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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宝山而攀古—潘氏五世的收藏

2018-12-19李军

收藏家 2018年12期
关键词:潘氏上海博物馆博山

□ 李军

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三朝元老潘世恩(1769~1854年)八十寿辰,子孙辈在京邸张灯结彩,为之称觞。道光皇帝顾念老臣,特意赐寿,内廷所制灯彩为暮色中的潘府平添喜气与荣光。潘世恩(图1)之子潘曾沂、潘曾莹等专门命人雕刻“八十寿辰赐灯簃祝寿图诗笺”版,赶印若干页,分赠亲友,以为荣宠。潘氏孙辈中,潘祖荫独受祖父宠爱,因此被加恩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时隔四年之后,潘祖荫不负祖父期望,以一甲三名中式咸丰二年(1852年)壬子科进士,继叔祖潘世璜(1764~1829年)之后成为潘氏家族中第二位探花,由此步入仕途,之后历官五部尚书,位极人臣,烜赫一时,而其收藏之富,更名震海内外。时踰百年,苏州潘氏的收藏,至今仍为大家所津津乐道。

“清代苏州藏家”系列展本拟展出苏州顾氏、吴氏、潘氏三家的收藏,因“贵潘”一姓藏家众多,收藏门类广泛、数量庞大,故不得不分为两期—“攀古奕世”与“须静观止”,其主要对象集中在贡湖公(潘冕)这一支。今年12月14日开展的“攀古奕世”展,先以潘奕基、潘世恩这一支为主,选取潘世恩、潘曾沂、潘曾莹、潘曾绶、潘曾玮、潘祖同、潘祖荫、潘祖年、潘祖谦,以至潘博山(娶丁燮柔)、潘景郑、潘承镜(娶丁达于)等凡五代人的收藏,而以潘祖荫、潘博山为主。明年12月将举办“须静观止”展,展示潘奕隽(三松堂)、潘世璜(须静斋)、潘遵祁(西圃)及其子孙数代所藏书画、碑帖等。

一、潘氏五世

潘氏一族源出福建,唐僖宗广明、光启年间,闽人潘名(逢时)两次担任歙州刺史,任满后流寓歙之西篁墩,为迁歙始祖。22传后,至明末潘仲兰(筠友,1609~1677年)于江淮间经营盐业,一度侨居苏州南濠。至清初,仲兰次子潘景文(其蔚,1635~1706年)正式定居苏城,是为迁吴始祖,而他去世后仍归葬歙县飞布山。景文生有九子,长子潘兆鼎(敷九,1658~1724年)卒后,葬于苏州光福之河亭桥,是为葬吴始祖。兆鼎第四子潘暄(闲斋,1690~1773年)开始致力于科考,然13次应试皆不售,不免令人郁郁。彼时家境不甚丰裕,于是潘暄命次子潘冕(贡湖,1718~1780年)弃儒从商,专督家政,“仰事俯育”,为其父、诸子专心读书、应试,免除后顾之忧。或许正是潘冕自我牺牲放弃科举,使得其子孙在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清乾隆以后,贡湖公这一支科甲蝉联,门庭鼎盛。潘冕的三个儿子—“奕”字辈的潘奕隽、潘奕藻、潘奕基三兄弟中,潘奕隽、奕藻先后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四十九年(1783年)中进士,这让久不得志的潘暄深感欣慰。潘奕基虽未成进士,但其子潘世恩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一举夺魁,成为贡湖公一支诞生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状元。紧接着乾隆六十年(1795年),潘奕隽之子、潘世恩堂兄潘世璜以探花及第,在短短20余年间,潘氏“奕”“世”两代人在科考的成功,使得整个家族从经商向业儒顺利过渡,同时为这一支潘氏日后成为苏城百姓口耳相传的“贵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图1 张淇 芝轩小像卷(局部) 苏州博物馆藏

