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话语标记的欧化路径*
—— 基于《开明国语课本》与苏教版《语文》的对比研究
2019-01-14朱一凡
朱一凡
(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
提 要 本研究通过对《开明国语课本》(1934)和苏教版《语文》(2010)中话语标记的对比分析,认为现代汉语中日益丰富的新兴话语标记不少是由欧化路径产生并逐渐频繁使用的,翻译时的词汇空缺和相应的策略也是推动人际话语标记大量产生的动因和机制。文章证明了人际话语标记的日益丰富对现代汉语多元表达系统形成的构建作用。
话语标记(discourse marker)是西方话语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领域,代表人物有Blakemore(1987)、Fraser(1990)等人,其研究对象是一类特殊的话语成分,本身不表达命题信息、只发挥语篇连贯和人际互动的功能。Crismore(1989)、Hyland(1998、2005/2008)和Ifantidou(2005)从修辞学角度展开对这类话语成分的研究,称其为元话语(metadiscourse)。一般来说,话语标记和元话语这两个术语指代的是同一类话语现象,只是研究的视角有所不同。此外元话语的涵盖范围更广,不仅包括了一般的话语标记,还涵盖了标点以及超语言的一些因素。由于本文的论题只涉及一般的话语标记,我们延用了话语标记这一术语。
传递命题信息的任何话语都是“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经验的信息”,而话语标记是 “关于话语本身的信息或言语行为的程序信息”(李秀明 2011:39)。我们下面举例说明:
(1)北部到了冬季,河港冻结,不能行船,邮件便用冰橇装载,驾驶的人用一根尖头的篙子撑在冰上,把冰橇推送前进。我们试想:如果邮局停止了工作,大众将感到何等的不便?反过来想,便见得邮局是很可感谢的一种机关。(《开明国语读本》高小第三册)
上述句子中有下划线的部分是传递命题信息的,讲冬天邮局传递邮件是如何艰难以及邮局的重要性,而加黑的“我们试想”和“反过来想”这两个话语成分却不具有命题意义,它们是指向言语行为本身的,是在呼唤话语潜在的受众。这样的话语成分就是话语标记。
话语标记与汉语结合的研究是近些年的热点课题(冉永平2000;高增霞2004;李晋霞2005;李秀明2011)。其中一个重点即是话语标记的语法化研究(董秀芳2010;李宗江2010;李思旭2012;李宗江2013、2014)。现有的研究既有共时性的,也有历时性的,有效地推动了汉语话语标记研究的纵深发展。但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现有的话语标记语法化研究多为个案研究,缺少集群研究的大规模效应;研究者多从历时角度探究话语标记语法化的过程和内部动因,较少考虑来自语言外部的影响。我们认为近百年来汉语中的新兴话语标记不少带有欧化的痕迹,欧化在新兴话语标记词汇化、语法化的过程中扮演了催化剂的角色,是汉语新兴话语标记语法化的外部动因。本文将通过对《开明国语课本》和苏教版《语文》中话语标记的对比,探讨当代汉语中新兴话语标记是如何在欧化的影响下产生并逐渐使用起来的。
一、 汉语话语标记的演变
现代汉语的话语标记系统非常完备,而文言和古白话的话语标记则不及现代汉语丰富。不少现代汉语中常见的话语标记,在文言和旧白话中都没有用例。李秀明(2011: 192)把林纾翻译的UncleTom’sCabin的文言译本《黑奴吁天录》(1901)、根据文言译本演述的白话译本《黑奴传》(1903)以及黄继中的现代译本《汤姆叔叔的小屋》(1993)中的话语标记进行了比较,发现文言译本中只有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话语标记 “由此推之”,古白话译本中则使用了不少明清小说的常用话语标记如“话说”“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列位请看”等。而现代汉语译本中话语标记相当丰富,英语原文中使用话语标记的地方在译文中几乎无一例外使用了相应的话语标记。根据李秀明的调查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点:第一,文言文话语标记的使用频率远低于旧白话;第二,旧白话中话语标记的种类和使用频率远不及现代汉语,旧白话中一些常用的话语标记在现代汉语中日渐式微;第三,翻译汉语较多使用话语标记,这是受到高频度使用话语标记的西文原文的影响。由此引出我们要研究的一个问题:现代汉语中日渐丰富的话语标记是如何产生的?我们认为,现代汉语话语标记的产生有内外两个动因:第一,由旧白话和口语的词语语法化而来,如“好”“完了”(高增霞2004;李晋霞2005);第二,通过翻译从其他语言透射而来,如“换句话说……”或“换言之……”。这是因为词语的语法化往往要经历漫长的过程,动辄就是几个世纪。而现代汉语从草创至今尚不满百年,却产生了大量新兴的话语标记,而恰逢这一百年正是翻译活动最为频繁的一百年,因而我们认为是翻译这种外部的语言环境条件促生了现代汉语中日渐丰富的话语标记。
