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映像:“工农兵英雄”形象的长长背影
2019-01-04刘忠
刘 忠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新中国文学中,“英雄人物”一直都是文学话语的重要焦点,他们身上不仅浓缩了作家对生命理想的想象,也承载着人们超越庸常人生的期盼。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一时代亦有一时代之“英雄”,从“五四”时期的“狂人英雄”到“左联”时期的“革命英雄”,再到“十七年”时期的“工农兵英雄”,从新时期之初的“改革英雄”到20世纪90年代的叛逆、嬉皮士等“另类英雄”,再到新世纪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精英人士”“小时代英雄”。时代在变,文学中“英雄”的身份与面孔也在变。回望百年中国新文学史,“英雄人物”的出场犹如川剧中的变脸一样,层出不穷,给人们带来新奇视觉冲击的同时,也考验着批评家的思想认知与艺术识见。
一、文学史评价的恒定与摇摆
谈论新中国文学,尤其是“十七年文学”,“工农兵英雄”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在“纯文学论者”“价值优先论者”眼里,“工农兵英雄”不仅身份可疑,而且有悖人性,纯粹是思想斗争、政治运动的副产品,代表了一段扭曲变形的文学史;而在另一些研究者看来,工农兵形象不仅诠释了国家叙事的合法性,而且是“五四”以来文学大众化的具体实践,是小资产阶级退场、社会主义新人出场的标志,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起点。
究其实,这两种看似相反的评价背后遵循的是同一种思维方式——专注于文学史叙述的审美标准与价值理性,忽视文学史叙述的历史标准和工具理性,尤其是文学经典的流动性和结构性。前者先在地预设一个不变的人学标准,从普世价值立场出发,寻找文本、人性、审美等方面的不足,脱离彼时彼地的文学语境,进行价值比对,凡是符合此一标准的,就是人性的、审美的,否则就是违反人性的。后者则以普泛的“人民文学”立场,依据马克斯·韦伯的“目的—工具”理性理论,认为以工农兵新人为标志的“十七年文学”是“反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现代性方案”,体现了国家叙事的合理性,表现了人们对英雄人物的崇敬、向往之情,是工具论文学的代表,缺少叙述主体对“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主题先行”“三突出”“三结合”等“左倾”理论的必要反思与警醒。
作为历史话语之一种,文学史是流动的、交错的,文学史叙述既要遵循文学史发生的经验事实,又要体现治史者的价值立场和评判标准;文学史书写既要进入彼时彼地的历史语境,又要衡估此一语境中作家作品的审美价值,给经验事实和价值意义以双重关注,这样才可能规避文学史书写中的绝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文学史研究必须有历史的视角,考察文学发展现象所含有的历史文化内容。如果离开了历史而谈审美,这当然也是文学批评的标准,但很难构成文学史研究。光用审美的视角回顾文学史,看到的也许如茫茫云海上的几座群山之巅,只是抽去了时间意义的一些零星的孤立的文学高峰,却无法寻找出它们之间的联系。”[1]事实上,文学的审美价值取决于它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真实和时代精神,只强调历史标准而忽视审美标准,或者强调审美标准而无视它的生活与思想内容,都是偏颇的,很容易陷入审美感性化、批评隔膜感的误区。例如,同是书写爱情,20世纪50年代和90年代迥然不同。在一个消费主义的年代,性爱的过度渲染和把玩极容易滑向人性的粗鄙面;但在一个禁欲主义年代,任何一点对性爱的触及都可能见出爱情的光辉、思想的锋芒和作家的胆识。