图2 金石录 宋刻本 上海图书馆藏

图3 大克鼎 上海博物馆藏

图4 潘博山

图5.1 明清藏书家尺牍

图5.2 明清两朝画苑尺牍

潘氏祖孙五代、近百人中,以收藏著称于世颇不少,声名最隆者无疑当推潘祖荫。潘祖荫(1830~1890年),字东镛,号伯寅,小字凤笙。清道光十年(1830年)十月初六日,生于京师米市胡同,时祖父潘世恩以工部尚书,兼署左都御史。父亲潘曾绶(1810~1883年),字若甫,号紱庭。道光二十年(1840年)举人,官至内阁侍读。母亲汪氏。四岁时,潘祖荫第一次随父母南下,回到故乡苏州。次年,潘曾绶为之定婚于平望汪氏,乃姑丈汪楏(铁芸)之女,同年回京,开蒙读书。道光十七年(1837年),父母侍祖母南归,潘祖荫随行,这是他第二次回苏州。两年后,母汪氏去世。15岁那年,母汪氏、继母陆氏灵柩南归,潘祖荫侍父同行,第三次回苏州。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以祖父八十生辰,蒙恩赏给举人。20岁,随叔母汪氏第四次回苏州,葬母。旋与汪氏表姊完婚,十月挈眷北上。次年(1850年),受业于吴增儒、陈庆镛,始治许氏之学。咸丰二年(1852年),潘祖荫以一甲三名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四年(1854年)四月二十日,祖父潘世恩去世,八月随祖母、父亲、叔伯等护送祖父灵柩回南,第五次回苏州。八年(1858年)六月,充任陕甘乡试正考官。同治元年(1862年)七月,充山东乡试正考官。九年(1870年)十月,弟潘祖年生;十二月,得宋版《金石录》十卷(图2)。十一年(1872年),编刻成《攀古楼彝器款识》二卷。十二年(1873年)十一月,大盂鼎由左宗棠派人运至京师,入藏攀古楼。光绪五年(1879年)三月,补授工部尚书;四月,调补刑部尚书。六年(1880年)六月,刻钱杜《松壶集》。八年(1882年)八月,署礼部尚书。九年(1883年)正月,父亲潘曾绶去世,丁忧回乡,病目。此为潘祖荫第六次回苏州,寓居金太史场,共两年余,刊刻书籍颇不少,大多收入《攻顺堂丛书》《滂喜斋丛书》。十一年(1885年)四月,服阕,挈眷北上,署兵部尚书;十一月,补授工部尚书。十四年(1888年)八月,兼署户部尚书。十五年(1889年),得大克鼎(图3)。十六年(1990年)十月三十日,卒于京邸,年61岁。潘祖荫去世后,京邸所存藏品,间有流散。越年,潘祖年进京,将攀古楼所藏古物悉数运回苏城。

