摹状那时的民众
——漫谈范若丁和他的创作
2019-01-04艾云
艾 云
(广东省作家协会,广东 广州 510635)
有些文字如果你没有接触,也就罢了;一旦有机会相遇,你就会忘不掉。许多论者在评价范若丁的创作时,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文坛宿将范若丁,文笔蕴藉宛转,波光潋滟。他用干净利落而又精纯唯美的语言,用平静中饱蘸的浓烈情感,用仿佛书写乡愁的慢板,在叙述惊心动魄的人物命运、家国情怀。
我在阅读中,除了惊叹他不俗的笔致,同时我还发现:因为独特的家庭背景、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他在有意无意中弥补了我们认识阙如的一些空间。
表面看,他总是在回望和记忆中,用童年或少年的视角观察和叙述,在写记忆的文本。实际上它的意义远不止这些,他在写另一个民国,写民国时期真实的民众形象。这是对民国叙述的重要补充。
近年来,关于民国,对它的叙说似乎成了显学。从事近代史、文化学、文学、教育等专业的研究者和创作者都对这一断代史很感兴趣。
民国是什么?
从时间上说,民国指的是从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38年。这段历史,不算古也不算新,它就在我们身后的不远处。于是,我们透过历史灰黛色烟岚去回望它:它是致力于乡村改革的晏阳初撩开青布长衫走在定县乡间田塍的身影,是胡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经验哲学讲述的声音在报告厅的回荡,是徐志摩、戴望舒和废名的新诗在夜光熹微中对灵魂的冲撞,也是西南联大在炮火连天的辗转中坚守专业精神和独立人格的理念。
38年的民国在历史长河中很短暂,其间又伴随着军阀混战、党争不停、外敌入侵等艰辛曲折的岁月。但是人们却记忆着民国,并为它赋予深沉美好的想象力。也许,人们记忆和叙述的民国,是前国家政治伦理时期,还有某种缝隙可以生长出自由奇葩的那个民国。
更多的文本描述,大体是关于大学教育和知识分子的民国。而那广袤的城乡,在经历着战乱、饥馑,在政府有效治理几近废弛的边缘地带,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亟待看到。
我们现在亟待看到的,范若丁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陆续写出来了。他写他在出生地开封见过的人和事,他写随家人逃亡回老家汝阳县郭村的所见所闻,他写避战乱到南阳南召的昼与夜。
他没有选择很宏阔的人与事,只是写自己熟悉的平凡而又动荡的人与事。这些人性情各异,灵魂殊然,他们有的洒脱浪漫,有的卑微粗粝。因为大时代的不平静,他们经历中的故事都是在悲剧性场景中展开。但人们似乎很少气馁和哀伤,都在动荡中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这是如一季又一季麦子的普通民众。如果没有人发现、叙述他们,他们就烂在地里或随风飘弃了。
幸好有范若丁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那个独特时期的民众生存景况。
一、关于开封以及《旧京,旧京》
我曾经编发过范若丁写的一篇散文《家住开封府》。多少年以后,他回到开封这个出生地,去找他童年住过的小纸坊街以及那个院落,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了,就仿佛大地上从来没有过它的存在一样。作为大的遗址复建的“开封府”,在扩容扩建时已将他住过的院子和街道铲平,成为府中某个内殿的一部分,旧街也湮灭了。
比这篇散文更早的时间,他已经构思并完成了长篇小说《旧京,旧京》,仍是在记忆开封。
开封和开封的那条街道,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1934年1月,在北方的严寒中,开封城西南小纸坊街的一个煊盛的院子里,将军范龙章家的第三个儿子出生,他就是范汉生,后来他的笔名叫范若丁。谁都没有想到三少爷会进入文学生涯。
多少年过去了,他又来到这里:
正午,我来到这条街上。在一个杨花似雪的季节,这里没有杨花,也没有过去的风沙,风沙正吹在我的记忆中。
这条街太苍老了,五十几年过去,它苍老得令我几乎认不出来。
五十多年对它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它可能已经过无数个五十多年了。在它残破的皱褶里,留下了无数个五十多年风霜雕凿的痕迹;但对我来说,五十多年几乎是一个生命的整部历史。
我从一个叫“州桥”的地方,辨识出一个狭窄灰暗、被岁月尘封的街口。[1]
踽踽独行中,他仍在寻找那条旧街,寻找街坊们。他在寻找自己住过的几进四合院,寻找熟悉的高门楼,寻找大门的青石台阶,寻找二门里那颗酸石榴树。却是西风独凉、黄叶疏窗,往事残阳。
记忆如风,飘来了开杂货铺的老八、给人做衣服的甘裁缝、推车卖水的刘把子、车夫郭娃、卖五香兔肉的郭汉、卖油饼糖糕的老嗓婆、淘大粪的王二黑,以及抽老海的外婆、凡事斡旋操心的公馆女主人母亲、对自己护犊疼惜的陈干娘、失意的将军、妩媚薄情的明星姨、怀才不遇的大哥等亲人的面容。这些人物涌动着,飘散在自己眼前。于是,一部跨文体的长篇小说《旧京,旧京》创作出来。
