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记
2018-11-15于坚
于 坚
2003年11月
诗人波德莱尔的墓安置在巴黎的蒙巴那斯公墓。我在一个春天的中午走进这个墓地,去找波德莱尔。我认识他太早了,1976年,我正在昆明城里狂热地写诗。读不到什么书,书都是地下传阅的,传到你手里的是哪本书,你就读哪本书。有一天,一位朋友从一个单位的内部阅览室偷出来一本书,是朱红色硬壳的精装本,叫做《17、18世纪西方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言论选辑》,是供批判用的参考书。他先贼精精地给我看一眼书名,马上藏到书包里去。示意我跟着他,到了他家阴暗的小阁楼里,拉起窗帘,开了灯,才把书拿出来与我共同翻看,正文前面是批判这本书的文章,几千字,正文有30万字。我一目十行,立即看出这是一部金玉良言之书,无数哲学家、作家、诗人关于人性的言论都被一段段摘抄下来,非常精辟,一语中的。我那时正是一热血青年,刚20岁出头,这本书对我来说,犹如《圣经》。好说歹说,朋友愿意借我看,只给3天,一再交代,不能被大人发现,这本书是供内部批判用的,扉页上盖着公章,被发现非同小可,可能被捕。那时候,每家的大人好像都是组织派来的,经常去告密,都害怕自己孩子私看禁书,会惹出大麻烦的。那本书有一块砖头那么重,又要看它,又要藏着它,我很是费了些周折,躲着看相当费力,会看得满头大汗,刚刚翻了几页,家人就来叫我去做家务事,赶快把书塞到床底下。再回来接着看,要钻到床底下去找出来,有时候心惊肉跳,往床底下扔得太使劲,得爬到地上去拖出来。我还决心要把它全部抄一遍,最后没时间抄完,但看完了,影响了我。作为那个时代暗藏在国家与革命底下的一个人道主义者,我更坚定了。就在这本书里面,我在一个注释里读到了波德莱尔的一句诗,那个时代要读到一行真正的诗,就像要在沙漠里面翻出一块金币。不太记得原文,那句诗的大意是,蔚蓝海水比我的丑恶灵魂干净。震撼,在此之前,我从未这样想过自己,这个诗人竟敢于说自己的灵魂是邪恶的,我从未自我审视过自己的灵魂,我有灵魂吗?我一直以为那是一颗红心。在1975年,无论是国家话语还是私人话语,根本没有“灵魂”一词生存的语境。那时候的口号是“红心一颗”“灵魂深处闹革命”,大人们为此写了无数的检查和交代。看见波德莱尔的诗后,我立即明白他说的灵魂与那个大家都在说的灵魂不是一回事。1975年某一天,我,一个革命后生,成了一个有灵魂的青年。我不知道这个波德莱尔是谁,但我再也不能忘记他,直到多年后,我看到他的《恶之花》,看到他摄于19世纪某日的照片,忧郁的中年男子,灵魂活现,永不消失的幽灵,经常出现在我内心的镜子上。老实说,当年我并不完全理解他的忧郁,他不是一个西方诗人么,他不是彼岸的幸运儿么,在20世纪的许多时间中,西方对于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来说,那是绝对的政治正确、美学正确、生活正确,而他似乎为这种正确所窒息。他的作品是会生长的,你要在时间里阅读他,像一棵树那样生长着去阅读他。后来我渐渐明白,有一种正确是令所有天才压抑的,它没有国界,也没有具体的母语。波德莱尔的诗歌不只是法国诗歌,也是中国诗歌。我来了,但找不到那幽灵的寓所。阳光明媚的春天,风里面还夹杂着些寒冷。墓园里乔木葱茏,枝摇影动,多米诺骨牌般的墓碑高矮参差,枯萎的花朵倒在台前。我是依靠旅游手册来找,毫无头绪。忽然,也许,我感觉是从那些墓碑间跳出一个小老头来,双手别在裤兜里,哼着什么,在我面前站住,歪着头。我就知道他要帮助我,我把写着波德莱尔名字的那一页给他看,他一耸肩,立即把我领到波德莱尔那里,我还在发愣,他已经不见了,仿佛钻进了墓穴。波德莱尔的墓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伟岸,大大地写着他的伟名。墓碑不起眼,就像他在世的时候,很不起眼。墓碑第一个名字是他家的一个什么人,上校先生,诗人波德莱尔的名字夹杂在一堆凡人的名字之间,某人的侄子,某某显考的外甥之类,这是一个家族合葬的墓。
墓碑前面有些干掉的花,最近显然没有人来过,一些写着字的纸条,还有一部已经被雨水浸涤,又干掉的诗集。我捡起来,翻开翘起来的那首,傅杰把它翻译给我听:
“搅拌的果汁放下
你的手拿开
我不能再写作”
我将诗集放回原处,站着出神。这世界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议的,这个躺在坟墓里的诗人写下的文字,竟从19世纪穿过20世纪,从法语进入汉语,为的是在某一日,使另一位诗人获得灵魂。我有些灵魂出窍,我站在这里,就像一个中年的波德莱尔,比他稍胖。
2015年6月14日
