朝”境内民族几乎为纯少数民族。直到清雍正年间,清政府实行“改土归流”政策后,土司王朝结束,汉人和当地的少数民族才有了频繁的接触,汉人开始大量进入这一区域。

土司王朝与楚划江而治的地理格局与湘西州汉语方言的官话与非官话二分的地理格局完全吻合。酉水以北属于土司王朝境域的,现今基本上为官话区;酉水以南属于楚管辖范围的,现今基本上为非官话区。

综上所述,湘西州汉语方言地理格局的形成源于多方面的原因,其中,移民在当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一方面,北方移民在与湘西州相邻的湖北、四川及本省的常德等地形成西南官话区。明清以来,西南官话凭借广阔的分布、众多的人口和强大的势力进一步扩散到湘西州,并且随着西南官话的进一步进逼,对湘西州的湘语也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并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方式侵蚀着湘语。在一些与西南官话交接的、远离城郊的边远地带,湘语首先被西南官话所覆盖而成为新的西南官话地带。另一方面,东方移民(绝大多数属于江西籍)的大量涌入,对湘西州的汉语方言也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如在湘西州的某些地方形成赣方言点,或使其方言带上不同程度的赣语色彩。另外,由移民而带来的不同方言(语言)之间的竞争、渗透和融合,又在不同方言地区之间形成一些过渡地带。

五、结论

湘西州汉语方言现有地理格局主要是官话与非官话二分,湘语、赣语是湘西州汉语方言的“底层”,乡话高度濒危,西南官话已经成为当前湘西州的强势方言。格局形成的原因与湘西州的历史地理、政区设置、移民活动,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持久复杂的语言接触、融合密切相关。格局形成过程为:早期进入湘西州的汉人,其语言在地理环境非常闭塞的情况下,与当地少数民族语言接触融合,独立保持和发展,成为今天湘西境内的乡话片。相对于湘西州的赣语、西南官话来说,湘语因地缘之便,首先以扩散的方式到达湘西州的南部和中部地区,并成为当地的强势方言。明清之际,大批江西移民进入湘西州,在湘西州的湘语区之外形成赣语区并成为当地比较强势的方言。清“改土归流”之后,再次引发大批汉人进入湘西州。这一次汉人的进入,带来了西南官话对湘西州方言地理格局的巨大冲击。一方面,西南官话挤占、覆盖湘西州西北部地区已有的方言,使之成为西南官话区,赣语被迫退居凤凰一隅,并继续退化成为一种混合性方言;另一方面,西南官话凭借其强大的优势,从北面和西面对湘西州湘语进行侵蚀和渗透,致使湘西州境中部的方言湘语色彩逐渐消退,并逐渐向西南官话靠拢,形成湘西州中部湘语向西南官话过渡地带。湘西州的东南部,则至今仍然保留着湘语的地盘。至此,湘西州汉语方言四分地理格局基本形成。

注释:

① 西南官话和湘语在自治州内的许多地方又称为“客话”。“客话”是相对于民族语言、乡话或各种土话而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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