《旧京,旧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责编是颇有慧眼的名编何启治和杨柳,出版以后受到各方好评。它的文体非常有意思,你可以说它是长篇小说,又可以当散文来读。他写的是旧京旧街上的一组群像,他们可能是引车卖浆者流,也可能是高门大户的显要。复杂的社会层面,也让他的文笔跳宕着,时而深情,时而幽默,但都不乏对人性深层的把握。
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有街坊甘裁缝和杂货铺老八。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斗嘴。甘裁缝去老八铺子里买酒喝,还没喝酒就嚷嚷他酒里兑水。说归说,他仍是买酒,喝醉,趴在柜头上睡去,老八将他扶回家。老八找甘裁缝做衣裳,总说甘裁缝做得不合身,让他拆了改,改了拆。
这却是两个互怼中彼此慰藉的男人。他们各有心酸,只有在磨嘴皮子中找些乐子。孤身一人的甘裁缝逢酒必醉,逢醉必是恸哭。哭声瘆人,街坊们早已习惯了。他哭时,有时只有老八陪着。老八被抓,甘裁缝以为他会死,做好青布大衫去探监,好让他黄泉路上体面些。后来老八被放,又让甘裁缝将衫子拆了改、改了拆。
这一次,是甘裁缝被抓,老八备上好酒去探监,两个老伙计只喝酒,一切都在不言中。最后甘裁缝被逼无奈,一把火烧了自己和房子。为他收尸安葬的也是老八和邻居们。
《马嫂》一章,我细看下去,才知道写的是陈干娘。在平时的聊天中,我不止一次听到范若丁讲他的陈干娘,他生下来四天,陈干娘就做了他的乳母。他是吃陈干娘的奶长大的。
陈干娘一生却是命运多舛。当年,她男人的三间门面铺在冯玉祥做督军给开封人修路时给硬扒了,没赔一文钱。男人魔怔了,后来男人被日本人的汽车轧死了,她婆婆死了,小女儿也死了。后来她嫁给了马伯,成了马嫂。马伯待她很好。不承想,原来与她有过暧昧的小排长祸及马伯,马伯被囚死于狱中。又一次成了寡妇的陈干娘愧恨交集却又欲哭无泪。她在暮年仍给人当保姆,借此维生。书中写到最后他去看病重的陈干娘,一声“妈”叫得人肝肠寸断。陈干娘于是年死去。
这个普通的底层妇女,给了作者的是无尽的母性温暖。这是他永远的母亲。
范若丁写的旧京、街道和众者,我并不陌生。
我与范若丁都是开封人,是同乡。从居住的位置说,他住的小纸坊街在市区西南,我住的火神庙后街在市区东北。从时代与经历来说我们也有所不同,但这座古城的秉性和特质都有一脉相承的东西。
开封是八朝古都,这里曾经有过煊盛的历史,尤其北宋时期,这里是世界级的一流繁华都市。后来,耀眼的变为黯淡,辉煌的变为坍塌。可它骨子里的东西还在,流在血液里。
开封具有皇都、商业古城的典型特征。1954年之前,它还是河南省省会所在地。这里有官宦等政务人员,还有商贾之人。除此之外,它有广阔的民间,有三教九流的平民社会支撑着某种权力部门的一应用度。在街衢里巷,平民们日常谋生着——剃头搓背的、杀猪宰羊的、送水淘粪的、卖面缝纫的、开饭店卖杂货的,等等。
开封人身上有很高的辨识度。他们显然是见过世面的,遇到棘手难事绝不心虚露怯;他们是洒脱豪爽的,推崇济功好义。他们中间也有奸佞小人,有强势歹人,但这些人成不了大的气候;威望孚众的,仍是解人之困的任侠之人。他们对生死看得超然淡定,认为是瓜果熟透了就会掉进泥土里,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虽说可以不惧死,但他们依旧希望世事太平,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地过日子。古城的日子常常是不太平,黄河是条悬河,黄河一旦决口,首先淹的就是开封城。多少次的河殇,黄水过后,一座城市湮灭了,又一座城市建起来。有多少灾难,就有多少抗争。开封城是城摞城。
开封人经历了许多的苦难,却依旧顽强地活着。普通的百姓,有几顿饭食就不用发愁了,就会玩斗鸡、玩画眉、玩古董;也会自己写字绘画。一个杀猪卖肉的,就能写出一笔好的书法,然后,同行互相品鉴。
日本人进攻中国,入侵开封,这是灾难。终于,抗战胜利了。
范若丁的《旧京,旧京》写的正是抗战胜利后的开封。他写了人们对和平的期盼和对内战的担心。但内战还是来了。该书主题是对内战的反思,对突然而至的“革命狂热”的反思与批判。
从日本人铁蹄的蹂躏和践踏中侥幸活下来的人们,似乎找不到太多胜利的喜悦,他们依旧受着自己族群中那些握有大小不一权力的强梁者的压榨和欺侮。地痞流氓和心术不正的警察合谋着公报私仇,对得罪过自己的人下黑手。
这本是一个新旧时代的转捩,但当时执政的国民党蒋介石却没有将这步棋走好。他没有下决心整治好自己的党纪和军纪,也没有将国计民生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
说起来,蒋介石作为一个执政党党魁,可他从来没有实施铁板一块的统治,那时各路军阀都很有势力,并且对他的位置时时觊觎造成威胁。话说山西的阎锡山、东北的张学良、河南的冯玉祥、广西的李宗仁以及四川的刘湘等人,都对他虎视眈眈。各路军阀拥兵自重,并将自己占据的行政省变成了家天下。他们有自己的政令,并且开始构建城市规划,改造市容市貌。像广州的陈济棠,他设计城市蓝图、铺路架桥、建筑府第、兴办学校。现在广州的道路交通和城市设施,基本上都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陈济棠主政时的构想。
