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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独语句的存在看汉语的空间性特质*

2019-01-15王文斌

当代修辞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空间性时间性省略

王文斌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提 要 独语句普遍存在于汉语中,但目前对此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本文立足于王文斌所提出的“英汉时空差异论”,对独语句的类型、位置、是否属于句子成分省略、空间性表现特征等进行较为详细的展陈和分析,提出独语句是汉语的一种独特语言现象,是汉语空间性特质的一种表现形式,值得我们关切并做深度的细究。

一、 引 言

所谓“独语句”,是指名词或名词短语独立成句或者在流水句中能成小句的句子。属非主谓句,但在特定的语境中却能传达完整的意思。这类句子在汉语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是汉语一种独特的语言现象,为印欧语所少有。如:

(1a)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来。许多日子的憋闷,暂时忘记了。(老舍 《骆驼祥子》第七章)

(1b) *A slight breeze and soft lamplight, he ran with strength. The dejection for many days was forgotten for the time being.

(1c)Accompanied by a slight breeze and soft lamplight, he ran with strength and ease, clearing his mind of the dejection he’d suffered for days.(葛浩文译)

(2a) 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都下山来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水浒传》第一回)

(2b) * A procession of Taoists, beat drums and bells,incense and candles, banners and canopies, astream of saintly music, came down to receive the imperial envoy. They escorted him to the temple, where he dismounted.

(2c) A procession of Taoists,beating drums and bells, playing saintly music, bearing incense andcandles, banners and canopies, came down to receive the imperial envoy. They escorted him to the temple, where he dismounted.(translated by J.M. Jackson)

早在上一世纪,王力(1936)就曾指出,我们对于某一族语的文法的研究,不难在把另一族语相比较以证明其相同之点,而难在就本族语里寻求其与世界诸族语相异之点……别人家里没有的东西,我们家里不见得就没有。如果因为西洋没有竹夫人,就忽略了我们家里竹夫人的存在,就不对了。在谈及《我的治学经验》时,王力(2008:11)提到:“赵元任先生跟我说:‘什么是普通语言学?’普通语言学就是拿世界上的各种语言加以比较研究得出来的结论。我们如果不懂外语,那么普通语言学也是不好懂的。单研究汉语也要懂外语。”

吕叔湘(2005)在《中国人学英语》的修订本“序”中指出:“我相信,对于中国学生最有用的帮助是让他们认识英语和汉语的差别,对词形、词义、语法范畴、句子结构等都尽可能用汉语的情况来跟英语作比较,让他通过这种比较得到更深刻的体会。”其实,也早在上一世纪,吕叔湘(1942/2014:1)就表述了与王力类似的看法:“一句中国话,翻成英语怎么说;一句英语,中国话里怎么表达,这又是一种比较。只有比较才能得出各种语文表现法的共同之点和特殊之点。”

汉语的独语句,以汉语为母语者会习以为常,读来并不觉得稀奇,如(1a)和(2a),可若直译为英语,就不可接受,如(1b)和(2b),只能根据英语的表达习惯分别译为(1c)和(2c),这样才可接受。按照以上王力和吕叔湘的观点,这就是值得我们研究的地方。本文拟以王文斌(2013a、2013b)提出的“英汉时空差异论”为理论框架,析述汉语独特的独语句现象。

二、 英汉时空差异论

目前,英汉对比语言学界普遍认为,英、汉语主要存在形合与意合、客体意识与主体意识、个体思维与整体思维、抽象思维与具象思维、静态与动态、聚集与流散等区别。王文斌(2013a、2013b)认为,英汉的这些差异并非这两种语言之间的本质性差异,而仅仅是彼此差异的表象,其根性差异在于英语具有时间性特质,而汉语则具有空间性特质(王文斌 2013a、2013b;王文斌、何清强2014;王文斌、赵朝永2016、2017a、2017b)。所谓“英语具有时间性特质”,是指英语的表征具有“勾连性”和“延续性”,展现为线性结构,显示出具有一维的时间性特质(Comrie 1985:15)。所谓“汉语的空间性特质”,是指汉语的表征具有“块状性”和“离散性”,表现为立体结构,展现出具有三维的空间性特质。英汉的这种差异可归纳为:

英语的时间性特质:具有一维的线性结构,具体表现为勾连性和延续性

汉语的空间性特质:具有三维的立体结构,具体表现为块状性和离散性

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本文所说的“时间性特质”和“空间性特质”,并非是纯抽象的概念,而是对英汉语言诸种不同表征现象的一种归纳,是以英汉民族不同思维模式为视角的一种本质性差异的总结;二是本文所说的英语具有时间性特质,而汉语则具有空间性特质,这并不意味英语绝对没有空间性,汉语就绝对没有时间性。这只是一个相对概念,并不具有排他性。本文所强调的仅仅是英、汉语的一种主导性倾向,即英语偏爱时间性思维,而汉语则偏爱空间性思维,而这种语言偏爱行为的明显标志之一就是英语句子中的动词时体标记,如(3):

(3a) James, while John had had “had”, had had “had had”; “had had” had had a better effect on the teacher.

(3b) 杰姆斯已选择了“had had”,而约翰却已选择了“had”。老师认为选择“had had”更为合适。

(3c) 杰姆斯已选择了过去完成时“had had”,而约翰却已选择了过去时“had”。老师认为选择过去完成时更为合适。

(3d) 杰姆斯,而约翰已有“有”,已有“已有”;“已有”对老师而言已有了一个更好的效果。

在英语中,只要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就必须有动词,而动词必须有时体标记,这是英语句法的强制性要求,而时体的本质就是时间性,如过去完成时体是由“助动词 had +动词过去分词”构成。在(3a)中,“had had”就是过去完成时体的用法,其中前一个“had”是助动词,后一个“had”是动词“have”的过去分词,表示在过去某一时间之前“已经有”或“已经做过”什么事,即表示“过去的过去”。但是,英语的过去完成时体有时难以译入汉语。对于(3a),英美人也许一眼就能看明白,但中国人看了理解上会有困难,在汉译时也难以将这一时体准确地表达出来。(3b)是一种较为直译的方法,但对于不了解英语过去完成时体的中国人来说,读了之后可能会不明就里。(3c)是一种带有解释性的汉译,对稍有英语时体知识的中国人兴许较易于理解。而(3d)则完全是字对字的硬译,估计难以读懂。

而在汉语中,尽管动词后也常有“着、了、过”等类似时体的动词标记,但严格来说,这三个词所标记的是汉语动词的“体”,而非“时”。更何况,这种体标记在汉语句法中并非具有强制性,而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体标记,如(4):

(4a) 奶奶上街买菜,碰到一个老朋友,聊得很开心,回到家还笑个不停。

(4b) *奶奶上了街买了菜,碰到了一个老朋友,聊得了很开心,回到了家还笑了个不停。

(4c) *奶奶上过街买过菜,碰到过一个老朋友,聊得过很开心,回到过家还笑过个不停。

尽管句(4a)所表述的行为动作发生在过去,可我们在此并非必须要使用“了”或“过”,而且不用“了”或“过”,语言会更地道。若在句中使用“了”或“过”,反而会使表述显得别扭,如(4b)和(4c)。这说明,汉语句法对体标记并不作强制性要求。况且,在汉语中常常会出现“名词谓语句”,即谓语是由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充当的句子,如(5)(6)(7):

(5) 王之妃,百二十人,后一人,夫人三人,嫔九人,世妇二十七人,女御八十一人。(《周礼》)

(6)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曹雪芹《红楼梦》)

(7) 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岳飞《满江红》)

恰如中外古今许多学者(亚里士多德 1986:55-56;陈平 1988、2015;张伯江 1994;龚千炎 1995:1;万德勒 2003:165-167;Langacker 2008:104;Taylor 2013:168;王文斌 2013a、2013b)所言,名词具有空间属性,动词具有时间属性。汉语重名词,就是重空间。而英语重动词,就是重时间。如(8):