尽管在今人看来,“工农兵英雄”形象确实存在人为拔高和美化的成分,“假大空”“高大全”的标签也很自然、很容易地与他们绑定在一起,但谁又能否认他们身上承载的道德内涵和人格魅力,特别是在价值观念混乱的今天,英雄崇拜在化解心理焦虑过程中所迸发出来的巨大力量呢?从彼时彼地的文学生态出发,以“同情的理解”作为历史叙述的前提,考量时代与文学交互作用下“非议”不断的“工农兵英雄”形象,不仅符合“十七年文学”的经验事实,也可以规避用静态的、不变的价值标准来矮化“英雄”、解构“英雄”的偏颇做法,凸显文学史研究的在场性和鲜活性。当然,这样做也并非有意拔高“工农兵英雄”的人性高度,否认其审美表现的刻板单一,更不是为“左倾”、权威主义文学招魂;只是强调,对于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十七年文学”,文学史评价应跳出恒定与摇摆的二元对立思维,以一种开放包容的心态,揭示作家迎合主流话语与抵抗主流话语的矛盾状态,呈现文本内在结构的复杂性、人物形象的分裂性、阐释空间的多样性。透过“英雄”的长长背影,正视时代选择的有幸与无奈、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分裂、表层主题与深层主题的置换、阶级身份的认同与疏离等因素的多元交织和复杂存在。
二、投身革命与建设的果敢有效
事实上,在一个战乱不断、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非常”年代,在思想启蒙收效甚微、民族国家久等不来的情形下,正是那些“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2]的工农兵英雄果敢地走到了中国革命的前台,肩负起救亡、翻身的重任。新中国成立后,表现工农兵英雄的牺牲精神、凸显他们身上阶级意识和革命动力的使命,历史地落在了从解放区走来的作家和新中国培养起来的作家身上(来自国统区的作家由于没有或者不熟悉工农兵生活,大多停笔或者延续之前的“小资产阶级”写作)。他们热情地歌颂战火中逝去的革命先烈、生活中拼搏奋进的建设者,弘扬英雄们的浩然之气,激励人们投身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诚如诗人们歌唱的那样,“在我们的祖国中/困难减一分/幸福就长几寸/苦难的背后/伟大的社会主义世界/正向我们飞奔”[3],因为英雄们的牺牲,才会有“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4]的自豪 。
与“悲凉”之感遍披华林的现代文学相比,“十七年文学”洋溢着浓烈的喜悦之情,从主题到人物,从思想到情感,充满从黑暗走向光明的幸福感、自豪感,颂歌、赞歌贯穿始终,其主导话语即是“工农兵英雄”叙事。“经历了从旧到新的历史沧桑,咨嗟咏叹于民族国家之优乐,寄怀纵目于河山风景之兴替,努力以嘡嗒之声同时代精神相共鸣,成了中国内地作家普遍性的使命与寻索。”[5]在《讲话》“文艺为工农兵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征召下,塑造“工农兵英雄”成为“十七年文学”的重中之重。作家们调动一切手段,塑造有着钢铁般意志、圣人般情怀的革命英雄,有意识地抽取、剥离日常生活的儿女情长和复杂心绪,赋予他们以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坚强勇敢的品格,把人物形象与时代需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也是今人叙述这一时段文学史中的人物形象时,常常用“高大全”统称的重要原因。
不过,细读文本,我们发现,笃诚信仰、果敢行动并没有完全淹没人性的油彩,民间的英雄美女故事、青年男女花前月下的爱情嬉戏、单纯朴素的善恶观念常常会以碎片化的方式,突破意识形态的规限,点缀在英雄形象的左右。比如:《青春之歌》把知识分子的成长历程和爱情追求结合起来,《铁道游击队》中刘洪与准风尘女子芳林嫂的爱情纠葛,《林海雪原》中少剑波与“万绿丛中一点红”白茹的两情相悦,在表现革命者“侠骨”“剑胆”品格的同时,也不忘人物性格中“柔情”“琴心”的一面,没有回避性别身份在革命战争中的生长。被誉为“革命史诗”的《红旗谱》中的主人公朱老忠身上透着明显的豪侠之气,《红日》《红岩》《创业史》《山乡巨变》中也都或多或少地借鉴了传统小说“英雄美人”模式,满足了人们对私人生活空间的阅读期待。《青春之歌》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林道静,《野火春风斗古城》中的知识女性银环,《三里湾》中的中学生范灵芝,《艳阳天》中的回乡知青焦淑红等,她们与“工农兵英雄”的恋爱过程,也是知识女性的婚姻情感不断调试、走向新生的过程。