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燕台四首》“艳情说”质疑
2019-01-19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一
“一篇《锦瑟》解人难”,而商隐《燕台四首》(以下简称《燕台》)索解更难。古今学者,或曰艳情,或曰托寓,或曰闺怨,莫衷一是。然自刘学锴先生(以下简称刘)《李商隐诗歌集解》(以下简称《集解》)主“艳情说”[1]97-99后,“艳情说”似乎已成定论。而我认为《燕台》并非艳情诗。
余讲商隐诗有年,每讲《柳枝五首》时,对其序言便感困惑。困惑一,对《燕台》这样一首“晦涩程度,殆超过《锦瑟》”[1]99,大学教授、专家学者都感到难于索解的诗,一位17岁的商贾女儿何以只凭听人吟诵就妙会于心激赏惊呼?莫非她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天才?困惑二,当商隐允诺赴柳枝约会时,“余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1]99既为“友人”当成商隐之美,何以开这样大的玩笑(“戏盗”)?既是玩笑何必当真,友人自会归还“卧装”。再者,商隐是重情守信之人,对柳枝的倾情相约,既已“诺之”就不能食言。难道因所谓“友人”的玩笑就不“果留”?由此看来《柳枝五首》的序言殊不可信。商隐何以要撰写这篇不可信的序言?一定别有深意。
刘确认此诗“显系艳情”,其“恋爱之本事,已无从考证。自此四章所提供之线索探寻之,约略可知以下数端:其一,双双曾在湘川相识(或会晤),其后女子远去,不复会合。其二,女子离开湘川后所至之地,或为岭南一带,视诗中‘几夜瘴花开木棉’等语可知。如女子踪迹确系如此,则其身份为使府后房似更属可能。其三,此女子有姐妹二人(或二人关系极好,情同姐妹),男主人公所恋者为其中一人。四、冯氏(按,指清代学者冯浩)谓其人曾为女冠,观诗中常有云雾迷离颇类似道教神话之境界(如‘安得薄雾起湘裙,手接云軿呼太君’),以及多用女仙事,其说不为无据。”“视诗中辞彩之繁艳,情感之炽热,亦固类青年时代之作。”[1]98
据刘《集解》所列商隐编年诗,《燕台》排第19首,第20首为《柳枝五首》。此前的18首《富平少候》等或怀古伤今,或赠答怀人,或自抒怀抱,只有一首《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写宴会歌舞侑酒之女子,然语涉谐谑,此女子显非与诗人发生艳情之人。18首诗整体看来,多用典故、比兴象征,初步显示商隐诗的风格,且全能索解,辞彩既非“繁艳”,更不晦涩。从题材、辞彩、风格来看,与《燕台》迥异。而紧接《燕台》之后的《柳枝五首》则显系艳情,但文辞“朴拙”,且“五章意较显豁”[1]105-107。两首一前一后同写艳情,风格大相径庭。由此看来,《燕台》显非诗人青年时期所作。
刘所言第一、二两端,一是确认此女子使府后房的身份,二是推定其与诗人在湘川相识后远去岭南的踪迹,总之此女子尚“活”在人间。然而,诗之第一首《春》开篇即言“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又言“研丹擘石无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魂”,第二首《夏》则言“石城景物类黄泉”,“蜀魂寂寞有伴未”?第四首《冬》说“雌凤孤飞女龙寡”,“芳根中断香心死”。“娇魂”“冤魂”“黄泉”“蜀魂”,这些字眼用在一个令诗人刻骨铭心相思,春夏秋冬四季追寻的“活”人身上,总让人匪夷所思,“雌凤孤飞女龙寡”也似言一方故去,如只是分手则不能言“寡”。由此而言,诗中所追怀的对象是已经离开人世间的人——无论是男是女。
