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自我写作的坐标系
——“江苏文学新秀双月谈”麦豆、茱萸专场
2018-11-15杨庆祥等
张 娟 杨庆祥等
时 间:2018年4月14日上午
地 点:东南大学九龙湖校区文科楼一楼报告厅
主 持:张 娟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参加者:杨庆祥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木 叶 《上海文化》编辑
刘 波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何同彬 《钟山》副主编
张 勇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整 理:胡玉乾 江苏省作家协会创研室工作人员
刘波:两位诗人的诗作,可以用两个关键词概括:一个是“传统”,一个是“经验”。在青年诗人中,茱萸是和传统对接进行得非常优秀的一位诗人。这个传统对他来说有一个阶段性,2008年之前他的诗歌写作跟经验的对接更多来自于阅读,是对古典包括西方两大传统的一个接受和再造——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征用传统,这和20世纪60年代、70年代诗人被迫学习传统不一样的是,他是立足于一种当代性来关注传统、尊重传统,或者是一种再造传统。对于经验,麦豆的经验更多的是日常生活的经验,他的《返乡》是他对日常生活经验的敏锐再现,对生活的一种提纯。茱萸2008年之后的写作是阅读经验和日常经验的一种混杂。关于他的写作,我还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知识化,一个是仪式感,他第一本诗集就叫《仪式的焦唇》。我更多感受到的是他对于词语的献祭,知识化、仪式感的写作更多源于一种经验。而麦豆的日常性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生活的支撑。我将他的诗歌称之为“为人生”的诗。这种对个人经验的处理,在于及物性和不及物性之间,通过观察、体验、感悟来对经验进行转化,将生活中的视觉的、听觉的记忆给记录下来。这种记录不是单纯文字的一种白描或者素描,而是带有一种超越感。他有时候将自己放进去,有时候将自己抽离出来,所以他在更多时候表现的是生活的细节,将细节内化为心灵的风情,最终呈现出现实写作的主体性。麦豆有一首诗叫《盛夏》,我印象非常深,“中年写诗,意味着砍伐自我/向生活更野蛮的地带挺近——/中年,对诗的恐惧不仅来自人世/更来自于潜伏于内心深处的那只老虎”。可能“内心的老虎”是麦豆在精神上、美学上的一种撕扯,是每一个诗人都必须面临的写作困境。我相信麦豆和茱萸都会面临这样一种撕扯,也面临写作的这种难度。在我看来,中年困境正是诗人写作的动力。新世纪以来还在坚持写作的青年诗人——他们所具备的那种抵御当下这个时代或日常生活诱惑力的能力,恰恰是由诗歌无用之用这样的力量支撑起来的,否则的话,我们的诗人,我们的写作者早就被世俗生活所击败。
杨庆祥:麦豆和茱萸,都是植物,是用植物来命名自己的肉身。人体和社会之间有一种非常隐秘的关系,现代社会在某种意义上是机械的,人被机器化了。所以,茱萸和麦豆这两个名字在某种意义上,是恢复人作为最终起源时跟世界的弹性的肉体的最生动的关系,在阅读他们诗歌的时候可以感受到这种弹性。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中国的新文学到底在世界文学谱系里面处于一个什么位置?我们不知道世界在哪里,我们一直找不到一个立足点,这是对中国作家提出的一个挑战——我们怎样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一百年来最糟糕的地方可能也是最好的地方,就是我们没有继承的或固定的谱系、秩序和坐标系。