否则,何以解释历经岁月的淘洗,朱老忠、杨子荣、林道静、江姐、梁生宝等人物形象仍然驻留在人们心中。《长征》《激情燃烧的岁月》《亮剑》《风声》《我的团长我的团》《潜伏》《向延安》《惊蛰》《战神》《归鸿》《寻路》等电视剧中的英雄人物何以能穿越时空界限,还原一段难忘的历史进程,在“80后”“90后”甚至“00后”青年中引起情感共鸣。英雄们对革命理想的追求,对平凡人生的超越,至今仍激励着人们寻找一种伟大的人格高标,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从中国新文学史看,“工农兵英雄”的前身可以追溯到“五四”时期胡适、鲁迅、郁达夫、叶绍钧、茅盾、杨振声、王统照等人笔下的人力车夫、底层贫民、戴旧毡帽的朋友,左联时期《短裤党》(蒋光慈)中的码头工人、《地泉》(阳翰笙)中的林怀秋、《到莫斯科去》(胡也频)中的施洵白、《一九三○年春上海》(丁玲)中的若泉、《春蚕》(茅盾)中的多多头、《丰收》(叶紫)中的立秋、《樊家铺》(吴组缃)中的线子嫂……在无产阶级思想引导下,他们经受住社会现实的严峻考验,认识到剥削、压迫的深层根源,最终走上了火热的革命道路,实现了阶级意识的觉醒和身份的改变。
毫无疑问,面对“五四”以来的社会沉疴和沉重苦难,“工农兵英雄”在社会整体变革方面具有强大的有效性。首先,他们是反封建的中坚,憎恨任何形式的剥削和压迫,高举镰刀和斧头,砸碎套在他们头上的四大绳索。其次,他们是反帝的急先锋,对西方的殖民入侵深恶痛绝,在阶级斗争理论的武装下,决意要打败侵略者,建立民族国家。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他们要建立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信仰体系的现代化国家,这个国家的雏形在1949年之前是以延安为代表的解放区,1949年以后则是新中国。在解放区,火热的战斗生活、军民一体的鱼水深情、当家作主的主人公精神,使他们由衷地唱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人民政府爱人民呀,解放区的生活比蜜甜……”的赞歌。《小二黑结婚》《王贵与李香香》《荷花淀》《芦花荡》《漳河水》《白毛女》《逼上梁山》《兄妹开荒》等作品进而确立了工农兵文学的新人形象,以个性、个体为价值追求的知识分子情绪逐渐被以集体、阶级为导向的革命英雄主义所取代。在新中国,翻身解放的人们更是用热烈的方式赞美、憧憬新生活,“凡是泉水潺潺流过的地方,就有荷花和稻花一齐飘香”(公木《难老泉》);“没有的都将会有,美好的希望都不会落空”(邵燕祥《到远方去》)。伴随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放飞远大理想,歌颂党的领导,塑造“工农兵英雄”形象,抒发颂歌、赞歌豪情,成为许多作家自觉不自觉的选择。胡风的长诗题目“时间开始了”极富象征意义,预言了一代人的价值追求。
三、英雄人物的身份认同与疏离
作为新中国文学的主导话语形态,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工农兵所用,在前进的旗帜上书写新生活,表现新人物,抒发翻身解放的自豪感,较为可行的路径就是塑造有着金属光泽的英雄人物,承载起反帝反封建使命,与新中国想象一路前行。从阶级出身看,“十七年文学”中的英雄人物大体可以分为三类:战士英雄、农民英雄、工人英雄。
战士以及由此支撑起来的革命战争小说,由于深受主流意识形态和广大读者青睐,在“十七年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保卫延安》(杜鹏程)、《红日》(吴强)、《林海雪原》(曲波)、《铁道游击队》(刘知侠)、《战斗的青春》(雪克)、《烈火金刚》(刘流)、《敌后武工队》(冯志)、《红岩》(罗广斌、杨益岩)等,都从不同侧面塑造了可歌可泣的英雄形象,周大勇、沈振新、梁波、石东根、杨子荣、少剑波、许云峰、江姐……构成了一个长长的英雄谱系。在一个需要英雄而又产生英雄的时代,他们以一种担当者的情怀推动了中华民族的解放进程。被冯雪峰誉为第一部“真正可以称得上英雄史诗”[6]的小说——《保卫延安》中 ,杜鹏程倾注了火一般的激情和理想,塑造了一个不怕任何困难、勇往直前的我军基层干部形象周大勇,崇高的愿望,坚定的信念,高尚的情操,为他在一系列战斗中筑起了一座生命价值的金字塔。
