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的制题艺术研究
2019-01-03张思敏
张思敏
(北京语言大学 中华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3)
0 引 言
工为诗者无不工于制题[1]82,在诗歌艺术发展到鼎盛的唐朝,诗人更加注重诗题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如王孟元白等诗人,皆有佳题,而杜甫诗歌制题集前代之大成,又融合了自己独特的审美追求。郑板桥《在范县署中寄弟墨第五书》中说:“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2]杜诗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至高地位,其诗题亦自不凡,颇为后人所取法。前人多从风格角度对杜甫诗题进行研究,已经关注到了其诗无题、 短题与长题各自的制题特点,认识到了杜甫制题的继承与创新及其重大影响,并结合诗人生平、 生活背景、 性格特点等因素研究了杜甫诗题的深厚内涵和史学意义。已有学者指出,杜甫的很多诗看似有题实则无题[2],但对于这一创作现象发生的时期及原因却未曾探讨。笔者通过对这类诗作的主要创作时期进行具体分析,发现这是诗人一种有意识的创作行为,并继续探讨其创作状态及原因; 此外,杜诗短题与内容存在何种关系,其长题在继承传统规范外有哪些创新?两首著名的咏怀长诗——《北征》与《咏怀五百字》在制题方式上有何不同?关于这些问题,学界还缺少深入的探讨,笔者拟在文本研读中对上述问题做进一步的思考。
1 杜甫“无题”诗
乔亿《剑溪说诗》卷下曰:“唐人制题简净,老杜一字二字拈出,更古。”[2]我们注意到,在杜诗中并没有直接以“无题”为题目的诗作,但其中有一些极简的二字诗题,如《不见》 《历历》 《能画》等,只看其题目往往不能知其所指,实际上,这些诗属于“有诗而后有题”[3]461之作,诗题是诗人在诗成之后从中拈出,通常取诗的首二字或篇中几字,并不一定是诗人的吟咏对象或全诗的寓意所指,与诗歌内容并无太大关联,这一类作品可以看作是无题诗。《日知录》卷二十一“诗题”说:“杜子美诗多取篇中字名之。如‘不见李生久’,则以《不见》名篇。‘近闻犬戎远遁逃’,则以《近闻》名篇。”[3]461这种拟题方式并非杜甫首创,其实是远承《诗经》而来。正如《杜臆》在评价杜甫这类诗时所言:“每首先成诗,而撮首二字为篇名,乃三百篇遗法。”[4]1255
笔者注意到,这一类选取篇中几字以标明题目的诗在乾元二年之前,即诗人华州弃官前只有《腊日》 《独立》两篇,而在诗人后期漂泊西南时期则大量出现,显然,这是诗人有意识的创作行为。而这些无题诗的创作状态及诗人采用这种命题方式的原因,尚需我们进一步探讨。
首先,在成都时期,这类作品有《狂夫》《野老》《云山》《不见》《落日》《独酌》《可惜》《畏人》《一室》等篇,这些诗多作于上元元年、 二年,即诗人带全家到达成都的前两年。定居之初,诗人心情较为愉悦,远离了政治中心和战争,因此过了一段相对平和宁静的生活。从诗歌创作来看,这些诗也大多是将景物、 生活、 情感和议论、 感慨融合在一起的漫兴类诗歌,或伤春悲秋,或感怀往事,或吟咏自然,诗人总是能将自己的情感与生活中的事物联系起来,从精微处发兴。如《狂夫》,诗的前四句由草堂起兴,先咏草堂环境清幽,景色秀美; 后四句诗人由眼前娱人之景想到自己穷愁潦倒,生计艰难,又有友人远去,无可接济; 然虽处贫困之境,却自不改疏散狂放之态,也是诗人不得已之遣怀。仇注引卢注曰:“诗成之后,用末句‘狂夫’二字为题。”[4]618此诗是诗人客居成都时无聊漫兴之作,诗无既定主题且情兴绵延丰富,诗题几字难以尽括,不便命题,故取篇末“狂夫”二字为题。