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号异称类辞书编纂中的问题
2018-11-22梅强
梅强
摘 要 绰号异称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语言价值,绰号异称辞典的编纂是一项极有意义的工作。《绰号异称辞典》与《古人混号辞典》是迄今为止较为完备的绰号异称类专科辞典,在词目和释义方面有不少可贵的尝试,但同时也存在不少疏漏,比较典型地体现了同类辞书存在的问题。我们应当结合两书优点,规避两书疏漏,从而为编纂一部更为理想的绰号异称辞典提供借鉴。
关键词 绰号异称 《绰号异称辞典》 《古人混号辞典》 词目 释义
绰号异称指人们名、字、自号以外他人给予的称谓,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文化现象和语言现象。人们在学习研究、阅读写作、日常交际中经常会遇到各种绰号异称,它们被载录于文学作品、史传笔记等文献中,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学、民俗和语言信息等,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和语言价值。将文献中的绰号异称搜集、整理、释义是辞书编纂中不可忽视的工作。
绰号异称在百科辞典和语文辞典中时见收录,不过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所载人物绰号成千上万,这便需要专科辞典来对此做专门的整理。历史上有不少收集绰号异称的专书,如北宋吴淑的《谑名录》、北宋马永易的《实宾录》、清代葛万里的《别号录》、清代史梦兰的《异号类编》等,其中史梦兰编著的《异号类编》在编排和释义上已经有了现代人名类专科辞书的雏形。此外,民国陈乃乾的《别号索引》、民国陈德芸的《古今人物别名索引》等也是查阅绰号异称常用的工具书。不过比较成熟完备的绰号异称辞典,还要属谢苍霖的《绰号异称辞典》和孙恒年的《古人混号辞典》。
谢苍霖先生编著的《绰号异称辞典》(以下简称《绰号异称》)由江西高校出版社于1999年出版。该书收录了自上古到清末民初的绰号异称九千余条,按号义分作26大类,释义内容包括绰号来历、号主生平、绰号意义等,书后附《词目笔画索引》便于查阅。这是我国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绰号异称类专科辞书,在编排、释义等方面均做了十分可贵的尝试。
孙恒年先生编纂的《古人混号辞典》(以下简称《古人混号》)由北京出版社于2010年出版,收录了上自三代下讫清末的古人绰号三千余条,对绰号由来及号主相关事迹进行释义,按照绰号首字音序排列。这是绰号类专科辞典的最新成果,在资料的补正方面更为详细。
这两部辞典收录绰号异称之多、引用文献材料之广都是前代同类辞书无法比拟的。作为中型辞书,《绰号异称》与《古人混号》很好地体现了中型辞书条目丰富、篇幅适中、释义精当的原则,为人们了解和研究历史人物的绰号异称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不过毋庸讳言,二书还存在着一些不足,比较典型地体现了同类辞书中存在的问题。下面我们以《绰号异称》与《古人混号》为例,谈谈绰号异称类辞书在词目和释义两方面的问题及我们的思考。
一、 词目方面的问题