与《保卫延安》相比,《红日》在人物塑造方面丰富了许多,在紧张战斗之余,读者会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个接一个的爱情场面和富有情趣的日常生活描写;小说开创了表现军人情感世界的先河,他们在为艰苦战事日夜操劳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对妻子的温情祝福报以微笑。较之周大勇,沈振新、梁波等更贴近生活,更接近现实。如果说战争中英雄的极致是大无畏的牺牲精神,那么监狱中英雄的伟岸人格依靠的则是信仰的笃诚和意志品质的坚韧,《红岩》中,“许云峰、江姐与徐鹏飞等面对面进行的精神较量,以及有关政治、人生观的论辩,成为强化小说的‘共产主义教科书’性质的手段。这种情景类型的设计,极大地影响了六七十年代的小说和戏剧创作”[7]。许多年后,我们一提到这段历史,仍会把《红岩》视为“黎明时刻的一首悲壮史诗”,“一本教育青年怎样生活、斗争、怎样认识和对待敌人的教科书”,勉励人们记忆英雄、学习英雄。
与战士英雄一道成长的还有农民英雄。从解放区文学到“十七年文学”,农村题材一直是作家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富矿,土改运动、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每一个时期作家们都创作出许多优秀作品——《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三里湾》《创业史》《山乡巨变》《艳阳天》,就是它们中的佼佼者。一方面许多作家出生在农村,对农民生活有深切的体验;另一方面为了实现思想立场的根本转变,知识分子纷纷以下乡、蹲点的方式深入农村,与农民“打成一片”。由于有充分的生活体验和自觉的艺术追求,他们笔下的农民英雄极具感染力,为当代文学人物画廊平添了许多生气。《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张裕民、程仁,《暴风骤雨》中的赵玉林、郭全海:《三里湾》中的王金生,《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山乡巨变》中的刘雨生,不仅健朗明快、积极向上,而且心系集体、大公无私,他们或者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带头人,或者是忠心耿耿跟党走的先进农民,或者是农村新生活、新风尚的积极实现者。
取材于解放区土改运动的两部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暴风骤雨》,一部以心理描写见长,一部以情节紧张取胜。小说中的农民英雄张裕民、赵玉林、郭全海——一个雇农出身,受尽地主盘剥,一个佃农出身,一贫如洗,一个长工出身,苦大仇深。作为先进农民代表,他们在斗争地主钱文贵、韩老六、杜善人中虽然有过顾虑、动摇,但在工作组的教育下,复仇情绪和斗争精神很快占据了上风,身世的艰辛、地主的欺压、宗族观念的沉重非但没有把他们压垮,反而使他们变得越发坚强,成为土改运动的英雄。新中国成立后,翻身解放、分得土地的农民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自主劳动的喜悦,又在党的指引下迈上了农业合作化的征途。这场从私有制到公有制的社会运动,在占人口80%的农民身上引起的震撼是深远的,作家也不例外,赵树理的《三里湾》、柳青的《创业史》、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浩然的《艳阳天》等,塑造了一批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带头人形象,王金生、王玉生、梁生宝、刘雨生、萧长春等人勤劳朴实、任劳任怨、胸怀宽广,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始终坚信合作化是“创业史”的前提、“山乡巨变”的所在、“艳阳天”里的美丽画卷。为了写好人物形象,赵树理、柳青、周立波等人都曾深入农村体验生活,有的甚至举家迁到农村,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柳青、赵树理去农村不是他们同情农民,而是因为他们觉得农村是他们创作的根源,更主要的是他们觉得农村是中国历史的重心所在。”[8]题材的宏大重要、人物的通体闪亮、情节的风云激荡使得这些农业合作化小说取得了与革命历史小说平起平坐的地位。
