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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文本读写转换之二:碎片信息管理及再叙述

2019-01-15谭学纯

当代修辞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语义话语学术

谭学纯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 350007)

提 要 以作者身份操作的学术叙述,其实是同一研究主体以读者身份在文献互文性场域读取某一类有关联度的学术信息碎片,据此完成读写转换的再叙述。再叙述学术层次取决于碎片信息管理;非功利性再叙述驱动力来自碎片信息管理与自我认知之间存在待修补的认知差,认知差修补和叙述链延伸共同拓展再叙述空间。读写转换信息流呈现为碎片信息A<再叙述B的格局,形式上A≥B的读写转换不改B>A的实质。碎片信息管理及再叙述策略隐蔽地干预和影响研究成果流向哪一类或哪一种刊物,隐蔽的能量关乎学术表达系统与接受系统对接。“对接”似可理解为研究成果所涉学术范式、概念术语、学科史、学科前沿理论、技术路线、评价标准、出版物元话语等与发表该成果的出版物之间形成的无言的默契。

学术传播经历了不同媒体介质的变化,但研究主体提取并有再加工可能的学术信息,多为碎片形式:第一媒体环境下,人们以摘抄学术卡片或裁剪报纸的方式,从纸质媒介提取碎片信息。虽然摘抄的学术卡片可能伴有信息碎片整理,但经过整理或者简单拼装的碎片信息只是备用单位,碎片信息成为使用单位必须被新的叙述结构接纳,并作为整体彰显新的意义秩序(另文详述)。同理,复印或拍照虽然可以拷贝相对完整的备用信息,可是作为新一轮叙述可使用的信息,还是碎片(整段复制的学术不端除外);在第二、第三媒体环境下,人们通过录音、重播和回放提取广播和电视中快速流动的碎片信息;第四媒体环境下,文献下载确保了备用信息的完整,但一经使用,完整的备用信息总会分割成若干碎片,并在重新编码的学术文本中归属于给定的叙述位置。互联网时代的碎片化阅读更加凸显信息碎片化的存在状态,大数据使得来自出版物、广播、电视、互联网的文字、图片、影像、声音等多模态的碎片信息形成互文性空间,但大数据并不拒绝,也不颠覆信息碎片化;而使得碎片信息管理更为快捷与方便,计算机高速运转,从海量信息中分割出可控的碎片化的信息集合,为关联性研究提供技术支持。不管利用什么样的数据库,只要选择搜索引擎自带的选项,或者输入自设的搜索项,都是导向碎片信息的分类和聚类管理。不难设想,进入第五媒体(手机媒体)环境,信息碎片的获取同样不会改变,而且可能信息碎片和时间碎片互相捆绑,随时随地主动提取或被动接收一些碎片信息。

当我们专注于学术信息接收的时候,可能习焉不察的是:即使专业素养很高、定力很强的研究主体,从海量信息中提取的也只是一串信息碎片,它也许只是一段话、一句话、一个术语,或者一个图片、一段影像,但研究主体却可能被照亮——那些能够激发主体学术兴奋的信息碎片、能够唤醒主体学术记忆的信息碎片、能够串联相关现象或理论的信息碎片……可能刺激研究主体中断信息提取,转向由信息碎片激活的再叙述,完成读写转换(谭学纯2017b)。

学术文本读写转换,伴有对碎片化学术信息的管理,包括对碎片信息的提取、过滤、分类、汇聚、比较、挖掘等,这需要经验和智慧,也关乎品味、境界和格局。在智性管理中,从不同来源文献提取的无序的信息碎片转换成有序的再叙述资源。而完成了的再叙述进入学术传播,被接受者读取存储的还是碎片信息,并可能据此产生新一轮碎片信息管理和再叙述。

一、 碎片信息管理决定再叙述的学术层次

读写转换过程中研究主体对学术信息碎片的不同管理,决定再叙述的不同层次。有些学术个性鲜明的研究基础,也可以从碎片信息管理见出特点。学术信息碎片犹如一座富矿,管理不当可能造成碎片信息杂乱堆积,挤压再叙述空间,往往越是希望一次性最大量度地使用碎片信息,再叙述的可开发空间越狭窄。这意味着碎片信息管理需要识别和处理当前叙述可使用的碎片信息和此后叙述备用的碎片信息。过滤备用碎片信息,留下当前研究可使用的碎片信息,由再叙述重新调度。

