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代乱世，动荡艰辛”

乐平

摘    要： 吴嘉纪生活于东淘盐场地区，其纪实诗歌内容来源于自己的生活。他用白描的手法真实记录了自己及周边劳苦人民身处易代乱世的动荡艰辛生活。东淘吴嘉纪以诗为史，从多角度对清代初年沿海地区底层人民的生活惨境进行了描写，为后代提供了真实的记录。

关键词： 吴嘉纪    纪实诗    易代乱世    灾异

吴嘉纪，字宾贤，号野人，家安丰场之东淘（今江苏东台市安丰镇），生于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卒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清初著名布衣诗人，著有《陋轩诗》。吴嘉纪生于明清鼎革之际，“幼负异资，成童时习举子业，操觚立就，无何辄弃去，曰：‘男儿自有成名事，奚必青紫为！自是专历于诗三十年，绝口不谭仕进，遂筚门蒿径，乐以忘饥”。吴嘉纪性孤狷，不谐俗，东淘乃海滨斥卤之地，嘉纪常年居于此地，寄迹盐户灶丁，不善交游唱和，虽工诗，而诗名不传，“语广陵人，绝不知有宾贤者”①。而后周亮工辑其诗成集，其诗才得以渐渐传播。吴嘉纪所传诗歌除去部分的唱和赠别诗之外，诗歌中有大量的纪实诗，内容多与底层人民生活有关，感念乱离，关心民瘼，多角度多方面反映易代乱世时期，劳苦大众生活的动荡艰辛。

一、易代乱世，民生多艰

清初，时局尚未稳定，动乱不断。清政府为镇压抗清力量，穷兵黩武，连年进行战争。政府常年催缴钱粮，用作兵饷。顺治十六年，户部尚书往江南各省催缴钱粮，制造战船。此外，还征用大量木材，征用大量造船匠人。赋税劳役之重在《邻翁行》中有表现：“邻翁皓首出门去，恸哭悔作造船匠。伴无故旧囊无钱，此去前途欲谁傍？闻道沿江防敌兵，造船日夜声丁丁;工师困惫不得歇，张灯把炬波涛明。监使还嫌工弗速，如霜刀背鞭皮肉;肉烂肠饥死无数，抛却潮边饱鱼腹。力役人稀大将嗔，远近严搜及老身;眼看同辈死亡尽，衰羸焉有生归辰？回望故乡妻与子，萧萧落木西风里;爨下连朝方断炊，柴门寂寞無邻里。常凭微技日图存，微技谁知丧一门！君不见船成荡漾难举步，千樯万棹芦滩住。增金急募驾舟人，有司又派江南赋。”②原本依靠度日的造船技能竟然成为全家丧命的原因。匠人们在背井离乡、被征造船、忍饥受饿、辛苦劳作的同时，还要忍受官吏们的刑责。多少人因此丧身异乡，无以还家。

顺治二年，扬州城破，清兵屠戮劫掠，十日不封刀。曾经繁华一时的扬州城沦为人间炼狱。“忆昔芜城破，白刃散如雨;杀人十昼夜，尸积不可数。……城中人血流，营中日歌舞”③（《挽饶母》）。清兵的残酷暴行令人发指，城中冤魂与营中的歌舞声形成强烈对比。吴嘉纪的纪实诗歌以白描手法记录下这惨烈真实的镜头，揭露清兵惨绝人寰的暴行。

二、灾异四起，流离失所

吴嘉纪所居之地东淘，濒海之地，地势低洼，常年受到自然灾害的侵袭。《陋轩诗》中灾异诗数量之多，可见吴嘉纪生活的年代，东淘地区灾害发生之频繁;诗歌内容描述之惨烈，可见盐户灶丁生活之困苦。以下是按照《嘉庆东台县志》所统计的自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至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六十五年间，东淘地区灾害年表：