如果说土改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分子张裕民、赵玉林、郭全海的英雄性格主要表现为苦大仇深的复仇心理、坚定不移跟党走的政治信念,那么合作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农民干部王玉生、王金生、梁生宝、刘雨生的英雄性格则主要表现为带领群众共同致富的集体观念、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的奉献精神。从情节构成上看,张裕民、赵玉林、郭全海面对的是土改运动中农民与地主的阶级矛盾,人物性格的核心是阶级性,解决矛盾的方式是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存在任何中间道路可走。到了合作化运动时期,摆在王玉生、王金生、梁生宝、刘雨生面前的是农村的路线斗争——是集体合作还是个体单干,虽然也伴有复杂的思想分歧、阶层矛盾,但情节发展的“阶级性”明显弱化,引导农民摆脱私有制束缚,走合作化道路的主要手段已不再是暴风骤雨式的阶级斗争,而是和风细雨式的说服教育和榜样示范。
与“战士”“农民”相比,“十七年文学”中的工人英雄明显缺乏,这自然与工业题材创作的长期不景气有关,虽然周立波、萧军、艾芜、草明、杜鹏程、周而复等人通过深入工厂、矿山,写出了《铁水奔流》《五月的矿山》《百炼成钢》《火车头》《原动力》《乘风破浪》等作品,但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小说都不是也不可能是成熟之作。即使是被各种版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提及的《百炼成钢》(艾芜),也烙有包括阶级斗争在内的多种流行观念的印痕,工人形象秦德贵因顾及当时政治需要而不断被概念化和简单化。工人形象的整体贫弱除了与“左倾”教条主义影响有关,也与作家不熟悉工人生活或少有独到体验的“硬伤”分不开。近代以来,因殖民地而延伸的城市认知中,人们想当然地把城市与“罪恶”“堕落”“腐朽”联系在一起,城市空间被简约为斗争资本家的“场所”。另一部被视为“十七年文学”工业题材代表作的《上海的早晨》(周而复)也存在诸多问题,小说描写了新中国成立后党领导工人阶级进行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的全过程,既表现了工人阶级的斗争精神,也叙述了资产阶级的反抗及被改造的经过,但塑造得相对成功的却是资本家徐义德、马慕韩、朱延年等人,工人形象明显薄弱,且留有“政治宣传”的弊病。这一弊病的出现一方面与“为政治服务”的指导方针有关;另一方面则是作家对工人生活的隔膜与体验不足所致。这也许是现代文学英雄人物画廊中充斥着农民英雄和战士英雄,读者记起的常常是朱老忠、杨子荣、江姐、张裕民、梁生宝等人,而少有工人英雄孙怀德、秦德贵等人的一个重要原因。城市的隐匿,工业题材的缺失,不仅弱化了“十七年文学”前行需要的精神、物质基础,也一定程度上取消了城市生活特有的审美意义。没有工业题材及城市书写的参照,“红色”中国和“乡土”中国的基因——“革命”“乡土”就顺其自然地成为“十七年文学”的关键词。
在英雄辈出的工农兵文学中,几乎见不到知识分子的身影,更遑论英雄可言。究其原因,既不是作家不熟悉知识分子生活,也不是对知识分子在推动社会进步方面已经起到并仍将继续起到重大贡献这一事实缺乏了解,而是“左倾”教条主义思想所致。事实上,从“工农兵方向”甫一提出的那一刻起,知识分子的身份问题就陷入了窘境,他们的身份只有在被工农兵同化的过程中才得以确认。综观“十七年文学”作品,知识分子要么沦为汉奸、帮凶(《红岩》里的甫志高),要么被改造、锤炼为革命战士(《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前者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使然,后者则是党的教育、改造的结果。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革命战士,“成长”是他们必须经历的路径。作为成长的引路人,工农阶级尤其是党员,在知识分子的改造过程中起着非同一般的作用,他们既是成长的引路人,也是目标的实现者。
