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所见“五邑”新探
2019-01-15邹芙都查飞能
邹芙都,查飞能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400715)
西周中晚期有六件册命金文出现“五邑”一词。*西周中晚期六件册命金文分别是:殷簋(《铭图》11·05305-05306)、救簋盖(《铭图》11·05278)、虎簋盖(《铭图》12·05399-05400)、元年师兑簋(《铭图》12·05324-05325)、迁簋(《铭图》12·05342-05343)、柞钟(《铭图》27·15343-15349)。《铭图》是吴镇烽先生编著《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的简称。文中凡引此六件铭文相关信息及此书收录铜器如无特别说明均简称《铭图》,并标有著录卷数、编号,不再单独注释。陈梦家先生认为“五邑当指西土五个城邑”,*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41页。马承源先生认为“五邑”可能是官位尊贵等次的名称,*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277页。刘雨先生认为“五邑”是在东土某地的行政单位,*刘雨:《近出殷周金文综述》,《故宫博物院院刊》2002年第3期。陈絜先生认为“五邑”是五个提供给农作者居住的基层农村聚落,*陈絜:《周代农村基层聚落初探——以西周金文资料为中心的考察》,见朱凤瀚主编:《新出金文与西周历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8~109、165~166页。,观点不一而足。我们分析西周中晚期涉及“五邑”的册命金文内容可知,中央政府在“五邑”设有军事官、行政官、神事官,亦有为军队服务的马政人员、从事生产的甸人及水利设施等,五邑地位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本文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拟对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所见“五邑”作一全面研究,不当之处,敬请学界批评指正。
一、“五邑”考订
如上所述,学界对“五邑”的认识存在三方面分歧:一是“五邑”是单一名词还是“数+名”形式的“五个邑”;二是“五邑”地理位置在西土或东土的分歧;三是“五邑”是农村聚落抑或城邑的性质争议。
(一)“五邑”非“五个邑”辨析
陈絜、陈梦家先生认为“五邑”是“数+名”形式的“五个邑”,马承源、刘雨先生认为是单一名词。事实上,“五邑”之“五”如作数量词“五”,不符合西周金文数量表达方式。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中的“五邑”,除殷簋称“东鄙五邑”之外,救簋盖、虎簋盖、元年师兑簋、迁簋、柞钟均称“五邑”,说明“五邑”是中心语,“东鄙”是一个限定“五邑”方位的定语词组。“数+名”形式的“五个邑”理解方式,把“五邑”分开解之,视“五”为数量词,与金文中“名+数”的数量表达习惯不符合。尽管带有“五邑”的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只有六件,但未见称为“邑五”者,此亦可说明将“五邑”理解为“五个邑”不恰当。
从语法角度来看,“五邑”不构成任何语法成分,是一个单一名词。但如果解为“五个邑(邑五)”,则是一个数字定语后置结构,“邑”是中心词,数字表示中心词的数量。数字定语后置在西周金文中很普遍,习见于带有数量多少的名物赏赐铭文中,表达方式是“名+数”的形式,*赵平安:《两周金文中的后置定语》,见赵平安著:《金文释读与文明探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200页。与“五邑”相悖。需要说明的是,殷簋铭云“东鄙五邑”的结构并非数字定语后置,中心语是“五邑”,而非“东鄙”。
根据金文中类似称谓,“五邑”名“五”。西周金文中邑前之字是邑的名称,新邑鼎(《铭图》5·02268)铭“新邑”,指“成周”*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64、366页。,意指“成周”是新建的。柞伯鼎(《铭图》5·02448)铭“昏邑”,是“昏”地之邑。又瓒比盨(《铭图》12·05679)铭的“邑”也有具体名字,“歃、言二邑”“竞、槌、甲三邑”“州、泸二邑”,是名歃、言、竞、槌、甲、州、泸的邑。西周中晚期冊命金文中“五邑”若是“五个邑”,很难理解这些册命金文中一次也没有出现五个邑的具体名称,故其当与常见的“邑”之称谓相似。