我们拟以出版于1934年的《开明国语课本》(高小三、四册)和2010年江苏教育出版社的《语文》(十一、十二册)为例,对比现代汉语建立之初与当代汉语话语标记的使用情况,探讨七十余年间翻译活动所催生的话语标记现象。
二、 民国与当代小学语文课本话语标记使用情况对比
出版于1934年的《开明国语课本》是20世纪三十年代影响最大的语文教材之一。教材由著名教育家叶圣陶编写,语言生动、内容充实、使用广泛,反映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汉语书面语的面貌。我们这里选为研究对象的高小三、四册,是小学高年级学生的课本(相当于现行六年制小学的六年级语文课本)。之所以选用这两册作为研究语料,是因为六年级课文都是较为完整的篇章,其语言也接近于成人使用的语言。而作为对比的苏教版《语文》(第五版)是近年来广受好评的教材之一,选材和语言都体现了新时代的特点。而且选用的第十一、十二册是现行六年制小学六年级的课本,与《开明国语课本》高小三、四册在语言程度上也较为接近。
文章先是将《开明国语课本》高小三、四册和苏教版《语文》十一、十二册扫描录入电脑,又通过去噪等处理建成两个小语料库,基本的库容信息和课文构成情况如下:
《开明国语课本》苏教《语文》课文构成字数课文构成字数六年级(上) 原创39 外国324860 原创19 外国620769六年级(下) 原创32 外国1025611 原创20 外国417263合计 原创71 外国1350471 原创39 外国1038032
表1 教材语料库库容和课文构成情况
上述表格的统计中,区分了原创主题的课文和外国主题的课文,可以看出两套教材中都有一定比例外国主题的课文。苏教版外国主题的课文比例更高(20.4%),《开明》课本中是15.5%。这里强调是外国主题的课文而不是译文,原因是用作课文的外国故事并非真正的翻译,而多是编者根据外国故事再创造的作品。叶圣陶之子叶至善在《开明国语课本》新版的序言中回忆父亲的话,说《开明》的课文“大约有一半可以说是创作,另外一半是有所依据的再创作”,由此可知,其中外国主题的课文其实是有所依据的再创作。从字数上看,《开明》课本由于课文量几乎是苏教版《语文》的两倍,因而字数也远远多于苏教版。
我们按照李秀明(2011:100-101)的分类方法,统计了两套书的话语标记,详见下表:
《开明国语课本》苏教版《语文》种类用例频次/标准化频次用例频次/标准化频次语篇功能话题结构再说……4,原来,照理说,6/1.19原来5,首先2,再说……,俗话说,此外,首先,其次11/2.89衔接连贯这样9,如果这样2, 从此以后2,上面(所)说的2,这时候2,如果这样2,可见2,果然,果然如此,无论如何,这样说来,这样看来,结果,末了,结果呢,比如说,正相反,总之,从今以后,到了今天,后来35/6.93从此4,如今4,这样3,就这样2,这样一来2,最后2,后来2,今天2,这时候2,结果,尽管如此,同时,从那时候起,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从此以后,随后,至今,无论如何,正相反,否则,到那时,现在,总之,今后,由此看来 40/10.52证据来源据说,据……说,根据……记载,从前人说4/0.79据说,据……考证,……说过,人们常说4/1.05注释说明0/ 0顾名思义1/0.26
续表
表2 《开明国语课本》与苏教版《语文》话语标记的比较
对上表中的数据需要说明:1)标准化频次是用频次除以总字数、再乘以10 000得来的,是每一万字中的频次。2)表格中的“结果、原来、这样、那么、可见、后来、从此、最后、后来、今天、如今、今后、至今、随后、这时候、的确、确实、正相反、不错”等都是出现在句首的情况。
特别说明的是,话语标记和一般话语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也不可能截然分开。Crismore (1989: 96)使用的是元话语这一术语,他认为基本话语和元话语常常混杂在一起,构成一个连续统。同样一个词在一句话里表达的是命题信息,在另一句话里则可能表示的是语言行为信息,这种情况非常常见,比如:
(2) 后来人们继续研究,终于弄清了其中的奥秘。原来,蝙蝠靠喉咙发出人耳听不到的“超声波”。(苏教版《语文》第六册)
(3) 京张铁路不满四年就全线竣工了,比原来的计划提早两年 。(苏教版《语文》第五册)
上面两句话中第一个“原来”只有提示、推导的信息功能,属于话语标记的范畴;而第二个“原来”是带有命题信息的,因而是一般话语。我们在进行统计的时候,都只统计了上述例子中的第一种情况,即出现在句首而非命题信息的这种情况。
从上表统计的频次来看,苏教版《语文》在各个类别话语标记的使用都较《开明》课本频繁。从总频次的对比看,卡方值①为-11.49 (p<0.001),即两个语料库中话语标记的总频数呈显著差异。从具体的用例来看,苏教版《语文》的话语标记种类更为丰富,《开明》中只有个别例子如“末了”等是在苏教版中没有用例的,而苏教版相比《开明》则包含不少新兴的话语标记。这些新兴话语标记是如何产生的?我们认为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欧化的结果,我们接下来考察这些新兴话语标记与西文的联系。
三、 现代汉语新兴话语标记的来源
我们把在苏教版中出现而在《开明》中未见用例的话语标记语放在北京大学CCL古代汉语语料库中进行了检索,发现以下用法都是古汉语中没有出现过的:
语篇功能尽管如此、从那时(候)起人际功能一般来说、就我所知、对我来说、毫无疑问、更重要的是、引人注意的是、谁能料想
表3 苏教版《语文》中的新兴话语标记语
不难发现,在苏教版《语文》中的新兴话语标记语都明显带着西文的特点,比如:“就我所知”,形同“as far as I know”;“一般来说”形同 “generally speaking”;“从那时(候)起”形同“since then”;“可以预料”形同 “It can be expected”;“对我来说”形同 “as far as I am concerned”;“毫无疑问”形同“without doubt/ undoubtedly”;“更重要的是”形同 “what’s more important is”;“引人注意的是”形同 “it is noteworthy that/ it is remarkable that”;“谁能料想”形同 “who knows that/ who can expect that”等。当代汉语中带有西文痕迹的新兴话语标记如:
语篇功能另一方面(on the other hand)、换言之(in other words)、也就是说、这就是说(that is to say/that is)、具体地说、具体而言(to be specific, specifically)人际功能在某种/一定/很大程度上(to some/great extent)、在某种意义上(in some sense)、很显然、显而易见的是(obviously)、严格讲(strictly speaking)、不幸的是(unfortunately)、万幸的是(fortunately)、值得注意的是(it is worth noting that)、值得一提的是(it is worth mentioning that)、(令人)遗憾/兴奋/高兴……的是(regretfully, the exciting thing is, happily)、具有讽刺意味的是(ironically)、坦率地说(frankly speaking)、众所周知(it is known to all that)、毋庸讳言(needless to say)
表4 当代汉语中的新兴话语标记
这些用法在CCL古代汉语语料库中都找不到类似的例子,在现代汉语中却很常见。这些用法与英语用法高度形似,这是很难用巧合来解释的。因而我们认为这些当代汉语中新兴的话语标记来自翻译活动。我们这样论证的另一个原因是,根据上述李秀明(2011)的调查,黄继中所译的《汤姆叔叔的小屋》(1993)前三章共1.8万字中共出现了60个话语标记,每万字的频率为33.33个,远远高于苏教版《语文》中每万字19.46个的频率。尽管两者体裁不同、文字难度不同,但如此大的差异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一个问题:翻译文本受高频度使用话语标记的西文原文影响,话语标记使用频率更高。这就为一部分话语标记语透过翻译文本进入原创汉语提供了合理解释。从表3、表4可以看到,当代汉语中新兴的话语标记主要集中在表人际功能的话语标记上,下面两节即重点探讨翻译活动推动人际话语标记大量产生的机制和动因,以及人际话语标记的日益丰富对现代汉语多元表达系统形成的构建作用。
四、 翻译活动对现代汉语人际话语标记产生的影响
两种语言的文化传统和表述传统的差异会造成翻译中的词汇空缺(lexical gap)现象,由于古汉语中表人际功能的话语标记非常匮乏,用文言和旧白话翻译人际话语丰富的西文会时常出现词汇空缺的情况。为了证实这一点,文章选用了严复用文言译的《天演论》为例:
原文译文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 two thousand years ago, be-fore Caesar set foot in southern Britain, the whole country-side visible from the windows of the room in which I write, was in what is called “the state of nature.” Except, it may be, by raising a few sepulchral mounds, such as those which still, here and there, break the flowing contours of the downs, mans hands had made no mark upon it; and the thin veil of vegetation which overspread the broad-backed heights and the shelving sides of the coombs was unaffected by his industry. The native grasses and weeds, the scattered patches of gorse contended with one another for the posses-sion of the scanty surface soil; they fought against