值得注意的是,诗题“狂夫”并非是诗人信手拈来而全无意义,诗末宣称以疏狂之态对待余生,虽未正赋狂夫,但“狂夫”一词却突显了疏放自如的诗人本色,正是全诗之精髓所在。又如《可惜》,全诗语言浅易但意蕴丰盈。首二句言日月易逝,因春花衰谢叹年华老去而欲春光迟归; 三、 四句作转语,言处欢娱之地,即使留得住春光却不复少壮之时,此为可惜叹息之语; 后四句诗人不得已以诗、 酒来宽心遣兴,而遥想千古,唯有陶渊明解此意,恨生不同时。通篇语意流转,旨意深、 层次多,不易命题,故取诗中“可惜”二字为题,同时,“可惜”一词也恰体现了诗人的怅惘之情。此类诗题虽不是全诗主旨所在,但也隐晦地表达了诗人的某种特定情感,诗题与内容之间存在一种含蓄的内在联系,极具无言之妙。此外,在无题诗作中,诗人还好以触发诗兴之事物为题,如《云山》是诗人遥忆京洛而作,首句“京洛云山外”由云山起兴,便取“云山”二字为题; 《落日》写诗人独酌解忧,忽见“落日”遂以起兴,咏春日暮景以遣心怀。
其次,在夔州时期,“无题”诗有《往在》《中夜》《垂白》《中宵》《草阁》《孟氏》《吾宗》等,还有一组组诗——《洞房》《宿昔》《能画》《斗鸡》《历历》《洛阳》《骊山》《提封》。移居夔州后,诗人进入到自己人生的总结阶段,此时诗人贫病交困,再加上战乱不止,生活较为寂寞沉闷,此时的作品多以追忆历史、 讽喻世事、 评论咏怀为主。如《洞房》及以下诸篇皆是回忆长安往事,或感慨时事盛衰之变迁,或讽刺当时君臣,一字一句无不关乎国家兴亡和民生社稷,且此八首诗皆摘取诗的首二字为题,不过诗题二字实无意义。以《历历》一诗为例,前四句由追忆开元盛世到天宝失政乱起,下四句由国事转及自身,叹年老体衰仍流离夔州。浦起龙曰:“自治及乱,由国及身,该括十余年事,使凑理一总。”[5]4981诗的内容丰富,涵盖了自开元、 天宝年间以来的盛衰变化及自身之愤慨,情感托寓不一,故取首二字“历历”为题,而此诗题没有实义,与诗的内容和主旨没有关联,与前之所举《狂夫》 《可惜》不同。
综之,诗与题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与生俱来的矛盾,一首感情饱满、 情兴无端的诗很难用一个题目来概括,诗中不尽之意难以用诗题来尽括之。而杜甫这些“无题”诗作多是率意成章,正如老杜自述“老去诗篇浑漫与”[4]673,“漫与”是一种随意挥洒、 漫不经心的写作方式,我们认为这是一种超越了“诗律细”和“苦用心”而进入到老成纯熟的境界。这类诗多写于感情饱满、 自由无端的状态下,日常生活中的任意景物都可以成为诗人诗兴之触发点,诗歌内容丰富,旨趣深远,层次宛转,感情余韵深长,不能以题尽之,故诗成之后,再选诗中二字作为诗题。这些诗题有的无完整意义,有的是引起诗兴之事物,有的则与诗歌内容有着若即若离的含蓄关系,因此这题目与内容之间的空白也让诗歌文本有着无限阔大的空间,让诗题具有无言之妙和古拙之趣。同时,杜甫对“无题”诗创作传统的回归启发了后世诗人的创作,如李商隐直接以“无题”为诗题,这些“无题”诗的文本没有明确所指,使每首诗具有多重解读的空间和角度,成为一种更加自觉的创作行为。
2 杜诗长题
诗题有长短之分,关于长、 短诗题的字数划分,本文以不超过10字的题目为短题,超过10字的为长题。
长题最早兴盛于六朝,在此之前,诗歌多为短题,如《诗经》 《楚辞》、 文人五言诗、 汉乐府等。最早的长题有晋代程咸的《平吴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诗》,还有陆云的《大安二年夏四月,大将军出祖,王、 羊二公于城南堂皇被命作此诗》,从此二诗题可见诗人开始有意识地在诗题中标明创作时间、 地点及创作缘起。到六朝,陶谢二家的制题具有典型性[2],不仅详细交代创作时间、 地点和发生的事件,而且还很重视诗题语言的艺术性,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从厅竹涧越岭溪行》等。