据统计，仅吴嘉纪生活的六十六年中，就有四十五年发生灾害。在他出生之前，东淘地区已是灾害连年，加上战乱纷扰，人民生活悲惨困苦至极。诗人所作《陋轩诗》将一幕幕人间地狱的群像收入其中。据《嘉庆东台县志》载：“十八年，海潮至，淹庐舍无算，秋旱。”④诗人写下《风潮行》一首：“辛丑七月十六夜，夜半飓风声怒号，天地震动万物乱，大海吹起三丈潮，茆屋飞翻风卷去，男妇哭泣无栖处，潮头骤到似山摧，牵儿负女惊寻路。四野沸腾那有路，雨洒月黑蛟龙怒;避潮墩作波底泥，范公堤上游鱼度。悲哉东海煮盐人，尔辈家家足苦辛。频年多雨盐难煮，寒宿草中饥食土;壮者流离弃故乡，灰场蒿满池无卤。招来初蒙官长恩，稍有遗民归旧樊。海波忽促余生去，几千万人归九原。”⑤东淘地处海滨，常年受台风水灾困扰，此次的灾异确实严重。诗中所提到的范公堤，乃是宋天圣年间，范仲淹监西溪盐仓时，力请发运使张纶叠石重筑捍海堰所留，长一百四十三里，阔三丈，高一丈五尺。避潮墩、范公堤都无从抵挡海水倒灌，居住在海边的盐民灶丁自然无处可躲，只能背井离乡，四处流窜。

康熙四年（1665），东淘地区再发一场风暴潮，海潮规模之大，灾情之严重更甚以往。吴嘉纪《海潮叹》中记录了此次灾难的惨况：“飓风激潮潮怒来，高如云山声似雷。沿海人家数千里，鸡犬草木同时死。南场尸漂北场路，一半先随落潮去。产业荡尽水烟深，阴雨飒飒鬼号呼。”⑥水灾凶猛无情，哀鸿遍地，灾情之惨烈让人触目惊心。《堤决诗》更是记录了家人困于洪水中，艰难求生的经历，“庚中七月十四日，淘之西堤决，门巷水深三尺，欲渡无船，欲涉室无居，家人二三十中，坐立波涛五日夜，报孙之暇，作《堤决诗》十首，诗成，对落日击水而歌，境迫声悲，不禁累累涕下”⑦。灾祸频发，人民流离失所，生活之困苦，这些都是诗人亲身亲历的。正是如此，读吴嘉纪灾异诗，会使人为之震撼，产生共鸣。

三、虎官之吏，豪商欺压

深受灾异之难的东淘盐民在流离失所之时，更要面对官吏的剥削和苛捐杂税的重压。历朝历代，盐税皆为大宗，仅次于田赋。盐业事关国计民生，朝廷对盐民的管理约束十分严格。依据当时律法，东淘灶丁为世业，不准脱籍流徙。一旦入了灶籍，一代为盐民则世世代代皆为盐民。因此，尽管东淘地区常年遭遇灾害，灶户们也无法离开东淘，去外乡谋生。历代贩卖食盐一直为官府垄断，收购价与市场售价之间的巨额利润皆为官府与盐商掠去。灶丁煎盐艰苦，常年在官府强制下产盐，承受盐课之苦。此外，还要加纳国家良民所负担的国家赋税。双重赋税的压迫，加上连年灾害频发，导致盐民灶丁生活苦不堪言。除去沉重的赋税，灶丁们还要面对一群官虎吏狼。“趋役少迟，场吏大怒;骑马入草，鞭出灶户”⑧。面对穷苦的灶丁，官吏们鞭笞怒骂;面临盐商的金银贿赂，则暗中减少赋税征收。“堂上高会，门前卖子”。官吏盐商们在筵席上觥筹交错，贫苦的灶丁只能卖子鬻女以缴纳赋税。

