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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牍:作为媒介的历史属性及其功效

2019-01-10马静静武汉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湖北武汉430070

关键词:简牍传播媒介偏向

马静静(武汉理工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湖北 武汉430070)

20世纪初以来,学界对于简牍文化的研究,主要有三种趋势:其一,是古文字学和文献学。主要从文字音韵、训诂和校勘等方面对简牍文献进行考订、释义;其二,从学术史的角度对简牍文献进行梳理、归纳和分析,发掘其文史内涵和价值;其三,从书法艺术的维度切入,对简牍书法进行艺术学和风格学上的考察和比较研究。近些年,随着新兴学科的发展,一些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视角对我们重新认识简牍文化带来了有益的启示。其中,媒介环境学就是颇具影响力的学科之一。

自传播学形成学科以来,其研究视角多元,流派纷呈,媒介环境学是其中最为有创见的一支。媒介环境学旨在研究社会政治、文化与人类传播媒介之间的互动共生关系,有着丰厚的学术思想沿革和系统而坚实的理论建构。媒介环境学派奠基人哈罗德·伊尼斯在他的《帝国与传播》《传播的偏向》等著作中,创造性地提出了传播媒介的偏向性理论。他全面而深入地探讨了历史上不同时期,不同媒介所显示出的传播偏向属性。指出,正是媒介的这种不同传播偏向属性导致了一定社会历史文化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和发展趋势,并就媒介与历史文化相互之间的动态关系进行了透彻的分析和充分的论证。

简牍作为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传播媒介之一,曾在中国文明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这不仅体现在它作为一种信息载体的具体能效上,还体现在它对特定历史时期帝国的稳定与强盛,对文化的塑造与扩张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上。本文从伊尼斯媒介传播偏向论出发,探讨简牍作为一种传统媒介的历史属性和历史功效,以期为简牍文化的研究再添砖瓦。

一、简牍的形制与使用

在造纸技术成熟且纸张被普遍用作书写材料之前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竹木简牍一直是最主要的书写材料。简,本指竹简,是由断竹片解而成的竹条。《释名·释书契》云:“简,间也,编之篇,篇有间也。”[1]可知,简或称牒,编联为册以后竹条之间有间隙,故名之为简。单片竹条字数容量有限,必须编联使用,因此,简已具备册的含义。牍,是指较宽的长方形书板,亦称之为方。《说文解字》云:“牍,书版也。”[2]牍用于书记短小的内容,独立成篇。除简和牍外,包含在简牍这一范畴内的竹木书写材料还有木觚。木觚常用于练习书写。颜师古注:“觚者,学书之牍,或以记事,削木为之,盖简之属。”[3]由此可见,“简牍”更多是指竹木为载体的书写材料之统称。

关于竹简的形制,《论衡·量知篇》曰:“截竹为简,破以为牒,加以笔墨之迹,乃成文字,大者为经,小者为传记。”[4]竹子按长短需要截下后,剖成竹片,削平竹节并打磨光滑,再经过“杀青”使用。《太平御览》卷六百六“简”一节引《风俗通》曰:“刘向《别录》运‘杀青者’,直治竹作简书之耳,新竹有汁,善朽蠹,凡作简者皆于火上炙干之,陈楚间谓之汗,汗者去其汁也。吴越曰杀,亦治也。”[5]“杀青”就是将竹简用火熏烤,将竹内的汁液渗出,使之不容易虫蛀朽坏,且易于保存。据文献记载,木制的简牍大多选用松、柳为材料,对西北出土的大量简牍材质鉴定证实了这一点。木牍的制作,首先也需要削刮平整,打磨光滑。从出土的木牍看,表面光洁而有光泽,似乎涂有一层特殊的汁液,以防止朽蚀和书写时墨迹化洇开。

简牍根据不同的书写内容有严格的体例规定。一般的简牍长23厘米左右(相当于汉尺一尺),宽1厘米,厚0.2至0.3厘米。这类简牍用作普通的书籍和文牍、扎翰,一般可容纳30—70字。皇帝的诏书为一尺一寸,而文献经典的长度为2尺4寸。在简牍被广泛使用的汉代,对简牍的长度规定尤为严格,不能随意增长,这就限制了文字的容量。为了容纳更多的文字内容,在书写实践中有些简牍被加宽,在以前单行书写的基础上进行双行书写。进而,再将单片简用绳索编联起来使用,编联成册后的简牍大大扩充了文字的承载量,这一创举很好地满足了当时的书写需求。