拥兵自重的军阀以自己管辖的地区为域阈,他们独自经营和控制,根本没有把蒋介石的中央政府放在眼里。蒋介石还没有来得及统御全局,收编各路地方势力,日本人就打进来了。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这各路强人才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在抗日战争的前线并肩浴血奋战。
好不容易抗战胜利了,却是各股势力人心叵测,各打各的算盘。蒋介石的治理又一次陷入失效中,其纲纪废弛、民怨沸腾是这一阶段的写实。在其治下,逐层的大小不一的官员私欲膨胀。接收大员忙着中饱私囊;下边的小官吏,也借机使用各种手段,打击报复那些曾经违逆过自己的人。
范若丁在写甘裁缝被抓一章时,写到的警察局曹局长很有代表性。曹局长在日本人得势时充当狗腿子;日本人战败了,他摇身一变又成了抓甘裁缝、抓老八的急先锋。他抓甘裁缝的理由是甘曾经给日本女人做过衣服。他又诬陷甘裁缝家藏有银圆,并派人掘地搜索。打开甘裁缝埋在地下的箱子,却是甘裁缝死去多日的女儿。
甘裁缝死了妻子、儿子、女儿,他已生无可恋,只好一把火将祖屋和自己烧焚。
当民不聊生时,这个政权存在的群众基础在坍塌,它不败才怪。这个政权若果是小人得势、坏人当道,它就前景堪忧了。
国民党蒋介石对党内的坏人坏事很难整治,在政治上也难有清明局面,那时候的普通民众,陷入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申的状态,他们对颓败的统治阶级已无望到极点,亟盼一个代表民众利益的政治集团出现。那边厢,共产党明确提出要推翻压迫人、奴役人的阶级,让穷苦的无权无势的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这样的宣传,是太鼓舞人心了。那边厢,解放区的天空湛蓝晴朗,那具有信仰的人们脸上洋漾着对光明前景的憧憬,理想主义的表情甚是动人。范若丁在文字中已经写到,“我”与我的哥哥、表姐们已跃跃欲试,要参加到革命阵营之中。
两相比较,民心有了向背,有了泾渭分明的立场。
范若丁在不动声色中,在叙写普通民众形象时,已经在揭示国民党维持不下去的深层原因。
不光是普通民众,就连那些曾经在政府中供职的军政人员也全无前途可言。在《失意将军》中,曾经的山大王呼风唤雨的黎焕如黎司令官位越来越低已无实权,又无处可去,他只有躲在凡家的客房白住白吃多日。到后来只能贩卖些玻璃丝袜、雨衣、口红、香水度日。魏然堂参谋长也卸甲归贾,干起押车贩烟叶的生意。有一次他在押车途中因太过劳累,从火车车顶上跌落摔死了。而那个酷爱书画、满腹经纶的姬参议,参加完国大会议以后,已对前途彻底丧失信心。
此时国民党内部上下不和、互相龃龉,这种分崩离析的局面已无人收拾。
经济上,国民政府强行推出“金圆券”,一麻袋钱币买不回一个烧饼,实际上是变相搜刮民脂民膏。老嗓婆说,你给我算算账,昨天每盒烧饼发货120元,可以卖150元,好像是赚了。可今天却要涨到180元,明天、后天呢?老嗓婆干不下去,得了一场大病,被家人接回乡下了。
如果正义阙缺、公平退场,又加上通货膨胀、经济下滑,统治的根基已摇摇晃晃了。
这是城市的写照,那么广大的乡村呢?
二、汝阳、南召以及《失梦庄园》
在范若丁的《失梦庄园》[2]中,《打孽》这篇,描写了一个想要推行乡村民主政治的七少爷形象,篇幅不长,却是句句段段令人震撼。
七少爷后来当上了县参议员。他恪守公职,提出《本县战时乡村教育的扶助与经费筹集案》,也提出《彻查瞒丁瞒亩与刷新区乡行政案》。七少爷是个读书人,接触过西方现代政治哲学的影响,他是个有开明新思想的人,希望有公平竞争下透明的政治选举。
于是他提出参选县参议长。他有正义理想和道德影响力,有众人捧场,他相信自己已经获得多数人的支持。原参议长送了县长十亩好地,县长支持参议长。开箱验票这天,一把乌黑油亮的手枪放在了投票箱上,原参议长的内弟是县警察局长,他扬言选票有诈要将箱子收走。
从此,七少爷和县原参议长和警察局长结了仇结了孽。他本人被打了黑枪,手下保镖当场被打死。他左颊挨了一枪,幸亏那匹黑马,驮着他冲出包围圈。看起来,选票没有枪弹厉害。通过这件事也让七少爷明白,在江湖上走,有枪才是硬道理。于是,他卖20多亩水田换回了十几支长枪短枪,并组织起了自己的武装力量。他派手下在麻将桌上打死了警察局长,参议长钻到桌子底下才侥幸逃命。
七少爷当上了县参议长,他还能如愿实施他改革乡村政治和县邑政治的理想吗?不可能。他原本忧国忧民的惆怅被终日里的惊惧恐慌所代替。他有了仇家、与人结孽,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如临大敌。
七少爷已经陷入血仇里边,他无法有安定的人生,也不会有好的命运了。他最后的结局是,在一次搭戏台做会时,他被人打了黑枪。他自己死了,同时被枪击的还有七少奶奶,他9岁的儿子,3岁的女儿。只有16岁的儿子在别处而幸免于难。儿子到远方读书,准备着有朝一日为父报仇。