“堤边几人魂乍醒，只愁征课促残生。敛钱堕泪送总催，代往运司陈此情。总催醉饱入官舍，身作难民泣阶下。述异告灾谁见怜？体肥反遭官长骂”⑨。存活的盐民灶丁乍醒之后，没有因为自己的存活而庆幸，却为接下来的是盐课赋税忧愁不已。灾情严重，死里逃生已属不易，哪里有家产得以存留呢？苦苦积攒的全部钱财已被洪水吞没，他们只能在阶下向长官泣苦求情。然而换来的却是官吏的怒骂。家户荡尽，死伤累累，灾情之惨烈，官吏之无情，百姓生活之苦可见一斑。然而除了官府的压榨之外，盐商更是趁机发放高利贷，盘剥压榨人民。“称贷盐贾钱，三月五倍利”，吴嘉纪曾因康熙五年水灾无力纳税，借盐商高利贷，不得不外出逃避，而后作《逋盐钱逃至六灶河作》一诗。

经年的灾异，使东淘地区贫苦不堪。贫民们食不果腹，朝不谋夕;富人则饮酒寻欢，醉生梦死。有诗《朝雨下》记：“朝雨下，田中水深没禾稼，饥禽聒聒啼桑柘。暮下雨，富儿漉酒聚俦侣，酒厚只愁身醉死。雨不休，暑天天与富家秋。檐溜淙淙凉四座，座中轻薄已披裘。雨益大，贫家未夕关门卧，前日昨日三日饿，至今门外无人过。”⑩穷人们因为禾稼被水淹没而忧愁不已，富人却在夏日雨天的凉爽中寻欢作乐。贫富悬殊，处境对比之强烈，让人不胜唏嘘。

经年水灾、蝗灾的侵袭，东淘地区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穷困不堪。《翁履冰行》一诗记述一名老翁外出乞粮遭拒后，嗷嗷无告，最终投水自尽的事情。诗言：“老翁履冰，手挈稚孙。釜瓯尘积，贷粟前村。村农榖富，莫肯念故;翁别仓庾，跼蹐归路。富人如虎，颜色难千。风压河心，骨重心酸。翁泣语孙，生无一可！河伯应声，冰开人堕。其子望见，急遽来援，欲引辗仆，骨肉缠绵。一门三世，齐陷波里。飞鸟哀号，无手救尔。”{11}一首古体四言诗，以白描手法，平静叙述这一悲剧事件的发生。灾年造成的穷困是这一悲剧的主要原因，富人的冷酷无情则是造成这一家三口丧命的导火索。

诗人对乱世中统治者的昏庸无度进行了无情地揭露，真实再现了所处时代尖锐的阶级矛盾。大灾之后，官府对灾民的救助大多为蠲免赋税、拨银赈灾或是官吏组织富人赈灾。顺治十六年春饥，灾民乞食尘市，不复来还，分司高勃劝赈，“官长惄然，分俸籴谷，更日夕劳苦，劝富户各出籴谷金钱。富户踟蹰聚议，此户彼户，一斛两斛商量捐”{12}（《凄风行》）。贫民饿死，富者却为富不仁，见死不救，相互观望，不愿多捐一斛米。天灾加之人祸，灾民不得不逃亡他乡，卖子鬻女，四处乞食，甚至自尽。《流民船》《堤上行》《堤上谣》等诗都集中揭示了灾民离乡背井的痛苦及忍受欺凌的心境。

吴嘉纪生逢乱世，偏居盐场，躬身劳作，生存于盐民中，诗歌内容来源于自己的生活，从平民的视角以白描的手法记述了周围乡民在易代乱世中的痛苦遭遇和悲惨挣扎，用质朴的语言传达了底层人民的动荡艰辛。诗人的纪实诗中，底层劳苦大众的悲惨生活愈发显得触目惊心、发人警醒。

注释：

①④周右，蔡復午，等纂修.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60.嘉庆东台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571，694.

②③⑤⑥⑦⑧⑨⑩{11}{12}杨积庆.吴嘉纪诗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3，35，24，39，279，8，39，35，28，31.

参考文献：

[1]杨积庆.吴嘉纪诗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周右，蔡復午.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60.嘉庆东台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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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谢婕.《陋轩诗》与清初灶户的社会生活[J].东岳论丛，2004，25（1）：207-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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