图6 走马休盘 南京博物馆藏

图7 韶埙 上海博物馆藏

图8 克鼎铭文拓片 苏州博物馆藏

潘祖荫无子,以祖年之子树孳为后。潘树孳不幸夭折,再立嗣而再夭,最后从四房过继潘承镜为嗣孙。潘承镜虽长大成人,但与丁达于成婚后不过百日,亦猝逝。祖年子并殇逝,女儿则无恙。攀古楼藏品,自潘祖荫去世后,仅得以保守,未再有所增益。而其堂兄祖同孙辈中,有潘博山、潘景郑两兄弟,能绍家风。尤其潘博山在民国间,振兴家业,与弟景郑继承祖父竹山堂藏书,续事搜罗,于青铜器、善本书之外,别开新面,有书画、书札、古墨等专藏。潘博山(1904~1943年),名承厚,一作厚,字温甫,号蘧庐(图4)。其父为潘祖同嗣子潘亨穀(1876~1918年)。博山继承父业,经营潘万成酱园生意。民国十年(1921年),与丁春之长女丁燮柔成婚。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与吴湖帆、陈子清、叶恭绰、吴诗初等在苏州结正社,“切实研究艺术”。抗战军兴,他与弟媳潘丁达于等一同掩埋保护大盂鼎、大克鼎,并将滂喜斋藏书等转移至上海。同时,参加“文献保存同志会”工作,与郑振铎、张寿镛等抢救沦陷区的古籍善本。潘博山精于书画、古籍、碑帖的鉴赏,与胞弟景郑从江氏文学山房购得宋刻《后山居士文集》。原书纸张曾被染色,当时坊间多以此为明代翻刻本,而博山兄弟慧眼识珠,费二百金拔此书于故纸堆中,因此被前辈版本学家傅增湘所称赏。藏书处乃易祖父之“竹山堂”为“宝山楼”,意以陈后山集为宝也。博山又从冷摊购得一篮明清人手札墨迹,多为吴江沈旭庭旧藏,于此基础上多方搜罗,先后编印《明清藏书家尺牍》《明清两朝画苑尺牍》(图5)等书,一时流传颇广。可惜天不永其年,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四月初三日,潘博山因病去世,年仅40岁。张元济为撰《潘君博山墓志铭》,记其生平大略。

图9 梅花喜神谱 宋刻本 上海博物馆藏

潘博山去世后,其藏品于上世纪50年代,陆续由夫人丁燮柔捐赠北京、上海、南京等地文博机构。生前未竟之业,则由胞弟潘景郑续成之。潘景郑(1907~2003年),名承弼,字良甫。师从吴梅、章太炎诸先生,精于小学、词学、版本目录之学。在兄长潘博山去世后,为赓续印行《明季忠烈尺牍初编》《二编》《瞿宣公蜡丸书侯忠节公绝缨书合璧》《杨忠烈公左忠毅公遗札合璧》《元明诗翰》诸书,并为编印《蘧庵遗墨》一书。抗战后,移居上海,就职私立上海合众图书馆。于“孤岛”时期,仍筹资石印潘氏祖先遗稿,汇为《陟冈楼丛刊》,其中就有潘祖荫的《郑庵诗文存》。20世纪50年代,随着机构调整,潘景郑转入上海图书馆工作,直至退休。在此期间,他曾向苏州文管会捐赠家藏书画、扇面以及手稿等。约在同一时期,因苏州南石子街潘氏旧宅年久失修,滋生白蚁,未运沪的部分藏书霉烂蛀蚀严重,苏州文管会从潘博山之子家嵘处购取此宗藏书,经过拣选,发现潘氏先人如潘世恩日记、潘曾绶日记、潘祖同日记、潘祖荫日记、潘亨穀日记以及诗文集、笔记等手稿,不少可与潘景郑携沪之书(后多捐赠上海图书馆)相配合。

二、攀古遗珍

图10 古埃石刻 清末翻拓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潘祖荫的收藏,是“攀古奕世”展的重点之一。自上世纪50年代初,大盂鼎、大克鼎捐归国家以来,大鼎似乎成为潘氏收藏的代表。一旦说起苏州“贵潘”的收藏,首先让人想到的就是这两只大鼎。其实,早在清末民国,二鼎似已成为潘氏收藏的代名词,抗战中,日军曾数次搜索潘宅,目的就是为了得到二鼎。不可否认,大盂鼎、大克鼎确是国之至宝,但其余诸器亦多珍品。攀古楼藏青铜器,在潘祖荫生前并未编成总目。同治十一年(1872年)编刻问世的《攀古楼彝器款识》二卷,仅反映出潘氏此前收藏的部分精品。此书印成的第二年,大盂鼎才归攀古楼,大克鼎直至16年后、潘祖荫去世前一年方归潘氏,所以都未能纳入《款识》一书。幸而潘氏后人在捐献青铜器之前,曾将家藏诸器拍摄照片,制成玻璃底片380块,拟付珂罗版印行而未果。这一批玻璃底片作为研究资料,于1963年3月一并捐赠上海博物馆。50余年后,这批潘氏藏器的重要照片资料,重新被发现整理,相信对于我们了解攀古楼所藏青铜器的概貌,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期待相关成果能够早日公布于世。