野狗带着我穿街走巷。巴黎的肚子里面藏着数不清的东西,这是个大胃,许多已经被时间腐蚀了,但基础还在。你得慢慢地走,像时针而不是秒针分针那样小跑,你才看得见巴黎。再慢些,像那家比利时餐馆的大厨煎一条鳕鱼那么慢。“古罗马是一个被现在的时间所充满的过去。它唤回罗马的方式就像唤回旧日的时尚。”(本雅明)我们没有任何先兆地就到了一个古罗马时代的圆型剧场,大块石灰岩垒成的看台还在,中间是一片土质空地。一伙少年在里面踢足球,球滚到我脚下,开脚踢回去。他们并不搭理我,仿佛我是他们中的一员。看台上坐着些孤独的人,他们不是来看球的,他们看着灰色的天空和挤挤攒攒的乌鸦。那些黑色的鸟没有跟着森林搬走。森林在千年前就搬走了。
白教堂外面有一伙人围着一个皮肤漆黑的小伙子,他正站在石头护栏的一根柱子面上,玩着一个足球。宛如刚刚喷出地表的石油,立足之地只比那只足球稍大,身怀绝技,他把那个球玩得像一只猴子一样听话,跟着他的脚尖和脚后跟旋转,仿佛它是他的行星。他靠这个挣钱,微笑着,将球在臀部颠着,掌声就像阵雨。
另一个身怀绝技的家伙在地铁里,不知道他在哪个站上的车,走过车厢的时候忽然高歌,仿佛这是荒原。车厢顷刻间安静下来。天神般地光临,天神般地不见了。到处是身怀绝技的家伙。
17世纪开园的动物园是一座巴洛克风格建筑,一座宫殿。动物住在里面,与卢浮宫的名画享受同等待遇,动物是一种展品。这些单身汉在玻璃橱窗后面走来走去,就像百货公司橱窗里那些模特儿获准放风。每只兽都有一种幽灵般的表情,仿佛为死而复生焦虑。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和水靴的饲养员正在对付一只活了120年的乌龟,试图将它翻转来检查它的腹部。这个老巴黎静静地趴在地上,稳如泰山,饲养员像警察跪在地上,拼命地掰着它。大人领着儿童,我是少数独自进来的大人。为什么要让儿童看在押的动物呢?人们认为这是一种长者的义务。儿童会领着我们去看什么?
2004年8月5日
住在奥狄翁剧场旁边的一家小旅馆里。下着雨。奥迪翁剧院在维修,不演戏。心情郁闷,仿佛人生的所有戏剧都被它关在里面了。剧院是一个动物园。每天绕着它走,绕开它去一家中国快餐店吃饭。那个福建老板来巴黎二十年,从来没去过卢浮宫,就像一块被河水卷来的石头一样,没去过卢浮宫。他的饭还不错,红烧带鱼不错。
安妮有一天领我去看培根的画展,然后去一家小馆子用午餐。还有一位法国诗人。我们在安妮主持的“两仪文舍”,讨论了废墟的意义。巴黎是一座活着的废墟。普吉兰也来了,他是一个高个子,骑着摩托。
1995年11月6日
巴黎正在举办的纪念画家塞尚逝世八十周年画展,从九月三十日展到明年一月七日,在协合广场附近的小王宫美术馆举办。街道、橱窗到处可以看到关于这个画展的广告。许多书店都辟出专门的桌子,陈列出售各种塞尚的画册。在一家书店数了一下陈列的塞尚的大大小小的各种画册、传记,有七八十种。商店里出售摹仿塞尚绘画笔法和色彩的花布、地毯、围巾。这位来自法国南方的埃克斯的画家是巴黎的骄傲之一。我知道他,是从国内拙劣的印刷品上,印刷品的拙劣挡不住塞尚,我非常喜欢。有一次看到胡适的回忆文章,说张爱玲去他家,谈塞尚的画,加深了我对张爱玲的好感。在我看来,塞尚是一个女性不会太喜欢的画家。不浪漫,也没有什么风流韵事,其貌不扬,他继承的是孔德的传统。他不喜欢艺术家们个个趋之若鹜的巴黎,后来回到他的故乡,法国南方的埃克斯,直到死。他的杰作《圣·维克多山》,画的是一座在云南司空见惯的有绿色的树和红色的泥土的山峰。他“实证”了那座山,他看见那些材料。
在巴黎遇到塞尚画展是我的运气,这样的画展,终生难遇,就是住在巴黎的人,也不一定能碰上。塞尚的画散落在世界各处,把各个时期的杰作聚集在一起展览,并非易事。塞尚一生画了二百五十多幅作品,这个展览就展出了一百零九幅。我去了三次,第三次才看成。从早到晚,都排着长队,不是一般的长,而是像北京瞻仰毛主席纪念堂的队列。我去过拿破仑陵墓,没有这么多的人,不用排队。第三次去,耐了性子排队,跟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缓缓移动。队列虽长,但移动得很快,因为秩序很好,没有以任何借口插队的人。里面,挤满了人,有的人腿坏了,坐着手推车进来。陈列的第一张画,是巴黎画家德尼画的《向塞尚致敬》。之后,从画家最早的作品,一直排列到他临终前的杰作。所谓开始就是结束。从他的画的踪迹来看,我看到的只是固执,一意孤行的固执。从他的时代流行的看法来看,可以说这个人是一个一开始就不懂画画的人。在西方那样有着深厚的讲究画面的透视效果、空间感和逼真的绘画传统中,忽然出来一个人,“没有使用透视线条来创造空间,只是一种颜色并列靠着一种颜色”(爱伦·金斯堡)。难道不令那些懂画的人们、知道的人们,深感是对他们的经验和知识的侮辱?把他的画放在卢浮尔宫与18世纪以前的画并列,塞尚绝对是天外飞来的陨石。但最终,是那个时代放弃了它的看法,以塞尚的看法为看法。那也是一个天才们时来运转的时代啊。他的灵感受到东方艺术的影响,诗人金斯堡看出来了,在诗歌写作上还得到启发。“我想了个主意……用不可解释的,没有解释的,非透视的线条,也就是一个单词并列地靠着一个单词;两个单词中间一个空隙——像画上的空隙——两个单词中间一个空隙,让大脑借助生命感觉来填补。”(金斯堡,1967)这里说的是塞尚的画给他的启发,却正是中国古代诗歌的方法。