据上,“五邑”应是一个单一名词,马承源先生“官位尊贵等次说”、刘雨先生“行政单位说”虽亦均属于单一名词。然马承源先生将“五邑”与“官位尊贵等次”相联系最难信从,所引《左传·昭公二十七年》传文为证尤为牵强。杨伯峻注引章炳麟先生《左传读》卷一认为传文中“五邑”之“邑”是《说文》训为“书囊”之“”的省体,是装策书之囊。*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733页。是年传文记载陈成子召集在隰之役为国战死者之子,册封他们士的身份,以弥补国难多艰之际未能及时体恤、嘉奖。传文还特别记载陈成子召见颜涿聚之子晋:“召颜涿聚之子晋,曰:‘隰之役,而父死焉。以国之多难,未女恤也。今君命女以是邑也,服车而朝,毋废前劳!’”*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733~1734页。结合前后文来看,章炳麟先生所解最为通达。传文“系五邑”指装有赐予战死者之子用以表明具有乘坐两马之车的士之身份的五袋命辞简册,引而证之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中的“五邑”是官位尊贵等次名称,可谓失之千里。
至此我们认为刘雨先生提出“五邑”是“行政单位”无疑最为允恰,根据金文中常见邑的称谓来看,“五邑”应是名“五”之邑。
(二)“五邑”地理位置考辨
关于“五邑”的地理位置,陈絜先生认为在“岐周东面”,陈梦家先生认为在“西土”,刘雨先生认为在“东土某地”。
出土地与册命地点是判断“五邑”位置的两个重要信息。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涉及“五邑”且有出土信息的有殷簋、虎簋、迁簋、柞钟。殷簋,1984年出土于陕西耀县丁家沟西周铜器窖藏,耀县即今陕西铜川市耀州区,位于岐周以东。虎簋,1996年8月出自陕西丹凤县西河乡山沟村。迁簋,《考古图》明确记载“二敦得于扶风”*(宋)吕大临等著:《考古图(外五种)》,廖莲婷整理校点,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页。。柞钟,1960年10月出土于陕西省扶风县法门公社齐家村一作西周铜器窖藏。以上铜器出土地除虎簋出自陕西丹凤县外,均在扶风县或临近扶风县一带。扶风县位于岐山县以东,毗连先周核心区域岐山县,扶风县东鄙即渭河支流漆水。从地理位置上看,五邑正位于岐周以东漆水流域的扶风县一带,这一地域与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涉及“五邑”者出土区域符合。救簋铭是册命救为“五邑守堰”,即五邑地区的水利官,漆水就在岐周以东,五邑有堤坝等水利设施,也是其在扶风县漆水流域一带的明显证据。而铜川市耀州区在扶风县东边,亦与漆水临近。需作说明的是,虎簋所出丹凤县,位于宝鸡市西南,南接汉中,西接甘肃。与其它器所出之宝鸡市扶风县或与之相近的铜川市耀州区相比,虎簋所出地较远,这种情况说明虎生前在王室为官,其采邑在丹凤县一带。
从册命地点来看,殷簋在“周新宫”,“周”指“岐周”*尹盛平:《试论金文中的“周”》,见《考古与文物》丛刊3号《陕西省考古学会第一届年会论文集》,1983年11月;宗德生:《试论金文中的“周”》,《南开学报》1985年第2期。。“周”亦见于西周早期保尊(《铭图》21·11801)、保卣(《铭图》24·13324)。保尊、保卣铭文“遘于四方会,王大祀于周”,陈梦家先生指出周是岐周、宗周。*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66页。实际上,保尊、保卣铭文“周”即成王岐阳之盟的地点,*李学勤:《斗子鼎与成王岐阳之盟》,《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2年第1期。即岐周。殷簋铭“东鄙五邑”,“东鄙”即岐周东鄙,铭文中的册命地点“周”是“岐周”正好能够把“东鄙”与“五邑”金文出土区域紧密联系起来。
郭沫若先生主编《中国史稿地图集》“商代黄河长江中下游地区地图”把“周”定于渭河之北,漆水以南、以西。*郭沫若主编:《中国史稿地图集》,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年版,第11~12页。“西周黄河长江中下游地区地图”则把“周原”定于漆水流域*郭沫若主编:《中国史稿地图集》,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年版,第12~13页。。“周原”是广义称谓,岐山以南、渭河之北较高台地均是“周原”,“五邑”即位于周原地区的漆水流域,与地图中所定周、周原符合。
一般来说,学界认为西周时期的东土指成周以东广大地区。刘雨先生认为东鄙五邑位于“东土某地”,与涉及“五邑”的册命金文出土地及册命地点位于岐周附近或岐周不符合。西土指宗周所在渭河平原,陈梦家先生所说五邑在西土,则范围过大。陈絜先生所云五邑在“岐周东面”是较为符合的,漆水正在岐周东面不远处。
综上分析,结合相关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记载的铜器出土地域、册命地点来看,“五邑”位于岐周以东漆水流域的宝鸡市扶风县一带,这一区域邻近岐周所在岐山县,正在“岐周”以东,与位置限定词“东鄙”密切吻合。