可以想象,他的后人也将再一次跌进没有尽头的冤冤相报的魔咒里,无从脱身。
这是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
范若丁在抗战期间随家人逃难时,曾经住在一户姓吴的人家那里,吴少爷瘦瘦高高的,很儒雅,是个知识分子。他喜欢到我们住的地方聊天,他正在争取当县参议员,后来打孽时被人打死了。七少爷正是以他为原型创造的。范若丁11岁的时候,就想写予坪发生的事,他说不知天高地厚地写过《予坪八月记》。
范若丁一开笔就这么为七少爷定下命运的基调:“我坪的七少爷是为中国的伟大民主政治捐躯的,是被打孽打死的。”他接着在中间又再一次重申:“是应该在史书上书他一笔的,可惜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难怪他感到冤。”
七少爷应该是死不瞑目。他原本是个眸子清亮、寻找救国救民真理的理想主义者,却成了一个难逃打孽悲剧的可叹可怜之人。他所挂虑的乡村民主政治,在他痉挛的抽搐中早已成为幻梦。七少爷是个悲剧人物,他的政治民主观念到最后又回到帝王思想。
乡村民主政治能够实现吗?不仅七少爷在问,中国许多的知识分子、社会学家、政治家都在问这个问题,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说蒋介石对城市管理还显粗率的话,那么他对乡村治理更是缺位。他似乎什么都来不及去做,顾此失彼。在他管理缺失的乡村,一些乡绅走出来,开始做着某种斡旋与平衡,他们也的确起到了维持和稳定乡村秩序的作用,这正是后来许多知识分子对之留恋和赋予美学想象的重要因素。
何谓乡绅?就是在一个较大些的村落,有更多同姓同族的人聚居一起,从这中间产生出德高望重的人。这个人要能秉持公理、主持公道,有担当的能力。在面临外部势力的打压挑衅时,他不怯懦不畏惧,能够与之抗衡。但他还要有化解各种矛盾的平衡斡旋能力,不轻易树敌,否则自己生命的半径就是不安全的、是危险的。也就是说,他要有足够的谋略。大量时间,他要管理自己同族群众的一应事宜。
这个人不仅是道德化身的,他还要有良好的家世、优渥的经济背景。若是自己不仕不商,但自家亲眷却可能在外头当官或经商,他因此是个有背景有权力做后盾的人,否则,他建立不了自己的威权。他如果不是这样的,面对那些刺头、歹人、无法无天的强梁之人,他根本压不住,办不了事。乡村的是非很难断定,有权就有理,这就是乡村的道理和逻辑。
恰巧这个族群中出现了一个有教养、有能量又有魅力的乡村绅士,那么,这个地方的人就有可能找到说理、仲裁的地方。哪怕这个人手里只握有很有限的权力,但这是为村民祈求和信赖的。
也因此,在后来也是当代的乡村政治和文化史研究中,许多学人对乡绅寄寓了许多的溢美,甚至有将乡绅形象一味拔高的倾向。并认为当下乡村暴露出来的许多问题,那难以解决的矛盾与症结,乡村堕入沦陷的可悲境地,与乡绅阶级的消亡有关。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也比较认可这种说法。但是现在我对此却在做某种反思。
这种认识当然不能说有错,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首先得意识到,乡绅在大的村落的同族同姓人中才能发挥作用,同族人一切还好商量。可一个村庄不可能没有外姓人。在处理某事时,可能外族外姓人会认为你们是以多欺少,因此心里不服。如果你硬要压服,这就栽种下怨恨的种子。从来都是人心叵测,很难预期。人是最复杂的。
说到人的复杂,当然也就包括乡绅本人的人性复杂。人都有七情六欲,也有判断时的个人偏好,甚至是偏见。乡绅也会这样。他如果被赋予道德化身,他很有可能会做出残酷嗜血的行为。比如借口族中女人违背妇道有失风化,硬要将她们浸猪笼、沉深潭的事情屡见不鲜。陈忠实在长篇小说《白鹿原》中写到的田小娥,正是伪善的道德和假门假式的所谓乡绅一手造成了她的悲剧。
再进一步追问,乡绅阶级很难在乡村有普遍的存在。他们多在江浙、广东及四川等相对富庶些的省份产生;更为广阔的乡村,乡绅并不是广泛存在,有同门同宗的大户,但是实力、背景和秉持正义样样不缺的人物似属少见。
乡村仍是那么多难弄的棘手之事该怎么办?许多时候,就只能通过以暴抗暴的形式,以诉诸武力的血拼形式来解决。这就是血酬政治。
在封建社会以及前国家政治伦理时期,宗族势力和血酬政治是乡村交叉一起的混合体。在政府管理有限乃至失效、法纪纲常废弛的广大乡村,血酬政治占更大比重。
范若丁笔下的中原乡野,那是亚秩序下黄河岸边的中原。朦胧陆离的树影中,依稀可见那有着黧黑肤色和层层皱褶的农人的面孔。皲裂的大地,豁出了巨大裂隙,人们在不平、冤屈和哀伤绝望中,只能铤而走险。
范若丁的《打孽》一文,写的正是这种残酷的风气。打孽就是打冤家,这种风气在旧时的豫南一带盛行。人若是互相结了恨,几乎要将对方斩尽杀绝,以剪除后患。这是剽悍而又残忍的民风。范若丁的叔父正是在家乡被局子头无端杀害,父亲避难当兵,几年后带着结义的兄弟打回老家杀了局子头一家以报血仇。当然,后来父亲参加抗战打日本,成了赫赫有名的范龙章将军。
血仇中必须要出现强梁的人物。河南的嵩县有架杆的小红鞋,南方有截路的瘫子,更有刀客。这些人有好侠仗义者,也有横行无忌、杀人越货者。他们再强梁,凭一己之力,能会有更好的未来和命运吗?