杜诗长题承六朝而来,在继承传统制题规范的同时又有变格,开创了一种新风气。首先,杜诗长题继承了六朝而来的传统规范,舒徐翔实。[2]如《暇日小园散病,将种秋菜,督勒耕牛,兼书触目》 《七月三日亭午已后,校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等,均详细交代诗兴之缘由及事情之经过,让读者从诗题中便可知作诗之背景及缘由。
其次,诗人还将自己浓郁的情感融入到诗题创作中,使诗题呈现出与诗歌内容相同的感情基调。如《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诗题反映了创作背景:至德二载,诗人自金光门逃出长安,奔赴凤翔后拜左拾遗。次年因疏救宰相房琯触怒肃宗,六月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此诗即为诗人再次离开金光门而伤怀往事之作。从政时间不过一年多,诗人虽遭贬黜,却终不忘君。从诗题来看,惓惓忠爱之心、 惜别亲故之意,溢于言表。我们知道,杜甫在唐朝由盛到衰的历史转型期中经历了政治斗争以及颠沛流离的生活,这促使他对社会现实有了更深入地关怀和思考,并将自己悲天悯人、 关怀现世的精神融入到诗歌及诗题创作中去。这样的作品还有《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领所忧,因寄此诗,用宽其意》,《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等,诗题成为诗人展示自我内心的另一种途径,风格忧郁悲凉,情事互映。
在杜诗中有一些长题颇同小序,如《天宝初,南曹小司寇舅于我大夫人堂下垒土为山,一匮盈尺,以代彼朽木,承诸焚香瓷瓯,瓯甚安矣。旁植慈竹,盖兹数峰,嵚岑婵娟,宛有尘外致,乃不知兴之所至,而作是诗》便是一例。诗题全长67字,因题目字数较多,故后人对此著录问题尚无定论。以黄鹤、 仇兆鳌为代表的注家认为此诗题乃诗之序,便据诗之主旨为其另拟题目为《假山》[4]24。施鸿保《读杜诗说》认为:“公诗如《种莴苣》、 《园官送菜》……皆有题有序,如改题做序,别为制题,则与他题元有序者无别矣。”[6]5此观点认为杜诗中的题与序是有分别的,不认同将原题改作序。从施氏之说来看,杜诗题序确自有体例。杜甫的诗序创作并不多,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行》 《同元使君舂陵行》等篇,这些诗都是有题有序,并且诗人在序中对作诗的背景、 缘由做了详细地说明,可见诗人有意识地将题与序加以区分。故诗人创作的这类长题同时兼有小序的功能,直接在题目中阐明作诗背景等内容。又如《送大理封主簿五郎亲事不合,却赴通州。主簿前阆州贤子,余与主簿平章郑氏女子,垂欲纳采。郑氏伯父京书至,女子已许他族,亲事遂停》,这首诗同样没有序,题目全长55个字,详细阐明了亲事不合之故。杜甫以序为题,扩大了内容含量,发展了长题的形式与功能,这一尝试深深影响着同时代以及后世的诗人,如苏轼、 黄庭坚的长题占很大比例,其甚至在诗题中完整介绍事情的经过。
3 杜诗短题
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说:“有一题须认清一题安身立命处,然后布置周旋,皆望此立命归宿,措注而用之。”[7]421题乃诗家之主,是全诗的关键,诗人作诗讲究相题行事[1]78,即诗文要根据题目来立意,诗题是构思与创作过程中的核心。杜诗的很多短题准确精到,从诗题与内容的关系来看,句之所到,题必尽之,组织语辞以阐明立意,务求内容准确鲜明。且看《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4]664
