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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医存废的百年之争探讨中医的继承与创新

2019-01-06杨丹

中医药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阴阳五行中医理论中医学

杨丹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中医学作为中国传统文化衍生出的璀璨瑰宝,是无数古代先民在与疾病长期斗争的生存实践中得出的集体智慧的结晶。但是近百年来,西方的坚船利炮打破了封建统治者天朝大国美梦的同时,也带来了与东方截然不同的文化思潮。东西方文化巨大的反差在思想意识领域引发了强烈的震荡和冲击,从而激起了批判古典、反对传统的声浪。传统的中医学在当时被认为是“迷信的化身”,不应该存在于医学体系中,只应该被废弃、束之高阁供后人参观瞻仰。时至今日,反对、质疑中医的声音实则仍未停歇。

1 中医存废的百年之争

1.1 清末“废医”主张被提出及民国初期“废止中医案”

最早明确地提出废除中医主张的,当属清末大儒俞樾。1879年,俞樾撰《俞楼杂纂》50卷,在第45卷中专列《废医论》。晚年又增补了一篇《医药说》,转变了其对于中药的看法,认为“医可废,而药不可尽废”(《医药说》)。主张废医者自俞樾始,其后影响较大的事件即民国初期“废止中医案”。1929年2月,余云岫等人在全国卫生会议上提出《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等四项议案,直言废止中医。此举一出,立即遭到了中医界人士的一致抵制,也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响。虽然由于舆论压力,“废止中医案”并未实行,但是引起的争论却从中医学界延伸到社会各界,而且持续多年。

1.2 互联网时代“中医是否科学”之争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科技的进步带来了互联网的普及,网络平台的出现给予了大众表达个人言论的便利,使得更多的人加入到了“中医是否科学”的争论中。如中南大学教授张功耀发表了一篇名为《告别中医中药》的网络文章(2006年第4期发表于《医学与哲学》),宣扬中医药应退出国家医疗体制;如方舟子认为的“废医验药”(2006年11月20日《经济观察报》);如何祚庥院士曾发声:“中医90%是糟粕,10%是精华”(2007年5月广西南宁全国科技活动周期)等。

讽刺的是,当国内大谈中医是“伪科学”应该废止、崇尚西方“科学”医学的时候,国外学者对于西方医学的质疑与批评确是与日俱增。罗伊·波特说:“在过去20年里,西方已有越来越多的声音要求回到西方医学传统的起源”,同时明确提出需要“从东方医学传统中寻求另一种医学的智慧”[1]。

2 阴阳五行统摄下的中医学的本原是被生存实践证实的朴素系统论

2.1 阴阳五行说是理解民族文化传统形成的基础

著名史学家侯外庐先生说:“如果不理解阴阳五行学派的世界观、知识论和逻辑学,则对于自汉以下的儒家哲学,也不能够有充分理解”[2]。作为蜚声中外的著名学者,庞朴先生曾专门撰写多篇关于五行思想的论文,说:“如果不明白阴阳五行图式,几乎就无法理解中国的文化体系”[3]。阴阳五行说的研究之所以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以及现实意义,其症结便在此。不管是自汉以降统摄意识形态的儒家哲学,还是延续千百年的我国民众的文化心理特征以及日常生活行为特征,如果不理解阴阳五行说是很难去诠释的。如怎样评价、理解阴阳五行对民间宗教、习俗及行为仪式的影响;怎样评价、理解阴阳五行对与人们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农、食、医、药等观念的影响等。

2.2 阴阳五行统摄规范下的中医理论的实效性可被生存实践所证实

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60年代,一般系统论的创始人冯·贝塔朗菲提出应用开放系统论在生物学研究上[4],到上个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系统科学方法开始在我国普及,进而在学术界形成“科学热”以来[5],一些学者开始尝试将其用来说明中医理论的科学性。

如金观涛教授曾发表系列论文及论著[6-8],将中医辨证论治的过程隐喻为黑箱调节艺术,即随机调节——有记忆的调节——负反馈的调节——建立模型,以及将阴阳看作是建立了一个目标差系统,将五行五脏建立的模型从功能角度看作对人体进行描述的内稳定器,并且提出在没有彻底打开黑箱之前,以这种不打开黑箱的方法来研究,“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中医学的方法是非常科学的。”刘长林亦认为重复有效的中医临证实践说明了其具有科学性,他表示:“从这个实际出发,没有理由否认中医学是科学”[9]。

李泽厚在理论上总结阴阳五行系统论的科学性时说:“由于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事物的客观状貌,并能在一定范围和一定程度上有效地应用于实际生活中,从而也就保存和延续下来,并不断得到细致化和丰富化。……这种系统论的最高成就和典型形态应该算是中医理论”[10]。

