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辞”释义新解
2019-01-12李林军
李林军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1 文字学视角之“丽”与“辞”
从文字学视角分析“丽”与“辞”,可以了解其在文字发展过程中的含义演变,与其在“丽辞”中的具体指代。关于“丽”字之本义,自古以来说法各异。例如,林义光在《文源》中认为,从甲骨文的字形上看,“鹿”字似鹿的形状,“‘丽’字从鹿者,取其毛色丽也”。“丽”的本义是“美丽、华丽”之意。傅东华《字源》中释“丽”字,认为“丽”字的甲骨文写法仿佛是鹿形上突出的两只美丽的鹿角,其本义应为“对偶”之意。《说文解字》对“丽”释义为:“旅行也。鹿之性,见食急则必旅行。从鹿丽声。”[1]段玉裁注:“此‘丽’之本义(按:即旅行)……周礼:丽马一围,八丽一师。注曰:丽,偶也。礼之俪皮,左传之伉俪,《说文》之骊驾皆其义也。”[2]段玉裁认为“丽”的本义是旅行,“丽”字依其同形字重文的字形,在使用过程中取“对偶”的含义。本文以《说文解字》的释义为准,取“丽”字本义为旅行,而“对偶”之意实为“丽”字在后来使用过程中的引申义。“丽”字的这一本义,对于“丽辞”的内涵具有重要的意义。而要明确“丽辞”的含义,就需要将其放入文中具体分析。
《文心雕龙》全文(不包含《隐秀》补文),共有59处运用了“丽”字,而全文“丽”字释义为“文采华美、美丽”之意的有50处。此外,它还具有附在、依附,才华富丽,对偶之意。值得指出的是,对偶之意只出现在了《丽辞》篇。同时,《文心雕龙》中还有一个与“丽”字很相近的“俪”字,同样释为对偶,并且在文章中只表达对偶之意。《文心雕龙》中的“俪”字共出现过5次,均表示双、偶之意。那么,《丽辞》篇为何不以“俪”字入名,而是使用“丽”字?这说明,“俪”字与“丽”字含义不同,不能混淆。这区分义就在于“丽辞”中的“丽”字不仅表示“两、对偶”之意,同时它还兼有“文采华丽”之意,这是“俪”字不具备的含义。南北朝文风尚“丽”,当时人们要求文章不仅讲究对仗,而且也要追求文采,刘勰以“丽”字名篇,反映出当时文风的特点。
“丽辞”一词的“辞”字,在《说文解字》中意为“辞,讼也。”孔颖达疏曰:“言无实情虚诞之人无道理者,不得竭尽其虚伪之辞也。”此处就是指狱讼之辞,这是辞最初的本义。诉讼必定会产生争辩,因而“辞”又包含辩解、解说之意。如《春秋左传》“僖公四年”载:“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这一“辞”字,则为辩解之意。“辞”还有拒绝、谢绝之意,例如,《春秋公羊传注疏》中:“以王父命辞父命。”这一“辞”字就是表示拒绝、谢绝之意。“辞”还与“词”同义,释为词、句之意。此外,“辞”字还可作为一种文体的指代。我国古代就有以“辞”命名的文章,例如“辞赋”、“六辞”、“哀辞”等。“辞”字的含义十分丰富,那么,“辞”字在“丽辞”中是什么含义呢?
许多学者在释“丽辞”之意时,往往关注到“丽”而忽略了“辞”。例如,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曰:“古文作丽,象两两相比之行。此云丽辞,犹言骈俪之辞耳。”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云:“《丽辞》是讲对偶的。六朝时期的文章讲究对偶,所以丽辞成为当时注意的问题。”这些释义都未涉及“辞”字。也有一些学者关注到了“辞”字,认为“丽辞”中的“辞”应释义为“词”,甚至直接替换使用。例如,王运熙在《文心雕龙译注》云:“丽辞,即骈俪、对偶的词句。”刘知几《史通通释·核才》篇:“《文心雕龙》有《丽词》篇,论骈俪体。”而 “丽词”一词,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篇中就有提及,曰:“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3]
如果“丽辞”与“丽词”表示相同意思,而刘勰之前也用过“丽词”一词,那么此处为何不直接用“丽词”?这只能说明,“辞”与“词”在此处具有区分义,“辞”字不能替换成“词”,也不应解释为“词”。另有一些学者认为 “丽辞”应是骈文文体在南北朝时期的代称。例如,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在列举骈文的别称时说:“丽辞,即骈俪之辞,亦对偶之辞也,刘勰《文心雕龙》有《丽辞》篇,剖析骈文,颇称详赅。”[4]莫道才《骈文通论》:“由齐梁至宋代是骈文学的孕育时期。最早的骈文研究应是刘勰的《文心雕龙·丽辞》。刘勰在这一章中以‘丽辞’称骈体,首次对骈体进行了总结,为骈文的存在和发展提供了理论的依据。”[5]那么,“辞”字就应该释为对一类文体的代称。在《文心雕龙》一文中,刘勰也确实使用过“辞”字来指称某种文体,例如辞赋体、辞体、祝辞体、献辞、铭辞等文体。这为“辞”字释义为文体指代之意提供了合理的解释,也解释了刘勰将《丽辞》篇放在创作论中,后世学者却出现了文体论之争的问题。
由上可见,从文字学的角度,结合《文心雕龙》中的具体运用,可以确定“丽”为华丽、对偶之义,而“辞”则是对一类文体的总称。《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批评著作,因此要考究其中“丽辞”的含义,从文学批评角度来分析“丽”与“辞”有其必要性,这对于确定“丽辞”之意具有重要的意义。
2 文学批评视角之“丽”与“辞”
“丽”和“辞”是文学批评中重要的概念,“丽”字集中地反映出六朝时期创作中的尚“丽”之风,而“辞”字则是对这一时期的一类文体的统称。