1958年,《青春之歌》刚一发表就遭到批评,指责小说“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作者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进行创作”[9]。为了使林道静的成长符合“既定路线”,杨沫在被批评的当年就对小说人物作了很大修改,增加了林道静从事农村革命运动的章节。从这一典型事例中可以看出,“十七年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走了一条艰难而又狭窄的道路。“小资产阶级”批判一直伴随着他们,从延安时期王实味的《野百合花》批判,到新中国成立后的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批判;从胡风“反革命集团”批判到“反右”“反修”运动,知识分子散漫、软弱、狂热、幻想等根性始终与无产阶级“新人”想象相去甚远。工农阶级建构起来的意识形态体系中,既要吸纳知识分子成为其专业技术人员和干部,又要警惕其小资产阶级情调对于意识形态的危害;而且由于工农阶级的乡村民粹主义因素,知识分子的身份属性很容易与都市的罪恶、颓废、庸俗的物质主义、享乐主义联系在一起,进而成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他者”,受到规训和批判。
对“人的文学”的理解偏差,导致创作的单一化、模式化、概念化,文学开始从芜杂多维走向共同单一。英雄的坚毅勇敢来自信仰的崇高和笃诚,英雄的塑造源自“十七年文学”乐观、明朗、向上的总基调。意识形态和社会运动的强力介入不断强化新中国文学之“新”的要义,进而简化了人物形象序列的“中间”状态。在“坏人”的映衬下,英雄形象更加高大凌然,拒绝退缩,远离平庸,成为“十七年文学”的一道独特风景。
四、历史选择的合理与吊诡
今天,当我们重新审视这些英雄形象的时候,当以历史的、审美的眼光看待其存在的价值,而不是以纯粹的、抽象的人性标准将其简单归结为政治畸形产物,更不能把他们与“文革”期间的文攻武斗混为一谈,否定其存在的合理性。其实,百年中国新文学的现代化诉求一直都存在两种形式:一是思想启蒙,一是行动救亡,前者的代表是思想英雄(如鲁迅笔下的“狂人”),后者的代表则是革命英雄(如赵树理笔下的“工农兵”)。从历史的角度看,戊戌变法的同时有义和团运动,“五四”之后有工农武装运动,新时期思想解放的同时也有从农村到城市的经济体制改革。两种现代化形式互动共生,前者为后者提供思想资源,后者将前者目标落到实处,忽视任何一方都是对现代化认识的一种偏颇。
如果说狂人英雄的出现契合了“五四”文学的启蒙主题,那么“工农兵英雄”的出现则迎合了“革命文学”“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和“十七年文学”一以贯之的救亡翻身主题。不同于狂人英雄的孤寂、悲凉,“工农兵英雄”勇敢而崇高,自觉把人生价值和社会理想结合起来,周大勇、沈振新、石东根、杨子荣、少剑波、江姐、张裕民、赵玉林、郭全海、梁生宝、刘雨生……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将自我融入民族解放、国家富强的伟大事业中,自身因为具有“善”的内核而变得伟岸、高大。也许具体到某个人物身上,的确存在拔高、虚美的缺陷,把它视为唯一合理的价值尺度并成为排斥其他精神主题的做法,也给当代文学带来了消极影响,但作为一个群体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力量却极具有社会价值,是不应当全面否定的。历史学家柯林伍德说:“一切过去的历史都必须联系到当前才能加以理解”,“史家所研究的过去并非是死掉的过去,而是在某种意义上目前依然活着的历史。一部历史书可以有其开端和结束,但它叙述的历史本身却没有开端和结束。”[10]如今,农业合作化早已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十七年文学”不过是中国文学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而已,但是,有关“工农兵英雄”叙事的研究将会像柯林伍德所说的那样,作为“活着的过去”,不断引发人们的评价与思考。