the droughts of summer, the frosts of winter, and the furious gales which swept, with unbroken force, now from the At-lantic, and now from the North Sea, at all times of the year; they filled up, as they best might, the gaps made in their ranks by all sorts of underground and overground ani-mal ravagers. One year with another, an average popula-tion, the floating balance of the unceasing struggle for ex-istence among the indigenous plants, maintained itself. It is as little to be doubted, that an essentially similar state of nature prevailed, in this region, for many thousand years before the coming of Caesar; and there is no assignable reason for denying that it might continue to exist through an equally prolonged futurity, except for the intervention of man.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列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啮伤。憔悴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
表5 严复译《天演论》原文与译文
赫胥黎的原文是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此段共出现四处与读者互动的人际话语标记,分别是表模糊表达 “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与“it may be”和表明确表达 “it is as little to be doubted”与“there is no assignable reason for denying that”。由于汉语古文的叙述多是第三人称的,本就缺少与读者的互动,表人际功能的话语标记更是匮乏,因而严复在把原文的第一人称“I”转换成第三人称“赫胥黎”后,原文中的四个具有人际功能的话语标记在翻译中要么不见了,如“it is as little to doubted”,要么化入了汉语句子当中,如“悬想”“计”“而诘之者谁耶”。再以周瘦鹃1914年和1916年用旧白话翻译的小说《红笑》(表6:1)和《至情》(表6:2-3)为例:
其中例1人际话语标记“Better to say”在译文中没有对译出来,而是将其意思化入了汉语句子中。例2和3的两个话语标记 “you should know”与“as I have said”则转换成了旧白话的表述方式。由此可见,由于古汉语文章传统的限制,在翻译西文人际话语标记时会出现词汇空缺,使得西文中的话语标记通过翻译转换表达形式透射入汉语变得顺理成章。值得关注的是,并非所有新兴人际话语标记的出现,都是为了填补汉语的话语标记的空缺才从西文中借入,比如类似“你(称谓读者)”“也就是说”“这就是说”这样的标记语,古汉语中本就有类似的表达
原文译文1. I suppose he became terrified on his way to us, and could not recover himself; and in holding his hand to his cap he was only making an effort to drive away his mad fear by a simple and habitual gesture. “Are you afraid?” I asked, touching his elbow. But his elbow seemed as if made of wood, and he only smiled and remained silent. Better to say, his lips alone were twitching into a smile, while his eyes were full of youth and terror only nothing more.2. The more actively, perhaps, because an elderly gentle-man, who was no other than Doctor Jeddler himself—it was Doctor Jeddlers house and orchard, you should know, and these were Doctor Jeddlers daughters…3. Doctor Jeddler was, as I have said, a great philosopher…1. 我心想他一路赶到这里来,路上定然吃惊不小,所以面色如此难看。刚才他举手在帽沿上,分明是故意做出这镇静态度来呢。2. 当下我把指儿触了触他的肘儿,问道:“你可是害怕么?”哪知他肘儿硬硬的,好似用木儿制成。听了我的话,也并不回答,只微微笑着。但是这笑的区域,单在嘴唇四边。两个眸子里,依旧满现着恐怖之色。3. 看官们,要知这白石古厦和果树园子,便是杰特勒博士的宴息之所。那两个跳舞的女郎,便是杰特勒博士的两颗掌珠……看官们想还没有忘却,做书的刚才曾说过这位杰勒特博士是个哲学家……