相较于以往的绰号异称类工具书,《绰号异称》与《古人混号》在收词立目方面可谓旁搜博采。二书所征引文献包括史传、笔记、方志、宗谱、诗文集、佛典、道经等,人物涵盖帝王将相到平民百姓等各个阶层,在词条广度上达到了中型辞书的要求。同时,两书比较严格地按照绰号异称定义,以“他人施加”作为标准,不收录自号、斋号、笔名等,保证了立目的典型性。不过二书均不收录文学作品如戏剧、话本、小说中的绰号异称,这是由其中型辞书的性质所决定的。
尽管有上述优点,《绰号异称》与《古人混号》在收词立目方面仍然不同程度地存在一些问题,这也是许多人名类专科辞书普遍存在的,主要有以下几类:
(一) 应收未收
正如杨荫深先生(1980)所说,中型辞书“词目甚至可以多到大型辞书一样。因为辞书是供人查考的……如果查不到这些条目,解决不了他的问题,他会大光其火”。《绰号异称》与《古人混号》搜罗绰号异称不可谓不广博,但仍有许多文献中的重要绰号失收漏收。依照两家《凡例》所说所采范围包括一切正史、野史、笔记、诗文集、地方志、宗谱等,但在收录时明显更侧重于正史、野史、笔记等,其实一些常见史料中的绰号异称在大型百科全书中也能找到,而作为绰号异称辞典更应“细大不捐”。“应收未收”的问题在《古人混号》中尤为突出,按说《古人混号》较《绰号异称》晚出,应该在条目上更为丰富,但事实上许多重要人物绰号都未收录,且举三例:
播郎 《北史·李昭徽传》:“景儒子昭徽,博涉稽古,脱略不羁,时人称其为‘播郎。”
杨克毯 徐梦莘《三朝北盟會编》卷一百六十七《炎兴下帙》:“杨政,字直夫,怀德军人,起身寒微,貌甚陋,时人号为‘杨克毯。”
田杨 明刘辰《国初事迹》:“一日,太祖亲坐黄船忽到和州登岸驻马,移时,叫出前镇江知府杨遵,数之曰:‘尔杨仲弘之子,有学问,多才能,止是心忍。徐达曾言尔将镇江百姓田亩增加分数,见得粮多,人目之曰“田杨”。又将斛面削去,支粮与军,少了升合,积下粮米又无归着。留你在世,恐生别事。诛之。”
以上文献并不稀见,其中显见的绰号异称《古人混号》未予收录,说明其在一般的史传资料中也存在失收的情况。而更多笔记、地方志、宗谱中的绰号,有些还颇有价值,比如《武林旧事》所载的许多杂剧艺人绰号,地方志中常见的农民起义军领袖的绰号等,《古人混号》也未注意到,这与“下及平头百姓、贩夫走卒、僧人道士、妇女儿童,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古人混号辞典·凡例》)的声称不甚相符。这方面,《绰号异称》做得要好得多,无论文献资料充实与否,哪怕只列绰号而无相关描述,凡见记载便予收录。不过,收录未周之处也在所难免,比如《绰号异称》收录了“闲子”,谓:“晚唐长安有歹徒结伙行劫,其人皆戴叠带帽,手持木棍,号‘闲子。”收录了“泼皮”,谓:“泼皮,亦称‘泼才,宋元以来称呼流氓、地痞。”说明其对于古代混闲人等的绰号异称是关注的,但却未收“庙客”。按唐孙棨《北里志·泛论三曲中事》:“多有游惰者,于三曲中而为诸倡所豢飬,必号为‘庙客,不知何谓。”可知“庙客”亦此类人等,当与“闲子”等异称并收。
过去编排此类专科辞书,搜集资料是一大难点。谢、孙二先生以一人之力爬罗剔抉实属不易。而在古籍资料共享、数据库技术发达的今天,我们应当利用更为便利的条件,在词条搜集的广度上比以往有所超越。
(二) 所收非绰号异称
这包括了三种情况,一是将自号收录进来,自乱体例,如《绰号异称》收录的农民起义首领称号,有的明明也注明了是“自号”“自称”,如“黑帝”“太上皇帝”“孝神皇帝”“大黄帝”“太平皇帝”“明法皇帝”“大汉皇帝”等,这与《绰号异称辞典·前言》中定义的“所谓绰号、异称,是指名、字、自号之外的特别称谓,是他人所施加的”相抵牾。