简牍相配套的书写工具有毛笔和书刀。毛笔用于简牍书写损耗较大,因此当时有些毛笔的笔尖被设计成易于更换的样式。为了便于携带,又将毛笔的杆端削尖,插于发间,随时取用,称之为簪带。“削”又称书刀,是专门用于简牍书写错误墨迹的修改,书刀将误字削去再进行补写。对于书吏而言,笔与刀都必须随身携带,故名刀笔吏。笔与刀便于携带的设计特点,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简牍使用的日常性和频繁性。

简牍被用作书写媒材肇始于何时,尚未有明确的材料予以佐证。据《尚书·多士》记载:“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可知在殷商时期就已用竹木材料制成的简册作为书写文字的载体了。目前为止,从考古发掘出的数十万枚简牍中,有战国时期、秦汉时期、魏晋时期数目众多的各种简牍实物,远在朝鲜半岛和日本也出土了从汉代到唐代的竹木简牍。这证明了在我国,简牍的使用至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简牍主要用于文字的抄录和表达上,由于材料和形制的局限性,很少用于图像呈现和图形描绘。从已有的发现来看,简牍所载的文献主要有两大类别:一类是抄写古代诸家经典著述、诗赋、兵书、医书及方术著作;另一大类是行政律法、诏令、敕书、檄文、档案等中央和地方文书,其使用范围基本涵盖了当时文字应用的所有领域。可以说,简牍作为一种书写媒介,是我国历史上使用时间最长的书写材料,其使用不仅历史久远,影响辽阔,而且应用范围也十分宽泛。

二、简牍的媒介属性

伊尼斯作为媒介环境学的鼻祖,其媒介的传播偏向理论对传播学有着深远的影响。他在自己的代表性著作《传播的偏向》一书中,重点阐释了传播偏向理论的概念、内涵,提出了一系列理论命题。其中传播媒介的“时间偏向”和“空间偏向”论断,开创了“媒介决定论”先河。他详尽地分析和论证了一定时期由于传播媒介的偏向会导致一个社会发展的偏向,会对社会政治、社会制度、社会文化等产生致命影响:或促进社会的兴旺,或加速社会的衰亡。

伊尼斯提出的所谓媒介的“时间偏向”,是指某种传播媒介保存和延续文化知识的持久性。具有这种偏向的媒介“可能更加适合知识在时间上的纵向传播,而不适合知识在空间中的横向传播,尤其该媒介笨重而耐久,不适合运输的时候。”[6]比如历史媒介中的石刻、青铜、陶泥版等。这些媒介承载的文字信息更具时间的永恒性,但它们不容易运输,因此不利于空间上的传播。所谓媒介传播的“空间偏向”,是指文化信息追求地域空间阔度上的播撒。具有这种偏向的媒介“可能更加适合知识在空间中的横向传播,而不适合知识在时间上的纵向传播,尤其是该媒介轻巧而便于运输的时候。”[6]71比如历史上的莎草纸、羊皮纸、纸张等。它们轻巧而易于携带,能够远距离传播信息,但易于毁损,信息的保存没有经久的历时性,因而不利于时间上的迁延。伊尼斯认为,历史上一切文明都曾试图用各种方式控制信息传播媒介时间与空间的偏向性。当传播媒介的时间和空间实现平衡时,就会实现社会稳定,国力强盛;反之,如果过于强调或放纵其中之一,社会的崩塌也就在所难免。

回溯我国的传播历史,先秦时期主要是以口头传递作为主要信息传播方式。口语是一种特殊的传播媒介,具有较强的灵活性,与文字、图像传播相比,其传播速度快,易于使用和普及。在当时书面传播落后的条件下,口头媒介在先秦曾经达到了辉煌的境界,言辞能力在先秦时期一度成为士人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主要工具。学士们的游说成为一种风尚,并出现了职业游说家。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学术即是以口头传播的形式立世的,当时诸子“百家争鸣”的景象便是口头论说达到高潮的体现。“口头传统的丰富造成了灵活的文明,但这个文明不可能纪律严明,达不到有效的政治统一。”[6]44伊尼斯指出,口语媒介的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传播准确度低,也难以长时间存留,对传播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控制力不从心。随着社会文化的变革和书面传播媒介的改良与创新,以口语为主的传播形式逐渐开始向书面传播过渡。