施畅(2015)在多模态互文性场域汇聚“纽约毁灭”的碎片信息,提取的碎片信息来自绘画、摄影、动漫等;纽约沦陷的巨大能量来自上述传播媒介中表现的地震、火灾、洪水、流星、彗星、原子弹、阶级斗争、恐龙、环境恶化、核尘等。不同介质的媒体以不同叙述方式呈现的纽约毁灭的信息碎片,只是再叙述的材料。细碎的材料本身不等于学问,如果说纸本环境下“材料丰富”能够反观搜寻之功、用力之勤;那么互联网环境下“材料丰富”更多的是科学技术之利,它反映的是软件功能,而不能直接反映研究主体的能力。研究主体的能力体现在对材料的驾驭,对信息碎片的管理上。哪怕由于特别的原因,独享丰富的碎片信息,也只像是抓了一手好牌,关键在于怎么出牌。独享某类信息的研究主体出好手中的牌,即最大化地调动再叙述资源。

再叙述的边界是开放的,研究主体的认知触角伸向哪里,再叙述的边界就拓展到哪里。毕竟,多种传播媒介高频呈现的纽约毁灭,只是一种艺术化的想象,再叙述关心的是:想象中的纽约“毁灭史”如何演进→毁灭女神为何偏好大都会→为何钟爱纽约城→人们为何对晚近以来流行文化中的这类主题趋之若鹜?

“如何—为何”的逻辑路线既是《被毁灭的纽约城》串联碎片信息的轴线,也是再叙述的路径。再叙述的核心信息是:纽约作为物理景观,摩天大楼林立,观众熟悉,毁灭震撼人心;纽约作为金融都会,资本的高傲与蛮横引人仇恨,毁灭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具有革命性;纽约作为文化符号,既是美国国家的象征,又是世界城市的巅峰,想象中的毁灭反证纽约城自身的重要意义。再叙述从一个世纪以来纽约城被一次又一次毁灭的想象,读出了不断翻新的毁灭方式,读出了不同时代人们的恐慌。毁灭纽约的幻想,是恐惧和欲望的产物,从中折射出现代人类的精神困境。都市毁灭是宗教末世预言的延伸,寄托人们对都市湮灭个性、疏离冷漠、区隔分裂的不满,以及毁灭来临重拾温情,废墟过后涅槃重生的期待。

如果《被毁灭的纽约城》只是平面的读写转换,那只是将一串信息碎片换一种分类,复制研究主体提取的已知信息碎片,但再叙述不是已知的认知版图到这里框定,而是未知的世界从这里延伸,力避一个信息集合体到另一个信息集合体的平行位移甚至降格重现,否则再叙述主体会随着纽约的毁灭一起沦陷。这意味着再叙述不等于简单的“写” ,“如何—为何”的再叙述路径,很大程度上是碎片信息管理预先设定的。因此可以说:

以作者身份操作的再叙述,其实是同一研究主体以读者身份在文献互文性场域读取某一类有关联度的学术信息碎片,在此基础上进行的二度表达,是源文本作者思想主导的、有技术和方法支持的叙述逻辑,在目标文本作者思想主导的、有技术和方法支持的叙述逻辑中的信息再编码。

理想状态的读写转换,不仅在于如何管理学术阅读提取的碎片信息,更在于如何重新编码碎片信息,并在这一过程中彰显再叙述主体的学术个性。

邢福义(2013)阅读各版《现代汉语词典》所释“各”及词性提示或正式标注,提取的碎片信息是:

正式标注词性的《现代汉语词典》5版、6版隐性的语法依据是:“各”用在体词性词语前和动词性词语前,语序分别为“各+NP”和“各+VP”,词性标注分别为代词和副词。(刑福义2013)

上文碎片信息管理体现为对提取的关联性信息进行聚类处理,找准源文献集合中相同信息碎片的理论缝隙或缺口,以此作为再叙述的入口,给出不同于词典标注的结论——“各+VP”语序中的“各”不是副词词性。

再叙述的理论支撑从“各+NP”语序中的代词“各”说起:代词“各”的“游移泛代”功能角色跟“我、你、谁、什么、这、那”等具有一致性。落实到具体语境,不管“各”用于句中什么位置,代词“各”的“游移泛代”指示功能的不确定性转化为确定性。

