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空间观念
2015-04-15王政剑
王政剑
(苏州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论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空间观念
王政剑
(苏州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重新提出空间问题,以此为笛卡尔的“世界”分析作“补救”。海德格尔的生存论空间观开启了人类理解空间的新向度。相比形而上学空间观,海德格尔的空间观使得人与世界的关系更加紧密。海德格尔在这本书中将此在的空间性归结为时间性,这对海德格尔始终面对的存在问题来说,并没有体现出此在空间性应有的地位。本文旨在阐释: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空间性对于此在的意义和时间性同等重要,它们同时规定着此在。而且,只有此在的空间性具备和时间性这般同等的地位,此在的本真存在才有可能。
海德格尔;此在;空间;空间性
“此在的建构和它去存在的方式在存在论上只有根据时间性才是可能的, 无论这一存在者是否摆在‘时空中’。于是,此在特有的空间性也就必定奠基于时间性。”[1]416此在的空间性必须以其时间性为前提条件吗?诚如此言,空间性之于此在究竟有何意义?此在的空间性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中究竟又有何意义?海德格尔认为要追问存在的意义,就是对此在的存在“刨根问底”,而时间性是此在生存建构和存在方式的前提,“此在整体性的生存论存在论建构根据于时间性。因此,必定是绽出的时间本身的一种源始到时方式使对一般存在的绽出的筹划成为可能。”[1]494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也主要是通过阐释此在的时间性来谈论存在问题,所以,时间性概念历来为海德格尔思想研究者所重视,并得到广泛的阐释。相比之下,空间性在海德格尔前期思想的研究中则常常失去它应有的地位。海德格尔在其后期对存在问题的阐释越来越多提出与前期处于不同地位的空间性概念,学者往往重视并积极探讨的也是这一时期海德格尔著作,比如《筑·居·思》、《艺术与空间》中所阐释的空间性。其实,在《存在与时间》中,空间性已然显示出自身对于此在的意义,非但不能只将其简单归结为只有根据时间性才有可能,反而是与时间性有着同等地位:空间性和时间性同时规定着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并且此在具备空间性使此在本真存在成为可能。本文将对此作出阐明及论证。
一、提出问题——对笛卡尔空间观的“补救”
20世纪社会空间理论兴起,对我们这个时代影响深远。这不啻是人类对空间性理解的巨大进步。空间性问题作为哲学重大问题之一,从古希腊时期就为许多哲学经典作家所讨论,亚里士多德就说:“须知大家都不过是在说明确有空间这东西,只有柏拉图已经在力图说明空间是什么了。”[2]96同时,亚里士多德也是第一个对空间进行系统阐释的哲学大家,从而开启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空间观。所以,在我们根据海德格尔的视角提出问题之前,有必要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空间观作简要的回顾,以免我们对本文产生错误的理解,那就是海德格尔竟完全处在传统存在论之外而对其横加指责——认为传统存在论没有解决他要提出的问题,尤其是以笛卡尔对“世界”的分析作为其提出问题的参照。
亚里士多德的空间观核心在于对《物理学》中提出的以下三个问题的解答,即“空间是否存在?如何存在着?以及,空间是什么?”[2]92通过对这三个问题的一番探讨,亚里士多德认为空间是存在的:“在物体之外另有空间这种东西存在,一切物体都是在空间里的。”[2]93空间既然存在,那么它是如何存在着的呢?亚里士多德认为存在两种空间:“一是共有的,即所有物体存在于其中的;另一是特有的,即每个物体所直接占有的。”[2]95关于这两种形式的空间,物体直接占有的,即位置空间,亚里士多德认为空间是包围物体的限面,“包围者的静止的最直接的界面——这就是空间。”[2]104如果说每个物体的“特有空间”是包围每个物体的一个容器,“共有空间”相应的就是包围所有物体的一个大容器——宇宙。亚里士多德的这种划分对西方关于空间的理解意义影响深远。近代哲学家,同时也是大科学家牛顿将空间划分绝对空间和相对空间,亚里士多德的空间观无疑为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论参考。