刘所言第三端姑且不论。其言第四端,结合第一、二两端,似认为此女子做女冠后成使府后房。且言“观义山辞张懿仙于柳仲郢,牧之咏张好好身世遭遇,以及集中《天平公座中》等作,可知唐代如义山一类幕府文士与歌妓舞女者流接触之频繁,亦可见义山与此类女子有恋情自属常事。”[1]98商隐一生作幕,与府主之姬妾、歌妓舞女有接触乃至产生感情自是常情,但结下刻骨铭心恋情者似乎没有。前言《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诗,语涉谐谑,商隐与此女子根本谈不上是恋爱。至于辞张懿仙则是丧妻后应柳仲郢之邀作幕蜀川时。商隐与王氏一往情深,不可能爱上张懿仙。至于女冠身份的人倒是有一位,即《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中的宋华阳。商隐与宋华阳的恋情除有诗明言之外,多首无题诗、准无题诗如《碧城三首》等均暗写此段恋情。这段恋情令商隐终身难以忘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即是其写照。《碧城三首》用隐晦的手法写出了二人由初恋到热恋再到失恋的全过程。《圣女祠》《重过圣女祠》都有这段恋情的影子。但这段恋情不会发生在邂逅柳枝前。刘定商隐学仙玉阳在826年是值得怀疑的。若是15岁时学仙玉阳结识宋华阳发生恋情且刻骨相思,不会见了柳枝又如此动情。商隐与宋华阳的恋情应发生在邂逅柳枝之后与王氏结婚之前。因与柳枝只是见了一面,柳即被“东诸侯取去”。故再遇宋华阳,相识相恋甚而偷吃禁果,才算得上商隐真正的恋爱。但这段恋情因东窗事发迫于世俗压力二人劳燕分飞。自娶了王氏之后,商隐虽也难免古代文人狎妓的风流(如《板桥晓别》所写),但对王氏的感情是不渝的,从其系列悼亡诗及辞张懿仙不再续弦可知。当我们简单地梳理了商隐的“情史”之后,便会发现,《燕台》的所谓“艳情说”乃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根据上述,笔者认为:一,《燕台》非写于《柳枝》之前的青年时期,应写于与《锦瑟》同时的晚年;二,《燕台》显非“艳情”,而乃托寓之作;三,《柳枝》之序真真假假亦真亦假,乃诗人的障眼法。
古人早有认为此为托寓之作者。如何焯:“寄托深远,耐人寻味。”[1]91周珽:“寄意深远,情意怆然。”[1]91杜庭珠:“寄托深远,与《离骚》之赋美人,恨蹇修者同一寄兴。”[1]92姜炳章:“此托为妇人哀其君子之词,盖哭李赞煌之作也。”[2]126-127纪昀:“以《燕台》为题,知为幕府托意之作,非艳词也。”[1]94张采田:“四诗为杨嗣复作也。”[1]96-97今人叶嘉莹《旧诗新演——李义山<燕台四首>》谓此乃“集李商隐一生所伤怀之事。”[3]467何、周、杜、纪诸人指出《燕台》为托寓之作,惜其语焉不详;张认为为托寓且逐章解析,但只限于寄寓杨嗣复一人;姜也限于托寓一人;叶先生所言显现两种信息:一是此诗为托寓之作,二是托寓非为一人一事,乃“集李商隐一生所伤怀之事”,洵为卓论。但,叶在详加推演《燕台》时,既说《燕台》“有着对其整个之一生的自叙自慨之意”,又言“征之于义山《柳枝》诗所叙写,此《燕台四首》自当为义山早期之作”,既为早期之作,又怎能“自叙自慨”“整个之一生”呢?此外,叶又言诗中女子既为作者自喻又为象喻,而在分析作品时,则始终以诗人的立场与视角写其闻见感知,女子又多指象喻。叶的观点也值得商榷。
二
《燕台》之女子全为自喻,诗人托之以写“心魂间一种窈眇幽微之境界”[3]326。这种境界有虚有实有幻有真,虚源于实,幻源于真,虚实相间,幻真莫辨。据商隐一生遭际探求,约略有三层意蕴:第一,对政治理想和幕府漂泊如梦似幻之流寓一生的追忆与叹惋,简言之曰“追梦”;第二,对亡去之所仰慕晚唐政治家的悼念,简言之曰“追悼”;第三,对一生恋情悲剧的追念与伤怀,简言之曰“追怀”。这三者又互为关联蕴含,难以截然分清。下面为叙述方便分而言之。
(一)追梦
商隐少有才干,十五六岁“以古文出诸公间”,且与传统知识分子一样胸怀远大抱负,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初食笋呈座中》:“嫩箨香苞初出林,武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变心。”[1]28据刘《集解》此诗作于大和三年(829)商隐尚未弱冠时,诗托物寓怀,虽寓剪伐之忧而少年豪气凌云之志流注笔端。从诗人名与字寓“商山四皓”之典也可看出其愿为“帝王师”的理想。入幕一代文宗令狐楚,得其奖掖提携尤“四六”章奏文写作进步极速,《谢书》曰:“自蒙夜半传衣后,不羡王祥有佩刀”[1]39,可谓踌躇满志青云可望。