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沙俄“占领军”
2018-12-19卜键
卜键
1805年8月间,与克鲁逊什特恩率“希望号”探测黑龙江口几乎同时,另一艘俄国军舰出现在库页岛最南端的阿瓦尼湾,登陆后大打出手,还留下一支小小的占领军。如果说克氏那次半途而废的探险是沙俄全球殖民战略的一部分,映衬出勃勃野心,则这个海军武装小组,却是一次货真价实的侵占。阿瓦尼是一个巨大的海湾,临近北海道,俄军的登陆行为主要就是针对日本的。那时日本开始强化对北海道的管辖,也对库页岛产生觊觎之心,在该岛南部私自设置渔业和其他机构。俄海军中尉赫沃斯托夫奉命率舰前来,一通打砸抢,离去时留下5名士兵,也催生了一部俄版的“鲁滨孙漂流记”。
契诃夫在《萨哈林旅行记》中记录下这件往事,对这几名士兵的悲剧命运发表感慨,却没有什么正面评价。大作家并不回避沙俄对库页岛的入侵,又有着独特的文学视角:作为欧洲人对东北亚的占领,光是行路就历尽艰辛,要骑马或步行穿过冰原与密林,登岛时还要与浅滩暗礁、狂风激流搏命;而作为对一个相邻大国固有国土的侵占,又堪称简单轻易。没有血腥的争战,没有两国间的交涉,没遇到任何抵抗,就是百把几十个士兵开着一条船来了,悍然登陆,如入无人之境。沙俄海军也堪称自信,扔下区区数人,此岛就算是俺家的了。
还记得那位绕过大半个地球赴任、受尽屈辱后仍被驱逐的驻日大使列扎诺夫吗?这位老兄可不是软弱之辈,心中窝火,便要发兵报复。赫沃斯托夫等正是奉他之命,由勘察加的海军基地南下,沿南千岛群岛一路攻击抢掠,最后抵达库页岛的。当时日本人已设立了一些仓库、税务所和哨所。赫沃斯托夫率队登岸后,即命士兵展开攻击,杀人放火,抢夺物资。日人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在一个叫托马拉的屯落,他留下伊凡等5名士兵,作为驻岛占领军。次年和第三年,赫沃斯托夫都曾驱舰袭扰日本,也都抵达库页岛,推测应会给在岛士兵带来补给,但未见记载。仅知因1807年的军事行动未获批准,赫沃斯托夫中尉与助手返回后被逮捕,接着调回欧洲。留岛的几个部下,就这样成了断了线的风筝。日本人在南库页卷土重来,5名俄国士兵难以抵挡,不得不向北逃命,慢慢也就由沙俄军人,变身为真正的流浪汉。
岛上日月长。
近半个世纪忽忽逝去,俄国人鞭长莫及,却也没有完全遗忘这支小小的先遣队。1852年春,海军中尉鲍什尼亚克奉涅维尔斯科伊之命,带领几个人和两辆狗爬犁,从西岸登上库页岛,一路南行踏勘,主要任务是“查明煤矿的位置”,“收集关于该地区状况和当地居民对中国和日本的态度的情报”,顺便也打探5名俄国军人的下落。根据他返回后的报告,涅维尔斯科伊作了记述:在日本人的攻击下,帝俄军人难以支撑,只好逃窜进山林中,一路辗转向北,最后在特姆河流域定居下来。命运弄人,第一批俄国占领军变成了在岛流亡者。原住民友好接纳了这几个亡命之虏,容许他们在屯子里住下来,娶妻生子,直至去世。
作为割占黑龙江左岸和滨海地域的沙俄头号功臣,涅氏在所作《俄国海军军官在俄国远东的功勋》一书中,很注意遮掩抹殺原有的中国痕迹,可还是写道,收留5名俄国逃难军人的屯子很大,名叫契哈尔卫屯(岛上有几个称为“卫”的村屯,当与明代在岛的卫所设置相关)。而当地百姓,主要是从大陆迁徙来的鄂伦春人。“很早以前,通古斯人从乌第河来到岛上安家落户,这里称他们为鄂伦春人。然后,他们指给鲍什尼亚克看俄国人曾经住过的地方。看来,这几个俄国人是住在三个茅屋里,还有过菜园。这时,居民说,最后一个俄国人瓦西里是不久前去世的,俄国人是好人,曾同他们一起去打鱼行猎;穿着也同克加里人一样。”(第178页)。涅氏总希望寻觅到库页岛与俄国的牵连,力图证明岛上鄂伦春的祖先生活在外兴安岭的乌第河一带,因该地区后来为俄人占据,于是他们也就成了沙俄的臣民。什么叫强盗逻辑?这里就是一个例子。
瓦西里是在1847年去世的。据介绍,逃亡的伊凡等人始终保存着一部东正教的《日课经》,但到了鲍什尼亚克抵达之际,似乎只剩下些许残片。他用几尺粗布,向当地人换了仅剩的4页纸,“有一页是卷头页”,写着5人所留的一段文字:
我们,伊凡、达尼拉、彼得、谢尔盖和瓦西里5人,是在1805年8月17日,被赫沃斯托夫带到阿扬的托马拉-阿尼瓦屯的;1810年转到了特姆河,其时日本人已经来到托马拉。
纸片已经残缺,文字仅为片断,不知道何时所写,也不知他们的遭遇和当时境况,却足以反映书写者的悲苦无助。岁月无情,库页人则显得有情有义,伊凡等渐渐融入原住民之中,也消失在鄂伦春族群之中。至于他们数十年的异域经历,谁与当地人结了婚,婚后有怎样的生活,有几个孩子,已经无从得知。契诃夫曾写道:“如今,赫沃斯托夫当年在北萨哈林留下来的俄国人,已被人遗忘,关于他们的后代则一无所知。”(《萨哈林旅行记》第127页)推测鲍什尼亚克会去寻找他们的遗孀与后代,应是没有找到吧。
涅维尔斯科伊
对于登岛俄国人的命运际遇,日本人间宫林藏有另一种记载:“从鹈城至诺垤道之间,从前(年代不详)有俄罗斯所属之阿木奇、西眉那、茂木、瓦西里等六人住过。此等夷人为奇楞族人,非常狡猾,欺负本地夷人,奸污妇女,或斗殴杀害庶夷,亦与山丹夷人相争,迫害此岛夷人达三四年之久。后来,此岛夷人与山丹人共谋,进行讨伐,终将此夷人杀尽。”(《东鞑纪行》附录,第30页)所记应是他居留拉喀时,得自费雅喀人的传闻,几十年过去,线索颇为含混交缠。这是一些来历不同的俄人,有从大陆乘小船过来的逃犯,有失事幸存的船员,瓦西里好像也不是5名俄国海军士兵中的那位。这些人“汇合在一起,在姆格奇屯建造了住屋”,“以射猎毛皮兽为生,常去同满洲人和日本人作交易”,最后也是“都死在萨哈林”。写到库页岛的“发现史”时,俄日学者似乎彼此存在一种很深的敌意。但不管怎么说,不论是被消灭还是老死,不管是俄国逃犯还是海军士兵,一样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岛上。
这能算是占领吗?
涅氏将这几个海军士兵指为俄国占领库页岛的早期依据,契诃夫则大不以为然,写道:“如果硬要把赫沃斯托夫的5名水手和凯姆茨以及两名逃犯的奇遇说成是自由殖民的尝试,那么也应该承认这种尝试是微不足道的,起码是不成功的。它对我们有意义的无非是说有8个人在萨哈林住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死,没有种过地,而是靠渔猎为生。”
一个伟大作家的良知,于此清晰可见。(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