除了肯定空间的存在,并确定了空间是什么,在此基础上,亚里士多德进而否认了“虚空”的存在。以德谟克利特为代表的原子论者将虚空和原子当作世界的本原。原子即为不可分割的物质微粒,而虚空即为原子活动的场所,它的存在除了提供原子活动的场所之外,更是穿插于万物之间打破了物的连续性。亚里士多德认为:“既然虚空(假定他存在的话)必然是失去物体的空间……那么显然,这样的虚空(无论是不可分离的还是可分离的)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们想说的是:虚空不是物体而是物体的体积。”[2]110我们都知道,亚里士多德的空间理论存在诸多不合理之处,但其关于虚空不存在的结论是正确的,并且现代科学也已经证明没有绝对无物质的空间。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空间观对科学的贡献是不容置疑,并且意义深远的。同样,我们将要借以阐释并根据海德格尔的视角提出问题的笛卡尔对“世界”的分析,海德格尔称之为“是特别适合由数学认识来把捉的”,[1]113笛卡尔创立解析几何,其理论基础正是在于他对空间的这种理解。笛卡尔对哲学,包括对科学的重大贡献,也是我们有目共睹的。
笛卡尔的空间观,可以说是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空间观在本质主义道路上发展的必然结果。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空间虽然不能脱离物体而存在,但也不是物体本身,顶多是“物体的体积”,更不可能是实体。笛卡尔的形而上学依然是实体观的,即存在是实体。在笛卡尔那里,世界是主客二分的,即精神实体和物质实体,“我思”不仅是主体认识活动的出发点,更是包括身体在内的物质实体存在的前提,“我思维多长时间,就存在多长时间;因为假如我停止了思维,也许很可能我就停止了存在”。[3]25,26笛卡尔认为,人正是通过这种“前提之思”认识物质实体——包括自身的存在。而对实体的把握在于它的属性,“任何属性虽都足以使我们知道有一个实体,可是每一个实体都只有一种主要的性质,来构成它的本性或本质,而为别的性质所依托。”[4]20这个“为别的性质所依托”的实体的本性或本质是什么呢?“例如,长、宽、高三种广袤就构成物质实体的本性……因为凡能诿于物体的任何别的属性,都要有广袤为其先决条件。”[4]20,21这样一来,“广袤”却被他当作是实体的本质属性,这种空间观无疑深刻影响着笛卡尔对“世界”的认识,他说:“这样,除了是在有广袤的事物内,我们不易设想形象,除了在有广袤的空间内,我们不易设想运动……不过在另一方面,离开了形相或运动,我们却能设想广袤。”[4]21在海德格尔看来,笛卡尔正是这样“为广袤以及广袤所描述的世界的实体性提供了证明”。[1]106同时,海德格尔的思维并不仅仅停留在笛卡尔那看似严谨的证明上,他毅然对此发起如下追问:首先,“世界”何以被规定为“广袤”?其存在论“基础”显然未经讨论。一旦讨论这已存在论“基础”,我们不禁要问——其次,实体性观念的存在意义到底是什么?笛卡尔认为存在三种实体:思维实体、物质实体以及几何上有广袤的实体。[4]18并且他也看到:“实体一词并不是在同一意义下(借用经院中惯用的术语)应用于上帝和万物的,”[4]20但是紧接着他又说,“那就是说我们并不能清晰地理解这个名词的任何含义是上帝和万物所共有的。”[4]20海德格尔认为,笛卡尔是在回避这一问题。不仅如此,笛卡尔强调:“存在”自身是不能为我们所观察到的,但我们能根据实体的属性来发现实体。[4]20在海德格尔看来,笛卡尔正是这样一步步远离纯粹的存在问题,而踏上另一条源始的存在问题已然被遮蔽的道路,“以求获得诸实体的上述规定性。”[1]110既然“存在”无法通达,笛卡尔基于上述理由选择了“广袤”作为“实体”的本质属性,以期由此通达“实体”。
笛卡尔对“世界”的分析究竟从何种意义上提出并促进了世界的存在论问题呢?海德格尔指出:“不仅笛卡尔提出的世界存在论规定是残缺不全的,而且他的阐释及其基础恰恰使人们跳过了世界现象,正如跳过了切近的从世内上到手头的存在者的存在一样。”[1]112但是,海德格尔认为笛卡尔的“世界”分析对这一问题确是有贡献的,这一分析揭示了当下上手的东西的结构,而这正为描述“周围世界首先来照面者”——此在奠定了基础。在此,海德格尔提出:“但若我们回想到空间性显然参与组建世内存在者,那么笛卡尔的‘世界’分析最后还可能得到‘补救’。”[1]118
二、重新提出空间问题