原作总是更朴素的东西。我们在原作以外,对它的一切猜想,都过于夸张。我看见了《圣·维克多山》的原作。有九幅,画于不同的年代,重复地画同样一座山,视点只有细微变化,却一幅与一幅不同。“重建我从自然中获得的细微感觉:我可以站在小山上,仅仅把头偏移半寸,景物的构图就完全改变了。”(塞尚,书信)他的画不是对世界的思考,而是看世界的方法。我无法说他画出了什么,他只是令我看见了,我无法对这些不朽的颜色和线条说些什么。他为我们提供了类似太初的东西。
还有几幅塞尚的自画像也在其中,虽然画的时期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每一幅都对这个世界侧目而视,白眼向人。
1997年,秋天
跟着牟森的戏剧车间来巴黎参加巴黎秋天戏剧节。在一家剧院演出他的《关于一个夜晚的谈话》。他从中国带来的道具,包括铁锅和木头电线杆。每一场,瞥见苏伟全身赤裸,抬着个黑糊糊的铸铁锅,挺着结实的臀,在我后面走过去,总是忍不住想笑。这是剧情之一。我是主角。谈话由即兴挑起,最后成为对某个夜晚那人(一位演员)是否在场的一场审问。随意的台词把翻译搞得发疯,她永远不知道我下一场要说什么,其实按照每场的即兴发言去翻就好了,她执着于剧院、剧本、固定台词,叫苦连天。只有巴黎能够容忍这种戏剧,很像是一场骗局。另一个演员背对着舞台,朝一群关在笼子里的兔子手淫。
德佩教堂附近的巷子里有个小剧院,叫做小木箱剧院,从1957年开始,这个剧院每晚都轮流上演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和《一课》。有些像中国旧时的戏院,总是演那几个本子。7欧元一张票。确实是个小木箱,里面只可以容纳二三十个人,舞台很小,中间放两把高背椅子和一张桌子,后面是红色幕布,乍一看,还以为是走进了中国民间草台班子的小剧场。天天固定地演这两场戏,大约要麻木了吧?但演员依旧演得很投入,掌声大响。我看的是《一课》,内容是抨击教育的暴力。一直都是两个演员坐在台上唇枪舌剑。尤奈斯库的东西总是令人想到中国戏剧,小剧场其实在中国最流行,过去许多村庄都有,那些剧场是属于一个村庄的,甚至私人家里也有戏台。鲁迅在《社戏》里面也描写过。这涉及到对戏剧的理解,戏剧是生活还是教育?在中国,寓教于乐。戏剧有很大的乐的因素,因此,一出戏可以百看不厌,百演不衰。演上几百年都可以,唱腔、身手可以不同,本子就是那一本,那出戏说的什么,完全不知道了,但一个段子可以无穷地听,看,玩味。戏剧已经不是教,只是乐了。尤奈斯库非常清楚西方戏剧传统,教得累。看什么戏都要集中精力,注意情节,否则看不懂。中国戏剧不是,可以看一段不看一段,听一出不听一出,听的什么不知道,高兴就行。所以尤奈斯库试图把戏剧搞的更接近人一些,降低舞台,残酷戏剧甚至取消了舞台。但《一课》《秃头歌女》这样的东西,教育观众的本质还是一样,形式很先锋,用新的主义(存在主义而不是本质主义)来认识世界、教育观众。看一遍就可以了,思考一下,也就知道说的是教育的残忍、人生的荒谬,看第二遍那是受罪。因此它也只适合在游客如流的地方这么演,大家看一次,就走掉了,演了50年,是因为在巴黎旅游热点上的缘故。云南大理州的周城是个大村子,村口的大榕树下面有个古戏台,几百年总是唱那几出戏。如果天天演《一课》《秃头歌女》,恐怕要闹鬼。后来提倡新戏剧,旧戏不准演,戏台就荒废了,因为新戏剧一台只能演一场,第二场就没有人看了,而新戏剧又整不出一年360场来,得了!有一年我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发现那些古戏台都空无一人,被当作打谷场,因为城里的“送戏下乡”一年只有一次。
2015年6月12日
奥斯曼大道8号的某个房间里挂着卡拉瓦乔,一个光辉的画家。称为大道,其实路面最多容得下两三辆汽车,石头铺成的街道中心凸成半圆,两旁凹下去,一下雨就会积水。这里是银行家爱德华多·安德烈和他的画家老婆娜莉·雅克马尔于1869年建立的巴洛克风格的私人博物馆(Musée Jacquemart-André)。 从前是他们的爱巢,马车可以停在楼前,“一声长嘶”之后,走上台阶,房间全是古董。阴暗的过道里,伦勃朗的作品草率地与几位二流画家的作品排列在一起,杂货铺似的挂在墙上,并没有郑重其事,她大概不喜欢伦勃朗,为什么要人人崇拜呢?他只是画家之一。这里的大师是卡拉瓦乔,有几个展室长期陈列他的作品。卡拉瓦乔的东西相当做作,他决不掩饰他就是在创造一种超越,他不故作现实,他是个戏剧导演。他不像伦勃朗那样沉稳,在光线不好的地点,伦勃朗融于黑暗而成为宇宙本身。卡拉瓦乔的作品,就是在黑暗中也很抢眼,光芒四射。这是他的魅力。一楼的餐厅相当不错,许多人到这里来,主要是品尝这家的小糕点和咖啡。