题曰“春夜”,曰“喜”,曰“雨”,就不仅要体现出“春夜”的具体时间,所咏之“雨”的特点和品格,还要体现出作者在春雨降临时的喜悦心情。首联,在人们期盼中春雨如约而至,诗人自然满心欢喜地叫“好雨”; 第二联最妙,雨在万物酣睡的春夜里悄无声息地下,细而不骤,不似狂风暴雨使万物凋零,这是典型的春雨形象,无意讨好谁,只来润物,落实了此雨确为好雨; 如果说“随风潜入夜”的“夜”还仅停留在概念性的描述上,那么第三联就把眼前所见之夜景落到了实处。一片混沌的黑色从野径漫延至江上,而江船独火则给这无限广阔的空间注入了春的气息。第四联是诗人想象之景,“红”下用“湿”字,借“花”衬“雨”,同时又结“春”字,“重”字写出雨后的锦官城花枝簇拥、 春色满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全诗不仅切夜、 切春,还写出了“好雨”润物细无声的高尚品格,虽然诗中没有“喜”字,但起结多不脱“喜”意,这首诗紧紧扣住诗题展开,展示了诗人相题行事的艺术把握能力。
再如《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4]45
这首怀念李白的五律,以坦率真诚的赞语,表达了诗人对李白的敬仰,深情款款,情韵绵绵。从古文的角度,“也”本是文章中的虚字,杜甫将其创造性地用在诗里,加重语气,起到感叹的作用,使行文有气势。开头四句一气贯通,以清新和俊逸并举,不仅精确地提炼了李白诗作的风格特点,更活画出一个飘然不群的诗仙形象; 颈联和尾联由论诗转向怀人,看似写景,但把渭北和江东这两个地方的典型景象——“春天树”与“日暮云”并列,背后体现出此时诗人与李白一个在渭北一个在江东的现实情境,同时也以飘然不群的“云”比李白,以扎根土地的“树”自比,看似毫不费力,细细品来,却是千锤百炼、 力透纸背; 尾联的疑问再次表达了诗人想与李白把酒临风、 细论诗文的热切希望。在这首诗中,诗题中的关键词在诗文内容中有很充分的体现,通篇始终贯穿着一个“忆”字,点明全篇之旨,题文对照。
此类诗尚有《画鹰》 《天末怀李白》 《陪李北海宴历下亭》 《游乐游原歌》 《旅夜书怀》 《月夜忆舍弟》等,读者从诗题即可知其为何事而作,此处不赘述。
还有一些“短题”诗,诗题用字不出现在诗句中,诗句不点明题面却也句句切题,含蓄而不露声色。比如《望岳》,全诗没有一字与诗题重复,但通篇却是紧紧围绕“望”字描写了泰山雄伟磅礴的气象。如金圣叹评曰:“一字未落,却已使读者胸中、 眼中隐隐隆隆具有‘岳’字、 ‘望’字。”[8]1382又如《初月》,为诗人在秦州咏月之作:
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4]505
首联描写了初月将升未升之状,月光细微,月影初斜,给人以月轮未稳之感; 颔联“微升”、 “已隐”连贯地写出初月乍升旋隐的过程,新月本来光芒微弱,此时更见其朦胧,所以“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银河的明亮程度没有什么改变,关山还是有一股寒意。尾联由远及近,庭前露水布满菊花,都笼罩在一片黯淡的月色之中。整首诗皆围绕“初月”来写,暗写题意却不露题字。仇注引张远注曰:“此诗句句有一初字意,细玩自见。”[4]505汪瑗则评曰:“虽无题,读之即可知为初月也。”[5]1535这样的作品还有《天河》 《蒹葭》 《苦竹》等,多为咏物诗,全篇围绕诗题演绎而不现题字。
综上可知,从诗题与内容的关系上来看,杜甫“短题”诗体现出“点明题意”和“含而不露”的特点。诗人精心布局,以凝练的语言准确地概括诗歌内容,体现了唐代诗题艺术的规范化。
4 两首咏怀诗的不同制题模式
《北征》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杜甫五古巨篇,这种一气呵成的五言长诗是杜甫时代出现的新气象。这两首诗在写作背景和艺术特色上有较大的相似性,首先,它们都创作于唐朝由盛转衰的转型时期,都写了诗人由南至北归家的过程。其次,两首诗兼有叙事与议论,记录了诗人的心路历程,表现了重大题材和丰富内容。
