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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鱼浜的两条弄堂

2018-11-15邹汉明

雨花 2018年6期
关键词:聋子弄堂

邹汉明

西弄堂

“停走……停走……过来……谁?哪个村坊的?去哪里?过来登记,要登记的!”

“有无证明?”

天还没有亮开,在一连串的追问下,来人瑟缩走上村口霜白的木桥,在脚步的移近声里,小声地应答着。内衣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张类似于路条的字纸,纸上,分明盖有一个血滴子一样洇染开来的鲜红印章。

这边,弄堂口聋子阿二家的廊屋,半尺来厚的稻柴上铺开两只热气腾腾的地铺。靠近朝西弄堂口的墙上,坐起一人,二十来岁,中等身材,平头,糙胡子,两眼炯炯,听到木桥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下子警惕起来。此刻,他披衣起床,喉口“苦苦”有声,严格盘查这个进出塔鱼浜弄堂口的陌生人。

糙胡子披着的老蓝布外套底下,露出一蓬乌黑头发,随即,又钻出一颗童花头的小脑袋来,半睁着一双稚气的眼睛,瞌睡懵懂的,还没有完全醒来。小女孩揉揉眼,试图睁得更大些。她好奇地打量着稻地上这两个各自哈出大股热气的大人。

“还早哩……躺下,当心着凉!”女孩的父亲回头喊了她一声。女孩灵敏,一下拉上被角,严严实实地再次躲入棉被,蒙头再睡。

这是约莫1950年或1951年的某个冬夜。小女孩的父亲和村上另一个男劳力在塔鱼浜西弄堂南口放哨。小女孩调皮,感觉新奇,吵着非要跟着父亲一道放哨不可。父亲拗不过她,这次就带上了。父女俩的家,其实也不远,就在弄堂口西边三十米开外。她放眼丈量,是稻地上的洗衣石板、河埠石、一副挑泥的土挞,廊屋两只铁箍套着的晾衣竿(竹梢的一头还裂开了两尺来长的细缝哩)……而稻地与河滩边的几簇干枯的乱草,也都数得清清楚楚。

女孩是我的母亲,当时七八岁,我外公施炳荣,身强力壮,气力之大,整个塔鱼浜闻名。外公当年不过二十来岁。这一夜,他与另一位村民,受村里指派,在西弄堂口站岗放哨,盘查行人。此时,他是自觉保卫新政权的一员。

西弄堂是塔鱼浜的一条主干道,是去往南北别的村坊的必经之路。塔鱼浜南北两埭人家,按理,弄堂不少,但得名的也就南埭这两条弄堂——西弄堂和东弄堂。这其中,尤以西弄堂最出名。

其实,两个弄堂名,村民叫出声来的时候,会多一个音节。西弄堂叫西海弄堂;东弄堂叫东海弄堂,这里的“海”,方言无字,我只能据音写出,是“边沿”的意思,表方位。塔鱼浜土语中常会出来这个音节。比如东边,就叫“东海”,南边,就叫“南海”,河边呢,就叫“河海边”。

循着这个土音,我们先到西弄堂去转转。

这是两堵高墙一夹而成的一条长弄堂。两堵墙,分属两户人家。东边,赤脚医生小阿六家;西面聋子阿二家。弄堂口南端,正是村里鼎鼎大名的木桥。木桥南,围绕着楝树梢头的一只高音喇叭,俨然是塔鱼浜的政治中心。权威的发言人自然是翔厚集镇上那个精瘦毕骨的六和尚。西弄堂长约一百米,宽度一米至两米不等。最窄处,不过米半,十来岁的小屁孩,两手伸展,撑住墙壁,两脚一蹬,整个人就会吊上墙去。蹬到半空里,两腿叉开,使力分撑在两堵竖立的墙面,在半空中写一个“大”字,远远望去,很像高高的一个石劵拱门。行人在底下经过,如不搭话,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上面有人,还刚走过他的裤裆呢。这很好玩。我们因此也就经常地蹬上墙去,占据一个高度,既看弄堂两头的野景,又让不知底细的家伙钻了我们的裤裆。我们撑持在上面,暗暗地发一阵笑,也在暗暗地比拼体力。

从上往下看去,会见到这么一幕:两个男劳力各挑一副粪担,各自靠边,粪桶与粪桶,惊险地挑过去了。两副担子,四只粪桶,它们是不会磕碰的,真要是磕碰了,就麻烦了。可是,人粪尽管没有一滴溅出粪桶,气味却会袅袅而升。好一阵大粪臭,几乎让蹬在高处的我们跌下身来。