(8) ①In Africa I met a boy, ② who was crying as if his heart would break and said, ③when I spoke to him,④that he was hungry ,⑤ because he had had no food for two days.(在非洲,我遇到一个小孩,他哭得很伤心。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肚子饿,已两天没吃东西。)

(8)是一个英语长句,由 5个小句组成,其主句是“I met a boy”,“who was crying as if his heart would break and said”是一个定语从句,修饰主句中的宾语“boy”,“when I spoke to him”是一个时间状语从句,修饰前一定语从句中的动词“said”,“that he was hungry”是“said”的宾语从句,“because he had had no food for two days”是一个原因状语从句,用来表达宾语从句“he was hungry”的原由。此句乍看复杂,但经各从句的引导词(who、when、that、because)引导,小句与小句之间彼此勾连,形成一条清晰明朗的线性延续性句子链,其以主动词为中心而形成的一维时间性特征十分明显。再说,在与动作或行为相关的英语复合词构词中,其词语的形态派生,动词也始终是其中心之所在,如(9):

(9) bottle-opener * open-bottler(开瓶器)

heart-breaking news * break-hearting news(令人伤心的消息)

gold-plated watch * plate-golded watch(镀金手表)

其次,英语中的许多名词,在原始印欧语(Proto-Indo-European Language,即PIE)里,其词根(root)也是动性的,如(10):

(10) way: (PIE) root: *wegh- “to go, to move, to transport”

photo: (PIE) root: *bha- “to shine”

sun: (PIE) root: *saewel- “to shine”

food: (PIE) root: *pat- “to tend, to keep, to feed”

eye: (PIE) root: *okw- “to see”

hand: (PIE) root: *han- “to strike”

floor: (PIE) root: *pele- “to spread out”

hill: (PIE) root: *kel- “to rise, to be prominent”

而在汉语中,构字却是依凭具有空间特性的物体,如:

(11) 名词:日、月、水、山、井

动词:休、伐、找、析、打

在英语中,其构词却是线性的,如(12):

(12) pneumonoultramicroscopicsilicovolcanoconiosis

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

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docious

(12)中的三个词分别表示“矽肺病”“不胜光荣”“好”,均呈线性排列,表现出具有时间性特质的一维结构。据说英语中最长的一个单词由 1913 个字母组成,表示“色氨酸合成酶 A 蛋白质”,因篇幅受限,在此无法把这一长词写出,有兴趣者可查阅医学专用词典。不论怎样,英语单词结构的一维性特征是显而易见的。

汉语的流水句,更是体现出具有空间特征的离散性和块状性,如:

(13) ①他继续设想,②鸡又生鸡,③用鸡卖钱,④钱买母牛,⑤母牛繁殖,⑥卖牛得钱,⑦用钱放债,⑧这么一连串的发财计划,当然也不能算是生产的计划。(马南邨《燕山夜话》)

(13)是一个汉语长句,由 8个小句组成,根据印欧语的句法分析框架,其主句应该是第一个句子“他继续设想”,第②、③、④、⑤、⑥、⑦ 这6个小句应该是主句的并列宾语从句,第8个小句应该是一个评论句, 是作者对“他”这些想法的评论。对于句(13),以汉语为母语者一看就能明白,无需劳神解读,因为对汉语的这类句式习以为常,而且也惯于这种句式的思维。但是,以英语为母语的读者若看了此句,其理解可能就没那么顺畅,这是因为各小句的主语指认比较复杂,第②小句的主语是“鸡”,第④小句的主语是“钱”,第⑤小句的主语是“母牛”,而第③、⑥、⑦这3个小句的主语却是主句中的主语“他”,到了第⑧小句,其真正的主语隐而不显,从表面上看“发财计划”是主语。经这一分析,便可发现句(13)里的各小句之间彼此交叉,关系疏松,呈现出块状性和离散性,清晰地表现出立体式的三维空间特征。