理论论述的主要基点是“各+VP”语序中的非副词“各”,VP 中有“各”的四个格式, “各”分别出现在动词语前边和包含在动词语中,同一语境中不同位置的“各”互相管控,只要其中一个“各”是指示代词,受它管控,与之匹配使用的另一个“各”便不可能是副词。

至此,质疑词典“各”关于副词词性标注的理论表达和给出的新结论都已经完成,但再叙述显示了更深入的作者介入——分别从后控前、前控后、前后夹控三个侧面,证明互相管控的前后两个“各”,不可能一个是代词,另一个是副词。同时挖掘《人民日报》等用例,印证互相管控的前后两个“各”,不可能分别是代词和副词;并挖掘现代白话、近代白话、文言作品用例及变换求证,佐证用于动词前的“各”是代词不是副词。由此进一步提升:词类划分的逻辑标准和词的“语义关系”参照,强调词类划分标准应遵循逻辑同一律;词的定性归类应参照词的“语义关系”。只有形式相同而语义全然不同的词,才可以且应该分成两个及以上语法类。

邢福义(2013)读写转换的一个关键点,是如何对语料碎片和理论碎片进行价值提升的再叙述,从学术阅读的终点(“各”的词性标注不准确)到再叙述的理论落点(词典词类标注的统一标准,尊重语言事实深化词类研究),在把握读写对象内涵焦点的前提下,不断拓展外延性的再叙述空间。“小题大做”如何层层建构?需要超越就事论事的学术眼光,更需要执行力。难度分+完成分,才是预设情境中的学术设计落实为真实情境中学术生产的文本呈现形态。难度大,再叙述的空间随之拓展;完成得有个性,再叙述的学术个性随之彰显。邢福义以“一个原则、两个三角、三个充分”彰显学术个性,即“事实终判”原则(邢福义2011), “两个三角”( 表—里—值、普—方—古)验证,体现“三个充分”(观察充分、描写充分、解释充分)的文本面貌,这是邢福义个性鲜明的学术形象,也不同程度地呈现为以邢福义为中心的学术共同体共同实践的可持续学术生产方式。

二、 从信息碎片管理到再叙述的驱动能量:读写转换认知差

不是所有提取的碎片信息都必然会转化为再叙述,碎片信息有无可能在再叙述中被重新编码?什么样的碎片信息会在再叙述中被重新编码?这取决于碎片信息管理与自我认知之间是否存在需要匡正或修补的认知差。认知差修补期待是从信息碎片管理到再叙述的驱动能量,再叙述的问题意识由此产生;再叙述解决问题的路径也由此设定。功利性学术写作另当别论,这类写作更多地出于利益驱动,而不一定是认知差驱动。尽管利益驱动的学术叙述也可能伴有某种认知差,但这种认知差一般不足以成为驱动再叙述的心理能量——希望我的表达不至于被误读为对利益驱动的学术写作的贬抑,事实上我充分理解其中苦涩的无奈,问题的症结是现行学术体制将精版科研蜕变为广场舞。

认知差作为驱动再叙述的心理能量,前提是认知主体产生认知差匡正或修补期待。如果认知差体现为自我认知与阅读文献信息量及信息重新编码水准的落差,通常不会在认知差高于自我认知现有经验的阶段激发再叙述欲望。不过悟道有区别也有先后,曾经感觉“技不如人”的认知主体可能会在一定火候产生认知差匡正或修补期待,同样可以成为启动再叙述的心理能量。当然还有更复杂的可能性:自我认知不足以完成认知差修补,但认知主体自认为可以修补阅读文献呈现的认知差,并可能产生再叙述行为,但不能实现再叙述的认知修补期待,这里的理论问题和样本分析,笔者另文专论。

通常情况下,体现读写转换认知差的第一叙述位置,是学术文本的题目。比较:

(1) a. 《译学研究呼唤新思维与新方法——关于翻译标准的一点思考》

b. 《基于认知确定性/不确定性双重逻辑的翻译底线标准》

(1) a是一家学术形象很好的CSSCI期刊2016年第4期卷首语题目,有卷首语气势,建立在学术信息碎片管理基础上的再叙述。熟悉国内翻译学的前沿态势,熟悉国外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的相关思想背景,据此提出的翻译标准有学理支撑。但标题话语中,译学研究呼唤的“新思维”“新方法”以及“翻译标准”的具体所指处于待定性状态。一般学术文本中,标题话语待定性所指可以在论文摘要中呈现,然而卷首语不携带摘要,标题话语预示的认知差延后到正文中浮现。根据从卷首语提取的碎片信息,似可将《译学研究呼唤新思维与新方法——关于翻译标准的一点思考》全文的学术信息及认知差概括为:

1) 现代性强调认知的确定性;后现代性强调认知的不确定性。

2) 认知确定性和不确定性,不是非此即彼的逻辑选项,而是亦此亦彼的双重逻辑。

3) 双重逻辑支持下的翻译标准设计,不宜选择追求完美的顶级标准,而宜选择低门槛的底线标准。

其中2)和3)是在1)的基础上体现的认知差,但这在卷首语全文中显示的。考虑全文已经显示而题目未明晰显示的认知差,我跟研究生交流时,倾向于调整题目为(1)b。调整后的标题在读者无暇细读全文的情况下,也可以清晰地显示认知差,并且这种认知差可能反过来引导读者细读全文,提升这篇卷首语的学术传播效应。

在标题话语显示学术文本认知差的意义上,有些标题元话语的话外含义,可能被忽略:

(2) a. 《卡西尔〈人论〉浅说》

b. 《卡西尔〈人论〉批判》

(2) a/b的信息结构(陆俭明2016、2017)可以在相同的句法位置切分为“重现已知信息”和“预示未知信息”:

卡西尔《人论》 浅说/批判

体现认知差的关键词是标题元话语“浅说”和“批判”,哪怕文章内容一字不差,标题元话语预示的认知差也是明显的。这里存在学术文本标题话语与作者的身份符号共同传递的修辞信息与解读问题:在非匿名审稿状态下,如果(2)a的作者是冯友兰、朱光潜、钱谷融,或者是《人论》中文版译者甘阳,“浅说”产生的修辞接受信息是作者低调。在匿名审稿状态下,审稿人也不难从文本语境和副文本(如注释)信息,包括文本间的互文性信息,判断没有现身的作者。但是如果作者身份符号本身没有被植入文本附加信息,“浅说” 产生的修辞接受可能认知差不足。因此,虽然不宜一概拒绝“浅说/浅谈/浅议/浅论/浅析/浅探/浅释”等进入标题元话语,但我倾向于慎用“浅说”之类。

认知差修补始于标题话语,而不能终结于标题话语。认知差修补的完成形态是再叙述呈现的文本。标题话语显示的认知差和文本实际呈现的再叙述之间,有时距离相当大,认知差修补可能成为再叙述的空白。例如打出《XXX批判》的标题,再叙述所缺的恰恰是批判性思维,此类信息误导可能滑向标题党。标题党不等于“标题即叙述”,“标题即叙述”也不等于标题即实际呈现的文本形式。“标题即叙述”似应理解为标题预示了叙述可能展开的方向或可能推进的深度空间。

施春宏(2012)发表于《中国语文》的论文标题是《词义结构的认知基础及释义原则》,论文摘要回应标题话语关键词“词义结构”“认知基础”“释义原则”,再叙述围绕上述关键词进行认知差修补。文本正文过滤了《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规范词典》《辞海》《辞源》《新华词典》《应用汉语词典》《汉语成语考释词典》等工具书的关联性阅读中汇聚的部分信息,而在词典释义互文性场域聚焦7部词典中一类信息碎片:有关“驴”的释义,漏失了“驴”参构的“驴打滚/驴肝肺/驴年马月”的语义来源;漏收词条“驴脾气”。提取的碎片信息在管理过程中导向一个问题:为什么“驴打滚”比喻“利上加利,越滚越多”的高利贷?为什么“驴肝肺”比喻极坏的心肠?为什么“驴年马月”意指“不可知的年月”?“驴脾气”怎样解释?这些问题如果不解释清楚,词典使用者不能从“驴”的现有释义自然推导“驴打滚/驴肝肺/驴脾气”中“驴”的语义担当。上文修补认知差的基础工作,首先是还原“驴”和“驴打滚/驴肝肺/驴脾气”词义结构的语义关联:

——驴打滚时粘的沙土碎草越来越多,具有因“打滚”而“增”的语义特征,可以比喻“利上加利,越滚越多”的高利贷;并主张增加一个义项:“比喻事物随形势变化而越来越多”。

——驴子身上口感最差的肝和肺,具有“不值钱”的语义特征,可以解释“驴肝肺”比喻坏心肠。再叙述赞同《应用汉语词典》“驴肝肺”用以“比喻坏心肠”的释义,认为《现代汉语词典》等所释“比喻极坏的心肠”之“极”属多余语义成分,义素在源语义结构中没有着落。

——驴子性温顺,富忍耐力,但颇执拗。据此可以解释“驴脾气”指平常温顺但特定情况下相当执拗的脾气。

如果读写转换仅仅做到这一步,还只是一种释义修正和补充。施文继续挖掘:由目标词释义,引向不同层级的语言机制,探讨词典释义中词条及其参构词的语义关系应如何明确?日常经验中凸显的语义内容在语义结构中应如何体现?据此阐释词义结构生成的认知基础、词语释义的认知原则:认知理据的完备性原则、认知因素的结构化原则、认知机制的一致性原则。在这一基础上继续拓展:探讨结合认知语言学∕认知语义学和结构语义学、词汇语义学的分析理念和操作原则处理释义问题的可能性,论述如何提高词义分析中描写性和解释性结合的有效性。叙述链延伸和认知差修补共同推进,认知差修补和再叙述空间正相关。

三、 读写转换信息流:碎片信息A<再叙述整体B

读写转换是碎片信息的细流汇入一个新的叙述空间,排除学术不端和转述淹没评述、自述的再叙述(谭学纯2017a),读写转换信息流呈现为碎片信息A<再叙述整体B的格局。在我们的观察范围内,形式上可能出现A≥B的转换,但不改B>A的实质。

学术文本翻译,看似A=B的读写转换,实际上不同程度地伴有翻译作为再叙述B>原著A的副文本,如背景信息、出版说明、原著版本选择说明、原著著作权授权说明、原著作者简介、文本注释、原著术语翻译处理、译者后记,甚至添加原著作者的学术活动年表或著作年谱。

节选性再叙述,看似A>B的读写转换,实际上B也呈现为一个新的叙述框架,且通常伴有副文本,如萧国政(2008)主编《现代语言学名著导读》,节选索绪尔、叶斯柏森、布龙菲尔德、乔姆斯基、韩礼德、克罗夫特六位语言学家的经典文本,再叙述体例为:正文六章,每章六节呈现为统一的叙述框架:

第一节 作者及有关学术背景

第二节 本书章节目录

第三节 各章内容提要

第四节 原著章节选读

第五节 选读主要参考文献

第六节 选读思考题

再叙述副文本另有:该书校订冯志伟序、主编萧国政前言及附录两种。全书同样呈现为B>A的读写转换。

读写转换中的完整阅读与复制完整信息的再叙述,不是一回事。通读《资本论》而写《〈资本论〉研究》,不会将整本《资本论》拷贝到一个新的叙述框架中。虽然从《资本论》提取的碎片信息可能是相对完整的叙述片段,但这个叙述片段已经从源文献的结构分离,如本文开头所述,经过初步处理的碎片信息,融入再叙述的结构之前,即便呈现为相对完整的叙述片段,也需要在新一轮叙述框架中植入新的意义秩序。碎片信息必须被一个新的完整叙述框架接纳,才构成再叙述。哪怕再叙述的新框架不容易一眼看清楚,如钱锺书《管锥编》。更为常见的是学术史、学术综述、版本研究、书评、书序(不含自序)、编者按、主持人话语等。此外,汉语古籍中有一类学术文本共同显示形式上阅读信息A>再叙述信息B的读写转换不改B>A的实质,这类文献命名元话语,似可看做再叙述B>A的话语标记,如:

述补 辑补 辑略 辑考 辑注 注疏 集注 集释 集考

汇评 汇释 汇考 考释 考证 考论 考辩 丛考 集校

“集注”“集释”类文本,是诸多文献集体发声,但却是汇集于一个新的叙述框架、围绕一个给定知识点或知识面的众语喧哗,而每一种声音,都是再叙述作者从源文献提取的碎片信息。

