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与背离:对“技术”与“艺术”关系问题的反思
2019-01-10明娜
明娜
不可否认,当下我们正处于一个技术统治的时代。生活在当下的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现代技术的影响,或者说我们今天衣食住行用生活的方方面面已经无法离开技术的支撑。技术在当今社会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那么,在这样一个技术统治的时代,艺术何为?在当下,艺术是否已渐被技术所吞噬?技术与艺术是否能够再次回到和谐共处的关系?这一系列问题,是技术时代的我们在思考艺术问题时所不能回避的。
技术与艺术关系问题的探讨,是艺术哲学中经常讨论的话题。技术与艺术在起源之时就有着天然的联系,只是随着科学技术的日益发展,技术的作用逐渐突显,并越发呈现出其独立存在的价值意义。进入工业社会以来,直至信息社会的发展,技术更是呈现出突飞猛进式的、扩张式的发展,整个社会的运转几乎全部建立在技术基础上。当代艺术的诸多表现形式,也都是借助现代技术得以实现。尤其是新兴的新媒体艺术,则可以说是完全依赖于技术的呈现。技术与艺术的关系,是否已经完全走向反方向,又或者说艺术是否已经被技术所吞噬?是否存在一种艺术形式,让技术与艺术仍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一种和谐共存?在回顾艺术设计发展历程时,可以看到,艺术设计一直在平衡和制约着技术与艺术的关系,使两者在具体的设计作品中能够达到和谐共生。谈及艺术设计,我们常说“一件好的艺术设计作品一定是艺术与技术的结合”。从专业角度来说,艺术设计一般指通过设计活动创造一定的人为事物,来美化和丰富人们的生活,影响人们的生活方式,它是集物质与精神、技术与艺术于一体的创造活动。这种创造活动在手工业时代可以称为造物活动,当代社会则被称为设计活动。本文将从这种创造活动的发展历史角度,回顾在这一创造性活动过程中技术与艺术的关系是如何处理的,以及这一关系处理方式对当下技术时代的艺术问题反思所带来的启示。
1.手工业时代技术与艺术的和谐关系
在艺术设计的手工业时代,技术与艺术是一种相互融合的关系,或者说艺术在产生之时就带有技术的因素,两者天然地结合在一起。从语义学角度而言,不管是西方的art还是东方话语中的艺,其本意都与技术相关。在古希腊,艺术自产生之初就是与手工相连的,艺术是高超的手艺,好的艺术家是“得道高手”。在中国,甲骨文的“艺”字是会意字,会意一个人用双手种植苗木。《说文解字》说“埶,种也。”这是它的本义,在古文中也常见,如《孟子·滕文公上》说:“树艺五谷”,即是种植五谷之意。后来又出现六艺之说,分别指礼、乐、射、御、书、数,也偏向于指技能、技术。可见,艺术与技术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在两者的关系中,艺术与技术不分伯仲,是一种融合共生的状态。
手工业时代的艺术设计并不刻意强调技术或艺术的某一方面。在具体的艺术设计品类中,有些品类技巧性很重要,比如陶瓷、编织、漆器。对于这些工艺而言,制作技巧、烧窑技术、编织工艺、髹漆方法是能够做成一件器物的基本前提。这类作品对于技术性要求较高,陶瓷烧制温度的把握直接影响着陶瓷烧制的成功与否,编织技法的高超与否也直接影响着作品的最终效果。而在另外一些品类中,技术因素只是辅助角色,艺术性占有重要位置,比如传统玉雕工艺,雕刻的技法固然重要,但是影响一件玉雕作品最终效果的更为重要的因素是雕工对于艺术性的把握,也就是“巧思”的问题。对于玉雕而言,同样一块玉料,在不同玉雕师傅手中会做出完全不同风格的作品,这其中的高下就与玉雕师傅自身的艺术修养有关。
对于手工业时代艺术设计领域对技术和艺术关系问题的态度和处理手法,玉雕是极有代表性的。传统玉雕工艺中有一种“巧色”工艺,这种工艺很好地体现了古人对于艺术与技术关系问题的态度。“巧色”的出现,实质是因为玉料本身常常会有瑕疵,“瑕不掩玉”的说法正是因为完全纯净的玉料是非常少见的。玉料形成的天然过程总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杂质,在处理玉料的过程中,有经验的雕工往往会“量才为用”,根据玉料本身的情况,发挥自己的巧思,将原本是瑕疵的地方通过设计巧妙利用起来。这种巧色工艺在中国汉代就已经出现,长沙马王堆汉墓中曾经出土过一件巧色雕小乌龟,玉料整体纯净,上半部分褐色杂质的地方被工匠处理成龟背。巧色工艺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应该是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翡翠玉白菜。翡翠天然的绿色被设计为白菜叶,同时白菜谐音“百财”,又是吉祥的寓意,整个作品构思十分巧妙。
可见,在手工业时代的艺术设计中,人们并不刻意强调技术的或艺术的因素,而是用一种造物观念、生活态度将两者很好地结合起来,使技术与艺术的关系达到一种和谐共生的境界。