国学专家龚鹏程(2009:45)曾强调:印欧语以动词为主,而汉语则以名词为主。而印欧语无疑包括英语。郭绍虞(1978:331-332)也曾提出,西洋语法重动词,而汉语语法则重名词。如是,英语偏重动词、偏重时体,其本质就是睽重时间,而汉语偏重名词、偏重物象,其本质就是注重空间。古人和时贤已有论断:动词具有时间性,而名词具有空间性。南宋著名史学家郑樵在其《通志·书略》中说过:“梵人别音,在音不在字;华人别字,在字不在音。”其意是梵人尚音,华人尚文,即梵人尚口传,而华人则尚目传。需提及的是,在此的“梵人”是指古印度人。英语属于印欧语系,无疑属于尚音者。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在其《论文字学》(2005)一书里,主张以文字作为符号学最一般的概念,明确提出“文本之外别无他物”,这足以说明文字符号在语言中的重要性。

季羡林(2009:2-4)曾强调,西方印欧语系与汉语是不同的,而之所以不同,其根本缘由在于思维模式的不同,因此,需要从东西方思维模式的差异来把握汉语的特点。季羡林先生尽管不专事于语言学研究,但即便是作为一位旁观者,这一番话对我们语言研究者也无疑是一味很好的清醒剂。尽管此话是针对汉语研究的,但对英汉对比同样是一个很好的指引,告诫我们需要从民族思维的不同模式这一高度去考察不同语言之间的差异。

三、 独语句的类型

关于汉语独语句,目前研究成果极少。从已有文献资料看,主要有张学彬(1986)、姜志英(1986)、张炼强(1998)和韦世林(2001)等若干论文面世。在《中国语文》《汉语学习》《语言科学》《当代语言学》《世界汉语教学》《语言教学与研究》《语言文字与应用》《华文教学与研究》《民族语文》等杂志上均未见相关的专文发表。其实,以名词或名词短语构成的汉语独语句,是汉语的一种独特语言风景,值得我们关切并做深入的探究。

关于汉语独语句的类型,从是否可以独立成句的角度分为三类:一是名词或名词短语可以独立成句;二是名词或名词短语夹杂于流水句,形成流水句的句段;三是若干名词或名词短语并列,用逗号隔开,最终以句号结句。

3.1 独立成句

名词或名词短语可以单独成句,以句号结句,如:

(14) 笑声。同班同学的笑声。天真无邪的笑声。烂漫友善的笑声。(刘心武《如意》)

(15) 自由市场。百货公司。香港电子石英表。豫剧片《卷席筒》。羊肉泡馍。醪糟蛋花。三接头皮鞋。三片瓦帽子。包产到组。收购大葱。中医治癌。差额选举。结婚筵席……(王蒙《春之声》)

(16) 喜报。彩绸。剪刀。新建的巨轮下水了。(公刘《母亲——长江》)

(17) 第四幕 潇湘的黄昏。长沙北门外子羽之家。(田汉《秋声赋》)

3.2 形成句段

名词或名词短语混杂于流水句,形成流水句的一个个句段,如:

(18) 租界也还有悠闲的处所,是住宅区。但中等华人的窟穴却是炎热的,吃食担,胡琴,麻将,留声机,垃圾桶,光着的身子和腿。相宜的是高等华人或无等洋人住处的门外,宽大的马路,碧绿的树,淡色的窗幔,凉风,月光,然而也有狗子叫。(鲁迅《秋夜记游》)

(19) 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鲁迅《祝福》)

(20) 从窑洞出来,我们一行来到后山坡的枣树底下,冷月清风,白雪孤坟,坟头上几茎枯草在寒风中飘摇,墓地边的酸枣树在夜空下悲泣。(谌容《白雪》)