图11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十三 唐写本 贵州省博物馆藏

图12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十三 吴大澂题签贵州省博物馆藏

图13 赵之谦刻“吴县潘伯寅平生真赏”印 上海博物馆藏

图14 后山居士文集 宋刻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此次展览,有幸从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借展青铜器八件,器型包括鼎、簋、簠、爵、盘、钟等六类。潘氏藏青铜器,在器型之外,尤重视款识,故尽管攀古楼所藏器物大小悬殊,却多有铭文。如南京博物院藏走马休盘(图6),系潘丁达于捐赠,盘上有铭文8行89字。柯昌济与郭沫若皆认为,“走马休”是《诗经》里的陈伯休父,此器之文献价值,不言而喻。又如上海博物馆藏师遽簋,现存一盖,内铸铭文就有7行57字。潘祖荫搜集青铜器的目的,与吴大澂无异,皆为古文字学、古代历史研究搜集地下新材料。于青铜器之外,他也留心其它材质古器物的搜求,目前所知,攀古楼所藏古陶埙这一专题,为别家所罕见。潘祖荫生前曾将历年所得12件古埙之铭文汇拓于一册,遍请友生考释、题跋,今原册不知流落何所,幸有潘景郑《陟冈楼丛刊》石印本流传,尚可窥其概貌。检阅《古埙考释》册,可见吴大澂、王懿荣、张之洞、李文田、李鸿裔、吴昌硕等十数家题记,皆以为古埙铭文虽长短不一,然往往有“韶”字,故可以韶埙名之。兹从上海博物馆借得潘丁达于捐赠韶埙一件,品相完好,据云尚可吹奏,更属难得,其下腹部压印铭文四字“令作韶埙”(图7),岂即《论语》中演奏韶乐之器乎?

自1951年,潘丁达于将大盂鼎、大克鼎捐赠上海博物馆。1959年,大盂鼎调拨进京,入藏中国历史博物馆,二鼎从此南北暌隔数十年。仅在潘丁达于百岁生辰之际,于上海短暂重聚,此后再未相逢。此次展览,二鼎无法回乡,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不过,关于二鼎的现世与流传,仍有不少疑团,有待进一步考察。对二鼎的研究,清末学者主要以墨拓为据,此次特意从上海博物馆借展吴大澂、顾肇熙等考释之盂鼎铭文拓本,它既是潘祖荫与吴大澂师生二人同为金石学家交往的见证,也是与去年“梅景传家—清代苏州吴氏的收藏”特展的呼应之一。同样,苏州博物馆所藏大克鼎铭文拓片,系光绪十五年(1889年)潘祖荫得鼎后初拓未剔本(图8),亦有吴大澂考释与题跋,知此为潘志万旧物,则可视为明年“须静观止”展之先导。此外,本馆所藏吴昌硕题青铜器铭文拓片四条屏中,亦有盂、克二大鼎铭,其于大盂鼎之入攀古楼,别有新说,可聊备一格。