那么,空间性是如何参与组建世内存在者的呢?海德格尔由此提出了自己生存论存在论的空间观。海德格尔提出空间性概念,却并没有给空间下一个定义,像传统形而上学所做的那样。他却正如自己对笛卡尔提出的,回到“世界现象”本身,从而向我们揭示一个源始的空间性。在海德格尔看来,世内存在者,即此在和其他存在者,其空间就是其所处的“位置”,而“位置”是通过此在的活动被给予的,此在的活动即海德格尔称之为“去远”和“定向”。由此看来,空间性在其源始意义上乃是根据此在的活动。此在的活动不仅使自身具备空间性——此在活动也必须给自己一“位置”,同时也就给予来照面的其他在者以“位置”,这就使其他在者也具备了空间性。
下面我们根据海德格尔来一步步阐释空间到此如何“组建世内存在者”,主要分三点:世内上到手头的东西的空间性、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空间性、此在的空间性。
1.世内上到手头的东西的空间性
对于世内上手事物,我们何时已经面对它的空间性?海德格尔指出乃是由于其“切近”的性质,这在于上手事物的“上手状态”。“这个近由寻视‘有所计较的’操作与使用得到调节……用具有其位置[Platz],它即或‘四下堆着’也同单纯摆在随便什么空间地点上有原则区别。周围世界上到手头的工具联络使各个位置互为方向,而每一位置都由这些位置的整体方面规定自身为这一用具对某某东西的位置……但用具整体之所以能够依靠定位而具备各属其所的性质,其条件与根据在于一般性的‘何所往’……而操劳交往的寻视就先行把这个‘何所往’收入眼中。我们把这个使用具各属其所的‘何所往’称为场所[gegend]。”[1]119,120显然,在海德格尔看来用具的空间性在于其被给予的“位置”,而且这样的“位置”并非指物的现成在何处。用具的位置整体就是用具的空间,空间分裂在诸位置中。而用具的位置是由此在的寻视根据“场所”指定的,在此意义上,用具的空间性是根据此在的活动建立的。
2.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空间性
“世内存在者”意味着其必须是“在世界之中”存在,“在之中”是此在的一种生存论性质。海德格尔将其区别于“在之内”:“‘在之中’不意味着现成的东西在空间上‘一个在一个之中’;就源始的意义而论,‘之中’也根本不意味着上述方式的空间关系。‘之中’[in]源自innan-,居住,habitare,逗留。”[1]63“‘在之内’等于说:一个本身具有广袤的存在者被某种广袤事物具有广袤的界限环围着。”[1]118海德格尔指出此在具备空间性,只在我们拒不承认此在“在之内”的情形下得以向我们直接显现。此在存在必须是“在世界之中”,也就是说,这种“在之中”是此在具备空间性的根据。“在之中”的空间性显示出去远和定向的性质。“去远说的是使相去之距消失不见,也就是说去某物之远而使之近。此在在本质上是有所去远的,它作为它所是的存在者让向来存在着的东西到近处来照面。”[1]122可见,去远不是说距离一类的东西,简单说就是寻视着将某种用具上到手头,“我们在一种积极的及物的含义下使用这个术语”。[1]122与此同时,去远活动也具有定向的性质,“寻视操劳活动就是制定着方向的去远活动。”[1]126去远和定向即为对此在的空间性的规定。
3.此在的空间性
“对在世起组建作用的‘让世内存在者来照面’是一种‘给予空间’我们也称之为设置空间。”[1]129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此在的活动,即去远和定向,无可避免要给上手事物以位置,也要给自身以位置。此在在世存在,无论是给自身以位置,还是给其他存在者以位置,这都是一种空间化活动。去远和定向活动“在世界之中”不仅规定了此在的空间性,同时,此在也正是通过不断地去远与定向使其他在者也具备空间性。海德格尔在此指出,空间首先是在这样一种空间性中随着在世被揭示的:“并非空间处在主体之中,亦非主体就‘好像’世界在一空间之中那样考察世界;而是:从存在论上正当领会的‘主体’即此在乃是具有空间性的。”[1]129
笛卡尔的“世界”分析之所以是“残缺不全”的,在海德格尔看来,正是因其将空间现象中所能通达的存在者的存在规定性当作其首要的存在论规定性。须知,揭示空间性的源始意义还要基于“世界现象”本身。此在在世本质上就具有空间性,空间正是在此意义以及方式下参与组建着世界的。
三、 《存在与时间》中的空间观的意义
海德格尔通过对空间性如何参与组建世内存在者的描述,使人们的视野重回“世界现象”本身。人与世界的关系更加紧密,现实生活世界比之精神和物质二元对立的世界更具存在论意义。在《存在与时间》这本著作中,海德格尔提出的空间性概念,意义仅止于此吗?我们都知道,海德格尔着重解决的乃是存在问题,他的空间观,当然也要对这一问题的最终解决有所裨益。在此,我们还要重提本文开头时的三个问题:此在的空间性必须以其时间性为前提条件吗?空间性之于此在究竟有何意义?此在的空间性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中究竟又有何意义?