(21)一九四一年,春末,一个轻风薄雾的黎明。徐州与蚌埠之间,津浦铁路东侧,敌占区里。(薛克扬 《连心锁》)

3.3 并列并以句号结句

若干名词或名词短语并现铺设,用逗号隔开,最终以句号结句,如:

(22)夜,堤边。(《田汉选集》)

(23)碧水,蓝天,青峰,绿原。呵,漓江,一幅迷人的画,一条醉人的江。(《体育报》1985.11.6)

(24) 北京很美,红墙,灰墙,绿树掩映,景山上的高榭,北海的浅山浅水,幽静的小巷深处,广告林立的王府井大街。(《收获》1981年第4期67 页)

(25)星闪耀着,红的星,绿的星,白的星。蔚蓝的天,自由的风,梦一般美丽的爱情。(巴金《春天里的秋天》)

四、 独 语 的 位 置

根据独语在句中所出现的位置,独语句主要分为三类:一是独语出现于句首;二是独语出现于句中;三是独语出现于句末。

4.1 句首

有许多独语句中的独语频现于句首,如:

(26)依旧一件宽松长袍,林雷在两名护卫的保护下,便漫步在雪后的街道上。(朱洪志《盘龙》)

(27)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沈复《浮生六记》)

(28)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薛克扬《连心锁》)

(29)月光下的散步,田野中的悄悄话,大柳终于有些陶醉于他热烈如火的情语之中了。(储福金《石门二柳》)

4.2 句中

有许多独语句中的独语频现于句中,如:

(30) 狗叫,木栅门响,皮鞋的声音,我知道是谁在走路。(巴金《春天里的秋天》第九章)

(31) 闪电划出一个惊叹号,一声闷雷,大雨来了。(钟道新《超导》)

(32)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褐色的梧桐,翠绿的松柏,冰冷的石凳,池子里倒映着的漆黑的夜空,门突然嘎吱一声开了。(老舍《骆驼祥子》)

(33) 及忝朱方,从容坐首,良辰美景,清风月夜,鹢舟乍动,朱鹭徐鸣。(萧纲《与刘孝仪令悼刘遵》)

4.3 句末

有许多独语句中的独语频现于句末,如:

(34) 青山纵横,绿水萦回,苍松翠柏,碧草白原。(陈德文《嵯峨漫步》)

(35) 晚风刮得凉爽,一个美丽的黄昏。(萧军《八月的乡村》)

(36) 人在旅途,足无停趾,山高水险,苦雨凄风。(陈德文《嵯峨漫步》)

(37) 有的主张谈,有的主张打,一片乱哄哄的喊叫声。(张行《武陵山下》)

也许有人会认为,以上所举例句,均为文学语言,不足为证,在口语中独语句并不常见。其实,汉语口语中也时常出现独语句。金宇澄所著的《繁花》是当代一部以方言口语著称的长篇小说,2015年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我们现在来看看这部长篇小说中的一些独语句:

(38) 小毛说,古代人,遍地豪杰。(金宇澄《繁花》)

(39) 四个人回头,一个女工,坐于脚踏车上,脚抵街沿石,三十出头年纪,大眼睛,嘴唇丰满,河风吹乱短发,人造棉短袖蓝衬衫,工装裤。(金宇澄 《繁花》)

(40) 两个人跟进房间,打蜡地板,几样简单家具,办公桌,几只竹椅,一张农家春凳,条凳,看不到一本书。(金宇澄 《繁花》)

(41) 四人抬头举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颊,无尽桑田,藕塘,少有人声,只是小风,偶然听到水鸟拍翅,无语之中,朝定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去处,进发。(金宇澄 《繁花》)

五、 独语句是省略乎?