乡下的弄堂,比不得城里的冗长、热闹,但两旁的人家,狗逼倒灶(塔鱼浜方言,杂七杂八的意思)的事情,肯定比城里的多。可是平常它也实在安静得很。它甚至没有窗户,从头到尾,其实只是两片有起有伏的砖砌白粉墙。说有起伏,是因弄堂循着高高低低的房子而成形。我们塔鱼浜的房屋结构,由南而北,大致是这样的构成:屋子的最前方是河道;其次稻地(因翻晒稻谷等农作物故名);其次廊屋;跨进大门槛,就是当中摆着八仙桌的厢屋(这是最敞亮的建筑,自然造得高大);其次天井口的过道;其次屋子略低的灶间;其次一家屋子中最高的两层木头楼房(这通常指家境稍好的人家);其次天井、小过道;最北面是养猪养羊的猪棚和羊棚,俗称后门头。弄堂两边的两户人家,房子的整体结构都差不多,只是东边的小阿六家是一直落平房,西边的聋子阿二家是一直落楼屋,也就这个区别吧。所谓弄堂有高有低,其实是构成弄堂的那两户人家的墙面有高有低的缘故。

聋子阿二家的廊屋因居于村中心的关系,是很热闹的一个所在。午后,或夜饭吃好之后,这两个时辰,最热闹。村里的大人,常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走拢来,互相递分香烟,谈天说地,开荤素玩笑。聋子阿二自己吃潮烟,因此廊屋常备一只火钵头。最早的火钵头是瓷做的,被一只狗弄碎了。后来就换了一只钢精的。火钵头常年煨着一个桑柴拳头,上面覆盖着一层土白的稻柴灰。大家很小心地保管着火钵头,不让它生起明火来,也不让它冒烟。聋子阿二看管火钵头,很有一套经验,也很细心。冬天,农事不忙的时候,满村坊的老人,就围着这只火钵头,聚在一起,噼噼啪啪敲潮烟。这真是很有趣的一幕。看他们各自从腰里摸出一根溜光滑 的潮烟管子,烟管一头的黄铜凹窝里,各自按上一簇已经在手指头上团成一个小球的晒红烟,各人的脸上,满面都是红彤彤的幸福之感。大家齐齐伸出头,各自将烟管子的一头凑到火钵头的那块生着暗火的桑柴上,另一头猛吸。等到烟气从两个鼻孔里完全地散光,又各自抬起一只脚,将烟管子往脚底板上“啪”地一敲,黄铜烟窝里的烟灰,鸡屎一样,冒着烟气,滚落下来。所以,塔鱼浜村一些老年人吃烟,直呼“敲潮烟”。一个“敲”字,动作干脆利落。

聋子阿二家的这个廊屋,除了看到一帮老年人围坐一起敲潮烟,我还亲眼见过一个吓人的场面。

那天,小队长邹锦松已经宣布收工。快到吃夜饭的时候了,我的叔叔,人称拆烂污阿二的邹品林,拿着一把老虎钳,登上靠在弄堂口墙面的一架梯凳,打开了火表的黑色塑料壳。拆烂污阿二是村里的记账员兼电工,这一次,可能是哪里的电路有问题,也或者夜里开夜工,生产队的打稻机需要外接电线,总之,他要上去看一个明白。可是,这时正是大家吃夜饭的时间,不便拉下闸刀断电。这样一想,他人就靠在墙面上,开始带电操作。不料,一个不小心,触电了,他整个人就从梯凳上啪嗒一声摔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木匠柏坤赶紧抱来一堆刨花,堆放在他身上,说这样可以走电。我的祖母知道后,赶来伏在儿子身上哭了一顿。过了一歇,品林眨一眨眼睛,醒过来,突然冒出一句:“浑了……”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看到老娘在旁边哭,眼睛一瞪,出口两个字:“死去!”