“丽”字作为文学批评术语,最早出现在《韩非子》中,其曰:“喜淫而不周于法,好变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又云:“夫不谋治强之工,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也。”此书第一次将“丽”字引入到文学批评领域,用以形容文章包括文学作品讲究修饰、注重修饰美的特点。到了两汉时期,“丽”则被广泛用于文学批评。例如,扬雄《法言·吾子》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这是明确将“丽”作为评论文学的一个概念,用以表示文风华丽的特点。魏晋南北朝时期,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诗赋欲丽”的观点,强调诗赋创作要文辞华丽。而刘勰《文心雕龙》中多处使用“丽”字,说明“丽”字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学批评术语,用以表示辞采华美。而六朝文学批评重视对仗工整,因而“丽”字在表示“辞藻华美”之意上又有“对偶”的意涵。
因此,“丽”字在文学批评中的发展变化,表明文学具有由质朴向华美发展的特质,文学作品越来越注重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它的存在也说明了南北朝时期文坛中的尚“丽”之风。而“辞”字作为文学批评术语,它具有两层含义:其一,“辞”字表示文辞、词句之义。如《文心雕龙·知音》篇:“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关事义,六观宫商。”其中的“置辞”的“辞”是文辞、词句之义。其二,“辞”是一类文体的统称。最早将“辞”运用于文体的就是楚辞。
从“辞”的定义出发,辞是介于诗歌和散文之间的文体,一般统称为“辞赋”。先秦时期,诗歌和散文均得到了较大的发展。到两汉时期,属于散文体中的辞赋迅猛发展,成为两汉时期的代表文体,到汉灵帝时期则出现了追求华丽铺排,讲究对偶的风气。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整个文坛崇尚一股以“丽”为美之风,因而辞赋更为精工。刘师培在论汉、魏之际的文学变迁时指出:“‘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下习其风,益加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四也。”再加上这一时期诗歌的发展,辞赋不断吸收诗歌的特色而呈现出一种语句对仗、辞藻更为华丽的特点,最终形成一种新的文体。对这一发展的过程,刘勰《文心雕龙·丽辞》篇指出:“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这说明自汉代扬雄等人的辞赋创作起,就开始崇尚文章华丽,讲究对偶之风,到魏晋时期则追求极致。对此,林庚《唐诗综论》认为:“汉代有赋家而无诗人,唐代有诗人而无赋家,中间六朝则诗赋并存,呈现出一种过渡的折衷状态。”而六朝时期诗赋并存的局面实则催生出了一类新的文体,这就是“丽辞”体。“丽”字总括了新文体兼具诗歌对仗和散文华美的特征,辞则是介于诗歌和散文之间的文体,因而作者用“丽辞”一词来指代这新生的文体。
因此,刘勰以“丽辞”来命名这一新兴文体,是有其缘由和依据的。为表现这种文体,刘勰用这类文体的尚“丽”之风来结合“辞”体中的文体特色,构成“丽辞”一词。而词义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是不断发展演变的,从文学发展角度说明“丽辞”含义,对于考察其词义流变具有重要的意义。
3 文学发展视角之“丽辞”
在文学史的发展过程中,“丽辞”的含义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不仅表现为其内涵的演变,先前作为贬义词的“丽辞”到《丽辞》篇而成为褒义词。
“丽辞”最初指代华丽的辞藻。“丽辞”一词最早出现在西汉桓宽《盐铁论》:“歌者不期于利声,而贵在中节;论者不期于丽辞,而务在事实。”此处“丽辞”意为文章繁多,辞句华丽。又如,东汉王充《论衡》曰:“繁文丽辞,无上书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为私,无为主者。”陈寿《三国志》:“故其叙浮义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妙颐无闻。”《江文通集类注》:“才罄艳采,笔尽丽辞。”这些例句中的“丽辞”均表示华丽的辞藻。值得指出的是,这些创作者在使用“丽辞”一词时,多持贬义,认为“丽辞”妨碍文意的表达,是文章写作的弊病。
“丽辞”含义开始发生变化,是在《文心雕龙·丽辞》篇中。《丽辞》篇曰:“造化赋形,肢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其中“肢体必双”、“事不孤立”、“自然成对”的表述均指向对偶之意。“丽辞”含对偶之意,后世学者对此观点并不存在争议。但“丽辞”在此之前均无表现对偶特征的含义,而“丽辞”义发展到《丽辞》篇中新增“对偶”之意,是词义扩大的表现。此外,“丽辞”也由先前的贬义词成为了褒义词。《丽辞》篇:“赞曰:体值必两,辞动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载。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衔环佩。”刘勰认为“丽辞”体兼具精华与韵味,并赋予“丽辞”新的内涵,他对“丽辞”的态度深刻影响着文坛的创作者。例如,南朝梁沈约《报博士刘杳书》:“故知丽辞之益,其事弘多,辄当置之阁上,坐卧嗟览。”此句中的“丽辞”,即含有对偶之意,且认为“丽辞”的益处极多。文坛对于“丽辞”这一新的认识,促使创作者们积极地进行创作,使“丽辞”在文坛中的地位不断提高而成为六朝最具代表性的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