也许有人会认为,汉语之所以存在独语句现象,是因为句中成分省略所致,如金兆梓(1955:56-57)虽最早提出独语句这一概念,可他提出,独语句有四类省略,包括省去表词,但有主词;省去主词,但有表词;无所谓主词表词;无主词表词,另以一字,表喜怒哀乐等情感。虽然金兆梓谈的是独字句,但与本文所探讨的独语句有类同之处。本文认为,独语句是汉语有别于英语的一种独特现象,不能以句子成分省略的方法来考察。况且,对于汉语的省略问题,先辈早有深刻的见解。朱德熙(2014:220-221)针对句子结构省略的观点,提出:“省略的说法不宜滥用,特别是不能因为一个句子意义上不自足就主观地说它省略了什么成分。譬如公共汽车上的乘客对售票员说‘一张动物园’,这本来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什么也没省略。我们不能因为这句话离开了具体的语言环境意义不明确,就硬说它是‘我要买一张上动物园去的票’之类说法的省略。”吕叔湘(2010:59)对省略说的观点,态度更是明朗。他指出,省略有两个条件:一是一句话若离开上下文或说话的环境,其意思就难以明确,须添补一定的词语其意思才能搞清楚;二是经添补的词语实际上是可以有的,并且所添补的词语只有一种可能,这样才能说是省略了这个词语。启功(1997:2)也认为:“汉语句法构造比较特殊,常见句中‘主、谓、宾’元素不全的现象,在填不满一条模子时,便以‘省略’称之。猿有尾巴,人没尾巴,是进化原因呢,还是人类‘省略’了尾巴呢?孔雀尾长,鹌鹑尾秃,恐怕也难以‘省略’称之。可见省略太多,便微有遁辞的嫌疑。”从上文所举的例证我们不难看出三点:一是有些名词句的意思已十分清楚,不需要添补动词“是”;二是有些名词句意思已极为明朗,若要添补,则会产生画蛇添足之嫌;三是有些名词句若要添补动词,那就会有两种甚至三种可能, 而不是唯一的可能。

本文认为,汉语的名词句是汉语有别于英语而独具特色的语言现象,与汉语偏重具象思维,即空间性思维紧密相关。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下文析述。我们在此仅强调一点,即关于省略这一观点,实际上是按照印欧语的语法分析框架来硬套汉语句子结构的结果。汉语句子本身就不是以动词为中心,对动词并不十分注重,因为汉语动词本身无需传达时间信息,在能不用动词的地方就不用动词,除非是为了出于表达行为或动作的需要。有的句子初看似乎是一种省略句,但其实在多半情况下既难以分出语法成分,也难以补充任何语法成分,若硬塞入臆断的句子省略成分,常会显得拖沓不自然,会有狗尾续貂之嫌。如:

(42)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柯岩《仅次于上帝的人》)

(43)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薛克扬《连心锁》)

(42)和(43)两句读来干净利落,语义自明,但若想补全这两个独语句,却会让人难以为之,因为存在多种可能性,如:

(42a) 进入办公室,响起一片算盘声。

(42b) 进入办公室,听见一片算盘声。

(42c) 进入办公室,尽是一片算盘声。

(42d)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响起。

(42e)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响彻整个房间。

(42f)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啪啪作响。

(42g)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打得啪啪响。

(42h)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打得噼里啪啦响。

(42i)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噼里啪啦地响起。

(42j) 进入办公室,噼里啪啦(的)一片算盘声。

(42k)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噼里啪啦。

(42l)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迎面扑来。

(42m) 进入办公室,迎面扑来的是一片算盘声。

(42n) 进入办公室,传来一片算盘声。

(42o)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阵阵袭来。

(42p)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声声入耳。

(42q)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不绝于耳。

(42r)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戛然而止。

(42s) 进入办公室,此起彼伏(的)一片算盘声。

(42t) 进入办公室,一片算盘声此起彼伏。

(43a) 随着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

(43b) 听到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

(43c) 响起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

(43d) 传出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

(43e) 传来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

(43f) 我们听到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

(43g) 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

(43h) 不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

(43i) 人们忽地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马蹄声,骑兵大队疾风似的驰出了乱坟滩。