攀古楼藏器之外,潘祖荫另一重要收藏主题为古籍善本,其滂喜斋中宋元古刻、顾校黄跋,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潘氏藏书菁华,大部分已收入叶昌炽代编之《滂喜斋藏书记》,光绪末年刻印成书,潘祖年甫将红印样本赠人,即有按图索骥者,因恐索借者接踵而来,遂将书版封存,未再印行。民国间,陈乃乾得样书一部,并附录宋元本书目一单,以铅字排印问世,始流传人间。1928年,潘博山主持修版再印,时距潘祖年离世已三载。抗战前,潘博山、潘景郑兄弟曾于曝晒滂喜斋藏书之际,核对《读书记》《宋元本书目》,发现有书已归他姓者,如南宋刻《梅花喜神谱》(图9),作为潘静淑生日礼物,入吴氏梅景书屋,后经吴湖帆改装,今日所见已非潘氏旧貌。《梅花喜神谱》自吴湖帆夫妇携沪,后转归上海博物馆,去乡数十年,此次回吴,实属难得。此书于清嘉庆间由黄丕烈从京师购还苏州,经吴趋汪氏、文登于氏递藏,复入都门,潘祖荫以重金得之,宝爱逾恒。又发愿蒐集黄丕烈题跋,吴大澂、汪鸣銮、顾肇熙等均参与其事,后编刻成《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六卷,为近代辑录黄跋之滥觞。本馆所藏滂喜斋旧物有元刻《乐府诗集》一种,南京博物院藏潘丁达于捐赠明刻《顾氏画谱》、清抄本《鸣野山房书画记》,为《藏书记》失载之物,而皆足珍贵,故并付陈列。

滂喜斋中所蓄复有善本碑帖,尽管未见细目流传,然人皆知其多有名品,如侄婿吴湖帆所集《四欧宝笈》中,四分之三为潘氏旧物。余如海内孤本《萧敷敬妃墓志》合册、海内第一之《沙南侯获碑》,亦为潘祖荫旧藏。潘祖荫对于金石拓本之蒐集,不以海内范围自限,而能放眼海外,曾专门编辑《海东金石录》,著录朝鲜半岛石刻文献,更甚而远至埃及,此次从中国国家图书馆借展清末拓本三纸,系据潘祖荫藏古埃及文、希腊文拓本,用水泥翻制碑文后重拓本。其中,较大一张为圣书体象形文字,左侧刻款“埃及石碑同治五年出土,光绪十五年二月南海张太仆得之美利加华盛顿城博物院,寄赠吴郡潘大司空鉴藏。刑部郎中崇安彭光誉记。”(图10)可见此原本是张荫桓从美国得原拓,寄赠潘祖荫者,惜仅存翻拓本,然已实属难得。

潘祖荫之收藏,青铜器、古籍、碑帖各类,早为人所熟知。至于他对书画之鉴藏,潘祖年在《潘文勤公年谱》中称“兄不甚藏书画而独嗜松壶画”,故刻钱杜《松壶集》。此次特从上海博物馆借得潘氏旧藏钱杜《辋川图》,吴湖帆评曰:“余所见先生画数十事,当以此《辋川图卷》为最。”其实,潘祖荫对于书画之品鉴与收藏,颇有家学渊源。潘氏之好藏书画,自潘祖荫祖、父辈即已开始,其大伯父潘曾沂善丹青,曾在吴大澂童年时指点其作画;二伯父潘曾莹精于鉴赏,与当世画人交往频繁,著有《墨缘小录》,光绪间潘祖荫曾为之重新刊刻新版,书中所录当世画人,无不与之相熟稔;父亲潘曾绶与画家戴熙交好,南京博物院藏《溪山雨过图》即戴氏画赠潘曾绶者。潘祖荫自藏书画,如南宋葛长庚《草书足轩铭》卷,后归梅景书屋,今藏故宫博物院,去年“梅景传家”展已回吴门。内廷钦赐之宋人汤叔雅《梅花双雀图》,为潘静淑陪嫁,近年已从吴氏流出,不知归于何处。贵州省博物馆藏唐人写经《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第十三》(图11)为传世之品,清初归曾氏,刊入《滋蕙堂法帖》。入藏滂喜斋后,潘祖荫专函吴大澂,嘱其为此经册题签(图12),原札尚存,赵之谦复为之跋尾,具见其郑重其事。此外,如1956年,潘丁达于捐赠上海博物馆家藏书画99件;1959年6月,丁燮柔、潘丁达于姊妹又向南京博物院捐赠书画、碑拓、信札等161件。此次分别从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借展沈周《两江名胜图》册、倪元璐《山水花卉》册以及慈禧所画《墨兰》四条屏等,仅就数量而言,不过潘氏所藏书画之冰山一角。