二是将不构成绰号属性的短语或句子收录进来,例如《绰号异称》中的“堂堂乎张”条:
堂堂乎张 ① 孔子弟子颛孙师字子张,陈国人,生就相貌堂堂,同学曾参称叹“堂堂乎张”。见《论语·子张》。② 汉灵帝时,京兆长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田凤为尚书郎,容仪端正。曾上朝奏事,灵帝注目其身影,因题柱云:“堂堂乎张,京兆田郎!”见《初学记》卷一一。
第一个义项出自《论语·子张第十九》:“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堂堂乎”只是曾参对子张的叹语,与绰号异称无关。第二个义项中的“堂堂乎张”是一句用典的修辞手法,如果这些都算是绰号异称的话,那么范围似乎过于宽泛了。绰号异称更多带有一种“词语”的特征,而非“句子”的特征,而这个“堂堂乎张”具有短句的属性,因此也算不上是绰号异称。《绰号异称》中收录的此类条目值得商榷。
三是由于辨析不严,对古籍理解有误而导致立目不当。如《古人混号》中的“萧四繖”条:
萧四繖——(南齐)萧晃 萧晃(460—490),字宣明,小字白象,南齐高帝第四子。少有武力,为高帝所爱。宋世升明二年,代兄映为淮南、宣称二郡太守。初沈攸之事起,晃便弓马,多从武容,赫奕都街,时人为之语曰:“焕焕萧四繖!”……
此条出自《南齐书·高帝本纪》:“长沙威王晃,字宣明,太祖第四子也……沈攸之事起,晃便弓马,多从武容,熏赫都街,时人为之语曰:‘焕焕萧四伞。”《南史·齐高帝本记》大致与之同。其中的“萧四伞”指的是萧四的伞盖,整句意思是说时人称说萧四(即长沙威王萧晃)的伞盖盛大壮观,而《古人混号》乃以“萧四繖”(《古人混号》也未转换“伞”之异体字“繖”)为绰号,实可商榷。同样因辨析不严而导致立目不当的现象在《绰号异称》中也存在,比如《绰号异称》“张底后”条:
张底后 唐武后时,中书令崔湜藐视中书舍人张嘉贞,呼为“张底后”。及见张嘉贞处事之才,大为称叹,预言其将坐中书令之位(即拜相)。后事果然。见佚名《玉泉子》。
张嘉贞字嘉贞,蒲州猗氏(今山西临猗)人,玄宗时拜相(为中书令),有贤名。底后,其意当谓在人之下,在人之后。
唐刘《隋唐嘉话》卷下:“崔湜之为中书令,河东公张嘉贞为舍人,湜轻之,常呼为‘张底。后曾商量数事,意皆出人右,湜惊美久之,谓同官曰:‘知无张底乃我辈一般人,此终是其坐处。湜死十余载,河东公竟为中书焉。”由此知张嘉贞绰号当为“张底”而非“张底后”,“后”在原文中应从下读,而《玉泉子》乃误作“张底后”。“某姓+底”犹云“姓某的”,“张底”也就是“姓张的”,此问题可参见江蓝生(2013)、曹广顺(2014)等人的研究。《绰号异称》虽据《玉泉子》收录“张底后”,但不收原始出处《隋唐嘉话》中的“张底”,则显然是误解了该绰号的意思。其后解释“张底后”作“底后其意当谓在人之下,在人之后”也比较牵强。
再如《绰号异称》中的“行中书”条,“行中书”也非绰号。北宋钱易《南部新书》卷六:“太和中,人指杨虞卿宅南亭子为行中书。盖朋党聚议于此尔。”《绰号异称》将“人指杨虞卿宅南亭子为行中书”一句理解成了杨虞卿的绰号,以故立目不当。
以上三种“非绰号而立目”的情况中,尤以最后一种最为误导读者,在绰号异称辞书编纂中应该避免。
二、 释义方面的问题
绰号异称辞书在释义方面的难点在于要在对文献材料准确处理的基础上提取出绰号异称的相关信息。较之以往的绰号异称专书,《绰号异称》与《古人混号》在释义上比较详细,尤其在绰号异称的来历和出处上,两书考订准确,描述精当。以“饼王”之号为例,两书的释义如下:
饼王 宋画家王训成系山东人,绍兴中为画院待诏,作人物、山水,描绘粗恶,人称“饼王”。见夏文彦《图绘宝鉴》卷四。
饼,似指饼饵过量涂饧,喻其作画用笔糊涂。(《绰号异称》)
饼王——【宋】王训成 王训成,南宋时山东人。高宗绍兴间任画院待诏,工画人物、山水。当时上方所尚萧、李之迹,故训成不得志而死。时或谓之“饼王”。(《画史会要》;《图绘宝鉴》)(《古人混号》)
两书释文对号主、绰号来历、文献出处、绰号含义等信息都有涉及,这是过去索引式的绰号异称专书所无法比拟的。尽管优点显而易见,但我们认为两书在释义方面还有几个问题有待商榷。
(一) 忽视“释语言”
专科辞典要不要“释语言”,这是辞书学界比较关心的一个问题。苏宝荣先生(1991)认为,专科辞典释义应当有语言释义和概念释义两个层面的内容,“要从思想上认识专科辞典释义的两重性,把语言释义变成专科辞典编写者的自觉行动,列入专科辞典的编写体例……对有关词条在进行概念或知识性说解的同时,要进行语言释义。特别是对字面意义与其所表达的概念之间的联系隐而不显的词条,要从语言上说明其称谓的由来”。苏宝荣(1992)后来又将这两个层面表述為“语词性释义”和“知识性释义”。我们认为该意见是十分重要的。
绰号异称活跃在人们的口语中,记录着同时期人们的口头语言,有着重要的语言价值。诸如“热熟颜回”“捣蒜佬”“察只子”“没兴马远”“宋忙儿”“杜园贾谊”等绰号异称,其中的“热熟”“捣蒜”“察只”“没兴”“忙儿”皆为当时的俗语、市语,人们在查阅绰号异称时,不仅希望了解号主的情况,也想明白绰号异称字面的意思。尤其古人绰号异称距今已有隔阂,适当解释实属应当。然而在这一方面,《绰号异称》和《古人混号》都有不同程度的忽视。
《古人异称》的释文系由文献原文重新编排,史实罗列比较详细,但对绰号异称的字面意思不做任何解释,如上面的“饼王”条,其中的“饼”一词的含义读者就不免疑惑。这类难解的绰号异称所在多有,在《古人混号》中从不见相关训释。相比较之下,《绰号异称》做得要好得多。遇到绰号异称中的难解字词,《绰号异称》会在释文最后做简短解释,有些解释甚至对语文辞书都有所补益,如“拣停殿院”条,释文末云:“拣停,军队汰除不合格士卒,此为借指。”按,“拣停”一词文献中多见,如北宋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田大尉候神仙夜降》:“有拣停军人张花项,衣道士服,俗以其项多雕篆,故目之为花项。”《宋会要辑稿》食货十一“拣停军人一年一申”等,然而《汉语大词典》未收。《绰号异称》此处释义得当,堪作语文辞书之补。另外如果遇到阙疑待问之处,《绰号异称》也会实事求是地标注“义未详”或“不明其义”,引导读者探究其义,如“王邓子”条,后注:“邓子,义未详。”“钱龙”条注曰:“‘钱龙之号,不明其义。”这些都是可贵的做法。不过《绰号异称》在“释语言”方面也存在当释未释的问题,例如“李练”“强练”二条:
李练 西魏京兆杜陵(今陕西长安东北)有童子李顺兴,年仅十余,乍愚乍智,预言未来事时有应验。常戴道士冠,行踪诡秘。据说凡有人忆念,数日内即至其家。时人称为“李练”。见《北史·李顺兴传》。
强练 北周京师有异人强某(佚名)行乞于市,言行狂怪似“李练”(李顺兴),众呼为“强练”。据说善知未来事,曾手持一瓢至大臣宇文护门外抵破,口称“瓠(暗射宇文护)破子苦”。后宇文护父子果被杀。见《北史·强练传》。
