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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诗学文献中的建茶考证情况研究
——以《苕溪渔隐丛话》为中心

2019-01-04许净瞳

中国茶叶 2019年1期
关键词:北苑诗学苏轼

许净瞳

陕西理工大学,723001

当今学界研究宋人的茶学文献一般从3 个方面着手,或研讨其茶学著作,或分析其论茶诗文,或追寻其文化内涵,多就茶文化立论,成果甚丰,然较少注意到宋人诗话中的茶文化论述。文史研究者偏重于诗话中的诗学因素或史实文献,极容易忽略文化一脉。茶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分支,影响了宋人的文艺创作。而建茶是北宋诸茶中最为文人倾慕的品类,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多次提及建茶,分别从不同角度探讨了建茶的史料,值得研究者关注。仅论述诗话中诗学部分的内容,则看法不能称稳妥,因而需要爬梳《苕溪渔隐丛话》中所载相关诗论,探求宋人对于诗学与建茶文化之间关系的认识。

一、胡仔生平与《苕溪渔隐丛话》概况

胡仔(1110—1170),字元任,号“苕溪渔隐”,徽州绩溪人(今安徽省绩溪县),《宋才子传》对其生平有详细的梳理和考证。绍兴三十一年(1161),曾任福建转运司干办公事。乾道元年(1165),离开福建。胡仔的这段仕宦经历使他很好地了解到建茶的出产情况,以及具体的发展沿革历史。近5年的福建生活时光给了胡仔难以忘怀的体会和记忆,故而,他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屡次提及自己的这段履历和所见所闻,并以之为证据考辨出前人诗文中的疏误。

《丛话》共100 卷50 万余言,分《前集》和《后集》两部分。《前集》完成于公元1148年,《后集》则是他晚年退居苕溪后在1167年完成的,前后相隔近19年。胡仔在完成《后集》时也在修改《前集》中的一些内容,因此《前集》某些条目提及自己曾经任职福建官员的事情。此书引用了前人诗话近40家,兼采正史、野史、佛经、笔记等著作,数量较多,从胡仔对于文献的选取和使用,可以看出他严谨的治学之风。四库馆臣认为若将此书与魏庆之的《诗人玉屑》并置齐观,就可以全面了解宋人论诗的大概面貌了。故《丛话》被宋代文史研究者视为探究南宋以前诗话以及诗学材料的必备文献。翻检《丛话》可以发现,胡仔不仅抄录、考辨和评论了宋人论诗之语,还考证了不少建茶的相关问题,纠正了一些当时文人在诗文中犯下的错误。这些研究成果解人疑窦,胡仔的研究方法也很发人深省,只是,文学研究者较少关注这方面的内容,研究文化的学者则不太注意这方面的材料。

二、《苕溪渔隐丛话》中的茶史考证

1.品种考证

胡仔在阅读《蔡宽夫诗话》时,发现其中有1条文献论及唐宋两朝不同的茶叶名品。蔡氏论述了不同时代茶叶品种的变化,指出唐时以蜀茶为重,宋时则偏好建茶,并提及建茶的制作发展历史。蔡氏提出:“今出处壑源、沙溪,土地相去丈尺之间,品味已不同,谓之外焙,况他处乎?”[1]蔡宽夫认为壑源、沙溪两地与北苑相隔很近,但是产品的口感、香气已经与官焙很不相同,所以此二处所产之茶被认定为外焙。蔡氏所提3处地名或位于今福建省建瓯市东峰镇,或附近地段,胡仔作为转运司干办公事负责的其中1 项便是茶叶。生性严谨的胡仔亲历了这些茶叶制作之所,所以他清楚知道北苑和壑源之间相隔三四里(1里=500 m)的距离,而沙溪与这两个制茶之所相隔更远。同时,他也亲自了解了3 种茶的不同品质,因此,胡仔认为3 个不同的地名代表了不同层次的产品。故曰:“北苑,官焙也,漕司岁以入贡茶为上,壑源,私焙也,土人亦入贡茶为次,二焙相去三四里间。若沙溪,外焙也,与二焙相去绝远,自隔一溪,茶为下”[1],这则考证厘清了建茶产地中各个制茶之所的具体情况,梳清了建茶不同品质的区分标准和差别生成的原因,并列举了黄庭坚的诗“莫遣沙溪来乱真”来证明北宋中后期士人对这些信息的掌握情况。胡仔还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在这则诗话的文末辩解了欧阳修诗歌中关于建茶采摘时茶农喊山之说的讹误,认为这是欧阳修道听途说致其记录了错误的传闻。