由此可观,不论怎样努力想去补全这两句话,似乎都觉得别扭。尽管存在补全全句的多种可能,但不论哪一种,都会让人发现有添足画蛇之弊。

本文认为,汉语存在独语句,与上文所提的汉语具有空间性特质密切相关。对此,本文将在下文讨论。

六、 独语句是空间性表现

从上举各例,不难发现,独语句是汉民族偏爱具象思维、侧重名物的表征形式,具有明显的空间性,即呈现出块状性和离散性这两个明显的空间性特征。本文认为,汉语具有丰富的名词性独语句,就是因为与汉语的名词句一样,表现出汉语重名词、重空间的思维特征(王文斌2013a、2013b),如:

(44) 笃笃笃,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黄胜利急忙把材料拣起来。(《人民文学》1978年第6期55页)

(45) 沪生说,跟我赤膊弟兄碰头,梅瑞就是家常汗衫打扮,脚底一双拖鞋,阿宝照样笑眯眯。(金宇澄《繁花》)

(46)蓝的天,绿的地,长长的小路,她走来了!近了,近了,只有百十步远了!(张枚等《麦苗返青的时候》)

(47)刺眼的闪电,震耳的雷声,接着就是雨!(朱春雨《大地坐标点上的赋格》)

以上四句中的内部均含有多个小句,而各小句并非主、谓、宾齐全,而是着力于意象或视像的散连式流布,若按印欧语的语法分析框架,明显不合句法,但是,这恰恰就是我们汉语的本色。现再来看看(48)和(49):

(48a)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沈复《浮生六记》)

(48b)A pot of tea, one could lose oneself in a world of imagination; and only this kind should be kept in one’s private studio for enjoyment.

(48c) One should make it so that,with a pot of tea, one could lose oneself in a world of imagination; and only this kind should be kept in one’s private studio for enjoyment. (林语堂译)

(49a) 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两个投那村镇上来。独木桥边,一个小小酒店。(《水浒传》第六回)

(49b) When the sky was turning light they saw a number of buildings in the distance, evidently a small town. Before long, they entered.A single-plank bridge, a little tavern.

(49c) When the sky was turning light they saw a number of buildings in the distance, evidently a small town. Before long, they entered.They noticed a little tavern beside a single-plank bridge.(J.M. Jackson译)

从(48)可看出,若把(48a)直译为(48b),那么英语里就难以成立。根据英语的句法要求,将其译为(48c),行文就能达到要求。同理,若按汉语的原有结构把(49a)直译为(49b),其英语译文显然不可接受,可将其译为(49c),那么其译文就符合英语的行文要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英语行文具有时间性的一维线性规定,其表征表现出勾连性和延续性特征,而在汉语,从上文所提供的各例独语句不难观见,其排列方式是按意象、视像依次流散性布铺,呈现出散连式骈列布排,明显表现出具有空间性特质的块状性和离散性。由是观之,独语句仅仅是汉语具有空间性特质的一个侧面,其存在的特殊性和合理性能得到较好的解释。

王力(1936)曾强调,母语者觉得平平无奇的,而外国人读了,若觉得很特别,那么,这正是很值得讨论的地方。独语句,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往往习焉不察、平淡无奇,可一旦直译为英语,就可发现汉语独语句的独特性,而这正是我们需要探求之处。本文认为,若要看清汉语的本质,我们亟需注意汉语的独特性,从汉语的独特性最能窥视汉语的个性及其本质。但是,若仅从汉语来观察汉语,有时难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必要的情况下,需要跳出汉语本身,与外语做适当的对比,兴许更能透视“汉有外无”或“外有汉无”的语言现象,从中寻求汉语的底色。

七、 结 语

汉语普遍存在独语句现象。本文立足于王文斌所提出的“英汉时空差异论”,对独语句的类型、独语句的位置、独语句是否属于句子成分省略、独语句的空间性表现特征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陈述和分析,提出独语句是汉语的一种独特语言现象,是汉语具有空间性特质的一种表现形式,值得我们关切并作深度的细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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