2.工业革命以来技术与艺术的分离
技术与艺术和谐关系的打破是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而产生的。工业革命是人类技术突飞猛进的阶段,构成我们现代生活方式的技术发明基本都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工业革命期间,技术的急速发展使得技术在人们生活中的作用越来越显著,技术逐渐成为影响人们生活、生产方式的最重要因素。工业革命的完成,机器生产的普及,彻底改变了产品的生产方式,手工业时代技术与艺术的和谐关系被机器打破,人们沉迷于技术发明带来的自豪感和优越感,无暇考虑技术泛滥的后果。在艺术设计领域,对于技术与艺术关系问题的反思起源于1851年在英国伦敦举办的水晶宫博览会。
水晶宫博览会是由英国主办,欧洲各主要国家参加的一场工业博览会,其主旨是宣扬各个国家工业革命以来的技术成就。参加展会的展品有火车机头、大型纺织机器、重型设备以及各类机器生产的日用品等。这次展会既是工业革命技术成就的展示,也是工业革命以来艺术设计问题的集中暴露。手工业时代产品的设计、制作多由一人完成,即使是批量化生产的日常消耗品,官府手工业的产品样式有专门机构来负责统筹安排,民间手工业产品的样式也有其传承体系。工业革命之后,产品生产模式产生巨大变化,采用机器生产后,负责生产环节的工人只需要按照生产程序完成某一环节的生产任务,至于生产完成的产品样式如何,他们并不关心,也没有任何发言权。如此一来,手工业时代生产模式下技术与艺术的和谐关系被打破,工人只负责生产制作的某一环节,至于产品样式则基本处于无人管理的混乱状态。这种混乱状态在水晶宫博览会上暴露无遗。展会上展出的机器制品,或者粗陋不堪,或者装饰恶劣。当时社会的现状是一部分社会上层人士,不堪忍受机器制品的粗陋,在实际生活中仍然选择手工制品,这在日常使用的餐具方面表现尤其突出。有部分企业主也注意到了机器制品的丑陋问题,采用了一些装饰手法来遮掩粗陋的外观,只是装饰手法在今天看来并不明智。比如在机器制品表面用油漆涂上木纹或者在机器表面生硬地装饰以哥特式纹样。以约翰·拉斯金为代表的一批社会批评家针对水晶宫博览会所暴露出来的问题,进行了反思,并认识到这是新的生产方式下技术与艺术分离所带来的结果,由此在英国引发了一场设计运动——艺术与手工艺运动。这也是西方现代设计史上的第一场设计运动,运动的主旨之一就是要将技术与艺术结合起来。由于认识的局限性与历史客观因素的制约,以拉斯金思想为核心的艺术与手工艺运动,虽然认识到技术与艺术的分离问题,但并没有很好地面对和解决这个问题。拉斯金个人对机器生产是持否定态度的,他的解决之道是提倡回到中世纪的手工艺行会模式。拉斯金这一思想的提出有多方面的因素综合影响,但是从历史发展趋势而言,机器生产已是不可逆的历史潮流。如何实现机器大生产模式下技术与艺术的结合问题,要到20世纪初发展起来的现代主义设计运动时期才真正解决。
3.技术统治时代艺术设计的技术化倾向
现代化进程的急速发展使得技术在现代生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这种重要性与日俱增,最终技术在我们的生活中渐趋占据统治地位。“当我们追问‘新人类’和未来生活时,我们实际上就是在追问技术。我们必须追问技术。因为毫无疑问,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现实是由技术规定的,人类的未来也将主要由技术工业及其发展方向和发展程度来决定。而现代技术的发展已经达到这样一个地步:它愈来愈脱出人类的控制而成为一种统治人类的自在力量了。”[1]
技术从与艺术和谐共生的关系中脱离出来并逐渐成为控制现代人生活的重要力量,这一变化对艺术设计领域也产生了直接影响。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达到高峰的现代主义设计运动,解决了批量化、标准化大工业生产条件下,技术与艺术关系的平衡问题,探索了一种符合工业化时代的产品设计美学标准,即日后风靡全球的以包豪斯为代表的机器美学风格。然而,这种平衡关系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后逐渐被打破。新技术的出现,尤其是互联网技术的普及,使得艺术设计出现了与技术关系密切的新设计内容。在设计风格上,新兴消费群体已经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冷冰冰的现代主义风格,他们开始追求个性的、多元的设计风格。这一切,都促使艺术设计发生了重要转变。
当今的艺术设计越来越依赖于技术,甚至出现技术化倾向。技术的发展,对于艺术设计的影响最早还只是停留于工具层面,比如早期计算机辅助设计(CAD)的出现。从其命名方式也可以看出,初期计算机只是作为辅助设计工具出现的,帮助设计人员做一些简单机械的工作。而发展至今,计算机在设计行业早已不是辅助地位,而成为主导地位,众多设计师、设计公司,离开计算机已经无法进行正常设计工作。技术的主导地位还体现在技术对设计内容的主导上。由于新技术的出现,许多配套设计应运而生。比如基于通信技术、互联网技术的广泛使用,手机对于现代人已不是通信工具,更多时候它是电脑移动终端,由此衍生出UI(界面)设计、应用软件设计、手机游戏设计。人工智能的发展又使得智能产品设计成为设计趋势,各种可以穿戴、兼具智能功能的衣服、首饰、手环早已不是新鲜的设计。