带着旧地图 跟着塞纳河穿过你
我迷恋你的咖啡 你的糖罐 你的水坑
你的手臂 你的多疑和恶作剧 我需要
找到一条缝隙 放下我的旧箱子小牙刷
我想回到我的古董店 再看看那张埃及脸
兰波呕吐了那条街 阿波里奈尔占据了这座桥
海明威守着那张床 乔伊斯的马桶在先贤祠后面
巴黎 我迷路了 找不到那盏老台灯 那面穿衣镜
旁边有个邮筒 对面是报刊亭 白衣伙计叹着气拖地
台阶上的旅行家 跟着中世纪黑名单上逃出来的蓝胡子巫师
等着卢浮宫开门 两个相爱的警察瞥他一眼 然后走开了
2017年12月28日
2018年3月2日
巴黎有着某种魏晋风度,为闲逛准备了许多曲径通幽、独立特行之地。你完全可以像一根缝衣针那样,牵着你自己的线,在巴黎逛来逛去,将你自己的那块看不见的地毯编织起来。就像乔伊斯缝制他的《尤利西斯》:“要告诉您几件事。爱尔兰语的字母表(ailm,beith,coll,dair等等)由树的名字构成。爱尔兰文nat (orah)相当于H。oyin相当于O。我的第一个小册子《暴动之日》引用了另一个伟大的意大利南方人,(诺拉镇的)布鲁诺·诺拉诺。他的哲学有几分二元论的味道——自然界中每种力量必然发展为一个对立面,以便自我实现,而对立则带来再统一,如是往复。特里斯坦首次造访爱尔兰时,把自己的名字倒了个个。挪威-丹麦语既没有阳性词,也没有阴性词:两性都是公有而中性的。冠词放在名词里面,如Manden, Landen同理。 Man siger at jeger lever Konservativ(他们说,我还是一个保守党人)是易卜生一首诗的第一行。表示噩梦的词汇来自希腊语、德语、爱尔兰语、日语、意大利语(我侄女奶声奶气的发音)发音以及亚述语(那个星群被称为‘可怕的猎犬’)。后一种语言我说得非常流利,我家的厨房里还有几个贴着该语言牌子的果酱瓶,非常漂亮。大多数爱尔兰(东部?)滨海城市都是用丹麦语命名的……”(《乔伊斯自述》)注意:我将这个段落作为一个形容词来形容巴黎。
在百度上搜索自己的名字
就像在废墟间搜索尸体
另一场地震 一旦发表
就没入语言之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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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12日
2014年9月9日
很多年没有闲逛了。脚步在塞纳河岸的一家画廊外面慢下来,就像走上闲置在人生仓库里多年的一条老路。时间是用来浪费的,将手表甩掉,走吧。巴黎固然也有追求成功者的空间,但它也容忍你在这里无所事事,故意放纵你不务正业,永远不会成功,优游自在。可爱的无聊人可以将两只手塞在裤带里,从一个幽秘之地走向另一个幽秘之地。“闲逛对他思想节奏的决定程度,或许最清楚不过地暴露在他特别的步态中,马克思·莱希那(Max Rychner)把它描述为‘既是行进又是逗留,两者的奇怪混合’。”(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
从卢浮宫出去,走过塞纳河上的石桥,就到了左岸。河边有许多小画廊,进去看看,赏心悦目的作品不少。橱窗里的作品就像苹果、桌布、咖啡壶、葡萄酒、盐巴罐……我的意思是,可以把这些作品自然地挂在你家的墙上,一如从前布衣在人家中堂里挂字画,也就是某冬烘先生十年寒窗的小品,一旦登堂入室,即刻满室生辉,令你在谷雨这天的黎明醒来时比昨天更热爱生活。不必解释这是某某主义某某派的作品,就像不必解释天空落下的是雨一样。也不必担心在月光如水的深夜去卫生间小解时,被画布上反传统的妖魔鬼怪吓着。是的,那些作品很平庸,没什么革命性,印象派或者野兽派甚至伦勃朗的残渣余孽,就像巴黎街头的某咖啡馆,平庸得发霉,但是你在里面坐上一天,就像泡在温泉里。嗯,这种作品北京的798很少见。798当然有存在的必要,但是中国当代艺术也太798了,一味的革命前卫,连平庸的123都消灭了。我听说在美术学院里,一年级的学生就热衷于前卫,不知道伦勃朗,只知道巴塞尔的风向、威尼斯的入选作品的大有人在。有个橱窗里摆着梵高做的石膏像,做得真是老实,那些火焰般疯狂旋转的色彩后面曾经有个本本分分的美院学生。杜尚也一样,他可不是从装模作样地下象棋或者把小便池搬到博物馆去的惊世骇俗开始。那幅《下楼梯的人》的画,没有素描功底是画不出来的。