然而诗人中进士不久,令狐楚病逝,转依王茂元并娶妻王氏,自此无意间陷入牛李党争夹缝中,郁郁不得志,虽多次陈情剖白无辜可终不为解,辗转漂泊于兖海、桂管、武宁、东川诸幕府。时亦有在京为官,总不出秘书省,皆为七品以下。真可谓“一生襟袍未曾开,虚负凌云万丈才”(唐崔珏《哭李商隐》)。这种政治理想的落空,辗转作幕的坎坷辛酸,在其众多尤其晚年的诗篇中每每呈现。那首“可叹无人作郑笺”的《锦瑟》,或曰“庄生梦蝶”,或曰“蓝田玉生烟”,都是其梦幻般一生的写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燕台》之《春》“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其“娇魂”喻女子可,喻诗人之美好理想有何不可?“化作幽光入西海”之“幽光”究竟何喻?解作诗人之政治理想不也可以吗?“西海”是什么地方?那是个乌托邦。“幽光入西海”以喻政治理想破灭也。又《夏》“唤起南云绕云梦”,“云梦”可解作楚之云梦泽,“南云绕云梦”象喻什么?总是一片虚无缥缈之境,以此喻指诗人梦幻般流寓一生也无不可。
(二)追悼
前述,姜炳章曰四诗乃“哭李赞皇(按指李德裕)”,张采田谓“为杨嗣复作”,均为有据。但《燕台》并非只为一人而作,而是对诗人所处时代的正直而有作为且故去之政治家的集体哀悼。李德裕作为晚唐政治家(武宗朝为相),文韬武略可谓一流,尤在平藩中功勋卓著。商隐在其生前即多次作文盛
赞,如《为李贻孙上李相公德裕启》以周亚夫、韩信、诸葛亮为比,赞其武功,以班固、杨雄、江淹、鲍照为比,赞其文韬。会昌六年(846),武宗卒,宣宗继位。本年四月,德裕罢相,出为江陵尹、荆南节度使。九月,又由荆南节度使改东都留守。大中元年(847)二月,由东都留守改为太子少保分司东都。十二月,由太子少保分司东都贬为潮州司马。大中三年(849),又贬崖州司户参军,卒于崖州。对德裕的遭遇,商隐曾代桂管观察使郑亚起草《为濮阳公上李太尉状》表示慰藉,又多次作诗寄意,如《李卫公》:“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鸪飞。”[1]884《旧将军》:“云台高仪正纷纷,谁定当年荡寇勋。日暮霸陵原上猎,李将军是旧将军。”[1]826《泪》:“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1]1636德裕晚年所贬之潮州和崖州均为岭南蛮瘴之地,木棉则为其特色景物,《李卫公》诗有“木棉花暖鹧鸪飞”,《燕台》诗云:“几夜瘴花开木棉”,谓其悼德裕正为有据。刘蕡也是商隐所景仰的晚唐政治家,其“浩然有救世意”,大和二年(828)上《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指斥宦官乱政误国,痛陈兴利除弊之法,得罪宦官,被诬致罪,贬为柳州司户参军,约于大中二年(848)卒于江乡。商隐于刘蕡卒前一年(847)春自桂林北返途中在黄陵与其晤别。刘蕡死后,商隐连写《哭刘蕡》《哭刘司户蕡》《哭刘司户二首》[1]954,959,962四诗深切悼念。刘蕡怀璧高才,远贬岭南,客死异乡,商隐悼念之诗皆言其冤:“巫咸不下问衔冤”(《哭刘蕡》)、“路有论冤谪”(《哭刘司户蕡》)、“复作楚冤魂”(《哭刘司户二首》其二),深恨自己“何曾宋玉解招魂?”(《哭刘蕡》)当其晚年回忆这位“平生风义兼师友”(《哭刘蕡》)时,“愿得天牢锁冤魂”,再次为其鸣冤。且刘蕡与商隐在黄陵晤别后死于湓浦,正楚湘之地,《燕台》曰“石城(按指湖北境陵)景物类黄泉”,曰“内记湘川相识处”,故《燕台》所追悼者刘蕡自在其中。
(三)追怀