2.地名考证

胡仔爱好广泛,平日除了读文学作品,也关注砚台、书画等物件,存储了大量的生活信息。他极其喜爱卢仝、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诗文,对前辈诗歌里的地点、名物等词汇非常敏感。当胡仔有机会到地方任职时,便趁机进行各类实地考察,以期能够更加深刻地理解前辈的作品,由此发现了苏轼使用福建地名而出现的问题。苏轼《凤咮古研铭》首联写道:“帝规武夷作茶囿,山为孤凤翔且嗅”[2],其《荔枝叹》又云:“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2],可见,苏轼是将武夷山与凤凰山当做既产茶又产砚石的同一处所在。胡仔到富沙为官时,认真地了解附近各辖区的地貌、地名以及物产情况,并粗略统计了不同地点之间的距离。他发现“按其地里,武夷在富沙之西,隶崇安县,去城二百余里,北苑在富沙之北,隶建安县,去城二十五里,北苑乃龙焙,每岁造贡茶之处,即与武夷相去远甚”[1]。北苑茶山,又名凤凰山,是为皇室生产贡茶的地方,此山地貌特征明显,土地肥沃,非常适合种植茶树,但缺少石材,故并不出产砚石;武夷山在富沙的西边,与制茶之所相隔较远,山体多石,石质细腻,所产文房之宝闻名于士人之间。这两座山分属不同的县治,特产也不相同,由于苏轼没有到过建州,对此地了解不多,所有的信息皆得自耳食,因此在诗文创作时出现了混淆地名的疏误。胡仔对苏轼对于传闻未做仔细审查的情况表示理解,且怕自己搜集信息不到位而误解前辈大作,曾多次亲至北苑和周边地区采集土壤信息,并向当地居民了解物产的历史情况,可见其考证之精详严密。胡仔从北苑下山沿溪而行至富沙城,看到由东向西流来的武夷溪水在城外与凤凰山溪水合流,再往东流至剑浦。剑浦离武夷山较远,此地有一种石材,材质表现为黑眉黄眼,从古至今一直是文人墨客喜爱的砚石材料,他对照苏轼的诗歌细节后,认定东坡吟咏的凤咮砚应该就是用这个水滩上的石头磨制而成的。胡仔由此得出结论:苏轼不仅将凤凰山和武夷山误作一地,而且将凤咮砚的产地也弄错了。他根据自己的实地考察经历来解释苏轼诗中相关地名的真实情况,为后人阅读和理解苏轼诗文时厘清了名物方面的疑难。这种运用所见所得来校正前人之误是宋人考证文献的一种研究方式,展现了当时学者严谨的学术态度。

3.茶品考证

胡仔曾经在唐庚《斗茶记》中读到唐代李德裕利用官邮为自己传送惠山泉之事,不禁联想到欧阳修所写的《龙茶录序》,文中提及曾获皇帝赏赐的小团茶一饼,一直珍惜保存,历时7年都不敢轻易品尝。胡仔表示品茶当尝新茶,饮水则需活水,两位前辈文人虽然列居高位,对于品饮茗茶方面而言,却不能称行家。他再次用自己曾在建州为官时屡次赴北苑参观造贡茶的过程之经历,证明真正的好茶应有的模样以及品赏时的口感。胡仔认为贡茶最上品的是水芽,“细如针,用御泉水研造,社前已尝,贡余每片计工直四万钱,分试其色如乳”[1]。胡仔表示正品好茶的采摘时间非常早,所得茶叶细小而茶色乳白,口感极佳,他忍不住感叹平生未曾喝过如此好茶。无独有偶,同时期的王观国也认为茶中佳品应该是社前采制而成的,其次是寒食前之产,最差的是谷雨前所产;茶色最佳为白色,其量少,其叶小,而产出多的碧绿色大芽则是普通茶叶了。胡、王二人均以唐宋诗歌对不同茶色的赞美来证明宋人喝茶更精于唐人,体现了宋人不同于唐人的生活价值观。唐人重肉食,饮食油腻甚于宋人,茶饮也会搭配诸多佐料,故饮茶更偏重于口味相对较重的明前茶;宋人重蔬食,饮茶更多趋向于清思提神,观物内省,自然愿意选择口感更轻细的社前茶了。

三、《苕溪渔隐丛话》体现的建茶审美

1.宋代诗学与建茶的关系

苏轼在《思无邪斋铭》中提出了“思无邪”诗学观,后学韩驹对此做了引申,成为江西诗派以及南宋诗坛较为主流的诗学观。周裕锴在《宋代诗学通论》中对此诗学观作了较为详细的阐述,他认为“思无邪”说“反对虚伪矫情的文学,提倡自然真诚的创作态度,主张于平易处见出天然”,一切语言均出于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且“诗是与诗人的品格襟抱相统一的”[3]。胡仔喜爱苏轼,追随先贤,也十分认同这种诗学思想。他针对严有翼《艺苑雌黄》品评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和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二诗优劣的结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严氏认为两首诗在艺术成就上不分先后,但是卢仝诗歌中的佳句之境界略胜范仲淹。胡仔从诗歌的文体创作观出发重新探讨二诗,认为卢诗出自胸臆,以诗法道出一片真情;范诗使用了大量典故导致诗歌有了隔的毛病,他以作文之法写诗成了宋人以文为诗的先声,不过,在胡仔看来,所得不纯之作自然不如卢诗了。