我更喜欢艺术的那种普遍的、平庸的、只为日复一日的人生而存在的基础。中国艺术过去是有这种基础的,朱耷、齐白石都是这种基础上的大师,但在20世纪,这个基础被摧毁了,革命性作品层出不穷,要找着一幅正常、高质量、庸常、不抢眼——所以养眼的画,很难。透过玻璃反光看看作者名字,毕加索、马蒂斯、博拉叶……都是小品,大师们的基础性作品,金字塔下的砖块,美术史上不见记录。马蒂斯的一张素描,五到六笔,画出一个刚刚迈出浴缸的浴女,也就一千欧元。没什么观念,没批判什么,就是手上功夫。一千欧元只能买马蒂斯的小品,但无名的画家,就可以买到他们的杰作,素描的基础,色彩的关系,笔触的力度,都是一流,是花了时间来打磨的,绝非革命性的即兴涂鸦。秋天了,天空阴郁,看看那铅灰色的云,与科罗画得一样,有点忧郁,忧郁是一种永恒。偶尔龇牙咧嘴也未尝不可。一本正经容易僵化,一味地“怎么都行”也很轻浮,如果艺术界总是一伙装疯卖傻的狷狂之徒在兴风作浪,也是很乏味的。发现没有,那些时髦的当代艺术画廊里,从来见不到一个普通市民,那些叫做舅舅、姨妈、张大伯、李叔叔的人物。他们的趣味很低级,只想把女子画出好、画出好看就行。但艺术家们似乎不画这些,不画母亲、不画苹果、不画花卉,也不画窗外的云。
永恒的是忧郁,瞧,那幅色泽阴沉、线条简洁有力的作品,画的是某人的母亲正在橱窗后面忧郁着呢。马蒂斯画的,是他妻子的肖像。
画廊之间有家美术用品店,大约已经开了三百零一年,塞尚或者巴尔蒂斯们在巴黎的时候,或许会推开镶着玻璃的橡木门,进来买一只孔雀蓝或者13号刮刀。刚走,我肯定。颜料、画笔、纸张都是新进的货,但摆放货物的房间,却是一件老古董,令人想到明式家具,木楼梯被打磨得发亮,梯口内陷,铜质的扶手柄被一只只残余着油彩的手摸出了金子的光泽,老板是个文质彬彬的白发绅士,仿佛冬烘先生,戴着金丝眼镜。店里甚至摆着毛笔和墨,哦,日本生产的。正准备仔细看,店员说,吃中饭的时间到了,要关门。何必呢,买个麦当劳或者盒饭,边吃边卖不更好?绝不可放塌一桩买卖。不!正门已经关上了,店员领我从后门出去,请过一小时再来。人家要去塞纳河边找家餐馆,看得见云的座位,坐下来,先喝点红酒,然后上菜,三道,还有甜点、咖啡。吃饭是一个美妙的仪式而不是填肚子,做买卖的目的之一,不就是为了这个日复一日的仪式么?
其实这不是巴黎的特色,我小时候见到的昆明店家也一样,11点才开门。卖到下午三点,不卖了,说是已经挣够了今天的钱,要让别人也挣点,人家要玩去了,要去吃晌午饭。
2012年12月7日
在巴黎森林漫游,背着一只水壶,一个照相机。巴黎之光令人以为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布列松或者维利·罗尼,他们眯着眼拍啊拍,对着每一条街道,每一幅窗帘。终于找到了那个梦中的窗子,多情的黄色之船。这种漫游仿佛梦游,仿佛不断发生的转世。仿佛已经被一部费里尼或者安东尼奥尼的电影聘为演员,扮演着一个寻找时间的角色,是的,寻找时间,没有比这个角色更无用更容易的角色,只需要到处闲逛。许多野心勃勃的家伙在这里失去了野心,他们藏好信用卡闲逛起来,在一个小公园里挨着一家教堂发黑的岩石墙根发呆。在世界的大多数都市,你必须成为某种百折不挠的角色,为在人生舞台上谋个好位置而疲于奔命。我记得纽约的清晨,5点钟,通往曼哈顿的高速公路已经热流滚滚,车灯一个个爆炸般地打开,黎明被人类视死如归的拼搏劲头吓得落荒而逃,一万辆奔驰都是一个目标,新的奋斗的一天又开始了。我记得某年夏天在曼哈顿洛克菲勒中心出现了一个当代艺术家用玻璃钢做的雕塑,一根笔直地通向天空的红色大梁,上面行进着一个个背着旅行包、走向星空的玻璃钢年轻人。没有老者,纽约不欢迎老者。站在那个呆板生硬一条直线的雕塑下,每个人都会害怕,害怕被抛弃,落后,掉队。没有谁会在巴黎掉队,巴黎到处可见耄耋之徒,这儿充斥着昔日的殿堂、后院、仓库、花园、杂物间、小巷、厕所、下水道,羁绊物、坑洼、砖头、石头、油画、雕塑、涂鸦、锁、阳台、酒吧、挡板、栅栏……它们容忍你折回头,转个弯去成为一位鞋带散掉的诗人、庄子、阮籍、堂吉诃德……巴黎使诗意公开化、合法化了,在这里写诗无需自惭形秽,绝不做作。巴黎也没有像唐朝的长安那样,将写诗变成一条仕途。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公开地去寻找诗意,就像古代的猎人抬着长枪走遍森林。找个小咖啡馆坐下来,在吧台上丢下五欧元铜板,买杯咖啡,那杯子的容积只是比戒指稍大,小口小口地抿,足够喝上一个时辰。再将笔记本往小圆桌上一拍,你就是一位巴黎风景中的诗人,哪怕你一行诗都没写。巴黎使得那些传统印象中的诗人,不食人间烟火,隐居在某处,自号风清月白的家伙们显得相当做作,写诗是多么自然的事,这不再是精神祭司们发号施令的语言特权,而是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就藏在一只被酒渍打湿的火柴盒后面。