归根结底,中医学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表,历经了两千多年的临床实践证明而不衰。有学者认为它的实用价值是肯定存在的;相反,也有学者认为正因为它的理论古老质朴因此才会受到现代社会的质疑[11]。但仅以理论性的逻辑推理来说明中医阴阳五行理论是否具有科学性,在论据的全面性上仍显单薄。中医阴阳五行理论时至今日仍然有效地指导着中医学的实践,这是事实,其中所蕴含的缘由恰恰应该是被反思的关键点。

3 中医理论在质疑中寻求发展的方向

从整体、系统、功能出发的中医与以“机械论”“还原论”等为指导通过解剖观察、动物实验来验证的西方医学截然不同。中医以阴阳五行、脏腑经络、气血津液等理论语言来描述人体的生理病理活动,指导个体化的诊疗实践活动。有人提出中医理论“陈旧落后”,近乎“玄学”,可如若抛弃中医理论,只以动物实验的方法研究中药、针灸等诊疗技术,结局会如何?

中医泰斗李今庸教授曾说:“在50~60年代(20世纪),武汉某一研究机构,对一百多味常用的中药进行了实验研究,研究结果表明,这一百多味常用中药中除黄连外,均无抑制细菌作用,而这些中药在中医药理论体系指导下,用辨证施治观点加以配方使用,却治愈了包括细菌性疾病在内的许多疾病,这已是不可辩驳的事实”[12]。

无独有偶,贾谦研究员等通过分析日本采取“废医存药”政策后出现的“小柴胡汤事件”等的经验教训,以及20世纪90年代比利时、英国等国家出现的因过量不当服用中药导致肾损害的“马兜铃酸事件”,提出中药之所以能够长久以来发挥着防病治病的作用,“关键在于中药的使用具备系统、完善的中医理论指导”;“废医存药使中药走向简单模仿西药的道路,失去中医药学自身的理论基础和创新体系,只能阻碍中医药学的发展,乃至埋葬中医药”[13]。

中医理论发展的处境虽然艰难,可方向还是有的,毕竟历史的发展始终是向前的,中医也不会例外。自20世纪80、90年代以来,“中医现代化”的呼声愈发高涨,虽然同时伴随着质疑声,可也让更多专家学者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中医理论的发展上来。何裕民教授认为“现代化”应明确定义:“中医现代化是发展,而不是改造;是整体系统的进步,而不是中医主体沦丧。这种进步与发展,其核心表现为在守住有价值的核心内容基础上,开放性地、扬与弃并存地弘扬、吸收、创新过程中的进步与发展”[14]。

钱学森院士在20世纪80年代曾提出过“扬弃”的主张,即将中医、西医“结合、综合,然后产生比这个更高一级的东西”,并且认为发展中医只有一条路可走,“要用强大的现代科学体系来使中医从古代的自然哲学式的、思辩式的论述解脱出来”,变成用现代科学语言表达的唯象理论,把观察到的、实践到的东西总结出规律来[15]。黄顺基教授根据钱学森院士的论述结合自身的理解提出:中医现代化的途径首先研究系统科学;其次研究人体功能态;再次结合中医的特点,重视人的整体发展。特别指出“当前这场‘中医存废之争’,实质上是近一百年来中西文化论战、现代化与西方化论战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继续,它关系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扬、关系中医现代化的命运与前途,需要严肃认真地对待”[16]。

4 当代中医发展应提高中医临床疗效和保持中医特色学术研究

如今,中医发展迎来新的契机,同时也面临着新的挑战。2015年12月习近平总书记致信祝贺中国中医科学院成立60周年时强调:“中医药学是中国古代科学的瑰宝,也是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当前,中医药振兴发展迎来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时机,希望广大中医药工作者增强民族自信,勇攀医学高峰,深入发掘中医药宝库中的精华,充分发挥中医药的独特优势,推进中医药现代化,推动中医药走向世界,切实把中医药这一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继承好、发展好、利用好,在建设健康中国、实现中国梦的伟大征程中谱写新的篇章。”

4.1 注重医案的研究是提高中医临床疗效的基础

从中医界自身讲,“打铁还需自身硬”,中医业者当自省、当自强,打磨自身从继承开始。需要肯定的是,应用西医常识术语与现代语汇是中医与西医、与民众沟通的基础,所以中医师是需要学习西医知识的,但是就算研习再多西医的知识体系,也并不能为中医理论带来突破。相反将使得中医临证慢慢丧失中医特色和优势,使中医师变得不懂得运用中医学理论来处方开药,庸医愈多,良医日少。因此,继承好是发展好的前提,发展好是利用好的条件。医案的研读是继承的首要工作,在名医临证经验的基础上,结合当今时代的常见病、多发病、疑难杂症,才能切实提高临床疗效。