先秦两汉时期,书面传播媒介并存于世的有:甲骨、金石、砖陶、缣帛、纸张和简牍。甲骨、金石等材料坚固而耐久,具有纵向传播的时间优势,但浇铸或契刻文字工艺繁琐复杂,效率低,而且石头和青铜器体量大而笨重,不便于携带运输,不利于横向的空间传播。缣帛的优长是材质轻便,方便折叠携带,利于空间运行,不足处在于缣帛昂贵,无法用于大量日常书写。西汉时期虽然已出现了纸张,但此时的纸张质地粗糙,厚度和纤维分布不均匀,还不能够很好地用于书写。即使到了东汉时期造纸技术有所改进,但纸张产量较少,质量也达不到长期保存的要求,在时间传播上无优势可言。由于上述书写材料有这样或那样的局限性,在当时都没能得到广泛的普及和大量的日常使用。而作为书写载体的简牍,以其媒材上的优越性在这一特定历史时期脱颖而出。竹木在我国广大地区普遍生长,材料的获取和加工较为容易,经过编联成册改进后,竹简木牍的文字容量大大增加,弥补了信息承载量的不足。简牍的文字录入和写作也较其它书面媒材简便,错漏之处又易于修改,且携带和运输轻巧便利,杀青后的简牍也能持久保存,可谓兼具了时间传播优势和空间传播优势。作为一种信息传播介质,简牍的媒介属性无论是相较于口语还是其它书面媒介,都显示出其无法比拟的优良性能。在口头传播让位于书面传播的历史进程中,简牍不仅为当时的传播活动提供了经济便利又易于流布的良好载体,也为调节和把控传播的时间偏向和空间偏向的平衡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在当时的书写实践中的得到了极大的普及和推广。其使用效率在汉时期达到了鼎盛,并延续千年,成为我国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书写载体和文化信息传播媒介之一。

三、简牍媒介的历史功效

简牍,作为一种文化信息载体和传播媒介,在中国历史上的贡献和所发挥的作用是多方面的。尤其在简牍文化盛行的汉代,其影响力渗透到汉代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可以说,没有简牍文化的介入,西汉文明就不可能那么持久,也不可能影响如此深远。仅从传播偏向的理论维度来看,简牍媒介的历史效绩,概括起来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简牍文化的勃兴破除了文字垄断,完成了口语传播向书面传播的历史转型。在中国历史上,文字产生后相当长的历史时间内,文字的使用为权贵阶层所掌握,带有很强的垄断性。这种垄断性,一方面保证了中央集权对国家意识形态的控制;另一方面却对社会政治文化的同构造成了障碍。春秋战国时期,口头媒介以图用它的“大众化”“丰富性”来调节因传播不畅而导致的官民之间思想意识的失度。的确,在启迪民智,活跃思想,传输政治理念和文化道统上,口语媒介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但口语媒介的“灵活性”“无序性”以及“难以把控”等特点,很难达成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的上下共识和统一。尽管战国时期文化多元,各家学说争芳斗艳,是我国历史上思想最为活跃,最有建树的时期,但伴随而来的是社会动荡,乱局丛生。

秦始皇用强大的军事力量结束了诸侯争霸的动乱局面,建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王朝。秦王朝的统治只持续了十几年,其政权的短暂归因于帝国核心价值体系建构的失败。虽然为了巩固统治,秦始皇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实行了一系列改革,特别是为了统一思想文化,推行“书同文”政策,并且采用“焚书坑儒”的手段来达到控制思想的目的。当时盛行的口头媒介传统不具有知识垄断性,它的灵活性造就了它肆意播撒的韧性。口头文化将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思想承延到了秦统一以后,使先秦时期自由、多元的文化思想继续在民间作用,这就给秦朝的中央集权统治造成了极大的阻力。更为关键的是,处在发展期的简牍媒介价值还未得到秦王朝的充分认识和重视,还是一味地采用残酷的刑律和政治手段进行思想文化压制。尽管这种方式在短期内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严格的外在控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人们的自由思想,反而诱发了民众的不满情绪,给帝国的稳定造成了潜在的危机。因此,口头文化造成的自由、开放性思想文化意识和秦帝国严酷的思想控制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最终导致了秦王朝的覆灭。

到了汉代,随着简牍制作工艺的不断提高,简牍媒介的价值越来越得以彰显。简牍作为信息传播媒介,书写简易,信息容量丰厚,流通便捷,信息存留持久等良好品质得到极大的认可和推崇。汉武帝时期,经学典籍的传抄、国家律令的颁布、文化教育的推广都使用简牍。民间习字、读典和书写活动也在此时期借助简牍流行开来。简牍的广泛运用大大推动了书写活动的日常化,频繁的书写实践又促进了书体的简化和规范,书体的简化和规范提高了书写和阅读的效率,进一步保障了文字的有效流通。这种良性的循环,使得简牍文化在汉代达到了鼎盛,彻底打破了先秦时期的文字垄断,使文字的流通和应用变得“普适化”,不管是王公国戚还是广大士人百工都能在文字通识意义上获取信息,从而达成了趋于一致的文化认知和价值判断。同时,简牍文化很好地抵消了先秦以来口头媒介难以把控的影响,用更有序,更明晰精准,更持久有效的书面传播方式,结束了先秦以来口语传播为主的传统,完成了我国历史上传播媒介从口语传播到书面传播的华丽转身。