就像拖着一只轮子半转不转的破箱子走去地铁车站一样自然,就像躺在一个老花园的木质长椅上看树叶一样自然。诗人是巴黎的家具之一。更别提那些流浪汉、闲人、酒鬼、艺术家、小提琴手、风琴手、哲学家、助教、大学生……了,到处充斥着这些想入非非的家伙,每个人都梦想着扮演一个世俗的指点文明的上帝。无数的人到巴黎去,只是为了成为一位诗人,海明威到巴黎去,加西亚·马尔克斯到巴黎去,毕加索到巴黎去,阿多尼斯到巴黎去,艾青到巴黎去……最后他们都如愿以偿。“首先,不管是行政方面,还是学制方面所作的努力,都替代不了产生伟人所需的那种奇迹般的机缘。在生命延续的种种奥秘中,唯此机缘是我们那雄心勃勃的现代分析科学最难以企及的谜。其次,据说埃及人发明了孵小鸡的烘炉,可要是孵出了小鸡,却又不马上给它们喂食,那你会对此作何感想呢?可是,法国人的情形恰恰如此,她想方设法用这只大暖炉制造艺术家……”(巴尔扎克《邦斯舅舅》)一百五十年后,巴黎已经成为一个文人之城。是的,那座桥已经被阿波里奈尔写过,但是也被阿波里奈尔无意间遗漏,还可以再写,再写,有的是时间,塞纳河波涛滚滚,时间矿室的页岩层叠累积,魅力永在。河岸那些苍老的建筑,那些发亮的乌云,那些前赴后继的情侣,那些神秘船只里面的家具,总是在暗示你,还有什么可以写,巴黎藏着一打普鲁斯特,这些伟大的语言精灵就藏在小酒店那些用硬纸做成的圆形啤酒杯垫下面,你甚至可以在一张餐巾纸上记下它们,真的有许多巴黎诗人在餐巾纸上写诗。我也这么干,比如在花神咖啡馆,我就用那里厚而耐用的餐巾纸写了一首:
在库赞街
我害怕这些街道 幽灵们还在呼吸
在那些嵌着眼睛的石头砖里
暗藏着发黑的肺 只是离开人群
一会儿 蹲在台阶上吸烟
就是那人 他没看我 捧着一只手机
谁的短信 令他那样深地低着头
我聋着 因此听见死者在低语
意义难辨 令我不敢快走 塞纳河的光
为黄昏安装着小玻璃 也许下一次转弯
那些句子 会再次 不言自明我询问道路
向这个妇人 求那位男士 站在教堂前
截住刚刚出来的黑人 他顺势比划起另一种
十字 手臂笔直 接着弯曲 最后垂下来
向左 转右 再回到左 “弟弟 我没有多少钱
所以可以给你” 魏尔伦去克吕尼(Cluny)旅馆
找兰波 就是走的这个方向 崴了脚 被库赞街
凸凸凹凹的石块 颠簸得像是一条醉舟 看在眼里
有人写诗一首 有人思忖着在上床之前 要更加小心
坏小子的肘下夹着一根刚出炉的长棍面包 那么黄
就像是取自街道两旁 时间无法吃掉的岩石
被落日的余碳 烤得有点糊 在未被咬过的那头
2015年12月8日
2013年5月至11月11日
站在街道上望去,正在闲逛的要么是狗,要么是老者,要么是外地来的游客,还有些看上去正在人生的沼泽里塌陷的家伙。许多出现在街头的人都是重任在身、积极进取的样子,一边奔走一边打手机;一边奔走一边啃麦当劳;目标明确,动作果断,目光炯炯。就像是圈养多时,一朝放出的猎犬。直奔电梯,抢一步在金属门刚刚合上之前挤进钢板缝去。直奔过街心花园,对那些正在春天的阳光中胁肩谄笑,搔首弄姿,为自己的脂粉洋洋得意的花朵不屑一顾。闲逛倒显得更自然而不做作。就像一种对巴黎式的存在主义的行动认同。在巴黎,存在主义不是观念,而是行动。挺身而出,你不是要去奥林匹克运动会较劲,不是去登山渡海,更不是要回到雅典街头去雄辩……在咖啡店门口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隔着玻璃窗,悄悄地挥手请伙计来上一杯。你因此成为身体上的波德莱尔或者乔伊斯·诺,不要去想那些令他们著作等身的大部头,他们是这样喝咖啡的,只是加糖的块数不同,或者不加,越南土糖纵入到咖啡海的姿势也不同,波德莱尔或许喜欢溅起些水花,乔伊斯或许是慢吞吞地滑下去,像一只磨磨蹭蹭在游泳池边上不敢下水的旱鸭子。寄生在巴黎的这个咖啡小精灵可是从来没失灵过。
2013年11月11日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南屏街一带闲逛。忽见一男子大步向我摇将过来,衣服上有股子汗酸味。仙人是不洗衣裳的。云裳羽衣,眉头下藏着智慧,天下无人能识。他刚才一直在广场中央大摇大摆,东张西望,忽然就看见我,啊啊,你是不是于……我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握着一卷书,露出的三个字是,坚的诗。就站下来闲聊,我正要去一个场所开诗歌研讨会,不知道所在。就问他,他很详细告诉我怎么走,在沃尔玛的隔壁,那是一个五星级宾馆,很高档的。他经常在街上闲逛,对地形了如指掌。他失业了,但是“回也,不改其乐”。读新诗,读古诗,吃盒饭。他说,你写得很好,有时间我们谈谈。何不现在就谈?我没去五星级开会,在路边找个地,坐下来,促膝而谈,谈了一个下午,谈到黄昏,谈到唐朝,谈到深夜。谈起李白的一个故事,抚掌大笑。然后各自飘然而去,不知所终。这是一个梦,我不确定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情还是前几天的事情,已成梦。