这两个诗人都在努力建造自己写作的坐标系,麦豆的很多诗都是即感,对日常生活的第一反应,然后把这个第一反应文字化,给它赋形。我觉得这是麦豆很重要的一个坐标系,就是“即感”。茱萸完全不一样,我们很少能够在他的作品里看到第一时间的经验。他的坐标系是一个延展的,或者叫做延后的坐标系。茱萸非常的谨慎、冷静,他一直和生活保持着距离感,要对他产生冲击的实物观察一番,然后才从不同的知识谱系里面为它找到一个位置,再对它进行固定。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写作方式。从晚唐开始,就出现了两种写作范式的较量。晚唐之前,中国的诗人基本上是麦豆式的;晚唐以后出现了茱萸式的。一个强调经验的直接性,一个强调经验的间接性。这导致了这两位诗人的作品呈现出来的美学风格完全不一样,茱萸的风格非常密,意象、情绪、语词,读的时候有压迫感。麦豆的是疏,大开大合,里面有很多留白的地方。这两种都给我在审美上造成了冲击。两位诗人表现的主体性也不一样。麦豆对诗歌的控制欲比较弱,他把自己隐身,而茱萸表面上看是在不同的知识里面穿梭,实际上却是在谱系的溯源上对诗歌进行编排,所以茱萸的诗歌更像是历史写作。
何同彬:麦豆和茱萸是差异比较大的诗人。将他们放到朦胧诗以后不同的诗歌观念的对立以及很多重要的文学论争这种大语境中,他们的诗构成了一种对峙——到底是应该有更多的个人性和情感,还是应该去除个人性和情感?麦豆这个名字具有很明显的乡土属性,他的诗集也叫《返乡》,从而透露出他诗歌创作的精神和主题都是乡土的,反映乡土裂变在人身上产生的创伤性体验,还有乡愁。茱萸曾经用较长篇幅解释了为什么叫做茱萸,可以看到他受到了古典的、诗学的以及西方哲学、文论等各种知识资源的滋养,学术储备很充足。他的写作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写作,有很强的、充分的自我阐释的自主性和自足性。某种意义上讲,茱萸承接的是90年代知识分子写作的传统。他的写作属于一个与知识和学养有关的有难度的高度自觉的写作。这样一种写作倾向,在青年代际承接知识分子写作上极具代表性。但这种写作倾向也会产生一些质疑,因为的确有自身的问题。知识分子写作,对于为什么要这样写,自己的目的在哪,想实现什么样的诗歌愿景,他们自己很清楚,但是这种合法性和自足性在更广泛的阅读群体中传播的时候,要形成一种自我阐释的共识是很困难的。知识经验和智性演练的不断叠加,以及文学自我阐释合法化的意愿、学院话语权力和知识分子写作形成的潜在共同体,使得这样一种写作类型日益合法化,甚至有时固化为一种知识类型和学科规范。很多年轻人的写作因为过多地依赖知识和理论而形成一种规范性的东西,不及物、同质化,在封闭化的写作中可能就看不到更多的可能性。这是我个人的一些忧虑。麦豆的写作是相反的,有个体性,情感抒发的意愿很清楚,表达的是真正的爱和真正的生活。乡土和乡愁给麦豆的写作带来了朴素意识的财富,他诗歌里面的情感、意向都很朴素,尤其是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读者,读这样的诗歌会形成一种顺畅自然的可交流性。读麦豆的诗歌都会感受到华兹华斯说的抒情诗的特点,诗人的生命律动直接、自然、生动地在诗歌中流淌。就像里尔克说的,在这样的诗里看到的是亲爱的天然产物。这是麦豆给我的感觉。回到和他写作有关的一个概念——“乡愁”时,有一些可能存在的问题值得注意。当你面对自己特别熟悉的经验的时候,你该怎样冒犯这种经验?因为如果持续性的写作都依附于这种经验和情感的话,写作就会同质化,而且还会在表现的深度和难度上受到局限,所以为什么要反乡愁,在乡村溃败的过程中产生的乡愁是中国作家和诗人得到的最后一笔馈赠,青年作家、诗人应该意识到这种馈赠的乡愁已经固化了。如何通过想象力、创造力来抗拒这种固化,我觉得可能是诗歌写作尤其是像麦豆这种乡愁式的写作需要面对的。