从诗歌创作延伸到词的创作,胡仔仍然以是否表露真情来衡量作品,他品评黄庭坚的诸多茶词,认为《品令》(凤舞团团饼)最佳,评价此词“能道人所不能言,尤在结尾三四句”[1],黄词描述的是饮用建茶的过程以及品饮时的感受,饮茶者经历持轮碾茶、煮水听声到嗅闻茶香一整套点茶过程后,整个浮躁的心境沉静下来,原本醉酒的人也因茶香扑鼻而酒意略减,由此领略出新的意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1],其词结尾4句展现了饮茶者沉浸在茶香中,感悟人生,恭自反省过往,恰似扫去心头浮尘,一片清空,正符合了禅宗“时时常拂拭,不使惹尘埃”的自我修行之法,对着香茗的黄庭坚,其心中的快乐是无法言语的。胡仔很好地接受了黄氏此词所悟之道,由此更加喜爱建茶,其心意满溢于这一段评论的字里行间。

2.文化消费中的建茶审美

茶叶消费在宋代人民基本生活消费中占有一定比重,但是,相对于下层平民而言,精英阶层的茶叶消费更多地呈现出文化消费的特质。对茶饮活动进行艺术审美是从中晚唐饮茶普及中层阶级以后开始出现的文化活动,但是这只有少数文人参与。宋代文人对这一活动参与度较高,他们抛弃了唐人茶食的习惯,改为茗饮,能够更好地品尝到纯粹的茶香、茶味,从精神层面体会茶饮的浸润和雅趣,将饮茶从日常饮食活动中脱离出来,以文化趣味来规范和界定它,以文化审美来鉴赏它。皮埃尔·布尔迪厄认为文化趣味标志着那些免于日日为衣食稻粱担忧的上层阶级的优越地位,同时还强化和维护着这种优越性所指涉的社会经济分配上的不平等。这一点在胡仔此著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现。胡仔举了一串很有趣的例子,用以说明真正的好茶应该拥有的品质和独特性。卢仝、薛能、丁谓等人诗作中有不少唐宋人馈赠和煎饮茶茗的数据,他认为能够随意赠送他人大量的茶饼,说明赠品优劣杂陈、品质不佳;而好茶不需煎饮,丁谓用新铛煎茶,正是使用劣质茶叶的证据。

胡仔不仅以茶叶产出的数量、采制茶叶的时间先后等数据来衡量茶叶质量的优劣,以此来表明自己作为精英文人的文化审美趣味。他也十分讲究饮茶器具和同饮之人的身份。他借用欧阳修的《尝新茶诗》和苏轼守维扬时的《石塔寺试茶诗》,告诉读者,优雅的赏茶趣味应当是在良辰美景之时,佳客可人之前,亲自洗净茶具而后碾茶煮水。上好的建茶应该配有上品的泉水和精美的瓷器,主人点茶,佳客在旁,方不负这一壶好茶。文化精英以自身的学识修养藻鉴建茶,建茶又以其芬芳的气味和微苦略甜的口感回馈文人的赏识,助他们更加深入地体味生活,写出更具灵性的文学作品。

四、结语

郭绍虞先生曾经评价胡仔此书“可供学者研究之资”[4]。胡仔在任福建转运使时广为收集建茶的各类信息,并将之与不同文献进行对比考证,得出了可靠的结论。这种严谨的研究态度,使得《苕溪渔隐丛话》不仅仅是有助于文学研究的诗话,更是文化研究者可以取资的文献宝库。胡仔此书关于建茶茶史材料的考证,说明宋代士人使用文献材料创作诗文时或许并未经过严密的文献考察,但是学者面对记载相关素材的文学作品却会进行对比校读,利用不同的诗文材料来认真考究其原始情况,展现了文学创作与文化考证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福建茶叶品类繁多,口感绝佳,宋人对建茶的关注体现了上层精英人士的文化消费观以及审美观。对于今人而言,厘清宋朝建茶的生产状况,既有助于阅读宋诗,也有助于了解宋人极具审美意韵的生活状态。胡仔关于建茶研究的成果自然值得推荐给众人,而他这样的研究方式也是值得研究者继续效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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