(三)“五邑”是一个城邑
前文已明“五邑”是一个“行政单位”,虽然“农村聚落”“城邑”均符合行政单位之说,但到底是“农村聚落”,还是“城邑”,仍需探讨。先秦至秦代的基层农村聚落户数在二三十户左右,*陈絜:《里耶“户籍简”与战国末期的基层社会》,《历史研究》2009年第5期。西周时期一个农村聚落的户数常态是十余户至二十余户。*陈絜:《周代农村基层聚落初探——以西周金文资料为中心的考察》,见朱凤瀚主编:《新出金文与西周历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2页。但这个户数范围与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中“五邑”的管理者、人员成分等极为矛盾,故我们认为“五邑”应是“城邑”。
第一,从“五邑”管理者角度来看,“五邑”管理者由军事官、行政官、神事官组成,以军事官为核心,建制完备,职官体系齐全,这一点详见五邑建制部分。“五邑”拥有如此完善的建制,至少是一个中等城邑的规模。一个十余户、二十余户人家组成的基层农村聚落,人口也就一、二百人,根本无法支撑起如此庞大的建制。
第二,从“五邑”人员成分来看,“五邑”具有军政合一特点。刘雨先生说:“‘五邑’是一个特殊行政单位,金文有走马、佃人、祝等职,但却同时设有以‘五邑’为单位的同名官职。”*刘雨:《近出殷周金文综述》,《故宫博物院院刊》2002年第3期。此言既指出“五邑”的性质是行政单位,又指出“五邑”人员成分。据虎簋盖铭文来看,“五邑”还有“驭人”。走马是马政人员,驭人是车政人员,甸人是农业人员。在车战时代,走马、驭人属于军事人员。“五邑”既有军事服役人员,也有农业生产人员,西周基层农村聚落虽然是军政合一的,但是一二十户的聚落完全没必要划分人员成分,只有中等城邑才有必要细分军事服役人员、农业生产人员。
此外,殷簋铭“东鄙”之“鄙”非边鄙、鄙野之鄙,鄙亦有国、都、邑之义。沬司徒疑簋铭“诞令康侯鄙于卫”,杨树达先生引《广雅·释诂》“鄙,国也”解“鄙于卫”之“鄙”为邦、国、邑之义。*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80页。杜勇先生同之,并引《周礼》“都鄙”连言的相关注解、分析沬司徒簋铭文证之。*杜勇:《关于沬司徒疑簋考释的几个问题》,《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殷簋“东鄙”虽是限定词,但其余五例金文“五邑”不加“东鄙”,说明“东鄙”是一个可以省略的并列限定词。“五邑”在“岐周”之东,“岐周”与“五邑”的关系,犹如“都”与“邑”的关系。“都”是“国都”,直属“国”之大城邑及卿大夫采邑称为“都鄙”,“野”之广义包含“都鄙”与“遂”*童书业著:《春秋左传研究(校订本)》,童教英校订,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63~164页。。总之,“岐周”与“东鄙五邑”关系即是“都”与大城邑的关系,“东鄙五邑”即岐周东边都邑名“五邑”者,“五邑”是一个城邑。
二、“五邑”建制
据西周中晚期涉及“五邑”的册命金文命辞来看,“五邑”职官体系齐全,其建制大致可分为军事官、行政官、神事官三类。
(一)军事职官
在涉及“五邑”的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命辞中,提到受册命者上级的有救簋盖、柞钟、虎簋盖、元年师兑簋,节引如下,释文尽量采用宽式:
(1)虎簋盖:更厥祖考,胥师戏司走马、驭人眔五邑走马、驭人,汝毋敢不善于乃政。(《铭图》12·05399-05400)
(2)元年师兑簋:胥师和父司左右走马、五邑走马。(《铭图》12·05324-05325)
(3)救簋盖:王在师司马宫太室,……内史尹册锡救:……于五邑守堰。(《铭图》11·05278)
(4)柞钟:仲太师佑柞,……司五邑甸人事。(《铭图》27·15343-15349)
四例铭文大致可分两种情况,一是直接显示受册命者上级是“五邑”军事职官。第(1)虎簋盖铭是“胥师戏司走马、驭人眔五邑走马、驭人”,第(2)元年师兑簋是“胥师和父司左右走马、五邑走马”。铭文中的“胥”,郭沫若先生解为“续”,是言前任已逝,代前任之职司,*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4页。这与战国中期之前实行世官制严重不符,陈梦家先生训为辅、助*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53~154页。,可从。《方言·卷六》:“胥、由,辅也。吴越曰胥。”郭璞注:“胥,相也。由,正。皆谓辅持也。”*(汉)扬雄:《方言》,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73页。司即管理,《说文·司部》:“司,臣司事于外者。”*(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84页。两例铭文的受册命者均是辅助军事职官师管理五邑。
