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博山冠饰探析
2022-07-07罗富诚
罗富诚,谢 红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 纺织服装学院,上海 201620)
金博山是古代的精美冠饰。关于它的研究,沈从文[1]早在20世纪就已着手,他研究唐代《凌烟阁功臣图》中的大臣服饰时,认为汉、晋墓中出土的金质盾形物就是汉、晋以来《舆服志》所说的金博山。罗宗真等[2]在其著作中分析了多个墓葬出土的镂空蝉眼金饰,认为这就是《汉书》《晋书》等史书记载的金珰。贾玺增[3]提出了金博山简称为“山”“薄山”,且金珰即金博山,或称黄金珰的观点。孙机[4]在讨论“冠”时,认为部分大臣的武冠或笼冠前附蝉的金片就是金珰。张学锋[5]总结几大墓葬出土的金珰片,推断天子通天冠的“金博山颜”就是“蝉纹金珰”。韦正[6]探讨了金珰与步摇的关系,认为金珰、金博山和黄金山题等皆为同一物品,并在后续研究中提出“只有以蝉纹为主体图案的金饰才是文献中的金珰”[7]的观点。上述文章多认为出土的金饰片为金博山,或称金珰,部分也认为二者为同一物,对于二者关系的探究,是研究金博山前需要明确的问题。文章在前人的基础上,结合史书、图画和出土文物等资料,探究金博山的分界、缘起、形制工艺与内在意涵。
1 金博山与金珰关系的分界
金博山与金珰的关联是需要厘清之处,而要论金珰,需先论珰。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载:“珰,华饰也”[8],可知珰是古代华美的饰品。同时期的刘熙在《释名·释首饰》中也提到一种名为“珥珰”的耳饰,“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蛮夷所为也”[9]。由此可见,在东汉前后,珰是包含冠饰和耳饰在内的首饰总称。作为冠饰的珰则如王国维所言:“珰者,当也。当冠之前,犹瓦当之当瓦之前矣。”[10]此时的珰如同屋檐前方的瓦当被装饰在冠帽前方。
冠饰珰在史书中多有记载,中国、朝鲜半岛和日本等东亚地区的墓葬中都有出土。据文献和出土文物可知,珰存在材质、形状和内部纹样3方面的差异,就其材质而言,主要有金、银、铜3类。金珰的记载与出土最多;银珰的记载见《后汉书》,“汉兴,或用士人,银珰左貂”[11]和“汉兴,仍袭秦制,置中常侍官……皆银珰左貂,给事殿省”[11],并且辽宁省十二台乡墓出土过前燕时期的银质珰;铜珰则在辽宁省喇嘛洞墓和朝鲜百济王陵都有出土,铜珰如图1所示。
图1 朝鲜陵山百济王陵出土的铜珰Fig.1 Tong(copper) dang unearthed from the royal cemetery of Baiji in Lingshan, North Korea
有学者根据形状将珰归为A,B,C 3种,分别对应圭形、方形和不对称山形[12]。笔者则认为珰可分为山形、方形和不规则形,具体如图2~图5所示,其中图2和图3藏于南京市博物馆,图5藏于南京大学考古与艺术博物馆。就其内部纹样而言,辽宁、南京、敦煌等地出土的珰有蝉纹、神兽纹、神人骑龙纹、几何纹、压印人物纹、兽面纹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为蝉纹[13],具体如图4~图5所示。因此,不同的材质、外形和纹样,就会产生不同种类的珰。即使金博山与金珰都为金质,但如果二者存在外形或纹样上的差异,也不可简单地认为金博山等同金珰。根据珰的释义,金珰或是以金为材质的饰片总称。
图2 南京仙鹤观东晋墓葬出土山形金珰Fig.2 Gold dang unearthed from the Eastern Jin tomb of Xianhe Taoist Temple in Nanjing
图3 南京上峰墓出土方形金珰Fig.3 Square gold dang unearthed from Shangfeng Tomb in Nanjing
图4 满城中山王刘胜墓出土金片Fig.4 Gold pieces unearthed from the tomb of Liu Sheng in Mancheng City