A≥B的转换不改B>A的实质,不是文本体量意义上的。从形式上看,阅读文献的体量大于再叙述,埃琳娜·塞米诺(Elena Semino 2017)《基于语料库的元语言评述术语“混合隐喻”研究》依据20亿词汇规模的“牛津英语语料库”,研究元语言评述术语“混合隐喻”的使用情况。但从实质上说,再叙述是区别于阅读文献的一个知识板块:揭示大众理解的“混合隐喻”与众多学术文献中作为专业术语的“混合隐喻”的意义差异,分析不同文类中“混合隐喻”术语使用、句法层级与隐喻“混用”的认知关联,探讨使用“混合隐喻”这一元语言标签背后可能的语用意图。当埃琳娜的阅读文献量大于再叙述篇幅时,看上去像是整体阅读转换成了碎片叙述,实际上这里的“碎片叙述”是经过了再叙述的“碎片信息”, 是对学术阅读提取的碎片信息的整体调度。

如果读写转换不能在新的叙述框架中完成文献阅读提取碎片信息的重新调度,则可能:

1) 再叙述中断于阅读随感,留下的零星记录,可能达到能够发表的水准;也可能成为再叙述的“烂尾楼”。

2) 有一类再叙述的零星感受可能作为“学术残稿”,被后人挖掘出某种价值。这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学术残稿”主人的学术身份、学术影响、学术价值,是否使后人有兴趣研究“未完成的学术叙述”。

3) “学术残稿”主人的学术身份、学术影响、残稿学术价值如果对称是最好的。但事实上,存在学术身份>学术影响>残稿学术价值或包括反向组合在内的其他复杂组合。这种复杂情况,会影响“未完成的学术叙述”的价值挖掘。

4) 在国内学术体制和国人学术心态的综合作用下,学术身份对学术成果价值评判的干扰因素很难消除,一般趋向是:学术影响力大的作者往往比学术影响力小的作者更看重学术成果本身;同时学术影响力大的作者往往比学术影响力小的作者更有可能挖掘“学术残稿”的价值并在学术传播中扩大影响。未涉或初涉学术场的作者对学术身份的盲从程度往往更高,且挖掘“学术残稿”的价值并在学术传播中扩大影响的可能性相对较小。因此“学术残稿”被谁挖掘?通过什么样的渠道传播?可能赋予“学术残稿”某种“文本外”的意义。

四、 信息碎片管理及再叙述路线和学术面貌

不同的研究主体,再叙述的过程和结果可能差别很大:用了洪荒之力,呈现的再叙述可能是一座迷宫;而有的一气呵成,却可能成为学术生产教科书式的范本。这里有不同研究主体的自身条件,如同运动员的自身条件,不是所有的短跑运动员都是博尔特,“博尔特是怎样炼成的”对于不具备同样条件、甚至不具备运动员条件的人来说,娱乐意义大于可效仿意义。人们谈论博尔特,消费的是他作为飞人的形象,而不是他所体现的运动生理学或运动心理学。

即使在自身条件相同的情况下,运动员的临场发挥也不是纯技术性的。同样,学术文本读写转换也不是纯技术性的。后者其实也是一种广义的修辞(谭学纯2015),它包括可以观察到的技术处理,也包括不容易观察到的信息碎片管理及再叙述路线和文本学术面貌的关系,分析对读写转换的干预力和影响力,具体操作流程和策略见仁见智,可以多元并存。我认为:

依据碎片信息管理确定学术目标→依据学术目标预设成果流向→依据预期成果流向选择再叙述路线→依据再叙述路线呈现预期成果契合出版物元话语的学术面貌需要讨论的可能是:“要不要”以及“怎么样”设计并落实相应的策略?