一大早就出门,拳头塞在裤袋里,里面没有一个镍币,只有一把家门钥匙,就像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里面的人物。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去百货大楼闲逛,低着头看那些摆在橱窗里的商品,浪琴表,1200人民币。熊猫望远镜,28元人民币。海鸥牌双镜头照相机,125元人民币。我家里一穷二白,可我知道各种商品的价格。集邮簿,12元人民币。短筒牛皮靴子,45元人民币。鸡蛋糕,五毛一公两等等。白天逛百货大楼,晚上做商品的梦,它们都变成了小侏儒,这个戴着手表,那个提着收音机,这个穿着靴子,那个举着望远镜……我当然就是国王,我记得我看过一部苏联电影,好像是《木偶奇遇记》,黑白片。我的梦也许和这个电影有关,也许是这个电影变成了我的梦,也许我前生前世真的在那个小人国里呆过。过去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我经常走回记忆里去闲逛,我站在大街上或坐在街心花园的椅子上神游世外,出神入化,那是更高级的闲逛,“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文心雕龙》)
凯旋门环绕着汽车的洪流,不能大摇大摆地通过。许多人为了拍全景的合影,走去车流中间,那里排出一组小队,按了快门的人赶紧穿过洪流回到人行道,司机们微笑着。
有个家伙站在飞驰中的地铁窗前读报纸,他穿着垂到膝盖的羽绒冬衣,这种西方发明的登山服现在已经非常普遍,但穿在他身上显得与众不同,别人穿这种衣服都是要穿出暖和,穿出衣食无忧的样子,棉咚咚的,红光满面。他倒好,像是披着个大麻袋,下面呢,穿条过去叫做卫生裤的那种裤子,其实是比卫生裤厚些的运动裤,深蓝色的,还穿着一双花纹密布的球鞋。他将报纸的各个版扫描了一通,相当满足地将它揉成一团,塞在车厢扶手与车厢壁之间的缝隙里,像是塞进去半只吃剩的馒头。他显然经常这么干,然后站到地铁车厢门口,我以为他下一站就要下车。车门开时,却不出去,而是站在门口大口吸气,两手把着门,那个站空无一人。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突然出去了。隔着玻璃回头朝地铁一笑,他一直知道我在窥视他。他或许在模仿某个电视频道里播放的间谍片,临时给我分派了盯梢的角色,他脱身了,我看见他站在电梯上慢慢升起,像是仙人。地铁再次飞驰起来。
忽然看见那位蒙帕里埃来的诗人正夹着一摞书朝黑漆漆的楼梯口走去,我们几天前在蒙帕里埃的诗歌之家一道朗诵了诗。他也看见了我。挥挥手,不见了。
街边有台支在玻璃橱窗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这个镜头:一头狮子被关在玻璃盒子里,周围坐着一群人,近距离地观看这头狮子。看它的舌头上的红色斑点,牙齿上的斑块、头发,生殖器上的褶,爪子上的血丝,雾蒙蒙的眼睛、下巴……狮子用爪子拍打着玻璃,那物质坚固光滑,狮子的铁爪子一扑过去,立即滑下。狮子像个哑剧演员似的做出可怕的撕咬啮啃的动作,很愤怒的样子。它也许感觉到了虚无,这是人类唯一可以教给它的,虚无是一种平面感。无论如何崛起、萎缩、张牙舞爪、垂头丧气,结局都是一个光滑的平面。这头狮子后来改变了对人类的原始印象,人类没有了血腥味,它再也不发动攻击了,它对近在他脸毛边上的人类视若无睹,世界观的改变只因为一层玻璃。
闲逛者慢悠悠地摇着,就像是老香客手里的转经筒,转一下不转一下,发呆、想入非非,没有路要赶。疾风中的落花,风头已经飚出去几千米,它还没有落到地上。牛气了半年的股票从九点开盘,一小时后,已经落到熊蹼以下,跟着废纸满地滚,痛哭流涕。他走下一座五十多级的台阶,还没下到地面,仿佛是从玛雅神庙里出来。洪流中的石头,拦脚绊手。这家伙会忽然蹲下来,差一点把后面赶点的年轻人绊个狗抢屎。以为他要系鞋带,却是要摸摸蹲在路边的一只癞皮狗的头,和它唠叨几句。
便条集503
最后一件圆领衫
在体育商店门口飘扬
我喜欢那颜色
某个没有身体的人曾经穿过
旧了一点点
价格降低
润物不留痕
体温尤存
前任是谁啊
吾服之
2008年9月
2011年11月5日