图5 南京大学东晋墓出土金珰Fig.5 Some gold dangs unearthed from the Eastern Jin tomb in Nanjing University
此外,通过对二十四史的梳理,发现无论是列传,还是舆服志、礼志或仪卫志,这类金饰片在史书同一章节中甚至有不同的称呼,装饰于皇帝、太子或亲王等皇室冠冕上时,被称为“金博山”“金附蝉”或“博山附蝉”;在侍中、中常侍等官员的冠帽上则是“金貂”“黄金珰”“金珰”等,含有“貂”“珰”之类的名称。《晋书·舆服志》中载:“通天冠,本秦制……冠前加金博山述,乘舆所常服也。”[14]通天冠是君王或储君的冠帽,并非寻常官员可戴,而“侍中、常侍则加金珰,附蝉为饰”[14]。倘若金博山与金珰是同一物,但却在书中同一章节有不同名称,而未加以说明,是值得商榷的。笔者认为,金珰是金饰片的总称,而金博山除了需满足金质这一条件外,还要是山形,内部为蝉纹。在波士顿艺术博物馆所藏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中可见装饰于隋文帝杨坚立像冕冠正前方的完整金饰物,此金饰物就是满足金质、山形、蝉纹的金博山(见图6)。阎立本官至唐朝宰相,时常面圣,其所绘之图可信度高。
图6 《历代帝王图》隋文帝立像Fig.6 Standing statue of Emperor Wen of Sui Dynasty in Pictures for Kings
综上所述,具备金质、山形和蝉纹3要素的珰才可称为金博山。另外,金博山与金珰为同类型饰物,但有一定区别。金博山是金珰中数量占比很大的一个种类,二者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即数学意义上“集合”的概念,金博山是金珰的一个子集。珰、金博山与金珰关系如图7所示。金博山与金珰存在称呼和形制上的等级差异,皇室所用称金博山,臣子所用则为金珰。此外,金博山附蝉,又被称为“金颜”。《初学记》引徐爰《释问》载:“通天冠,金博山蝉为之,谓之金颜。”[15]《太平御览》也引《释问》曰:“通天冠金博山蝉,谓之金颜。”[16]
图7 珰、金博山与金珰关系示意Fig.7 Diagram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ang, gold boshan and gold dang
2 金博山的起源与沿袭
金博山,即山形蝉纹金珰,作为金珰的种类之一,其起源与金珰相同,大抵于战国时期,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起。“胡广曰:‘赵武灵王效胡服,以金珰饰首,前插貂尾,为贵职。’”[16]当时的蝉纹金珰,与貂鼠之尾连用,称“貂蝉之饰”。东汉蔡邕《独断》亦载:“赵武灵王效胡服,始施貂蝉,鼠尾饰之,赵以其君冠赐侍中。”[17]战国时期,赵国居于北方,其国都位于今山西太原,国土与东胡相邻。冬季气候严寒,北人常将貂皮附于头颈部位以保暖,赵人为抵御寒冬便效仿北方少数民族,将貂尾插于冠上,后演变为貂蝉之饰,称其冠为“貂蝉冠”[18],山西博物院所藏山西北齐娄睿墓壁画如图8所示,此壁画中冠饰有貂尾和珰。因此,“貂蝉冠”“貂珰冠”也表明冠帽中饰有金博山。由此,珥珰“出于蛮夷”[9]之说也可印证,即金珰与北方少数民族有关。
图8 山西北齐娄睿墓壁画Fig.8 Amural of LOU Rui tomb in North Qi of Shanxi
金博山源于战国,兴于汉晋,止于明,其历史久远,为后人所沿用。目前关于金博山的最早记载见《独断》:“远游冠……展筩无山礼无文。高山冠……不展筩,无山”[17],其中的“山”即金博山。而“金博山”的完整称呼首见于《晋书·舆服志》:“其朝服,通天冠高九寸,金博山颜……通天冠……冠前加金博山述,乘舆所常服也。”[14]据统计,自《汉书》《后汉书》至《明史》等共14部正史书籍都有关于金博山或金珰的记载,侧面反映出金博山的一脉相承。此外,体例政书《通典》、类书《太平御览》和小说体《酉阳杂俎》等其他类型的古籍也有对金博山的记述。
3 金博山的形制、工艺