聋子阿二家的西面墙,只有楼房的高处开有一扇小窗。毕竟是路口吧,也许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家的整堵长墙,几乎全封闭。东面的小阿六家不同。小阿六家虽是平房,也是一直落进深,可是,前头的厢屋,比聋子阿二家要多出一间屋子的长度。厢屋靠墙壁,住着小阿六的父亲、为人凶巴的赚绩阿四。小阿六家的东面墙,中间开了一扇腰门,门口码着几块上步石。通过这一扇腰门,他们家可以方便地进出弄堂。小阿六是赤脚医生,他的药箱,多半是从这闩腰门里进出的。弄堂口的风,也尽往他家里灌。盛夏时节,我们总喜欢坐在这腰门口的门槛上,让南来的凉风收走我们身上的汗水,一边还可以听小阿六讲鬼故事,一边还可以看小阿六撩起女人家的白屁股打针。

小阿六给别人打了一辈子的针。伤风用药,他一般就用青霉素、链霉素之类的药品。用一分钱镍币那么大小的一圆片磨石,将长嘴小瓶吱的一声先划出一条缝路,然后,拇指与食指捏住,微微一折,“啪”的一声,瓶嘴折下。药水随即吸入针管,打入另一只装有青霉素或链霉素粉尘的小瓶,用力甩一甩,摇摇均匀,再吸入针管。小阿六兰花指翘起,针尖向上,银白的尖头上,因为针管里活塞的推动,沁出小半粒米那么大的一粒药水。这是小阿六打针的前奏。随即,病人的裤腰带解开,裤子退下来,露出雪白的小半只屁股。小阿六用酒精棉花一擦,“嗒”地一记,三根手指头捏紧针管,针尖就插入肌肉了。小阿六还不忘腾出一根无名指,围着针头的一圈,在病人的屁股上搔一下,以缓解他(她)的肌肉紧张。五秒钟后,针就打好了。针头干净利落地拔出了那只白花花的屁股。

西弄堂的墙面是土窑烧制的青砖砌成,一块紧挨一块,平砌而成高墙,墙面因此结实得很。左一看,聋子阿二家的墙面石灰剥落了,右一瞧,小阿六家的墙面剥落得尤其厉害。两边青砖的石灰线缝,一眼看去,笔直,毕剥灵清。夏天弄堂风大,我很喜欢走弄堂,一边走,一只手就很自然地搭在了小阿六家的墙面上,弹琵琶一样,从南头弹到北头,或从北头弹到南头。有一回,灵感忽起,我的手指里悄悄支出半根红粉笔,对着墙面,从一头径直拉到另一头。红色、白色或青绿色的线条,从此,汹涌澎湃地就从我的手掌里不断拉出来,拉到头了,返一个身,再拉。两堵白粉墙上,从此就多出一道又一道壮观的粉笔线来,完全的抽象派。

西弄堂一直比较干净,那是有聋子阿二的缘故。聋子阿二是村里的植保员,我印象中是一个沉默、勤快的老人,会讲故事。我应该听过聋子阿二讲的故事,但印象不深。倒是小我一岁、从小笑嘻嘻的雪明,有一天跟我转述了聋子阿二讲的一个箬帽兵打日本人的故事。

日军金山卫登陆后,一路推进,桐乡、炉头、乌镇一带也很快被攻占。日军一边维持治安,一边到处遍寻花姑娘开心。就这样,一名日本兵来到塔鱼浜,蹬上了西弄堂第三户人家的楼房,摁倒一名女子欲行非礼,这时,村里正巧有一名养伤的箬帽兵,他知道日本兵枪法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就想了一个办法。等日本兵上楼后,他把这户人家刚刚收获的油菜子悄悄倒在楼梯上,然后远远地躲到一边,拿起石头,“啪”地敲了一记。日本兵听到类似枪声的响声,大吃一惊,松开魔爪,提枪下楼,由于慌不择路,一脚踏在楼梯的油菜子上,脚下一滑,骨碌碌就直滚了下去。日本兵顾不得脚痛,一溜烟冲到屋外,骑上摩托回到了镇上的据点。

聋子阿二的故事应该还有很多。他们都是从那个时代熬过来的人,奇奇怪怪的事,见得多了。当然,有一些,他也是听来的。

村里传言,聋子阿二勤快,思想好。这么说的意思,是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铲子铲去弄堂石板上那些湿黑的淤泥,这样一来,落雨天,走弄堂的行人就不会打滑,尤其是挑粪或挑羊勒色过弄堂,无需脚指头攀紧,一步一个小心了。聋子阿二那时是自觉地来做这件事的,只要他空下来,他就会提一把铲子,到弄堂里铲泥。铲子铲到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一直都记得这个声音。有次我路过,正赶上他低着头在铲泥,抬头见到我,他笑了一笑,算跟我打了一个招呼。他手心里唾一点唾沫,双手一搓,继续铲他的泥。铲着铲着,咔嚓一声,铲子重重地铲到一块一头翘起的石板上,他那把边口闪着亮光的铲子立即就卷起了边刃。他左看看,右瞧瞧,有点心疼的样子,随即找来半块断砖,将铲子放在阶沿石上,慢慢地敲击端正。可一转身,他又继续去做他的好事了。聋子阿二做好事,大家看在眼里,但小队里也不会给他另记工分的。