如前所述,此在的空间性既然是根据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那么也就必须以时间性为前提。我们在本文开头已然引出,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建构和它去存在的方式在存在论上只有根据时间性才是可能的”。此在的空间性必须以其时间性为前提条件吗?至少在海德格尔的理论体系里是这样的。
在论及此在时间性的意义时,海德格尔说:“然而,因为日常状态这个名称所意指的其实无非是时间性,而正是时间性使此在的存在成为可能。”[1]421可见,海德格尔所描述的时间性意指日常状态,什么又是“日常状态”呢?“但日常状态显然意指此在‘日日’处身于其中的那种去生存的方式……日常状态意指此在依以‘进入白日生活’的‘如何’,无论是此在的一切行为举止的‘如何’抑或是由共处草描出来的那些行为举止的‘如何’……“日常状态是一种去存在的方式,公众的公开状态当然属于这种方式。”[1]420此在时间性既然意指如此的一种日常状态,不可避免本质上是沉沦着,并失落与当前化中的。在海德格尔看来,“操劳活动从先行揭示了的场所有所去远地回到切近的东西。接近,以及估计与衡量去远的世内现成事物之内的诸种距离,这些都奠基在一种属于时间性的统一的当前化之中;而定向也只有在这种时间性的统一中才是可能的。”[1]418空间性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依据于时间性的。
那么,空间性之于此在究竟有何意义?之于存在问题又有何意义?
如此一来,我们看到,海德格尔此在的空间性也只是“日常状态”下的。此在具备空间性依据于此在在世存在,这不可避免的是一种沉沦性质的存在,即共在。此在如何有可能从这种基于时间性的空间性中抽离自身,获得本真的存在?海德格尔为了避免笛卡尔那里出现的“主体”甚至“身体”而设立的“此在”概念,是一种完全无自我的存在,在其理论上就不可能“本真地存在”。但此在即便“在世界之中”沉沦着共在,也确实具备“本真存在”的可能性,这便是空间性对于此在的意义。我们在前面讲到此在的空间性——此在在世的去远和定向活动,对世内存在者具有组建作用,显然包括此在本身和其他存在者。此在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其他在者的不断打开不应当是往而不返(一次性)的或者去而反复(重复性)的,而应该有其温故知新(创新)。因为“为其之故”也是从被抛境况中得以澄明的,对同一在者有不同的“为其之故”,或者对不同在者有相同的“为其之故”,这同样符合此在空间性的生存论规定,这样,此在的空间性规定着此在的活动,就不仅仅是揭示领会其他在者,同样,此在的生存建构,无论在精神维度还是在其物质(身体)维度上都得以被不断揭示。此在的空间性正是如此建构着此在,揭示着存在的意义。
海德格尔在其后期著作中曾表明:“在《存在与时间》的第七十节中,我试图把此在的空间性归结为时间性,这种企图是站不住脚的。”[5]686海德格尔后期空间阐释并非本文要探讨的内容,以上对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空间观念的阐述,却可以使我们看到空间性对于此在的意义和时间性已然是并列的:空间性和时间性同时规定着此在。这里的“同时”即指同等地位上。只有空间性在此在那里获得如此地位,此在获得本真的存在的意义才成为可能。
[1][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 北京:三联书店,2012.
[2][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M].张竹明,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法]笛卡尔.第一哲学沉思集[M].庞景仁,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4][法]笛卡尔.哲学原理[M].关琪桐,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5][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 孙周兴,译. 上海:三联书店,1996.
[责任编辑:陈如松]
2015-03-09
王政剑(1987-),男,江苏邳州人,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硕士研究生。
B5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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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882(2015)02-001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