释文诠释了“李练”“强练”号主事迹及得号之由,但二人何以称“练”,“练”一词何义则未予解释,而这恰恰是读者所关心的。其实“练”是民间对得道之人的称呼,《能改斋漫录》卷七引《唐六典》云:“道士修行,其德高思精,谓之练师。”又周一良《论梁武帝及其时代》(2010)谓:“大约神奇怪诞或被认为有法术的人,都可称为练。”《绰号异称》在释义时未注意到这些材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与之类似的还有“骨剉和尚”“李嗑嘴”“才苏嚧”“揽事游师姨”“驾险三郎”“唐两堕”“说法马留”“成母”“新盂入”“没困驼”“大特落”“鳖膨刘乔”“色头陈彬”“纲仓顾三”等百十个绰号异称,其中词义难解之处《绰号异称》既未给出注释,也不注“义未详”,显然不能令读者满意。此外,《绰号异称》在“释语言”时存在一些训诂不严、释义不当的情况,容易误导读者,这也是该书存在的一大问题,我们在下文还会提到。
(二) 释文存在讹误
《绰号异称》和《古人混号》在释义上言必有据,对古书中模棱两可之处也有各自的考辨和取舍。不过两书作者各凭一己之力完成两部巨著,难免会有疏漏和舛误,这也是同类辞书中常见的,大致可分为三类:
1. 引原始文献脱字、讹字
这类失误在《古人混号》中出现较多,因为《古人混号》释文系从文献中剪裁编排而成,抄录文献时会有脱误之处。如“大毛子”条,号主当为“毛万龄”,而非“毛万”,《古人混号》脱“龄”字;“黄颔小儿”条,“黄门郎崔自恃为天下盛门”,“崔”后脱“”字;“夏七”条,“鲁气持枪携剑”,“鲁气”为“鲁奇”之讹;“项黑”条,“殆文曰”,“殆”为“绐”之讹;“小黄窍嘴”条,“光头勤”为“光头勒”之讹等。这一方面《绰号异称》要精严许多,不仅引用古书时讹误较少,同时也对古书中固有的讹误有所辨正,如“一字官”条释文末云:“据《清史稿·疆臣年表》,康熙二年至七年张自德为河南巡抚,此外更无张自用,疑‘张自用为‘张自德之讹。”“泥下潜珪”条,释文末云:“杨慎《丹铅杂录》卷七及陆深《俨山外集》卷二三皆引《玉箱杂记》,以‘泥下潜蛙为王粲异称,‘蛙当系字误。”等,皆堪称善考。不过,《绰号异称》中鲁鱼亥豕之处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比如“东南贵宝”条,“戴若士”当为“戴若思”;“讲义两行得中郎”条,“眭仲让”误为“睦仲让”等。这些疏漏是原稿如此还是印刷有误不得而知,不过应当尽量控制,越少越好。
2. 对原始文獻断句不当或翻译有误
绰号异称辞典需要处理大量古籍原始文献,如果句读不明,理解不当,提炼成为辞典释文必会误导读者。比如《古人混号》“带汁诸葛”条:
带汁诸葛 郭倪,南宋将领。宁宗时位殿帅,议论自负,莫敢撄者。宾客日盛,相与怂恿,真以为“卧龙”复出。倪酒后辄咏“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之句,屏风四面皆书此二句,亦以孔明自许,遂逢当轴意。开禧二年,平章军国事韩侂胄谋开边衅,以郭倪、韩倬等率宋军北伐金国。陈景俊为随军漕先行,燕之中席,酌酒谓倪曰:“木牛流马,则以烦公。”众咸笑之……(《桯史》卷15;《四朝闻见录》)
其中“酌酒谓倪曰”,《桯史》原作“酌酒曰”(按,此条《四朝闻见录》中未见),《古人混号》此处理解有误。“木牛流马,则以烦公”是郭倪说的,“谓”的宾语当是陈景俊。陈景俊时为随军漕,而郭倪自比诸葛亮,故谓景俊木牛流马云云。《古人混号》为使原文易懂,按照自己理解加了“谓倪”二字,殊不知这样反而文义不通了。再如“短主簿”条,“(王珣)转大司马参军、琅琊王友、中军长史、给事黄门侍郎”。“琅琊王友”指琅琊王司马友,“琅琊王友中军长史”连起来才是官位,中间岂能点断。这些失误都是对原文字句理解不深导致的。与之类似的错误在《绰号异称》中也有许多,例如“安富大夫”条:
安富大夫 晚唐岐下(今陕西岐山)梁以隐居为乐,有府从事将荐其出仕,梁怒而不从。府从事感叹不已,谓梁能使“贫者富之,病者安之,贱者贵之”,今后将称之为“安富大夫”。见陶穀《清异录》卷一。
北宋陶穀《清异录》卷上《君子门》:“岐下梁,以市隐为乐。有府从事来见,将为言于岐帅而官之。怒,府从事徐曰:‘先生之量,未易量也。人之贫者富之,人之病者安之,人之贱者贵之。人视先生贱且病之穷叟耳,而皆反其所乐,而今而后敢以安富大夫目先生。”“人之贫者富之,人之病者安之,人之贱者贵之”中的“富之、安之、贵之”是意动用法,不是使动用法。全句意思是别人认为贫穷的事情梁以富足居之,别人认为困窘的事情梁安然处之,别人认为轻贱的事情梁认为很珍贵。《绰号异称》竟理解为“能使‘贫者富之,病者安之,贱者贵之”,可谓谬之甚矣。
以上疏误,如果能够正确理解材料原文是可以避免的,训诂工作对辞书编纂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3. 释语言有误
《绰号异称》将绰号异称中的疑难字词也顺做解释,满足了读者的需求,因此在释义上比《古人混号》更为全面。不过有的解释也值得商榷,例如:
“太瘦生”条末云:“‘生为语气词。”非是。“生”为助词,意为“××的样子”。
“宋忙儿”条,“忙儿”后括号注谓“小厮”,不确。今按“忙儿”通“芒儿”,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谈谑》:“江小字芒儿。俚语以牧童为芒儿。”“宋忙儿”中“忙儿”就是牧童,故李知损谓宋彦筠曰:“只如令公,人皆谓之宋忙儿,未必便能放牛。”(《旧五代史·李知损传》)
“揭谛神”条:“揭谛,道教神仙称号。”非是。今按“揭谛”亦作“揭帝”,实为佛教护法神之一。
“刀敕”条末云:“‘捉刀即代皇帝草拟诏令。”非是。“捉刀”典出晋裴启《语林》“曹操将接见匈奴来使”事,“捉刀”为侍卫之谓。《资治通鉴·齐武帝永明二年》:“旧制: 诸王在都,唯得置捉刀左右四十人。”胡三省注:“捉刀,执刀以卫左右者也。”
“伶中子都”条云:“子都,即冯子都,据说为西汉大臣霍光家奴,受嬖宠。后世常借指男色。”非是。“子都”指公孙子都,春秋郑国人,名公孙阏,字子都,为郑武公的弟弟公子吕之子。后为美男子代称。《诗·郑风·山有扶苏》:“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毛传:“子都,世之美好者也。”
“挟御将军”条,“挟御将军”《陈书·韦翙传》原作“侠御将军”,《绰号异称》注及此事,但又依照己见改作“挟御将军”,并释曰:“每遇大事武帝常令其(韦翙)挟持左右。”今按,原材料中“侠”通“夹”,《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艺文类聚》卷九十一引《汉武故事》:“有顷,王母至,有二青鸟如鸟,侠侍王母旁。”故“侠御”即“夹御”,自有在两侧侍卫之义,《绰号异称》改字实无必要。
“郁屈蜀马”条:“郁屈,形容壮大(‘屈应作‘崛)。”非是。按“郁屈”为盘曲、屈曲义,北宋张耒《齐安食蒌蒿根菊茁》:“强掘蒌根槃郁屈,故挑菊茁嚼芳辛。”南宋陆游《草书歌》:“联翩昏鸦斜著壁,郁屈瘦蛟蟠入纸。”南宋徐似道《舟行》:“新花郁屈作萎木,清酒荡摇成浊醪。”古蜀马的特点是体格较小而紧凑,腿粗短。(郭声波1993)所谓“郁屈蜀马”是蜷曲蜀马之谓,并非“壮大”之谓。
以上三种情况的讹误在同类人名辞书中也是比较常见的。在辞书编纂中应当准确编排或概括原始材料,降低错误率。这项工作有时还需要群策群力。