二是间接显示受册命者上级是“五邑”军事职官。第(3)救簋盖是“王在师司马宫太室”册命救,周王亲自前往师司马宫太室册命救,可说明救是师司马的下属或私臣。“师司马”称谓很特殊,“司马”冠以“师”,说明司马具有双重身份,师是军事长官,司马掌管六师或八师,军事上仅次于太师*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48页。。第(4)柞钟是“仲太师佑柞”接受册命,柞钟铭由仲太师作为佑者册命柞,“佑”是引导之义。柞钟最后“对扬仲太师休”,说明仲太师与其引导的受命者柞存在上下级隶属关系。
四例铭文中受册命者的上级身份是太师或师。师是军队长官,即六师中每一师的长官,而太师则是最高军队长官,还出任执政大臣。*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31~333页。由四例铭文可知,“五邑”的管理者是军事职官太师和师。在太师、师之下的军事职官,则是辅助管理走马、驭人之人,虎、师兑即是师的辅助军事职官,柞则是仲太师下级。
(二)行政职官
册命金文中“五邑”的行政职官主要是邑人、水利长官与甸人事物官。第一,邑人。见于殷簋、迁簋铭文:
(1)殷簋:王若曰:“殷,命汝更乃祖考友司东鄙五邑。”(《铭图》11·05305-05306)
(2)迁簋:王呼内史册命迁。王曰:迁,昔先王既命汝作邑,五邑祝,今余唯申就乃命。(《铭图》12·05342-05343)
第(1)殷簋铭言殷继承祖辈管理“东鄙五邑”,简报认为殷“是‘东鄙五邑’的地方行政长官”,“身份当为‘上士’一级”*转引自陈絜:《周代农村基层聚落初探——以西周金文资料为中心的考察》,见朱凤瀚主编:《新出金文与西周历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61页。。从铭文本身来看,殷是“五邑”的地方行政长官可信的,但身份为“上士”则很难证明。
第(2)迁簋铭文是周王册命迁继承祖辈“作邑”,具体职责是管理“五邑”的祝。马承源先生解释“作”为“治”,“作邑,治理邑的政事。《周礼·地官司徒·稻人》:‘以涉扬其芟作田。’郑玄《注》:‘作,犹治也。’”*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277页。窃以为这个提法可商,按照一般理解,周王册命是授予被册命者一个具体官职,“作邑”当“成为邑”之义,“作”训为“为”,即“成为”。《尚书·尧典》“伯禹作司空”,孙星衍云“作”训“为”源自《释言》。*(清)孙星衍撰:《尚书今古文注疏》,陈抗、盛冬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1~62页。又“汝作司徒”,《史记·五帝本纪》引作“汝为司徒”*(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9页。。舲簋(《铭图》11·05258)铭“令邑于奠”,即令舲出任奠地之长。*张光裕:《读新见西周簋铭文札迻》,见《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五輯)》,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75页。西周金文有“邑人”,如卫盉(《铭图》26·14800)铭“三有司……司工邑人服”,五祀卫鼎(《铭图》5·02497)“三有司……司土邑人逋”。所引“邑人”是一邑长官,相当于《周礼·遂人》“为邑者”*杜正胜:《编户齐民——传统政治社会结构之形成》,台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211页。,即“乡邑之长”*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33、415页。。迁簋“作邑”视为“作邑人”简称与授予官职符合。
第二,水利长官与甸人事物官。见于救簋盖、柞钟铭文。
救簋盖铭册命救为“五邑守堰”,陈絜先生认为“守堰”是保护水利设施之义。*陈絜:《周代农村基层聚落初探——以西周金文资料为中心的考察》,见朱凤瀚主编:《新出金文与西周历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8页。然守本身亦可作“守官”解,《说文·宀部》:“守,守官也。”*(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48页。《周礼·夏官·司士》:“凡士之有守者。”郑玄云:“守,谓有职事治守政者,通官守、地守言之。”*(清)孙诒让:《孙诒让全集·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979页。又《周礼·地官·小司徒》:“乃分地域而辨其守。”孙诒让正义:“守即所谓地守也。”*(清)孙诒让:《孙诒让全集·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978页。证之此类记载,“守”与职司、职务相关。甚至“守”可直接解为职官,《战国策·秦策五》:“赵以为守相。”鲍彪注:“守,假官也。”*(汉)刘向集录:《战国策》,(南宋)姚宏、鲍彪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3页。册命救保护五邑水利设施,显然不如理解为册命救成为管理五邑水利设施的官员。