前述已言,令诗人终生难以忘怀的女子只有两人,一是女冠宋华阳,一是其妻王氏。王氏在宋华阳之后,明媒正娶,诗中言及王氏之情者,毫无隐晦也不必隐晦。但宋华阳就不一样了,她是诗人第一个恋人,两人越过清规戒律坠入爱河,其灵肉交融之情,从《碧城三首》“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其一),“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龙狂舞拨湘弦”(其三)可窥一斑。其不为世容被迫分离的创痛待娶了王氏后才稍得愈合,但却成永久记忆。《无题》诸诗多与这段恋情有关,两首《圣女祠》《重过圣女祠》之“圣女”都明显带有“宋华阳”的影迹,《河阳》《河内》二诗也为追忆宋之作。已故北大教授陈怡焮先生曾考证这位女冠本为皇宫之女,从玉真公主修道而到玉阳观。[4]笔者从商隐关涉这位女冠的作品中发现,这位女冠似是楚人。《圣女祠》(五古):“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河阳》:“湘中寄到梦不到,衰容自去抛凉天。”《碧城三首》(其二):“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龙狂舞拨湘弦。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重过圣女祠》:“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这些诗或用楚典或用楚喻或点楚地,岂是偶然?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并无实据。之所以作这种推测,因为《燕台》诗也有类似情形。如《夏》“石城景物类黄泉”之“石城”,《秋》“唤起南云绕云梦”之“云梦”、“内记湘川相识处”之“湘川”,《冬》“楚管蛮弦愁一概”之“楚管蛮弦”。又,与宋华阳一同修道的有一姐或一妹,《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已明言,《燕台》之《冬》“桃叶桃根双姊妹”正与此同。故而,《燕台》蕴含对宋华阳的追怀,于情则有所本,于诗则有所据。
三
现在回到前面的问题,《燕台》既为写于诗人晚年的托寓之作,为何《柳枝》序言又那样讲?清人朱鹤龄《笺注李义山诗集序》说:“唐至太和(827—835)以后,阉人暴横,党祸蔓延。义山厄塞当涂,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计莫若瑶台琼宇,歌筵舞榭之间,言之可无罪,而闻之足以动。其《梓州吟》云‘楚雨含情皆有托’,早已自下笺解矣。”[1]2021姜炳章:“义山自谓少年所作艳诗,则自乱其词也。盖德裕既卒之后,正綯秉政之年……此四首,词则哀死,地则崖州,非哭赞皇而何?綯窥见意旨,必益其怒,故以《柳枝》五诗列于《燕台》之前,紧相联属,使观者以艳词目之。不然,义山集中共五百六十七题,从无作长序一篇者,且柳枝一面相识,一语未通,而义山生平未尝驰心艳冶,胡为作此长序乎?盖与《李卫公》题诗同为一岁(按指大中三年(849))内之作,皆有所畏忌而不敢昌言其意。”[2]131-133朱鹤龄与姜炳章皆认为作者为时政(“阉人暴横,党祸蔓延”)所迫,“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庄语不可而谩语之”,姜又明指作于李德裕卒年,畏忌令狐绹而为序“自乱其词”。笔者前面已言此诗非为一人一事所作,且作年更晚于李德裕卒年而与《锦瑟》同时,此时依然“阉人暴横,党祸蔓延”,且令狐绹尚在位,诗既有追悼所崇仰政治家之意蕴,作者有所畏忌是可能的。这样说来,《柳枝》序言是作者晚年补写的。补写这篇序言,除“自乱其词”外,应还有一层用意。前于李商隐的白居易诗传播极广,“妇孺皆知”,后于李商隐的宋代柳永,“凡有井水处皆有柳词”。作品的广泛传播对树立作家的声誉是有重要作用的,众多作家生前自编作品集也是看重其传播影响。李商隐生前只是编了其文集并未编定其诗集,这固然说明诗文相较,李更看重文,但并非不注重诗的传播影响。之所以未编集,或许有客观原因。就此而言,李于晚年在他青年时写的《柳枝》前补加序言,意在说明其诗不仅在士大夫中而且在民间也有广泛的受众——商人的女儿就激赏余诗。商隐或许想以此来自高其诗。问题是何以拿《燕台》作为对象?因为《燕台》为诗人晚年回顾生平寄寓所梦、所悼、所怀之作,也是最能体现其诗风诗法之作,是全面展现诗人思想与艺术成就的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