木叶:茱萸的作品让我想到臧棣说的诗歌是“一种特殊的知识”。你能感受到他诗歌中知识的流动,还可以看到语言纤维的生长、延展、凸显,这是茱萸的一个特色。至于麦豆,我想到海子说的“抒情就是血”。在我看来,抒情之血注重的是两种东西,即对火焰和灰烬的双重注目。在麦豆的诗歌之中更多的还是火焰这部分,灰烬其实意味着一个燃烧的过程,也是一种逝去、一种挽留,是更微妙的一种存在。可能到任何一个年龄,都面临着接下去如何做诗人,如何继续写诗的问题,我觉得这正是包含着对火焰和灰烬的双重焕发的问题。麦豆有一首诗《在北京燕都遗址博物馆》,感触很深。我为什么对这首诗很有兴趣?近年来,很多诗人热衷于重新发现古典,发现原典,发现历史,但他们可能存在着一个共通的问题,即他们在写历史的时候,往往只能发现很有限的东西,就像有一大堆柴草,却没能充分燃烧。我们没有看到火焰完全展现出来,也没有看到灰烬自身所蕴含的力量。麦豆找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切入点,但还可以写得更雄厚,更加丰饶一些。茱萸有一首叫《洞背:村居记》的诗,也是因了古典、原典、历史的当代焕发。诗的第一行:“结庐在岭南。我们驱车上山”,这让人想到陶渊明的《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茱萸这首跟它有一种互文,比较微妙。还有,“我们从那儿来,沿途遇见你/零星的芳邻,邮差,漂亮的狗/遇见整个村子辽阔的寂静”,这一句能隐约感到类似博尔赫斯《我的一生》的东西在。当然,我对这首诗也有些不满足的地方。就我的理解,日常经验是一种当代的考古学,甚至是一种即刻考古学,你能够对刚刚发生的事进行思考与审美,把它的历史感、现在感以及未来感都写出来,这才是更值得我们汲取的日常经验,而不是仅仅写日常本身。茱萸这首诗到最后还是薄弱了一点。再者,因为他这首诗从题记、引文到内文,有很多互文的东西,如何以它们作为一个入口,又不囿于此,超拔于这一切,这是互文写作的双刃剑所在,这有赖于一个心智成熟的诗人更多的破局与进取。
张勇:麦豆的诗集,是非常亲切的、温暖的、可读性很强的诗集。他提到很多生活经验,有很多生活的断面式的记载,最特别的是里面还有很多关于亲情的描述,而且它们和惯常的对于亲情的表达是有区别的——一般诗歌里的亲情多半是亲近的,追忆的,非常温暖的,但是麦豆关于亲情的描述总是非常疏淡的。麦豆诗歌的主题集中在对生命的追问,对生命意义的思考,这是在他诗风日渐成熟以后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思考而凝结成的。不过,他也有一些诗歌缺少必要的诗意,缺少应该具有的形式美。希望乡他的乡愁和乡土情节在以后的作品里面会有更成熟的表现。茱萸的作品读来压力极大,完全是一个学理性的阅读,不打开数据库是不敢拿他的诗集的,他的每一首诗里都有大量的典故、背景,经常会遇到拦路虎。这些诗歌作品在我看来已经是非常成熟,甚至是趋于经典的作品了。
茱萸:我这几年在诗歌创作上遇到很大的障碍,写的非常少。我在想自己这种不断增加难度的写法是不是带来了一种消极的后果,这种后果就是如果降低难度去写,不能得到心智上的满足,但如果持续这种写法,我会产生一种无以为继的感觉,而且这种内部的自我消耗,会导致激情缺乏。我的写作面临的问题,是我希望达到的效果与具体的诗歌文本不协调和不匹配的问题,我的写作处在一种未完成状态。
麦豆:我觉得所有的写作都是写作者本人和作者的生活,至于在这条路上能够走多远,是由作者个人的视野和个人的修养、学术来决定的。诗人写的就是当下,就是人。我和茱萸的写作确实存在差异,我的偶像是李白、白居易、李清照,而不喜欢艾略特、聂鲁达。我心目中的理想作家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像博尔赫斯、里尔克,是带有生活日常的,还有一点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