图15 邓文原行书范仲淹书伯夷颂诗页 故宫博物院藏

图16.1 三吴墨妙册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潘祖荫既精鉴藏,所用文房亦讲求雅致,日常用印多出门下赵之谦手刊,斋号巨印曾见四纽,分别为“攀古楼”“滂喜斋”“郑盦”“梅花喜神之馆”。此番从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借得二印,同治十年(1871年)起用之“吴县潘伯寅平生真赏”一印(图13)即出于赵之谦手。稍晚者如“赐兰堂”,亦赵之谦制,同时刻有赐兰笺,殆潘祖荫居官时受赐盆兰,因请人摹绘其形梓于木,用于日常通信,更新起斋名,以为荣宠。又曾获时大彬壶,壶身刻“千载一时”四字,潘祖荫又嘱吴大澂钩摹其形,刻印成笺纸。凡此种种,皆潘氏生活之小乐趣。至今之人,得其片纸只字,无不以为宝。

三、出入宝山

清末民初,攀古楼所藏古物,由潘祖年悉心保存于南石子街老宅中。民国十三年(1924年),江浙战争爆发,潘祖年避居上海,次年溘然长逝。九年之前,民国四年(1915年)遣嫁女儿潘静淑,一小部分藏品由此逐渐转入吴氏梅景书屋。然绝大部分古物,仍由潘氏后人保存,丁达于(1906~2007年)在夫君潘承镜去世后,肩此重任,族中堂兄兼姐夫潘博山从旁协助。在潘世恩五世孙中,若言收藏,潘博山本就是个中佼佼者。

图16.2 三吴墨妙册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潘博山之父潘亨穀原系四房潘曾玮之孙、潘祖畴之子,后出继二房潘祖同为嗣。潘祖同(1829~1902年),字桐生,号谱琴,晚号岁可老人,为潘祖荫伯父潘曾莹长子,年长潘祖荫一岁。咸丰六年(1856年)进士及第,两年后因受顺天科场舞弊案牵连而被褫职,流放新疆。释回故乡后,息影林下,以书画、图籍自娱。家有竹山堂、岁可堂,藏书甚富。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潘景郑曾请业师章太炎为祖父撰写墓志,述其生平甚详。潘亨穀苦心经营家中产业,不料壮年摧折,家道渐落。潘博山幼颖悟,能承家风,年未弱冠,便继兴家业,不时往来于坊肆间,搜罗古刻精椠,与弟景郑共同袭用祖父“竹山堂”之名。后以获宋刻陈师道《后山居士文集》(图14),乃易斋额为“宝山楼”。《后山居士文集》于20世纪50年代,由潘博山夫人丁燮柔捐献国家,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纵观全书,未见潘氏朱记,知其宝爱之情逾于恒常,故不加印。此次回苏,距其入京已逾一甲子,旧主早已化去,而纸墨如故,芸香依然,不免令人感叹,书比人长寿。

潘博山于收藏一道,兴趣虽不及潘祖荫广泛,但能别开生面,实非易事。其早年与胞弟潘景郑同受诗词于吴梅,书画、碑帖则多质诸姑丈吴湖帆。目前所知,于历代书画、明清书札、名人肖像等有专藏。

宝山楼所藏历代书画,名品如元人倪瓒《淡室诗》轴,为海内仅见之云林书法条幅,与赵孟頫《人马图》卷、《七绝诗》册等,同由丁燮柔捐赠国家,今藏故宫博物院。同时捐赠者,尚有《宋元诗翰》《明清藏书家尺牍》《明清两代画苑尺牍》《艺风堂友朋书札》各书所收明清名人墨迹千数百通。此次南下展出者,有元人邓文原(1258~1328年)行书《题范仲淹书韩愈伯夷颂诗》页(图15),此帧原装于范仲淹书《伯夷颂》长卷后,为苏州范氏一族旧物,流传数百年,并刊石置于范氏义庄。原本真迹历乱散去,无可踪迹,刻石经乱亦损毁,仅有墨拓流传。今取邓氏真迹与墨拓两相比照,可见正、副之别,恰如云泥,以此益知真迹之可贵。此页明代一度归大收藏家王世贞所有,十分巧合,此次展出潘博山收藏书、画中,各有一件名品与王世贞有关,即明人《三吴墨妙》册与明尤求《汉宫春晓图》卷。