聋子阿二从南到北铲干净西弄堂的淤泥,回转,脚步就松快得多了。那把刚刚使唤过的铲子,这会儿倒扛在他的肩膀上,边刃闪闪发亮,直晃人的眼。

聋子阿二生病之后,老婆爱英跟东弄堂东边第四家的金奎好上了,爱英与金奎重组家庭。聋子阿二落了单,与儿子发林过活。其实聋子阿二与金奎,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相隔也并不远。后来发林渐渐长大,个头超过了聋子阿二。发林姓邹,但是大家都叫他的绰号毛发林。毛发林与老婆爱珠结婚的那天,大约是1973年,我七八岁,这是我记得的塔鱼浜第一次热热闹闹办喜事。我家与毛发林家虽同姓,却并非自族,酒事不相往来。可是,毛发林与爱珠闹洞房的那个晚上,我出于好奇,跟着人家走到西弄堂西边二楼的新房。新娘子爱珠披红挂绿,口袋里一摸,分了两颗糖给我吃。两粒大白兔,暗合好事成双。那时的糖,滋味真叫甜。

聋子阿二大名邹金召。聋子阿二一过世,黑泥就层层地来垫西弄堂的老底了。

东弄堂

春天来临,油菜花开,捉蜜蜂的时节到了。我们就转移到东弄堂去玩了。东弄堂也是两家人家的墙面相夹而成,不过,两家都是村里的贫困户,前后房子没几间,如此一来,东弄堂较之西弄堂,就短了许多了。东弄堂两边的墙面,还都是泥墙。其中的一段,墙基的上面顶着稻柴。这在村子里也是不多见的。

我们喜欢东弄堂两堵泥墙上密密麻麻的小洞。洞口的碎泥屑,是那么的亲切,蜜蜂很容易就钻入这些泥墙洞,因此,花香纷飞的时令,成群结队的蜜蜂,来到东弄堂的小洞穴,年复一年,蜜蜂们是有前世记忆的。这两堵墙和这条脏兮兮的小弄堂,因为捅蜜蜂,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塔鱼浜每个小屁孩的乐园。

西弄堂和东弄堂的人家,平时少有往来,大家各过各的小日子。但每年总有那么几回,两条弄堂莫名其妙就有了关联。能够把两条弄堂连在一起的,说来奇怪,乃村里某个精明的老婆子的叫骂声。原来,她家少了一只鸡,或是地头的南瓜、丝瓜之类的菜蔬让人摘了去,老婆子不知道谁做下的好事,也是为了警告下不为例吧,她就扯开嗓门满村坊叫骂。那可是没来由的叫骂,说白了,没有一个具体叫骂的对象。这种叫骂自然不会站定在一个地方,而是游走在整个村坊,每一个角角落落,务使大家都明白无误地能听到她的叫骂。我的祖母就干过这等臭事。一般地,老婆子就从东弄堂,一直叫骂到西弄堂,来回游走一圈,时间必在吃夜饭之际。老婆子夜游神一样游走在村子里,把塔鱼浜她怀疑到的人都叫骂一遍,谁被不指名不道姓地骂到,那就算谁倒霉吧。整个塔鱼浜,这会儿大家都趴在八仙桌上吃夜饭,大家静静地吃饭,也静静地听骂,全都听到了,可是,谁都不吱一声。骂了一阵子,老婆子舒心了,也累了,颠着小脚,回家去。像往常一样,大门一拴,呼呼睡她的大头觉。

第二天,那只“丢失”的老母鸡好端端地在自家稻地上觅食了。老婆子见到,还以为她的叫骂奏效了。还不相信,把芦花鸡咕咕咕咕呼过来,左看右看,不就是昨夜“丢失”的那一只嘛。她终于确定鸡其实没有被人偷去,是她自己数错了。她看着它啄米的样子,先就呵呵呵呵眉开眼笑了。头天晚上,那一阵整个村坊都听到的一阵臭骂,好像完全与她无关。村里的老人见到她,也就稍稍挖苦她几句,大家并不生气。她呢,也不当一回事。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吧。