可以作一个类比:当我们启动一部电影叙述时,是瞄准国际市场还是国内市场?是走商业路线还是艺术路线?是拷贝好莱坞模式还是坚守本土模式?是沿用既定的电影美学范式还是尝试构建新的电影美学范式?这些因素在启动电影叙述之前有没有思想准备?想过或没想过?想清楚或没想清楚?将直接或间接地参与电影叙述过程,乃至影响电影叙述结果。

读写转换同样如此,为减少主观臆测的分析,我们以自己的读写转换为例。如谭学纯(2009a)与谭学纯(2014)(以下分别简称为(2009a)与(2014))即为同一主题(语用环境中的语义变异)面向不同学科话语场的再叙述:

(2009a)碎片信息读取,来自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中的一段话:

在写作《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时,我意识到这个或那个人物的编码是由若干个关键词组成的。对于特丽莎,它们是:肉体、灵魂、晕眩、软弱、田园诗、天堂。对于托马斯:是轻、重。在题为《误解小词典》的那一节,我研究了弗郎兹和萨宾娜的存在编码,我分析了好几个词:女人、忠诚、背叛、音乐、黑暗、光明、游行队伍、美、祖国、墓地、力量。这些词的每一个在另一个人的存在编码里都有一个不同的意义。当然,编码不是被抽象地研究,它是在情节与境况中逐步揭示出来的。(昆德拉1995:27—28)

这是源文献唯一指向“存在编码”的碎片信息,200多字碎片信息转换为再叙述的万字文,取决于碎片信息管理在何种程度上支持再叙述的话语扩张。

(2014)碎片信息读取,来自诸多源文献中的一组关键词及相关分析:

境迁语(沈家煊2010;方梅2011)

语用义、话语义(徐盛桓1992;郑远汉2008)

言语义(常敬宇1991;许皓光1997;盛林2002)

亚义位、空义位、自设义位(谭学纯2009b、2011)

语流义变、情境义变(骆小所1997)

文本语义(孙绍振2006)

义位变体(张廷远2008;叶南2009)

临场概念(蒋严、袁影2010)

临时范畴(温锁林2012)

存在编码(昆德拉1995)

不同源文献的一组术语可以看作学术关联度较高的同类汇聚,术语指涉的核心问题,是“语用环境中的语义变异”。

分两个块面约略展开上述碎片信息管理及再叙述操作流程:

1. 依据碎片信息管理确定学术目标

(2009a)和(2014)拟解决的是不同的问题:

(2009a)提取的碎片信息,不指向纯语言学问题,因而再叙述解释的也不是纯语言学问题,而是文学理论与文学文本中的语言问题。由于阅读文献中“存在编码”的呈现方式是描述性的而非解释性的,作为未经诠释的学术概念,再叙述重建话语空间:

1) 给出学术化的定义——“存在编码”是语词的自然语义进入语用环境的修辞化变异。

2) 阐释“存在编码”与人类经验世界的关系,“存在编码”以何种方式参与文学文本建构及其修辞化限度。强势传播公共经验的文学书写,可能导向个人的傀儡生存;通篇流淌个人化“存在编码”的文学书写,可能导向个人介入社会的话语阻断。

(2014)提取的碎片信息,指向纯语言学问题,但再叙述不限于解释“语用环境中的语义变异”,因已有丰富的成果包括高层次的研究涉及这个问题,再叙述侧重拓展解释空间:

1) “语用环境中的语义变异”是否存在规律性的变异路线?能否提取结构可控的语义变异模式?

2) 提取的语义变异模式能否最大化地覆盖语义变异事实?

3) 支撑所提取语义变异模式的术语外延是否最小化地交叉?概念术语边际是否清晰?

本着最大化覆盖语言事实和学术概念最小化交叉的原则,再叙述采取以义位为固定参照、以义位变体为变动项的流动视点,以笔者前期研究中提出的“亚义位”“自设义位”“空义位”三个概念术语,作为“义位变体”的下位概念,构拟“义位—义位变体”解释框架,提取“义位—义位变体”四种模式。

作为对“义位—义位变体”解释框架解释力的反向验证,谭学纯(2014、2017)构拟“义位↔义位变体”互逆解释框架,从相反的路径,解释自然语义修辞化变异和用法词汇化互转:

路径1:以义位为起始参照,观察与解释词语意义从义位溢出,向义位变体发散,产生词义词形的修辞化变异,包括四种模式:

1) 义位A→义位B:源语义(自然语义X)→目标语义(自然语义Y)

2) 义位→亚义位:源语义(自然语义X)→目标语义(自然语义Y′)

3) 义位→自设义位:源语义(自然语义X)→目标语义(自然语义Y′)

4) 义位→空义位:源语义(自然语义)→目标语义(非自然语义′)