范若丁写的《刀客张》一文,非常值得咀嚼。刀客张武艺高强而又行侠仗义,在方圆被称为好汉。日本人进攻,刀客张决不当汉奸。他落入日本人之手,受铡十指的酷刑,他机智中保留下三指。第二次入狱,他被烙焦脚板,仍是逃了出来。第三次被抓,第三次逃脱。
原以为这个刀客张是个有民族正义感的好汉,却不承想,别人杀不了他,他却自己杀了自己。在浑浑噩噩之中,他开始吸日本人的白面而日益颓废,他的小老婆二妮儿在劝阻他时被他一时怒起而误杀,他随即也自杀,结束了自己任性而顽劣的刀客生命。
《打孽》中的七少爷和刀客张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七少爷是个有民主政治思想的知识人。他和人血拼,与个人利益、家族关系无关,一切只关乎理想。他想通过竞选实现抱负,能使一方少受肆虐而求民主公平正义之境遇。但他却也难逃血酬政治的厄运。
中国的乡村社会,真是有着难解之谜。
封建社会,皇权高于一切;辛亥革命之后推翻了皇帝,民国了,可是法律却仍然是缺失。尤其在农村,乡人更是苟活着。在受屈辱和受欺凌中,如果有忍不下去的,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冤冤相报中一剑封喉、白刃见血,最后是鱼死网破。
大量的农民是隐忍的。他们想要过安宁的太平日子,我不会欺侮别人;别人欺侮了我,我也面面咽下去。他们信奉心上能搁把刀的哲学,那就是个忍。
范若丁笔下,对那时候生存于乡村的民众,有多重形象刻画。他除了写极端情境下那些暴烈刀刃般凛然个性的人,还用平静温婉的笔触写了许多小人物,那些普通人。
在《老何家》一文中,他写了一个看牲口的老何。老何贫穷窝囊,一直打光棍,可他却能驯服最难驾驭的烈马。后来他用两石麦子的钱迎娶了一个新媳妇,看把老何乐的。可是过了一年,“一个深秋的早上,大雁悲鸣着拨开迷蒙的晨光,向南飞去。皂角树的叶子落了,几个没有打掉的皂角,在高高的树枝上抖颤”。在这样悲凉的情景性描写中,果然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老何的媳妇跑了。有人出主意,让老何往一个仿若媳妇的稻草人心口扎针,说这样就能把她召回。老何终是不忍,不扎。他说,她临走时没拿走家里一样东西,她过门做的几件衣服也都在。老何犯魔怔了,不久便郁郁而死。
《棺屋》那一篇,写一个会做细活的郭木匠。他原本有个不错的家,媳妇心灵手巧,会剪漂亮的纸花,却不幸害噎食病死了。
郭木匠来为祖母做棺材。豫西一带的风俗是人活着就开始做寿材了,以避凶。郭木匠在后院精雕细刻做棺材。他的白天黑夜都在这一凿一斧中。后来那年夏天,不知怎么,支着棺材盖的木棍倒了,躺在棺材里歇息的郭木匠闷死了。
在范若丁笔下,乡村的农人,这些自然性存在,他们如麦子一样只有一茬的生命。一阵狂风吹来,割茬了,过季了,场光地净了。他们是否曾经来这个世上走过一遭,原本没人知道,是作家的文字,证明他们曾经活过。
范若丁笔下的女人命运,让我久久难以忘怀。
《夜嫁》一篇,写的是豫西寡妇再嫁的情景。舅爷抽大烟上了瘾,他让儿子卖壮丁。儿子一去无归。他以为儿子死了,于是又将儿媳当寡妇卖了,再嫁了。只能在夜里完成再嫁仪式,新娘倒骑毛驴去往新夫家。
身后舅爷虚假地干号:“你这个没良心的……”这种赶着骂,是寡妇再嫁的规矩。
女人的命运不能自己做主,她被推搡着,不知迈向何处。
《狐媚子》一篇,让我看得很是揪心。
二伯的养女,也是半个丫头的香月生得俊俏媚人。祖母和宅子的人都不喜欢她。她爱上了教书的陆先生。陆先生满口救民众于火海的大道理让香月沉迷。陆先生和香月在棺屋幽会,大家以为半夜闹鬼。当有人问陆先生关于香月的事,陆先生故意反问:“香月是谁?”后来香月怀了身孕,后来她死在了棺材里。
香月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因为顶棺材盖的木棍滑落导致躺在棺材躲避的香月窒息身亡,就像郭木匠那样?还是知道她怀有身孕的陆先生一手导致了她的死,为的是自己逃脱干系?祖母和二伯父对这一切心照不宣地不追究,使得香月之死成了个难解之谜。一朵鲜艳的月季花般女孩儿的生命枯萎了,凋谢了。
一切都写得波澜不惊,却又是如此惊心动魄。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人性深处的虚假和伪善。在颜色、自保面前,人命不值一文。可怜的香月啊。
在《失梦庄园》里边,许多篇什都表现了范若丁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他为卑微的小人物做传,为凄清的女人命运凭吊。
在中国社会,不乏有意志力强悍的人,他们在用能量和武力去争取或高或低的目标。但在这些人的心里,关于悲悯和爱是匮缺的。也可以这么说,在过于贫困愁若厮杀不断的乱世,很难生长出仁慈美好的情感。
在范若丁的笔下,那个老祖母的形象值得深思。她曾经孤儿寡母,生活在别人的歧视中。她痛失次子,悲痛欲绝。但是当她可以享受大儿子给她带来的好运时,她是很难悲悯别人的。她为了让自己在阳间的寿数更长,便让自己的儿媳减寿以为她增寿。《过阴》这篇,寥寥几笔,就将一个人一阔脸就变,人性扭曲的形象刻画出来。
在不正常的生活环境中,会有畸态扭曲的人性,范若丁揭示批判的笔力不讳言、不掩饰,这正是一个作家的灵魂书写。
范若丁用他很少意识形态遮蔽的运思,写出了那中原大地的生灵。那个早熟的少年,躲在无尽的暗夜,在半懵懂半灵醒中去观察思索,有朝一日他将听过的、见过的人物描述出来。这些人物的身影不伟岸、不高大,都是些普通的苍生。正是这些形象,补充着我们认知尚显模糊的另一个民国。如果认为范若丁只是童年视角记忆文本,就低估了其写作的意义和价值了。