联系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经济、文化语境,工农兵文学带来的作家主体精神缺失、艺术水平降低等问题也是客观存在的,但是,考虑到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初建时期的特殊性,工农兵形象能够不断被书写和传承又具有历史的某种合理性。作为革命的主力军,在革命形势由城市转向农村之后,工农兵的重要性进一步凸显,为了保护工农大众的革命热情,激发他们参战、备战的决心,在指导思想上必然会适度地抑制知识分子而迁就大众,宣传战线尤其如此。无论就革命队伍的数量构成,还是对敌作战的勇猛刚烈,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相比都处于明显劣势。何况武装斗争是那么迫切,改变国民落后性以启蒙思想照亮他们,进程缓慢不说;在当时严峻的革命形势下,进行鲁迅式的国民性批判也是不可想象的。倒是郭沫若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的诗人式的呐喊,最容易成为时代的主调。在抗战这场你死我活的民族大搏斗中,它要求于文学和作家的不是自由、民主等启蒙宣言,而是一切服从抗战、一切服从民族救亡的集体力量。任何文学现象都是历史的产物,人物形象也不例外。新中国成立后,工农兵们的翻身豪情和投身国家建设的热情不断高涨,汇流成一部振奋人心的交响乐。通过讲述革命历史,来昭示革命的正义性和必然性;经由讴歌火热的建设生活,来强化现实的合法性和有效性。
就行进中的革命与建设进程而言,知识分子的个性解放、思想自由等启蒙诉求也与“新人”想象的整齐划一、集体服从等要求格格不入,延安整风运动中对王实味、丁玲等人的批判,解放战争时期东北地区对萧军的批判,新中国成立后对萧也牧、俞平伯、胡风、丁玲、冯雪峰、陈企霞等人的批判,对小说《我们夫妇之间》《战斗到明天》《关连长》《青春之歌》《三家巷》的批判,对电影《武训传》《早春二月》《舞台姐妹》等的批判,都是工农兵革命话语与知识分子启蒙话语相歧义的结果。每一次运动的开展都是革命话语借助文学批判的方式对知识分子进行规训和整合,从生活情调、审美趣味到思想立场、身份认同,全面为新人物、新生活、新秩序的革命话语让路。李陀在谈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生命历程时曾说:“就绝大多数知识分子而言,在整个民主革命和新中国时期,他们并不是一生受难的可怜虫,也不只是一些被动、机械的齿轮和螺丝钉”,“被种种‘受难史’掩盖起来的事实是:知识分子都有过浪漫的充满理想的‘参加革命’的经历,有过‘建设社会主义’的激情,也有过高呼‘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的豪迈和气概。这些记忆不应被抹杀。”[11]
于是,我们说让知识分子去迁就大众,实现角色转换,既是革命的功利主义需要,也是历史进程的一种无奈选择。这里既有被动的征询因素,亦有主动的自觉成分,尽管这其中有着太多的付出与沉重——思想的、审美的,甚至是生命的。
今天,回望“工农兵英雄”远去的泛黄而模糊的背影,反思那段政治性远高于审美性的一体化文学形态,对米歇尔·福柯所言的“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话语的时代’”,当有更深入的理解。在一个塑造“新人”胜于改造“旧人”的年代,决定工农兵英雄形象的因素不仅取决于作家的主体选择,更取决于时代的意识形态语境,或者说,政治的时代的要求远胜于审美的个体的选择。在这方面,时代选择了工农兵形象的文学,疏离了知识分子和纯文学,这既是政治与文学的歧路,也是英雄与凡人的吊诡。从一定的文学史语境来看,工农兵群体对来之不易生活的礼赞和祝福,体现了阶级意识的觉醒,也是一种自我想象与认同的实现。阿尔都塞说,“意识形态中,人们用一种想象的形式表述自己”,传达“他们与真实世界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才是想象之表征的重心”[12]。这种放大了的主人公感受与符号化的英雄形象互动共存,催生了工农兵文学的英雄话语和现象,也成就了此一时期文学创作的史诗诉求和宏大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