路径2:以义位变体为起始参照,观察与解释义位变体向义位聚集,形成修辞用法的词汇化沉淀,排除义位A→义位B在义位层面的自转换,理论上包括三种模式:

1) 亚义位→义位:“义位变体—义位”转换的主体类型

2) 空义位→义位:“义位变体—义位”转换跨度最大的类型

3) 自设义位→亚义位:“义位变体—义位”转换的过渡类型

2. 依据学术目标预期成果流向选择再叙述路线和文本呈现形式

参照(2009a)的学术目标,同时考虑提出“存在编码”理论术语的米兰·昆德拉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非华语作家,因此预期成果倾向于流向文学理论刊物或外国文学类刊物,落地《中国比较文学》;参照(2014、2017)的学术目标,预期成果倾向于流向语言学类刊物,落地《语言文字应用》。

排除非学术因素,一般认为,研究成果质量、学术文本组织形式、编排体例等影响成果发表,这些都是重要的衡量指标,但都是显性要求。而隐性因素往往被忽略——学术表达系统与接受系统对接,才是真正重要的。在“对接”所涉表达系统与接受系统的研究范式、概念术语、学科史、学科前沿理论、技术路线、评价标准、出版物元话语等方面比较相近的情况下,成果发表较少受阻。因此:学术成果发表,实际上是某项研究成果的学术叙述与发表的出版物间无言的默契。

“默契”就是学术表达系统与接受系统对接,“默契”是隐性规约。学术刊物编辑、匿名审稿人,甚至包括刊物稳定的读者群,构成的接受系统,对学术表达产生的隐蔽的反制作用有时相当强势,走学院派路线的学术刊物在这方面的隐性规约尤其不应该忽视。

从预期成果流向到成果发表,可能有很多变数,但不管有无变数或有多少变数,对应于学术目标的叙述路线选择,更利于打开学术空间,也更利于实现学术目标。反向的证明可以作一个简单的转换分析:同是讨论“语用环境中的语义变异”的(2009a、2014)、包括与(2014)构成互逆解释框架的(2017),匿名审稿通过后成果流向互换话语平台,大概率是目标刊物趋向零接受。不同的修辞观,以及基于不同修辞观的研究范式(鹿晓燕、高万云2017),会以福柯所说“知识的权力”接受或抵御相关研究成果进入学术刊物的话语平台。从这个意义上说,学术刊物可以理解为学术共同体的话语场,学术共同体以区别于一般话语的方式介入社会、干预社会、解释社会;分属学术共同体A或B的研究成果,彼此交换话语场,如果不熟悉对方的话语规则,可能隔膜大于认同。虽然研究者可以体现自己的话语风格,但规则一定是共同遵守的。共同的话语规则、共享的话语资源、共同熟知的话语方式,支持着学术共同体的话语表达与接受。这也证明:学术表达系统与接受系统对接作为隐性指标,对推动或阻遏学术成果进入某种传播渠道、传播层次所具有的干预力和影响力。

五、 结 语

1. 以作者身份操作的学术叙述,其实是同一研究主体以读者身份在文献互文性场域读取某一类有关联度的学术信息碎片,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再叙述。再叙述的学术层次,取决于碎片学术信息管理。

2. 排除功利性学术写作,读写转换过程中再叙述驱动能量,来自碎片信息管理与自我认知之间是否存在待修补的认知差,认知差修补和再叙述空间正相关。如果认知差体现为自我认知与阅读文献信息量及信息重新编码水准的落差,至少不会在认知差高于自我认知现有经验的阶段激发再叙述欲望。

3. 读写转换信息流通常呈现为碎片信息A<再叙述整体B的格局。形式上A≥B的转换,如学术文本翻译、学术综述、书评等,但实质上不改B>A的实质。

4. 碎片信息管理及再叙述策略见仁见智,个人倾向于:依据碎片信息管理确定学术目标→依据学术目标预设成果流向→依据预期成果流向选择再叙述路线→依据再叙述路线呈现预期成果契合出版物元话语的学术面貌。学术研究成果流向哪一类或哪一种刊物,实际上是某项研究成果的学术叙述与发表该成果的出版物在研究范式、概念术语、学科史、学科前沿理论、技术路线、评价标准、出版物元话语等方面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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