范若丁在每篇的末尾写有落款日期,《失梦庄园》一书中的很多篇章写于1986年8月的鸡公山。那一年,我已经分配在河南省文联工作,我们单位在河南信阳的鸡公山有个创作基地。范若丁在那年8月份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在鸡公山的创作基地安心写作。他是从广州到鸡公山的。他说他效率很高,几乎每天一篇,每篇不长,三四千字。涌动中的思绪,只需写出便是。可他写出的却是篇篇佳制啊。
我曾经在1989年夏天去过鸡公山的创作基地。这座小楼,四围是分开的单间,利于作家安静写作;中间有一个公共活动场地,休息时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喝茶。夏天的山上凉爽宜人,只有山风吹着,让人几乎不知暑热。推开窗子,遍野叠翠。
在这里,范若丁写下了他的许多重要篇什。数一数,30年过去了,文字依然美妙,人物依旧鲜活。揭示人性的文字从来不会过时,因为这是一个永恒话题。尽管他低调,从不自诩,但范若丁的文字有着稳定的艺术品质,经得起时间的淘洗,这在中国作家里边,实属少见。
但是他说,他最想写的那本书还没有完成。
三、关于父亲
2015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在广州天河北时代广场的一个临街咖啡馆,我与范若丁坐在那里聊天。话题很集中,他想听我谈谈他初稿的长篇小说《滔滔黄河》的读后意见。
先前,他将打印好的上下两卷的《滔滔黄河》拿给我看。这的确是一部展现恢宏壮阔历史的大书。这是发生在滔滔黄河岸边的故事,书中的主人公是父亲,是那个具有传奇而又具悲剧性的父亲。
范若丁想写的正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范龙章在刚成年时家中便遭遇横祸,小他两岁的弟弟得罪了强人而被局子头杀死。为避难,范龙章逃走参军。他有勇有谋,从一介武夫成长为凛凛威严的将军。他到抗日战争的前线,参加过几次有名的抗日战役,为民族解放勇敢杀敌。蒋介石曾封他高官,但他仍是向往延安,相信为穷苦人谋幸福的共产党。新中国成立后,他留任河南省政协工作,直到去世。
范若丁幽幽地说:“往事虽已如烟,但记忆深刻的不会忘掉。我小时候在开封市小纸坊街出生。那时父亲已有了相当的职位,可以买房子置地了。4岁时即1938年,日本人快要打到开封,我们回汝阳县郭村,就是老家。只记得包了一节车厢坐火车,有士兵保护着回到洛阳。在洛阳住到一个院子里。院子前后都是伤兵,他们扎着白色绷带,用灰颜色毯子裹住身体。”
范若丁一讲述就有场景呈现,这是一个感受力强烈的创作者的禀赋。
他继续说:“在洛阳住了几天,我们坐汽车回家,因为公路开不到村里,又换成轿车。记得天下着雨,过杜康河时,轿车震动,我母亲给祖母买的梨子都掉进河里了。回到老家,就见一座大院子,房屋刚刚建成。这就是我在《失梦庄园》里写到的场景。”
他又说:“1944年4月间,日本人已打过黄河,汝阳县成已沦陷区。日本人知道我父亲,天天要来抓他的家眷。无奈中,我们往后边的伏牛山躲避。在这期间,我们家,还有武庭麟一家,王凌云一家,都住在一个村子里。”
我对这两个名字很陌生,于是问:“这两个人是谁?”他说:“武庭麟是国民革命军第15军军长,当年他负责守洛阳,与日本人正面交锋。守了半个多月,后来突围出来。他带着一百多人上了伏牛山。当时我们家住在柏园的窑洞,听到上边有嘈杂声。我母亲说:‘这是武军长从这里经过。’我父亲当兵后最早跟着他……”
他接着又讲到王凌云:“王凌云是第2军军长,原来与我父亲一个部队,后来调到云南,在龙凌、芒街与日本人作战……”
范若丁说:“我着重说到这两个人,正是想在描写父亲的形象时,将他们都揉进去。”
在他心心念念的长篇重制《滔滔黄河》中,他要处理的历史人物和事件太庞大、太丰富了。
他说:“我想避开过于传奇的写法,想用平静淡然的手法来写父亲一生的追求和追问。刚开始他追求的是不被强梁欺负。大量苟活着的农民,在活不下去时只能找到枪杆子,拉队伍。他似乎成事了,可还有更高的权力控制他。他该怎么办?于是我想写的就是他一生的疑问和悲情。”
我敬佩地望着他。按年龄他已是老人,可他依旧身材高拔、腰板挺直、清癯儒雅。林宋瑜早就这样形容过他:“老范才叫玉树临风。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的男人并不多见。”
范若丁的生命状态始终有一种饱满、向上的活力,岁月沧桑也不曾凋损他的英气。更为关键的是,他始终对写作抱有不懈的热情,他的书写在路上、在进行中。他的笔力愈发雄健深邃,绝无衰败下坠气息。并且,他自己觉得那更重要的文字还没有写完。曾经在繁忙的编辑出版工作之余,他记忆着关于旧京飘黄的落叶,伏牛山脉蓊郁的树影,白河岸边晶莹的砂砾。但他最想完成的是那风雨如磐中,从那隐约处走来的父亲,以及他携带的家族历史和满肩的岁月烟岚。
我曾写过许多札记放到抽屉里未完成。这一天,我翻出写于1998年3月14日周六晚纸张早已泛黄的札记。记的正是当日白天我们一行人到顺德的余荫山房游览时讲到的写父亲的这本书。他说他对那部长篇太看重了,因此不能轻易动笔。他总觉得自己没有想好时动不了笔,自己的感觉状态欠佳时也动不了笔。那天,他仍是兴致勃勃地对我讲述着故事的框架。那是乱世,父亲范龙章从血亲复仇到参加民族抗战的前线。他一生有对日作战的勇敢,又有太多悲情。他身上有太多复杂性。
我们总是试图了解父辈,我们能了解清楚吗?