其二,简牍媒介的广泛应用为汉王朝意识形态的建构和帝国的长治久安提供了有力保障。秦王朝命运的短暂给汉代统治者以警示。汉代统治者认识到,一味进行武力压制来达到思想控制并不是有效的手段。只有主动进行思想文化建设,打造符合帝国统治需要的主流意识形态体系,才能实现国家的稳固与兴旺。因此,汉武帝时代推行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文化政策,其目的就是以此为基础建构统一的国家意识形态。这一策略主要是通过教育的渗透和推广,文化的塑造和传播来实现的。

学校式教育在殷商时期就已出现,但大都是民间行为,处于自生自灭状态。直到以书面传播为主导的汉代,学校教育才引起足够重视,作为一种政治、文化战略而得到大力推动。汉代的学校式教育大体上有两种分属不同层面的形态:“官学”和“私学”。官学以当时的“太学”和“鸿都门学”为代表,主要是面对具备基础文化和才华的学人,由国家按照自己的文化思想办学。汉武帝推行独尊儒术后,主要以经学治世。因此,对儒家经典的阐释和研习就成了官学的主要内容,围绕儒学治世思想而衍生出来的国家法典和律令也自然成了官学的重要修习科目。此外,通过文学创作宣扬、灌输帝国的政治理念与治国方略,鼓吹、歌颂君王权力的合理性、威严性,君恩的宽博、宏泽等都被纳入官学的教育课题中。私学则以“童蒙教育”为主要形式。如果说官学针对的主要是士人阶层,私学针对的则是平民百姓。私学在汉代民间盛行,得到了国家的大力扶植。私学教育的主要内容是识字、书写和读典。一方面,书面传播时代需要文化扫盲,通过读写教育,使百姓自幼就能很好地解读和领会统治者倡导的儒学思想文化,效行当权者颁布的法规、律令,与帝国传输的意识形态达成共识而行事、处世;另一方面,私学教育也为帝国的选吏入仕培养和储备人才。

汉代教育的发展历程是和简牍文化的流行高度契合的。我们从史料记载和所发掘的两汉简牍文献中不难找到佐证。在我国各省都出土有数量众多的汉简,其中有传录儒学经典的《诗》《书》《礼》《易》《乐》《春秋》等;有诠释儒学经典的《礼记集解》《公羊解诂》等;有维护皇权、宣扬“君权神授”的歌赋《上林赋》《二京赋》《两都赋》等;有教化民众开启童蒙教育用的《仓颉》《孝经》《论语》《大学》《史律》等;还有大量刊载的律法、诏令、檄文等文书。所有这些文字内容都与两汉官学和私学的教育理念和教学内容相一致,虽然大都残缺不全,但从中我们可以窥见,简牍在汉代教育中的应用以及两者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

在官学和私学教育双重作用下,大汉的文化形塑和主流意识形态建构得以实现。无疑,简牍作为当时最具效率的信息载体和传播媒介,在其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随着汉字的简化和规范,简牍传递的视觉语言符号明晰、准确而统一,具有很强的知识垄断性。同时,简牍自身材质的优越性,能在信息传播中有效地达成时间偏向和空间偏向的平衡,统治者可以将自己奉行的治国方略、文化思想、权力意志在全社会各个层面、疆域的各个角落有效传达,并通过教育与宣传的手段,润物细无声般地浸渗到士人百工、老幼妇孺的思想意识里。因此,汉帝国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意识形态借助简牍的力量得以建立,确保了国体的稳固与长久,使大汉帝国成为中国历史上统治时间最长的封建王朝。

其三,简牍文明也促就了汉文化时空上的扩张和迁延。大汉帝国完成了大一统的思想文化建设后,锐意进取,攘夷拓土。政治上,强化中央集权,消弱诸侯势力;文化上,废除黄老学说,将以儒术为根本的思想文化意识向更广大的空间延展;军事上,积极应对匈奴的侵扰,改温和的对外政策为军事上的主动出击,击败了匈奴,收复了河套地区,并将河西纳入版图。在河西走廊设置了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四郡,打开了通往西域的门户,建立起了东自五原,西至居延的边防城塞。伴随着在西北边陲的国土疆域不断扩张,汉文化的传播也随即而至,其最主要的传播载体就是简牍。