这两首相似的咏怀长诗在诗题上却呈现了明显不同的风格特征:《北征》简短明了,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则以长题来表现,具体交代起止地点及行程路线,这可谓是杜甫向前贤学制题的两种规范。
首先看诗题《北征》。“征”本义为有目标地远行,如李白《送友人》有:“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9]2132仇注曰:“公遭禄山之乱,自行在往鄜州,鄜州在凤翔东北,故以《北征》命篇。”[4]332往北走就是北征,因此,这里的“征”是指向着目标方向远行。这种诗题结构其实出自赋中,班彪有《北征赋》,其中有“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游”[10]426,说自己遭逢乱世,不得已而北征,即向北方出走; 班昭有《东征赋》,讲的是自己随儿子去陈留赴任而离京东行。一个方位词加一个“征”字,这是赋的一种传统构题方式,而杜甫的《北征》效法汉赋,把诗题赋化。胡小石先生就指出,《北征》是“变赋入诗者也”[11]150,不仅其题名源自汉赋,而且其诗的写法也借鉴了赋的写作方式。莫砺锋先生认为,“变赋入诗”是“以文为诗”的一种表现方法,这首诗的标题以及其写法有以文为诗的倾向。[12]250
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同样是向北走,而此诗题交代了一个简单的行程路线:从京城到奉先县,体现了随时间和空间更迭而移步换形的行程。六朝时形成的长题规范和以陶、 谢为代表的山水诗的题是此诗题构造的本源。
陶渊明的长题注重动词的使用和搭配,从而呈现出清晰的游览路线。如《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中“从都还”交代了从都城返还的行程。又有《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塗口》,“赴假还江陵”就是返还江陵销假赴官,“夜行塗口”说明了创作的时间和地点。谢灵运借鉴了陶渊明对动词的运用,进一步将诗题视角转为对行程顺序的表现。谢灵运的山水诗题或直接以游览地名作为题名,如《富春渚》 《七里濑》,或用动词、 时间状语接游览地名,如《过始宁墅》 《夜发石关亭》等。其中,一些诗题像是包含游览顺序的行程记录,如《初往新安至桐庐口》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等,游览动词体现了游览角度与行程方向,同时注重对景物、 诗境的营造与修饰。由此可见,这种制题方式正是构建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行程路线的关键。此外,杜诗题中能够体现游览顺序的还有《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所在》 《送鲜于万州迁巴州》 《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 《过南岳入洞庭湖》等,与大谢山水诗诗题一脉相承。
5 结 语
综上所述,诗歌题目作为中国古代诗歌重要的艺术形式,经历了千年以来不同时代的打磨和熏陶,到唐朝已成为规范化的艺术形式。杜甫作为唐代诗歌发展高峰期的代表诗人,他融会前贤文学遗产,经过咀嚼、 消化、 吸收与成长而自有创新和变格,呈现出一个崭新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