金博山的基本形制随朝代的变迁有些许变化,但大体相同。目前出土的金博山,呈片状,长度为3.8~8.4 cm,宽度为3.1~8.2 cm。金博山上部两侧为圆弧状,中间凸出呈尖形,下部为方形,上宽略大于下宽,且大致以中线为轴呈对称分布,其装饰内容主要包括镂空蝉纹、底纹和边缘饰物。多数蝉纹主要由蝉足、蝉眼、蝉蛹和蝉翼4部分构成,其中蝉眼为立体圆球状凸起,眼部比例较真实的蝉更大,蝉蛹和蝉翼近似橄榄球形。目前出土的金博山有几个典型代表——陈列于日本神户白鹤美术馆的两件金博山,为我国六朝(公元222—589)时期之作,其一为存世最大者,长8.4 cm,宽8.2 cm,外围一圈三角形突起,边框有金珠缀成的花朵状纹样,总体呈镂空金片状;另一件长5.1 cm,宽4.6 cm,边框为“唐草纹”,下有青铜衬板[19]。还有1998年南京仙鹤观墓出土的东晋时期金博山,长5.5 cm,上宽5.2 cm,下宽4.5 cm,中间镂空蝉纹,边缘为锯齿纹,周身由细小金粟粒焊接而成,背部边缘有一周锯齿形卡扣,郭家山温氏家族墓出土的金博山细节与之相同。
金博山作为古代金银器的一种,其工艺具有地域性特点。北方的金银器加工工艺常将金块锤打成金片或金丝加以处理,而金博山呈片状且起源于北方赵国,金片和金丝工艺一定程度上是金博山产生的技术因素。伴随金银器加工工艺的发展,汉代成为古代金银器加工工艺的一个高峰,金博山兴于汉晋,或正因为此。以掐丝和焊缀金珠二者结合使用的工艺技术,是汉代金银器加工工艺成熟的代表。掐丝是把捶打成极薄的金银片剪成细条,慢慢揉搓成丝;焊缀金珠是将黄金烧至溶液状,再滴入温水中形成大小不等的金珠,或把金片切碎成金碎屑于炭火上加热,金屑熔化时呈露滴状,冷却后凝成小金珠。金博山上装饰的连接在一起的小金珠,就是以焊缀金珠工艺实现的,亦可称“金银珠工艺”或“炸珠工艺”,具体如图9所示。到了唐代,因金珠连缀造型形似粟米,人们形象地称其为“金粟”。学界对焊缀金珠工艺的来源地尚有争论,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来自埃及或叙利亚地区,另一种认为源于西方,但公认的是它在西汉时期传入我国中原地区,并在六朝时期应用于其他饰物中[19]。
图9 金博山细节——金银珠工艺Fig.9 Details of gold boshan—gold and silver bead process
4 金博山的佩用范围
金博山所装饰的冠帽类型和戴冠帽者的身份并非一成不变,在不同时期不尽相同。但在自西汉至明代近两千年的历史中,金博山都仅限使用在皇室或官员的通天冠、远游冠和武冠等冠帽上,详见表1。在西汉时期,金博山饰于常伯和侍中的武冠上。《汉书》两卷中分别记载:“郎中侍从者著貂羽,黄金附蝉,皆号侍中”[20],“戴金貂之饰、执常伯之职者”[20]。金博山因多与貂尾——貂鼠之尾连用,合称“貂蝉之饰”。到了东汉,可见金博山装饰于皇帝通天冠和皇后步摇上:“通天冠,高九寸……前有山,展筒为述,乘舆所常服”[11],“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11]。其中“山”“黄金为山题”指的就是金博山,而此处“黄金为山题”是目前发现的首次女性冠饰用金博山的记载。魏晋时期,金博山的使用与前朝基本相同,但首次出现于女性官员中。晋武帝太康六年(公元285)举行亲蚕礼,皇后乘车前往,车上便有戴“貂蝉冠”、佩玉玺的女尚书陪伴左右[14]。另外,敦煌新店台墓曾出土金博山(见图10),墓主人为汜心容,是东晋大将军张重华部下张弘之妻。据此可知,金博山用于女性所言非虚。南北朝时期,太子远游冠首次出现金博山。《梁书》[21]和《南史》[22]记载,依照旧制,天子戴远游冠,到南朝皇帝下诏要在远游冠上附加金博山。至隋唐时,金博山的使用范围更加广泛。《隋书》[23]和《新唐书》[24]《旧唐书》[25]都描述了侍中散骑常侍、通直常侍、员外常侍等官员佩饰金博山的情况。另外,唐代还首现亲王冠帽附金博山的记载:“亲王,远游三梁冠,金附蝉。”[24]而在辽宋金时期,除宋代这一汉族政权外,辽、金等少数民族政权也有装饰金博山的现象:“正一品,貂蝉笼巾,七梁额花冠。”[26]在明代,则只见皇帝通天冠加金博山。
以上是政权稳定时期,除此以外,金博山的饰用还受到君王意志和政局的影响。《晋书》载:“伦从兵五千人……乃僣即帝位,大赦,改元建始……每朝会,貂蝉盈坐,时人为之颜曰:‘貂不足,狗尾续。’”司马伦起兵篡夺帝位后,为奖赏同谋者,广赐貂蝉,以示荣耀,终致“府库之储不充于赐,金银冶铸不给于印”[14],这就是“狗尾续貂”的由来。与其相反的是,北周周宣帝则不允许官员佩饰金博山,“(宣帝)尝自带绶及冠通天冠,加金附蝉,顾见侍臣武弁上有金蝉,及王公有绶者,并令去之。”[27]周宣帝不乐见臣下佩用,而下令不可用金蝉与绶带。