图17 张宗苍 仿吴镇山水轴 上海博物馆藏

图18 都穆 致槐雨札 故宫博物院藏

图19 佚名明人肖像册之徐渭 南京博物院藏

顾名思义,《三吴墨妙》所收为明代三吴之地书家34人之墨迹,最初由王世贞集藏,装成上下两卷,每卷17人。首有顾应祥题引首,尾有王世贞题跋,开列卷中各家姓名、书写内容。两卷可能于明末清初被改装成册页,今册中有清顺康间广东人程可则藏印,之后复有流散。民国间,潘博山获其半,计有文徵明、周伦、金琮、徐祯卿、陈沂、顾瑮、王逢元、陈淳、王宠、王同祖、徐献忠、袁袠、朱曰藩、陈鎏、彭年等15家,以及王世贞跋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另一半未归潘博山者,今藏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现存徐有贞、钱溥、倪谦、陈鉴、张弼、李应祯、王鏊、桑悦、顾瑮、徐霖(图16)、陆深等11家,以及顾氏题引首。潘氏得此残册时,想曾屡屡翻看,必以不得其余19家为恨,此番特将故宫博物院、香港中文大学文物所藏聚合一处,共得26家,潘博山若有灵,见此合璧场景,是否会莞尔一笑!

潘博山藏画中,有明陆治应陆师道之命所作《元夜宴饮图》,曾为吴湖帆梅景书屋中物,后割爱让予内侄。反之,同为上海博物馆藏之清人张宗苍《仿吴镇山水图》轴(图17),最初从过云楼转归潘博山,继而经吴子深,再入梅景书屋。以上二图,可视作苏州藏家之间藏品互通之佳证。至于上文所言有王世贞所苦心经营之藏品,则是上海博物馆所藏明尤求(凤丘)的《汉宫春晓图》卷。此卷首有文彭题引首“汉宫双燕”,《张葱玉日记》1941年9月16日记:

访博山,观尤凤丘《汉宫双燕图》卷。文徵明书《飞燕外传》,后俞允文、周天球小楷。乃弇州故物,有其跋。索价万元,亦云昂矣。

按卷后王世贞跋,知其先得文徵明楷书《赵飞燕外传》真迹,遂请尤求为之绘图配入,复请周天球楷书《赵飞燕遗事》、俞允文楷书《赵飞燕合德别传》,从一纸小传,到一张首尾完整的白描画卷,全出于王世贞之筹划与安排,与前记潘博山所获《三吴墨妙》有异曲同工之妙。

较之于以上所举各种,潘博山藏品之受学界关注,更多在于《明清藏书家尺牍》《明清两代画苑尺牍》两书。书中网罗明清两代学者、艺术家手札墨迹,甚为整齐美备,然须注意,内中不单有潘氏本人藏品,也有借之别家如吴湖帆者。此番选取“吴门四家”中未展之物,如唐寅致文徵文徵明札,求衡山题研铭,寥寥数行而见其性情;张灵与唐寅个性相近,气味相投,同有狂生之目,然墨迹流传较之六如尤尠;都穆致拙政园主人王献臣札(图18),作于造园之际,援引钱氏南园故实,建议王氏名其园为“小南园”,幸未被采纳,否则五百年来吴中恐无拙政园之名;祝允明一札,向俞洪借抄《说郛》,为明代苏州藏书家之掌故,唐寅曾从俞洪之子俞弁处借勘宋本《王建诗集》,原书尚在,二氏书法并足称道,其好书之痴亦何其近似。清代藏书各家中,名重海内者,首推吴中黄丕烈,故此番选借黄氏致张燕昌一札,盖前文已道及,自潘祖荫以来即重视黄跋本,黄氏书札存世较黄跋更罕见,是论藏书史者不能不知也。