技术统治时代的艺术设计的另一变化是去物质化。现代主义设计时期,设计的对象大都是具体的产品,设计的结果多体现为具体的物:一栋建筑、一辆汽车、一把电水壶、一张演出海报……当下艺术设计的一大转变就是去物质化,设计的内容不再是具体的物,设计的结果也不再以物质化的形式出现,服务设计、虚拟设计层出不穷。这种去物质化、虚拟性,鲍德里亚曾经专门讨论过。他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形态消失的新的社会,这里只有符号、影像和代码,在这样一个新的社会中,真实与不真实的界限本身已经消除了,技术、媒体和消费文化掌握着我们生活的全部。
4.技术时代对技术与艺术关系问题的反思
“一个非暴力的、丰衣足食的、道德自律的文明社会是人类几千年以来孜孜以求的理想。这个理想看来并不是不可能的,不过,它的实现却是以人类的生物特性的萎缩为代价的。技术文明中的人类将越来越失去原本旺盛的生命力,越来越丧失人类作为动物的本性和意义。”[2]这个以技术发展为基础的、物质条件极为富足的时代,满足了人类对生存的物质条件的追求,在享受技术发展的成果时,我们也要忍受技术急速发展的负面作用,人类作为动物的本性和独立性正在丧失。
技术发展对现代生活的侵蚀和控制,是当代西方哲学家常思考的问题。马尔库塞从技术与政治、个体的关系角度指出,发达工业社会以技术进步作为一切合理活动的标准和模型,以新形势的极权主义形成了他称之为“单向度”性的一体化现象。这种“单向度”性或曰一体化表现于社会与个人两个方面:从社会角度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为单纯的技术关系,技术在各个生活领域内居于统治地位,取得了政治统治的地位,使得统治者对广大人民的统治合法化了。就个人角度而言,个人的主体意识,其对于不合理社会的反抗精神被现实所同化,个人成为内心生活完全僵化、缺乏反抗精神和创造意识,只是按照技术合理性要求行事的单纯工具。因此,“单向度”性即意味着社会对个人、物质对精神的控制和压抑,意味着人的本质的歪曲和异化。本雅明也明确指出了技术的发展正逐渐超出人类的控制,“当代社会的技术是最不受束缚的,可是,这种独立的技术作为一种第二自然却是与当代社会对峙的,就像经济危机和战争所表明的那样。当代社会的技术和原始社会的技术具有同样强烈的社会效果。人们虽然创造了这种第二自然,但是,对它早就无法驾驭了。这样,人们在这第二自然面前就像从前面对第一自然那样地完全受制于它了。”[3]在具体观点及侧重点上,虽然不同学者各有不同,但是对于技术泛滥的反思是共性的。
在技术统治时代的当下,即使我们每个人都身处技术控制之下,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不同学者对技术问题的反思,更有一批更具实践力的艺术家、设计师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在技术之外寻找艺术的存在方式,突显人类创造力的价值。通过对艺术设计发展历史中艺术与技术关系的回顾,可以看出,两者曾经以一种和谐而平衡的关系存在着,古人并不刻意强调技术或艺术的某一方面,而是以一种更高的智慧将两者结合起来,使它们二者自然地融入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是古人创造的智慧,也是生活的智慧。古人常讲“万物皆备于我”,又讲君子“不役于物”,都是强调人本身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古人以自己的创造性将技术、艺术、人融入一种天然而自在的关系中。这种和谐共生与海德格尔提出的“诗意栖居”,不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吗?从这一点来说,在技术占统治地位的当下,我们对艺术设计中技术与艺术关系的回望,尤其是人、技术、艺术之间曾经建立的和谐共生关系的回顾,有着超越艺术设计本身的意义。如何达到其背后的“诗意”境界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注释:
[1]孙周兴:《我们时代的思想姿态》,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4页。
[2]孙周兴:《我们时代的思想姿态》,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9页。
[3]瓦尔特·本雅明:《摄影小史、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南京:凤凰出版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