柞钟铭周王册命柞“司五邑甸人事”。“事”是“司五邑甸人”的补充性说明,有职事、职守之义。《说文·史部》:“事,职也。”*(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59页。《诗经·小雅·北山》:“偕偕士子,朝夕从事。”*(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63页。事即职守、职事,谓朝夕恪守职事。《荀子·大略》:“主道知人,臣道知事。”注云:“人谓贤良,事谓职守。”*(清)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95页。皆可证明,事有职事、职守之义。柞钟铭“司五邑甸人事”即管理“五邑”甸人事物,属于行政事务。
综合来看,“五邑”行政职官有一邑长官邑人及具体负责水利与甸人事物的职官。*前文已明“五邑”以军事长官为核心领导,是一座军事性质的城邑。“五邑”军政合一的特点源于西周时代尚处于寓兵于农的社会。军队既是国家军事组织,又是地方公民地域组织,军队统帅“师”既是高级军事长官,又具有地方行政长官性质,直属官员有“邑人”(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17页)。
(三)神事职官
祝是神职人员通称。马承源先生认为迁簋铭祝司神事,或为太祝属官,负责五邑神事,故称“五邑祝”*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277页。。《说文·示部》:“祝,祭主赞词者。”*(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页。《礼记·郊特牲》:“祝将命也。”孔颖达疏:“祝,传达主人及神之辞令。”*(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57页。概言之,祝即人、神沟通的中间者,传达主人和神的辞令。迁簋铭“五邑祝”是五邑神职人员的泛称,被册命的迁仅管理“太祝”的属官“祝”,所指对象较为狭窄,祝当泛称为“五邑”所有神职人员,而不应理解为“祝”这一类单一的神事人员。据《周礼·春官》记载,周代的“祝”有“大祝”“小祝”“丧祝”“甸祝”“诅祝”五类。“五邑”有军事、行政职官体系,神事职官亦当成体系,迁簋铭文中的“祝”也应包括一系列“祝”类神事人员,负责“五邑”不同神事。
综上,西周中央政府在“五邑”设有完备建制,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军政统帅太师、师及辅助管理军事人员走马、驭人的官员;二是行政官员“邑人”及管理甸人、水利设施的官员;三是神职官员“祝”。三类人员以太师、师为核心领导者,其下属或行政官员一般由太师、师举荐,共同管理与维持“五邑”军政、神事职官系统的运作。
三、“五邑”作用
西周中晚期册命金文中的“五邑”是一座以军事职官为核心领导者的城邑,五邑地理位置、人员构成等说明其能加强岐周、丰镐防御,又是西周农业区。
(一)“五邑”加強岐周、丰镐防御
第一,“五邑”可以加强岐周与宗周丰镐地区的军事安全。在西周早期,周人一直致力于开拓和稳定东、南疆土,并建设洛邑作为控制天下的中心。相对来说,“岐周”作为先周根据地有所衰落。在穆王时期,出现了一个新的册命地点“周新宫”,“周”即“岐周”,“新”说明是新建的。“岐周”出现“新宫”,说明尽管周人已经成为天下共主,但对崛起之地依然有着浓厚感情,所以穆王时期对岐周进行了新建。与此同时,在“岐周”以东营建“五邑”加强对岐周和丰镐的军事防御。
五邑地理位置也有利于强化岐周和宗周丰镐防御。五邑在岐周与丰镐之间距离岐周较近的漆水一带,漆水再往东就是渭河最大支流泾河。渭河和泾河流域狭长谷地是古代重要交通要道,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常沿这两条路线进犯关中地区。从地理位置上看,漆水发源于岐山腹地,有一条狭长的谷地连接泾河谷地,也是一条潜在的入侵路线,*李峰:《西周的灭亡》,徐峰译,汤惠生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5~47页;高景明:《丝绸之路长安——陇州道》,《文博》1988年第6期。而且容易割断岐周与宗周丰镐的联系。在漆水出岐山一带营建五邑,能够加强岐周和宗周丰镐的军事安全,向西可以为岐周形成后方军事保障,向东可以协防泾河下游关中平原,为丰镐提供侧翼安全。由此可见,“五邑”是一座军事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城邑。