表1 正史中金博山使用范围
图10 敦煌汜心容墓蝉纹金珰Fig.10 Gold dang with cicada pattern unearthed from the tomb of SI Xinrong in Dunhuang
5 金博山的社会文化意涵
5.1 金博山的尊卑等级
在封建社会里,服饰除实用功能外,更重要的是体现规范化和礼制化的意识形态功能,尤其体现在宫廷礼仪与官僚体系中。金博山所反映的就是一种“示恩宠,表显贵”的古代政治文化。金博山非寻常百姓之物,通常只有皇室与大臣可用。在“礼”和尊卑意识的约束下,作为政治等级的外化表现,金博山制作的精良程度显然存在差异。据礼制规律可以推断,皇家之金博山优于重臣的,重臣之金博山优于普通官员的,在政局与礼制稳定时期之金博山优于混乱时期的。不同装饰程度的金博山如图11所示。目前的考古发掘中,出土的多为官员金博山,其中存在制作简略,无炸珠装饰的情况,可能是礼制崩坏、政治混乱时期需求扩张之作[见图11(a)]。另外还出土有制作精良,装饰云气神兽纹与嵌宝的金博山[见图11(b)],推测或为重臣之物。而一件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金博山,其制作极其精美华贵,工艺精湛,镶嵌满宝石,最是珍品,很可能是皇室之物[见图11(c)]。图11中3件金博山不同精致程度,侧面反映出其佩戴者身份地位的高低及等级的差异。
图11 不同装饰程度的金博山Fig.11 Different kinds of gold boshan
5.2 金博山的宗教思想
前人提及金博山镂刻蝉纹,取“蝉居高饮清,口在掖下,意谓身居高位洁身自好而不妄言国政”[18]的意涵。此外,金博山还蕴含古代朴素的“仙道”思想与宗教信仰。“博山”是古代常见的装饰纹样,金博山以此为造型,有企盼延年益寿、升仙长生寓意。山东临沂洗砚池晋墓蝉纹金珰造型如图12所示。
图12 山东临沂洗砚池晋墓蝉纹金珰Fig.12 Gold dang with cicada pattern unearthed from the Jin tomb in Linyi City, Shandong
“博,大、通也”[8],“山,宣也。宣气散,生万物,有石而高。”[8]博山即高广、有灵的大山,古人认为高山中常有仙人修行。金博山的兴盛与同期的另一博山器物——博山炉或有相通之处,博山炉如图13所示。《西京杂记》载:“作九层博山炉,镂为禽怪兽,穷诸灵异,皆自然运动。”[28]博山炉的产生,就是与古人的信仰崇拜,及求仙问道思想有密切联系。诗云:“上似蓬莱,吐气委蛇,芳烟布绕,遥冲紫微”,炉盖的形状就像传说中的海外仙山——蓬莱山,炉中香气蜿蜒环绕,遥冲“帝星”紫微星。《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亦载:“博山炉,本汉器也。海中有山,名博山,形如莲花,故香炉取象。”[29]博山炉取象于形似宗教圣物——莲花的海外仙山,其含义不言而喻,金博山亦是如此。金博山与博山炉兴盛于汉代,而当时正是求仙问道思想和神话世界观的新阶段。二者与道教、佛教思想交织,是使用者借此祈求生前平安长寿,逝后能借仙山通往天界。
图13 满城刘胜墓出土错金博山炉Fig.13 Mixed gold boshan incense burner unearthed from the tomb of LIU Sheng, Mancheng
6 结 语
文章通过对冠饰“金博山”进行梳理,分析了金博山与金珰的界线,梳理了它的历史源流,探讨其形制工艺、佩用范围及其包含的尊卑等级与求仙问道思想。服饰包括冠饰,作为古代冠饰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金博山的沿袭与流变见证着中国古代服饰体系的发展历程。通过研究金博山也可以为当代的服饰配饰,以及首饰设计与制作提供一定的借鉴和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