闲逛者没有什么目的地,向南走着走着,突然转身向北,后面紧跟的人差点撞到牙床。另一闲逛者看见他蹲着看地面,以为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也停下来,勾头去看,他已经倏地站起来,脑壳子撞上后者的下巴。后者很尴尬,牙齿生疼,也不便发作。或者对着百货公司的大橱窗仔细端详,或者弯着腰观察银行的自动取款机的神秘出口。让开!有人一声断喝。闲逛者跳开去,扬头张望云彩,刚刚还是一头熊,现在变成一辆干草车了。要在这个世界看云彩,没有比站在这个台阶上更好的地方了,他深知这一点,这是他生存之道的一个秘方。看云使他长寿。其他闲人看见他望,也跟着望去,没望出什么名堂。有人看出一群豹,有人却看出一堆坦克,有人看出的是一尊弥勒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给不看的人的感觉是,天上出事了。
世界风尚以新为贵,巴黎以旧为荣。失效的城市,只是朝着美泛滥,越来越美,后退着,跟着塞纳河上纯金般的落日,朝着时间的黑夜。未来在过去,不在将来。从前具有某种意义或者用途的装饰,浮雕、塑像、符号、暗锁、管道、拉手、钉子、栅栏、死巷、大门、窗子、阳台、栅栏、扶手、砖块、瓦……早已时过境迁,失去了功能,含义不明,巴黎由它们在着。巴黎自有巴黎的美学,自有自己对美的最高标准,所以它会产生普鲁斯特那样的作家,如果以积极进取的世界观来评估,《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完全是浪费时间的无聊文人,《追忆逝水年华》不正是一堆正在闲逛、含义暧昧的文字么?《尤利西斯》也是。世界日新月异,谁有工夫去读这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段落:“我又睡着了,有时偶尔醒来片刻,听到木器家具的纤维格格地开裂,睁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变幻,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的微光,我消受着笼罩在家具、卧室、乃至于一切之上的朦胧睡意,我只是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又重新同这一切融合在一起,同它们一样变得昏昏无觉。”巴黎就是一位可以体验的普鲁斯特,过期的死巷、过期的窃窃私语、过期的光线、过期的阴谋、过期的烟囱、过期的革命、过期的约会,过期的钟、过期的阁楼、过期的教堂、过去的时髦、过期的思想、过期的如胶似漆(天哪,天涯海角有多少人梦寐以求着到巴黎来做那种爱)。
死者卧像
从那个旅馆的房间开始我从未停止失去你
赤裸着 背对着我 你冲我喊滚开
我已忘记争执的原因 我的过错
却记得墙纸 你弯曲的脊背
还有日光和衣柜的静物画
还有我站起的无痛的信仰:我会重新见到你
写作时间不详
2015年6月10日
野兔的手臂毛茸茸的,而且他总是喜欢穿T恤,就是冬天也如此。他非常机灵,聪明得吓人,他只在中国呆过十年,我们可以讨论隐喻、汉语的不确定性、第三代诗如何超越朦胧诗等等,但日常语言他就有点咯噔,那些最简单的句子,比如“我要一杯咖啡”,说起来可不那么容易。这不是一句话,有许多口气。在不同的场合,语气不同有时候意味着命令,有时候意味着请求,有时候只是漫不经心,怎么都行而已。野兔总想把他的汉语说得不那么生硬。理论是灰色的,歌德说,谈论理论的语言也是灰色的,生硬有利于准确。我认为普通话是一种更适合谈论理论的语言,辩论意识形态你无法讲方言。文明以远,文明不是发明一些观念,说法、修辞、名副其实非常重要。文明贡献的是活法,而不只是说法。野兔想把他的汉语讲得就像是一种方言,他自己一个人的方言,他做到了,只是不稳定。他说,我小时候经常在运河边上玩。我就跟着他回去他的小时候,穿过两条街就到了。圣马丁运河,长4.5公里,1825年通航,这是从前巴黎用来输送货物的一系列水闸,一级一级地升高,每个闸门上面都有一座桥。这是少年的天堂,他们马上就会想到其他的用途,钓鱼,游泳,恶作剧,将某个背错了书包的倒霉蛋推下去。从早到晚,运河边上总是有可疑的人在那里呆着。关系尚未确定的情侣、同性恋者、酒鬼、流浪汉、难民、聊天者、诗人、画家……河边的水泥台阶上弃置着一堆堆酒瓶,很快又不见了,又再次出现,仿佛是谁的呕吐物,夜晚的天空上藏着一个大酒鬼,它吐出了这些瓶子。运河边也有许多小店,其中一家卖麻料衣服,老板是个白胖子,他的摊子上藏着一本书,读过诗吗(在巴黎你这么问很正常)?他说不仅读过,而且年轻时候也写过。我在他店里买了两件衬衣,一件灰色的,一件米黄的,但是我没有穿着这衬衣的时间,将它们放在箱子里。街道对面的面包店(Du Pain et des Idées)排着长队,一开门就有人来排,这家面包店1894年就开始卖面包。时代一个个倒下,面包还是那个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