继承要以“深入发掘中医药宝库中的精华”为方向,落脚点要放在中医药临床实践上,更需“充分发挥中医药的独特优势”,在中西医并重的主流医疗体系服务中,不能丢掉中医药简便廉验的特色,中医理论发展的基础仍然取决于中医药医疗实践水平,古今皆然。

4.2 中医现代化当吸纳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

当中药、针灸、推拿按摩等传统中医学理论或治疗方法以西医学的实验方法进行研究后,得出的结论是否已经脱离了中医学的范畴?换句话说,以这样的方式进行中医现代化,是不是就应该被称为中医被西医化了?

当下时期,最能表现出此类矛盾的事件当属屠呦呦研究员在中医古籍中得到的启示,成功在中药青蒿中提取青蒿素而喜获201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了。屠呦呦研究员在获奖演讲中也提到了她是怎样展开此项研究以及陷入研究困境时如何在中医古籍里得到启示,这也正是中医药新药研发区别于一般其他植物药的所在。如前期的资料收集工作量巨大,其内容涉及历代中医药典籍及大量民间验方,并且实地走访名老中医,收集防治疟疾的中药及配方。

在此有两个问题值得被学术界广泛讨论:其一,究竟该怎样开展创新性的中医特色学术研究?其二,怎样处理现代研究方法与传统医学理论的关系?

第一个问题,我国本土科学家首次获得享誉世界范围内的最重要的科学奖项,事件本身除了带给我们对于国家科研实力增强的自豪之外,也应该认识到中医药的科学研究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和规律性。当务之急是总结屠呦呦研究员如何在复杂的中医药科研实践中获得突破及创新的宝贵经验,这对于我们今后开展中医药科研活动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第二个问题,中医理论的难精,不在于文字内容的难懂,而在于辨证论治过程的复杂性使临证时难以迅速把握住病情关键。诊疗过程中强调辨证论治没有错,但同时也要明确病因病位,结合病人的体质特点,然后再拟出治法、处方用药。故应深入挖掘前人临证的思维模式,这是辨证的层面;还应反复揣摩医案实例中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医家处方用药成功的经验或无效的原因,特别是有关现代社会中常见的心脑血管病、顽固性失眠、抑郁症、焦虑症、癌症等,这属于论治的层面。中医理论的发展要紧跟时代步伐,以提高临床诊疗疾病的有效性为目的。

可见,现代研究方法中的实验验证对于中医来说,并不能切实提高中医临床水平,但是对于中药药理、方剂有效成分、针灸原理、推拿按摩技法等方向的研究确有可取之处,但绝不能将中医现代化等同于中医西医化。在中医现代化的进程中,不应该避讳借鉴其他学科的前沿知识和研究成果,如当代系统科学的研究成果等,其他亦如中国哲学、史学等人文社科类别中与中医理论发展相关的研究成果也应一并吸纳。自古以来,中医学始终是一个开放的学科,历史上的名医大家对中医学发展的态度并不是固守陈规的,恰恰相反,强调的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伤寒杂病论·序》),而且善于兼收并蓄、完善创新,如舌诊体系的创立、温病学说的提出、近年来络病学研究的大力开展等。只要是有益于维系人民群众心身健康的方法,有益于建设健康中国,不论中医、西医,抑或本国固有、外国舶来,均应在有法有理、有据有效的基础上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

5 结语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推动某基础理论的突破性发展或某科技方法的创新改革,多源于改变现状的诉求、固有疑问的解惑或者经验积累的升华。目前中医学理论的发展确实遇到了一些困难和问题,虽然众多学者在不同领域取得了相关研究成果,也提出了多种不同的科学性阐释、功能模型假说等。但是总体来说,这也是试图在用一种以现代语汇为基础的语境,来描述中医临证之所以有效的实质。但核心问题仍然是中医学基本理论(包括阴阳五行、藏象、经络等)不能被现有的科技水平所说明、所观测、所计量。即便将来可以实现,但得出的结论是否可以反过来适用于中医临床实践,仍未可知。

正像李泽厚先生所说:“现代医学大概需要再发展几十年之后,才可能真正科学地严密地解释和回答中医凭千百年经验所归纳和构造的这一整套体系。因为目前西医的科学水平还处在局部经验概括的理论阶段,对作为整体性的人的生物-生理机制还极不了解,也就暂时还不可能真正解答中医所提供的种种实践经验及其理论体系,尽管这个体系携带着那样明显的落后时代的深重痕记,那样直观、荒唐、牵强、可笑”[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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