了解不清楚,于是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踌躇中,20年过去。
仍记得那天在余荫山房后院地上有棋盘的排列。范若丁说:“艾云,有空时我教你下象棋吧。女人应该会下棋,棋琴书画,棋放首位。女人下棋,女公子的味道就出来了。”
可惜,我品性单调,至今也没有学会下象棋。
范若丁说这种话时,我知道他内藏锦绣,知道他明了世事如棋。每个人命运都如棋盘,都是无解、无底的棋盘。
父亲何尝不是如此。
我很敬佩这位兄长,他的为人为文都值得尊敬。
他虔诚于文学,不为虚名。他执意为父亲立传,想为父亲的疑问寻求解答。能找到吗?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个目标鼓励着自己,让自己攒聚着精气神一直毫不松懈地向前走着。他走着,保持着思维敏捷和下笔从容。
我看了他的这部长篇,敬佩之余,仍是希望他悠着点,希望他仍用清疏明丽的笔法,人物线索再单纯一些,涉及的人物也可再删减一些。在这本书中,不仅有大量的历史事件,光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有上百人。这个工程不可谓不大,他要处理人物关系,得耗多大的精力。我真是希望他不给自己添太大轭重,不要用力过猛。我甚至觉得他不走小说这个虚构路线,仍用长篇散文的非虚构形式写写父亲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时隔一年,2016年秋,他将修改后的长篇又拿给我看,感觉疏朗了许多。批评家申霞艳也看了。他说他还要修改。他对能否出版甚至是不在意的,他要写得自己满意。他有信心写好此书。
在中国当代作家里边,范若丁的出身、成长背景及文学创作都很独特。我说,希望你能谈谈自己的历史。他说:“当然可以。我给你讲两个人吧,一个是我大哥,一个是农场场长陈仕荣。大哥可以说是我文学上的启蒙老师,而陈仕荣则是在我命运转捩的关键时刻给予我重大帮助的人。”
四、关于初心
范若丁说,一个人走上文学这条道路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他5岁时念了半年的私塾,教书先生让他读《千家诗》。他真正对文学有明确爱好,是在小学三年级。年长他很多的同父异母的大哥喜欢文学,最善诗词,大哥能把李煜、姜白石、温庭筠的词背诵如流。大哥教他背李煜的词,后来又接触到清代才子纳兰性德。
这都是些唯美、感伤、念兹在兹的词。这是如此纯正而浪漫优美的文学启蒙。
大哥曾经带范若丁去开封北门外西北方向去看李煜的墓。他说自己在一本书上发现了这条线索。他们在疲弱的秋阳下找到了一个已被盗的大坟冢。
宋太祖囚禁李煜李后主于开封。在龙亭向北处,至今还有一个叫孙礼唐村的村庄。当年这里正是逊帝被囚之所,原来叫逊李唐村,后来几经改名,简化成如今村名。李煜是否葬在东京开封,尚待考证。只是,李煜美不胜收的词赋,仍将流芳百世。
正是在大哥的影响下,诗词歌赋中传递的人性深处的哀伤与悲凉,已是未来文学家范若丁抹不去的底色。
文学的觉醒与自由的精神相关联。1948年秋天,考上开封高中的范若丁听到同学中悄悄传递的“民主自由”的呼声深感振奋。不久,开封解放了。他父亲已随华北军区到北平。当父亲要他北上继续学业时,他不从,自己报考了一个培养新时代革命干部的学校——中原大学。1948年底,范若丁进入中原大学学习。
在激情澎湃的革命岁月,范若丁不会再读李煜、纳兰性德等人断肠的诗句,而是读《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等。这时候,他也没有设想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革命与浪漫,其实都是文学的母壤;只是,文学在这个时候,还是被认为太杯水风波了。
中原大学结业后,各项工作急需干部。范若丁被分到中南局社会部办公室秘书科。在中南局的这段时间,他看了大量的外国文学和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在业余时间开始摸索着写些东西。1950年,他在武汉的《中南青年报》发表过诗歌和特写。后来他被分配到广东省专卖管理局工作。
1955年,他在《南方日报》发表了诗歌。
1957年,23岁的范若丁因耿直倔强而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从干部19级下降到23级。1958年,他被下放到海南岛的一个农场劳动改造。
三年饥荒年,只有少量粮食,靠野塘蒿度日,范若丁患上了水肿,人差点儿饿死。他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难忘桃金娘》,讲的正是饿得走不动路,吃了一个桃金娘,才算能动弹,植物果子桃金娘算是救了自己一命。他说,饥饿最能消磨人的意志。
他分别在五山农场、大丰农场、市桥农场干过,然后转到大朗农场。
一切都带有戏剧性。大朗农场的党委书记正是陈仕荣。陈仕荣曾是范若丁的入党介绍人,他了解范若丁的冤屈,被人平白诬陷。那时,他只有沉默,不说话。
眼下,范若丁来到了自己手下,这个东江纵队的老革命,正直不阿的真正的共产党人,决定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他。1960年,范若丁摘掉了右派帽子。
在农场干了一年以后,摘帽的范若丁到省化工局化工科当了一名业务员,也就是跑业务、搞销售,这一干就干到1980年6月。1978年底,他被彻底平反,恢复党籍,恢复工资待遇。
从1957年到1980年,命运颠簸,并且干的都是与文学无关的事情。但在一个具有纯正文学品质的人那里,什么样的境遇都不曾摧毁对文学的追求。
1957年被打成右派遭批判的日子,在孤寂和绝望中,他阅读巴金的《家》,沉浸在大家族的命运浮沉中,记忆自己经历过的一切,现实反倒虚幻起来。这段日子,他写成了《邃骤的潮浪》《红色暴风雨》。“文革”中,手稿被毁掉。这两部作品几十万字,类似于电影小说,写1945年前后的一群青年为国家为民族寻梦和追求的青春跃动。只可惜,毁掉的稿子再也重写不了了。