东弄堂的西边,是顺龙、顺林、顺祥三兄弟家。顺龙后来全家搬迁到严介里隑壁路东口,此不赘述。顺祥岁数不大,人有点憨傻,力气倒很大,走起路来,脚步奇大。顺林与老培荣的女儿莲宝好上了,一到晚上,两人想着法子找地方幽会。顺林家太穷了,老培荣不肯将女儿嫁给他,干预得很厉害,可是,小巧玲珑的莲宝直接就过去与顺林同居了。莲宝人小小瘦瘦,长得倒也精致。莲宝娘家就在我家西隔壁。辈分上,她其实比我大一辈。她长我七岁。她少女时代的样子,我也还记得。顺林也姓邹,其中的一只手上,拇指外侧多出一指,属六指儿,故绰号六节头。

顺林家的房子,比起西弄堂家聋子阿二和小阿六两家来,就低矮得多了。其中的后门头,还是草棚,某次下雨,好像还坍塌了一只墙脚。

东弄堂的东边,是阿兰和彩彩夫妇家。彩彩面团团的,是从小就领到阿兰家的童养媳。彩彩一辈子都留着圆滚滚的包菜头,如此,她的面相,就越发地面团团的了。阿兰脸黑,人也不高,与人无争,是一张嘴就要露齿微笑的一类人。夫妻俩倒是一股和顺之相。那些年,我总是看到彩彩背着一只竹篰,去长坂里割草,或者看到她挑着一担菜,累了,半路上歇一歇。夫妻俩育有一双子女,儿子明祥,长大后,脾气和嘴巴一样好,后去红木家具厂当管家,甚得老板信任。据说后来又离厂,这我就不知道了。

阿兰家房子,比顺林家的还要来得低矮,走进去,屋顶是亮晃晃的,通天。底下,因为漏水,踏上去滑里滑。他们家的墙基还是泥巴打的。可见这一家的贫穷。但也真是这一堵泥墙的外墙,密密麻麻的,钻满了蜜蜂洞。那里,称得上小蜜蜂们的乐园。

这东弄堂的后边靠西,有三个连成一线的草棚,是大毛毛家的。塔鱼浜草棚不多,大毛毛家的草棚,远近就较为注目。这地方离塔鱼浜最东边的雪明家近。雪明人长得矮小,鬼点子却不少。雪明走来走去,一路都是笑眯眯的,他是天生的一副和乐之相。加上父亲是大队书记,很快,他身边就聚拢了一群小屁孩,有邹鸣、建祥、新潮、祖林、玉祥等,年龄都差不多。雪明八岁那年(1974年),跟围着他的一帮小弟兄做游戏。他把一串鞭炮一小根一小根拆散了,看中了顺荣家的四只小狗,狗主人建强,一只只抱来,雪明手里的鞭炮,一根根插入小狗的屁眼,火柴头一划燃,“嗤——啪——”小狗吓着了,也感觉到了疼痛,一边汪汪直叫,一边跑得比马还快。四只小狗被轮换着放了鞭炮。四只小狗走马灯似的奔跑在塔鱼浜的东弄堂里,风驰电掣,跑得比马、比风可快得多了。雪明和几个小伙伴玩了一阵,彻底玩疯了,很快,整整一长串鞭炮放完,还不过瘾,还想玩下去。忽然想到了更刺激的办法,他们从东弄堂最北边顺荣家廊屋晒得干燥的稻柴堆里,扯出一把稻柴,干脆绑在了母狗的尾巴上,然后,“嗤”的一声点着了火。母狗一受惊,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发疯似的奔窜开去。不料,老狗一个激灵,奔入了大毛毛家的草棚。母狗从这边奔入,瞬间,又从那边跑出来,尾巴早已烧得焦黑。经此一奔,老狗倒也无事,可是老狗身后的三个草棚,忽然哗啦啦火烧起来。四五个小屁孩赶紧提水救火,哪里还来得及,哪里还救得了这一团紧裹的烈焰。火借风势,越烧越旺,不过几分钟,三间草棚烧得精光,连屋架子都不剩一个。雪明自知闯祸,跟几个同伙交代一声,一个人悄悄地躲了,他独自躲入塔鱼浜西北严家浜的机埠。后来,雪明的母亲好不容易找到他,一问,他老实交代,就被拎回了家。雪明的父亲根富一向话不多,这回眼睛睁得奇大(大队书记的眼睛本来就大),可倒也没有发脾气。第二天,根富去翔厚集镇,独自扛来一堆毛竹,另外几家孩子的父亲也不约而同地拿来一捆捆稻柴,男人们一道,费去大半天的工夫,给大毛毛家盖了三个新草棚。