第二,西周中央政府在“五邑”有驻军。从军事建制的角度来看,“五邑”的管理者是军队统帅太师和师。同时“五邑”的军事服务人员有走马、驭人。走马,学界一般认为即“趣马”*徐宗元:《金文中所见官名考》,《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57年第2期;王翰章,陈良和,李保林:《虎簋盖铭简释》,《考古与文物》1997年第3期。。据《周礼·夏官》载:“趣马,下士,皂一人,徒四人。”郑玄注:“趣马,趣养马者也。”*(清)孙诒让:《孙诒让全集·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861页。《尚书·立政》篇载:“虎贲、缀衣、趣马小尹,左右携仆、百司庶府。”孔传:“趣马,掌马之官。”*(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31页。概言之,“走马”是马政之官。驭人,与驾车有关的仆人,驭、御同,《说文·彳部》:“御,使马也。从彳、从卸。驭,古文御从又、从马。”*(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7页。《周礼·秋官·条狼氏》:“誓驭曰车轘。”孙诒让正义:“驭则谓驭夫。”*(清)孙诒让:《孙诒让全集·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514页。西周盛行车战,走马、驭人均是为军队服务的人员。
西周中央政府在宗周的军事组织有“西六师”,一般认为其驻地在丰镐地区,但是岐周与丰镐相距不远,在岐周以东与宗周丰镐以西之间的五邑,也应是西周中央政府“西六师”的驻地之一。这种认识最重要的根据就是“五邑”建制是以军事为核心,主要领导者是太师、师,他们是“西六师”的最高统帅与统帅。且“五邑”有走马、驭人,完全是为军事服务的,相应的也应有军队驻扎,与车战需求相符合。
(二)“五邑”是西周农业区
“五邑”位于岐山之阳、渭河以北的较高开阔台地,在先周时期“五邑”一带既已称“周原”,是周人核心农业区。“周原”之称盖源自古公亶父时期,《史记·周本纪》载古公亶父“止于岐下”,《集解》引徐广言“山在扶风美阳西北,其南有周原”,又引皇甫谧言“邑于周地,故始改国曰周”*(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4页。。原即《说文·辵部》训为“高平之野”的“邍”*(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6页。,“周原”是周人较高台地之意。据《诗经·大雅·绵》载,“周原”在土地肥沃的漆水流域,诗云“自土沮漆”,又云“周原,堇荼如饴”“迺疆迺理,迺宣迺亩”,毛传:“,美也。”郑玄笺注:“广平曰原,周之原地在岐山之南,然肥美其所生菜。”*(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10页。是言周原土地肥沃,适宜发展农业*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3~44页。。
最为关键的是,岐周东面的“五邑”正位于漆水一带,漆水出岐山之后就是“周原”地区。周原地势北高南低,漆水出岐山后逐渐向南流,在漆水流域“五邑”一带有必要修建一些水利设施,为农业发展提供了重要水源。据救簋盖铭“五邑守堰”来看,“五邑”地区有“堰”,堰也作隁,《集韵·愿韵》“堰,或作隁”,也称“阪”“隄”“陂隁”。*宗邦福等主编:《故训汇纂》,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429页。堰可塞水、壅水、障水,是农业灌溉的基本水利设施。通过册封救管理“五邑”水利设施,可知“五邑”一带是重要农业区。
此外,“五邑”地区有大量甸人。柞钟铭载柞被册命“司五邑甸人事”,说明“五邑”有农业耕作者。西周时期的国家地域形态是国野乡遂制,以中心城市为核心,周边聚居农村聚落,甸人居住于城市之外(郊外),与国人相对,相当于《周礼》中的“遂人”。郊外的甸是征发力役和物产的对象,亦可从中征发军队所需力役和物产。*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17页。据《周礼·天官·甸师》载:“甸师掌帅其属而耕耨王籍,以时入之,以共粢盛。祭祀共萧茅,共野果蓏之荐。”*(清)孙诒让:《孙诒让全集·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48~354页。即甸人耕作籍田与采集区域内萧茅、瓜果等作物,其长官为师。
准上,据“五邑”所在周原位于岐山之阳、渭河以北较高开阔台地的地理环境及“五邑”有水利设施、农业耕作者甸人等,可以肯定“五邑”是西周中晚期周人在漆水流域的农业区与经济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