他在农场改造时,有时会派去管仓库,有时间就在笔记本上写东西。断断续续,开始想少年时代经历的事,陈干娘、老何家,以及伏牛山、白河、我坪、旧京纷纷在眼前晃动。
文学如梦,它让一个人在一个幻觉的空间自足而忘我,周遭的歧视、不公似已远去。逆境中,一个人仍然保持着乐观、积极的人生姿态,文学正是佑助自己度过急流险滩的小乘舟楫。
还在化工局工作的1977年,范若丁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并未逝去的岁月》,此书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在广东文坛引起了很多同行的注意。陈国凯当时见到范若丁说:“若丁,你都有书出版了,我们还没有。”
这本书给该社的同志留下了很深印象。1980年6月,范若丁正式调入广东人民出版社《花城》编辑部。1981年1月,花城出版社成立,他又到了花城社,很快当了室主任。
20世纪80年代伊始,中国的文学艺术进入到繁盛的春天。立足改革开放前沿的广东《花城》杂志,以先锋、探索、创新的责任担当,为作家所喜爱,为读者所信赖,它日益行成品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力。这一切,与范若丁、与共同办刊的同事们的眼界、胆识、审美趣味分不开,与他们的竭诚努力分不开。
当时,从各地来广州的作家纷至沓来,范若丁是以出版社人、编辑家的身份与他们交往,为他们提供帮助。这些作家很多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在《吾师吾友》一书中,对端木蕼良、杨沫、秦瘦鸥、无名氏、戴厚英、白桦、王蒙等人,均有生动细腻的描述。
1984年,他当了花城出版社副社长和副总编辑;1988年,在没有设定候选人的海选中,他在民主选举中当上了社长和总编辑。
五、关于文学品质
关于范若丁这个人,接触过他并且不存偏见的,都知道他待人诚恳笃厚,有了困难找他帮忙,他都尽心尽力。他有君子之风和仁者之态。他个性狷介,因说真话而遭罪,但他从来不曾怨气沸满。他总是平和、达观地笑对湍流疾浪。他永远腰板挺直,身上有军人的凛凛威然,却又有文人的彬彬儒雅。他综合的独特气质,形成生命自身的丰富多彩的密码,在中国作家里边实属少见,非常值得研究。
是的,他从不怨艾。正如同他和中原大学的同学好友朱可先生分别十几年以后再见,两个人不说经历的厄运和磨难,只是唱起苏联歌曲《我亲爱的手风琴》。他们唱歌,止不住泪水哗哗地流淌。这就是范若丁,男子汉的风骨里有着悲悯与深情。
关于他的文字,即使他低调、谦逊,从来不争不抢,但他对文学的贡献愈是随时间流转,愈能见出恒定纯粹的芒亮。
20世纪80年代,他以出版人、编辑家的身份扶掖许多的写作者。他压低自己作家的身份,但那文字的魅力仍是历久弥新。他在20世纪80年代已创造了一种跨文体写作,他的《暖雪》《皂角树》,以及后来的《旧京,旧京》《失梦庄园》等书,你很难区分它的文体。这种文体既有小说的叙事情节,又有散文的真实可信,还有诗歌的语言美质。他将阻碍和藩篱拆除,他为文学的人物画廊增添了许多光彩夺目的形象,创造了一种意境全开、妙不可言的文本。
他无意于什么,只是将文学作为精神的拯救。他的无意,却正是纯良的文学品质。他总是谦逊地说:我只是写生活,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时,就下笔通畅,如有神助。
但他不知道,因为那执拗的记忆,看到的最初事物,这个早慧多敏的曾经住公馆的三少爷,他用天然禀赋的文学目光掠过北方旧京昏溟中的屋檐,掠过中原乡野斑驳的树影,他从家族、家谱的叙事中,舒展的是家国情怀。那不是愁肠百结的慰藉式怀旧,不是仅见一方水土一个地域概念的回望,他在寥廓时空中获得的启迪和超拔的精神力量,让他无意中在浮世绘、众生相的摹状中,把握了中国一个重要历史阶段的社会史、民族史、政治史。
范若丁用他朴素简洁却又隽永蕴藉的语言,用他打开尘世细节的敞亮,为我们呈现了另一个民国。
公共知识分子根据卷册的遗存和史料会研究出一个形而上的民国。那个民国会被认为政府管制的缝隙和有限,可以生长出令人缅怀的自由精神。果真如此吗?
在西方政治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哈耶克看来,自发秩序可以生长出自由精神。但他指的是在市场经济中,在和平竞争的治世,因为依从自然规律和必然逻辑,可能有抵制奴役的自由精神产生。但在乱世,在纲常废弛、管理不到位,又有外敌入侵、党争纷扰之时,自由精神找不到生长的合适土壤。那时的知识分子很可能是有风骨的、倔强的、狷介的,但这是人格魅力,是中国传统士大夫阶层推崇的气节。有这气节和风骨总比没有强。
公共知识分子擅长于理论与研究,也有可能会忽略尘世细节。这一任务,将由忠实于生活、忠实于内心的创作者来完成。范若丁,这个文坛宿将、文坛常青树,他漫长、曲折的生活经历是一笔珍贵的财富,他立意高拔,既无意识形态遮蔽、又无说教味的语言,同时又抛弃怨恨记忆,他以活泼的思维能量,以谦卑纯净的写作风格,为我们叙说着特殊情境下人性的深层意味,叙说着公平正义如此艰难,叙说着实现自由精神的缓慢艰辛。
他的叙说带着丰富的原初经验,带着泥土般朴实、钻石般高贵的精神质地,让我们体验着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关于汉语修辞的愉悦,体验着沉潜日久的美学风尚依旧会在天空闪烁,体验着历史与现实打通后的敏感、疼痛的复杂感受力。
他的文字可以被人记住,因此是可以留给历史的。这些文字不需要过多解释和关注,它都是人们心中衡量那时沉甸甸的好东西。他无意于在涣散浮浅中争得什么,他捍卫个人的尊严,同时捍卫文学与语言的尊严。他敬重普希金高高昂着头颅,他自己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