东弄堂的南头是一块大稻地。稻地尽头是水坝弯进的一只河浜。水流至此,形成塔鱼浜南埭屋门口最大的一只漾潭。北岸,有一个很考究的河埠,块块条石,一般大小。这河埠头,当年应该是停靠官船之用的。河埠理所当然属于金福金宝金发金海四弟兄家。四弟兄的祖上,当过京官,其中的某个祖上,曾是道光间赠封的侍郎,按现在的官阶,是副部长级别。塔鱼浜墙内的三个大墓,就是他们家的祖坟。

这一天,不知是不是饭揭不开锅了,四兄弟一商量,决定将家里的老狗杀了。他们好好地给养了多年的看门狗饱吃一顿。过了一歇歇,呼狗进屋。老狗摇着尾巴进门,大门随即关紧。四兄弟各自抱一根门闩,向着这一条可怜的老狗围拢。看到这架势,老狗顿然明白自己的大限已到。不由自主地,狗的前腿趴到了地上。老狗拉长身子,趴到四弟兄面前,一条冗长的尾巴,贴着地面,一动不动,狗眼里甚至还滚落下几滴眼泪。“砰”的一声,四兄弟中,不知谁敲下了第一棒。地上的狗,一个箭步蹦跳起来,开始没命似的满屋乱窜,一边逃窜,一边呜呜之声不绝于耳。这一阵少有的狗哭声,凄厉之极,整个塔鱼浜的人都听到了,大家悄悄地围拢来,一声不响,看四兄弟的热闹。

可怜,狗的头都打烂了。可是这狗,竟然还没有死去。人群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对着四弟兄嘀咕一声:“狗心是泥做的,只要狗的脚还踏在地上,它是死不了的。”四弟兄忽然开窍,找来一根捆稻柴的带绳,捆住狗的一条后腿,绳子一抛,挂上河埠头一棵斜欹的枣树。带绳的一头用力一拉,狗就离了地,挂了上去,但见狗嘴里滴沥着血水,仍在呜呜直哭。怎么回事?四兄弟停手,一看,狗的一条前脚,似断还连,还踏实在塔鱼浜的泥土上。于是,又是一阵紧拉,整条老狗,终于完全地挂空了。不到一分钟,狗哭停歇,老狗闭了眼,彻底断了气。

四兄弟里,老大金福一副好相貌。老二金宝年纪老大了,仍讨不到老婆。20世纪90年代初,外乡人涌入桐乡淘金,金宝与小他十五六岁的一个安徽歙县女结婚。三弟金发,与塔鱼浜南埭西横头玉娥相好,做了上门女婿。他与矮子玉娥育有一子建华,一女丽华。建华七八岁的时候,双抢时节,去长坂里捉泥鳅,天刚擦黑,脚下一滑,扑通一下掉入一只深水荡。其时,我正好路经此地,看到荡子里有“啪啪”的水声响起,我也不知何故,走近一看,知有人落水。那时我读初中,不过十五岁光景,也根本来不及细想,直接就跳入了大荡子,水没头没脑地淹没了我。我一把抱住他的双腿,往上一送,小家伙求生心切,双手牢牢抓住荡边,身子本能地就爬了上去。人一站上荡岸,哇的一声,没命似的哭开了。我随即上岸,喊他回家,看他一边揩眼泪,一边还呜呜哭着,紧步走回家去。

东弄堂长期没有人打理,一年四季,总湿答答的。弄堂里也没有垫哪怕一块半块像样的石块,来回非常不便。尤其是新年里脚穿新布鞋,经此,常要湿鞋。舍不得,脱了鞋赤脚再走吧,又嫌东弄堂的淤泥龌龊。其实,田间地头,乡村的泥巴并不让人感到龌龊,可是,东弄堂的淤泥黑乎乎的,混合着鸡屎鸭屎,人粪羊粪,我们白净的双脚,实在踏不下去。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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