汉文化得以在西域有效传播,一方面,汉代统治者利用简牍媒介的空间传播优势,将整合后的大汉文化思想通过行政律令的施行,有意识地向边隅全面输送;另一方面,当时驻守边疆的将佐和戍卒大都来自内地,他们在日常生活与边地百姓交往中也自然而然地运用简牍媒介把汉字和中原文化带入了边疆地区,间接地播撒着汉文化的种子。考察在居延、敦煌等西北地区出土的大批简牍文献,其中撰载有大量的儒术经学、童蒙识读、律法、日常书文等,时间跨度从汉武帝时期一直延续到东汉以后。无论是简牍内容、简牍形制种类、书体风格都与中原文化的发展有着高度的一致性,为我们展现了汉文化的扩张从中心到边缘清晰的历史轨迹。如果说秦始皇筑建了通达四面八方的车马驿道,使帝国的武力威慑能迅捷有效地投放到广袤的疆域,确保了敌对势力对帝国的臣服;那么大汉统治者利用简牍媒介进行思想文化教化和渗透,则把广阔的疆域凝聚成一个统一的文化共同体,完成思想意识层面的控制,维护了大汉的长治久安。显然,后者的简牍文化策略更为有效。

随着汉王朝国力强盛,汉文化以更加强劲的态势不断向东亚各国扩散,促成了以中国为主导,包括日本诸岛、朝鲜半岛和越南在內的东亚文化圈的形成。共同的文化要素是东亚文化圈形成和发展的前提条件。一般认为,东亚世界的共同文化要素主要包括汉字、儒学、中国化的佛教、律法等,其中最重要的元素就是汉字和儒学。因此,东亚文化圈在学界也被称之为汉字文化圈或儒学文化圈。

公元前108年,汉朝灭卫满朝鲜,在卫氏朝鲜的旧地设置了“汉四郡”,创造了以汉文化为基础的“乐浪文化”。与此同时,汉朝也与日本建立了藩属关系。一方面日本主动自发地向汉朝学习先进的文化经验,一方面汉朝统治者有目的地输入汉文化传统以彰显汉王朝的强大和统摄地位。20世纪以来,考古工作者在朝鲜半岛和日本出土了为数众多的竹木简牍,其中最具有汉文化传播表征的是大量刊载有《论语》简牍的发现。在朝鲜半岛平壤的乐浪、仁川桂阳山城以及金海凤凰洞出土了三批《论语》简牍,在日本各地更是发掘出土了30多批《论语》简册文献。这些书载有《论语》的简牍与在我国各地出土的《论语》简牍相比较来看,二者不仅所属年代较为接近,并且在形制、规格、字体、符号以及编绳方式上都显示出一致性。这表明,以简牍为载体,以汉字为语言符号,以儒学经典为代表的汉文化,自公元前1世纪以降,就陆续传播到了日本和朝鲜半岛。此外,在很多出土的木觚上都有反复抄写的《论语》句子和字符的痕迹,这便是习字简牍。习字简牍与启蒙教育有着密切的关联,这进一步说明了汉文化不仅在应用层面,也在文化教育层面在日本和朝鲜半岛得到了普遍推行。汉文化在这些国度的传播与推广,结束了日本和朝鲜半岛没有文字的历史,也将儒学、汉传佛教、汉典律和科技等传入了这些国家,对这些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建设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时,也成就了以汉文化为主体的东亚文化圈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的特殊地位。在这一文化历史进程中,简牍作为传播媒介的功效,不言而喻。

王国维先生曾指出:“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现。”[7]以伊尼斯的传播偏向理论观来对简牍文化重新审视时,我们又有了新的认识。简牍,作为中国历史上众多书写媒介之一,缘何在口语传播向书面传播的转型中,唯独简牍得到了历史的青睐?缘何它在中华文化建设,尤其是两汉文明创造中,如此举足轻重?缘何在汉文化的扩张与汉文化的承延上发挥如此巨大的功效?又缘何它的运用和流布波及如此广大的领域?等等,对这些问题的探究,传播偏向理论为我们开启了别样的思考维度,本文正是基于这一思考维度作出了概要性的分析和阐释。简牍媒介的形态体貌和传播属性,即便是在世界传播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对它在中国乃至世界传播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历史文化价值的认识,还有待我们作更为全面而深入的考察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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