《艺风堂友朋书札》一宗,所收书札数量或过于《明清藏书家尺牍》《明清两代画苑尺牍》等六种,但皆为清末学人致江阴缪荃孙信函,主要以文献价值见长,其书法艺术则远逊于前六种所收各品。《艺风堂友朋书札》在潘博山生前并未整理出版,民国间顾廷龙曾借录全文,至上世纪80年代方据抄本出版点校本,全部墨迹入藏故宫数十年,鲜为人知,迄今未以本来面目见人。此番借展张元济、王国维二札,均与“烟云四合”展中陈列之元刻《古今杂剧三十种》有关。前者谈及岛田翰从苏州顾氏过云楼购取元刻本《古今杂剧三十种》、明刻《杂剧十段锦》等书,后者记在日本获见岛田翰携回东灜之书内有顾氏二书,草蛇灰线,互相印证,为过云楼藏书流散之重要证据,是以张元济、王国维二札虽难与唐伯虎、祝枝山相媲美,固有其可珍贵之处,不言自明。

至于潘博山之绘画收藏,另有名人肖像画专题,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春,省立苏州图书馆举办吴中文献展览会,特辟一室,专门陈列潘氏家族文献,潘博山、景郑兄弟出品甚多。据《吴中文献展览会特刊》所附出品一览表,潘博山所蓄明清名人肖像颇富,而南京博物院所藏张士保《郑司农像》、李岳云《吴门四家小像》等,皆为潘氏旧物。尤其佚名绘《明人肖像》册,汇集明代汪庆百、刘宪宠、童学颜、刘伯渊、何斌、李日华、徐惺勿、徐渭、罗应斗、王以宁、陶虎溪、葛寅亮等12人画像(图19),除徐渭为儒生装束外,其余11人均着官服,每帧画像对开均有潘博山手录像主小传,并钤“博山收藏名贤图像”印记,与其旧藏尺牍多钤“博山所藏赤牍”类似。

宝山楼中之物,大抵经丁燮柔之手捐赠国家,分藏北京、上海、南京等地。潘景郑在兄长去世后,另设著砚楼收藏古籍、碑拓。上世纪50年代,潘景郑曾向苏州文管会捐赠书画、扇面一批,以清人居多,此番选取蔡含《墨荷白鹭图》轴(图20)、华喦、许滨合作《桃柳双鸭图》轴、顾大昌《山水》轴、翁心存《祝寿诗》轴、沈桂芬八言行书联、翁同龢《行书节临颜真卿送刘太冲序》轴等,与其兄旧藏之物,团聚于宋刻《后山居士文集》四周,一入展厅,缅想潘氏兄弟旧日收藏之景况,仿佛置身宝山,不忍遽离。

从清初至今,历经三百余载,潘氏一族自徽州迁居苏城,繁衍生息,蔚成郡中巨族,由经商转而业儒,人才辈出,科甲蝉联,子孙遍布海内外,流风余韵,播之人口。苏州城内钮家巷的潘世恩故居、南石子街的潘祖荫、潘祖同故居,近年陆续修葺一新,让人有机会重新步入老宅,穿过落地长窗,回廊曲径,蜿蜒九折,花园中树石亭榭,俨然如昔,与《临顿新居图》中所绘有近似处。它们的主人早已离去,身临其境,不免让人好奇,当年收藏大鼎的屋宇、密藏善本古籍碑帖的楼阁,是否就在其中?登楼凭栏,风景已殊。不过,我们坚信“攀古奕世”特展,将是一个重新审视苏州潘氏收藏的契机。

图20 蔡含 墨荷白鹭图轴 苏州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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