表6 周瘦鹃译《红笑》、《至情》原文与译文
如“看官”“此之谓也”等,只是伴随现代白话文的兴起,借自于西文的人际话语标记逐渐占了上风,这些原有的话语标记倒不太有人用了。可以说正是翻译西文时的词汇空缺为人际话语标记的借入提供了前提条件,当译者遇到汉语中没有相应表达的情况时,无非有三种选择:一是略去不译,二是从汉语已有的表达中找寻意义相近或相关的表达法,三是引进新的表达法。用文言和旧白话翻译时多是采取前面两种策略。
为了解释现代汉语翻译人际话语标记的实际情况,我们又用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的当代新闻英汉平行语料库检索了一些常用的人际话语标记,发现在现代汉语译文语境中大多数原文中使用话语标记的,汉语译文中也会相应地使用话语标记,例子如下:
原文译文1. Green is not, strictly speaking, a bespoke shoe maker, but the companys best shoes,produced under the name Top Drawer, are very nearly of bespoke quality.2. Unfortunately, it is overtaken by political correctness and ends up as a feeble supplement to the main story.3. Many young ladies, however, would argue that their “unreasonable requirements” for a fancy holiday to some extent reflect the quality of their relationship.1. 严格来讲,格林公司算不上制作定制鞋子的鞋商,但它以顶尖为品牌推出的质量最上乘的鞋子在做工上与定制鞋相差无几 。2. 然而,不幸的是,它被政治正确性所压倒,结果只成了故事主线的一个无力的补充。3. 然而,许多妙龄女士会辩解说,从某种程度上看,追求别致假日这个“无理要求”也表明对方是否真的在乎自己。
表7 当代新闻平行语料库原文与译文
从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翻译话语标记的对比情况看,笔者认为现代汉语新兴的话语标记不少是为了填补翻译中的话语标记空缺从西文中借入的。借入的机制有两种:一种是直接引进新的话语标记,另一种则是汉语原有的一些表达在翻译的激发下转换演变成为话语标记。以第二种机制借入的例子有“如前所述、于此相应、反过来说、可以预料”等。这些表达在古汉语中都有使用,不过都不是用作话语标记的。比如在CCL的检索中,“可以预料”民国以前就有用例,出自明朝严从简的《异域周咨录》,但是句子信息的一部分,并非用作话语标记。
(4) 虽番夷无常之诈固未可以预料,而王灵赫奕之势则由此大振矣。(严从简 《异域周咨录》)
而“可以预料”苏教版中的用例是非常典型的话语标记:
(5) 科学家们早就呼吁:人类应该向海洋索取食物!可以预料,21世纪人类的餐桌上,将会有越来越多的高蛋白食品来自海洋 。(苏教版《语文》第六册)
可见,现代汉语中有些话语标记来源于古汉语中固有的表达,只是在翻译策略的激发下发生了语法化的转变,逐渐丧失了原有的概念意义,更多用来表达篇章程序意义或用于达成与读者的互动,变成了话语标记。
五、 新兴人际话语标记对现代汉语的构建
由上一节的讨论可知,旧白话作品受制于第三人称叙事的表达传统,表达人际功能的话语标记非常有限。在翻译策略的激发下,现代汉语(尤其是当代汉语)中表示人际功能的新兴话语标记日渐丰富,这对现代汉语多元表达系统的形成发展有一定推动作用。我们下面仍以《开明国语课本》和苏教版《语文》的对比来讨论这个问题。
由上述表2可知,苏教版《语文》更频繁使用表人际功能的话语标记,种类也更丰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表示评价态度和表示交际主体的话语标记在苏教版《语文》中呈现的新变化。 首先,《开明》课本中没有表示评价态度的话语标记,苏教版《语文》中出现了 “更重要的是”和“引人注意的是”等表达;其次,《开明》课本在与读者交流互动时,使用的都是模糊的泛指,如“大家”“谁”“我们”,或干脆省去不说;而苏教版《语文》则多用“你”“你要知道”“你知道吗”“你瞧”“亲爱的同学们”这样直接称呼读者的方式,如:
(6) 有了问题,可随时随地请教别人。你可以请教父母和老师,也可以请教同学和朋友。只要他确实能给你启发, 给你帮助, 不管他年长年幼,地位高低, 都可以成为你的老师,都应该向他请教 。(苏教版《语文》第五册)