三、 余论
除了上面谈到的几点,绰号异称辞典的编纂还有一些问题有待商榷。比如释文的语体问题,《绰号异称》完全采用白话文,《古人混号》剪裁文献而改作浅近文言,孰优孰劣需要讨论。我们的意见是中小型绰号异称辞书因面向大众,故最好用白话文以保证通俗实用,不过前提是翻译要准确。而大型绰号异称辞书在使用白话文或浅近文言释义的基础上,不妨附上原始文献或出处,方便核查。
再如绰号异称辞典要不要收录戏剧、小说中的人物绰号这一问题,《绰号异称》与《古人混号》在各自《凡例》中均强调不收录文学作品中的虚构绰号,作为中型专科辞书,这样似乎也无可厚非,但并不能说戏剧、小说中的人物绰号不重要,相反这一部分绰号材料中包涵的民俗、语言、文化等现象极具参考价值,比如许多民间俚语、俗语,因话本、戏文、小说中的诨名乃得以保存(如“病大虫”“病关索”“病尉迟”“病猫儿”中的“病”),许多民俗事象也可以在这类绰号中得以印证(如“石将军”与民间“石敢当”信仰的关系;“毛头星”“独火星”反映的民俗心理中有关星宿主灾异的迷信等)。况且有些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绰号本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如《水浒传》一百零八将的绰号、《红楼梦》大观园中人物绰号等,绰号异称辞典不予收录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我们认为应当有一部大型的绰号异称辞典将这些文学作品中的绰号异称也收录进去,供读者阅读研究。
我们上面讨论了《绰号异称》和《古人混号》的经验和问题,并非简单地比较二书的优劣,而是为了结合二书优点,规避二者疏漏,从而为编纂一部更加理想的绰号异称辞典提供借鉴。从两部辞书反映的问题来看,我们对绰号异称辞典的编纂提出以下建议:
第一,在词目上应做到广搜精取。前人已有不少绰号异称专书供我们择取,还可利用文献数据库,使用“号曰”“号为”“呼曰”“呼为”“目为”等作为关键词查找,便会出现数以万计有可能是绰号异称的文献资料。当然这样做有时也会挂一漏万,若要使材料更加完善,最终还需要群策群力。而在广博搜罗材料的基础上,应该进一步对材料进行拣选,剔除非绰号异称的材料,尽量在立目方面做到精当、典型。
第二,在释义上应注重准确全面。准确是指释文对涉及绰号异称的文献理解准确、表达准确。这需要编写者在考察文献时选择好的注本,在没有合适注本的情况下应多查阅语文辞书及运用训诂知识,将绰号异称史实搞清楚、说明白。全面是指兼顾“概念释义”和“语词释义”,不仅对每个绰号异称的由来及号主经历做出阐释,必要时还应解释绰号异称的字面意思。
第三,在完善中型绰号异称辞书的基础上,应该编纂一部大型的绰号异称辞书。大型绰号异称辞书在词目方面应收录文学作品中的绰号异称。在释义方面应当更为详细,必要时应附录原始文献。
绰号异称辞典的编纂和完善对建设我国专科辞典宏伟大厦、完善我们的辞书体系来说很有意义,這项事业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这需要我们长期的、不懈的努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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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