作者用多个“你”来直接称呼读者,加强了作者与读者互动。笔者在搜索中发现,这样用“你”直接称呼读者的用法在《开明》课本中是没有的。苏教版《语文》中人际话语标记增多的现象也反映了当代汉语中人际话语标记的使用日渐频繁,例如:
人际功能话语标记含糊表达在某种/一定/很大程度上、在某种意义上、坦率地说明确表达很显然、显而易见的是、严格讲评价态度不幸的是、万幸的是、值得注意的是、值得一提的是、(令人)遗憾/兴奋/高兴……的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交际主体众所周知、毋庸讳言
表8 现代汉语新兴的表人际功能的话语标记
表人际功能话语标记的丰富使现代汉语表达系统日渐完备,且更便于使用。因为语言的使用并不是个人行为,而是一种“对话”。Voloshinov(1995: 139)就把语言行为比喻成对话,书面的交流也同样是对话,因而需要“作出回应、给予肯定、预测可能的回应和反对、寻求支持等”。Martin & White (2008:134) 基于言语行为的“对话”本质提出了评价系统(appraisal)的子系统——介入系统(engagement),即作者如何通过否认(disclaim)、公告(proclaim)、接纳(entertain)、归属(attribute)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并努力与读者结盟。表人际功能的话语标记基本都可纳入介入系统,是作者用于引导读者、获得读者认可的手段。因而人际功能话语标记的丰富,从言语的本质来看,表明现代汉语在日常使用中更加关注读者,更注重与读者建立同盟、主动引导读者并试图得到读者的理解和认可。这与文言文的作者只管言说、将理解的任务交给读者的做法形成了反差。关于文言文作者与读者关系的疏离,余光中举过一个有趣的例子:“白话与文言之分,正如现代公务员和封建时代官吏之分。美国内战的时候,毕克斯比太太的五个儿子都为国牺牲了。林肯写给她的那封有名的慰问信,译成中文,如果用白话,一定非常贴切,换了文言,恐怕就不容易保存一个民主国家的元首那种平易而又恳切的语气了。”②余先生这里所讲当然是就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两个系统的差异而言,但话语标记使用的变化无疑是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之一。
此外,一切言语行为的最终目的即是要说服听众或读者,这也是西方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修辞学研究的终极目标。西方修辞学的传统实际上是演讲学和辩论术,而中国古典修辞学不是为了演讲,而是为了“诚意”和“美言”,注重的是“言”与“意”的统一(鞠玉梅2007)。西方修辞学者如奥利弗(Robert Oliver)认为西方修辞学中修辞的本质不是真理的阐述而是如何影响听众的个人看法,因而既从属于逻辑又从属于政治;而中国修辞学的本质是哲学研究,研究如何维护社会的和谐(温科学 2002)。Crismore(1989:91)将作者的修辞行为中涉及人际的三种行为界定为说服(persuade)、使信服(convince)和情态评价(express/evaluate),这些西方修辞学的理念都离不开话语标记,因而现代汉语话语标记的丰富也将推进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发展。
六、 结 语
话语标记的产生机制是现代汉语一个新的研究话题。通过对《开明国语课本》(1934)和苏教版《语文》(2010)中话语标记的对比,我们发现话语标记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尤其丰富。相比古汉语中话语标记的贫乏,现代汉语中不少新兴的汉语标记是在欧化的影响下产生并逐渐繁盛的。由于古汉语受文章传统的限制,汉语的话语标记远不及西语丰富;汉语在翻译西文话语标记时会出现词汇空缺现象,为了填补翻译中的话语标记空缺,现代欧化汉语不仅从西文中直接借入,汉语原有的一些表达也会在翻译策略的激发下发生语法化,进而演变为话语标记。可以说,通达适用翻译策略是欧化现象形成的前提条件,催生了话语标记的产生。
通过对《开明国语课本》(1934)和苏教版《语文》(2010)中表人际功能话语标记的进一步对比,我们发现当代汉语用于人际功能的话语标记日益完备。这不仅表明当代汉语在日常语言使用中更加关注读者,更注重与读者建立同盟、主动引导读者并试图得到读者的理解和认可,更由于人际话语标记日益频繁和灵活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汉语人际交往的方式,丰富了现代汉语多元表达系统,使作者与读者的互动更为频繁,地位更为平等,交际更为有效率。
注释
① 卡方值为统计学概念,主要用于非参数统计分析,其作用是检验数据的相关性,如卡方值显著性小于0.05,说明两个变量是显著相关的。
② 引自余光中《用现代中文报道现代生活》一文,余光中著《翻译乃大道》第65页,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