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的逆袭及其限度
2018-11-14曾宪章
■曾宪章
就像一脉溪山沟涧中奔流的清泉,又在一汪汪碧水里洄巡,捎带着女性特有的温婉、细腻和才情,汩汩而出,轻俏灵动,静静慰贴浸润人的心底。这就是万雁小说给我的总体印象。无论小说题材描写儿女情长、家长里短,还是反映人生百态、社会世相,似乎并不关涉宏大主题,但是,仍然以一个小女人的眼光和笔触穿透生活的本相,努力捕捉世界的真实面影,为我们构架出一篇篇缭乱炫目、仿真和虚拟兼具的艺术佳作。《两地分居》就是这样一篇耐人寻味的中篇小说。
小说的情节叙事并不复杂。青年才俊仝沉通过高考从乡下脱颖而出,并靠着自己的勤勉努力一步步成为业界精英,他与同样出身寒微的女青年田蜜相知相识,两个有缘人顺理成章地走向婚姻,却面临两地分居的现实问题。这个问题在随后的家庭生活中被日益放大成为横亘在夫妻俩面前的一道坎,成为焦虑乃至梦靥的根源,追寻的目标和跨越的动力。于是,仝沉希望通过公开招考跻身省城,完成屌丝人生的第二次身份转换和职场升迁,实现夫妻团圆、安居乐业、过平淡安稳中产日子的期望,且极其现实而迫切。由此牵扯出另一对青年男女恋人黄威和小乜——两队青年男女复杂的相互关系和职场纠葛,以及黄威和小乜的官场背景和隐秘的职场运作。最终仝沉公考失败,愿望落空,两地分居的日子不知还要延续到何时,心里上的创伤却实实在在深痛而沉甸。通常意义上讲,公开招考和两地分居没有必然关联,但是小说通过公开招考形成的关节点和对两队青年男女现实生活的深度介入,将人物故事置于政治权力、职场竞争和社会生活的宏阔场域,展开多维挖掘、深层剖析和冷峻的批判,小说是对当今社会的摄取、提炼和“立此存照”,通过对社会分层、社会区隔的审美和伦理判断,产生对于当下经验的冲击力和批判力,促使我们去思考探寻沉潜在生活表象下的真实世界和社会逻辑,净水下的深流,平静中的喧嚣,以及现代都市青年一天又一天庸常日子连缀起来的快意时光和烦恼人生。
社会分层。小说用了较多笔墨或者说是系列关键词,聚焦于黄威和仝沉为代表的故事人物,二者构成鲜明的对比。如果说省城和孝城隐含有“城/乡”二元分层意味和由此伴生的空间势差和身份区隔,那么内在于群体的“某一个”个体可能在大城市优越感或者相对应的中小城市焦虑感上会受到一定心理削弱,这样的社会性心理于各自日常生活的在场感可能并不明显。但是,当两个个体分别被贴上各自的标签,勾连一起进行相互比对就显得触目惊心。“凯迪拉克汽车、5万元的山地自行车、名牌服装、豪华会所、高档红酒、小叶紫檀佛珠手串、健身、时尚音乐、夜生活、精美佳肴、出身省城、副处长爸爸”等等,黄威标签式的出场就明艳动人,其后的举动更使人瞠目,其消费能力大大超过了城市中产,可以步入奢华的层次。另一主人公仝沉则是“书呆子、高考县状元、首席业务精英、出身贫困农民家庭且母亲离世、无房无车”等等,他是“知识改变命运”的早期幸运儿,好不容易跻身城市门槛,实现了自乡及城的空间位移和由农民变成市民的身份跨越,但是家庭底蕴不足和身份胎记使他在当今社会结构变迁中成为正在被再次甩离预期轨道的弃子,留下尴尬难堪的背影。
西方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等眼中关于社会分层的“地位群体”,以及后现代消费主义理论家视域中支撑品味、格调或者生活方式的消费本身,对现代社会来说就是一个具有重要内蕴和精确区分度的社会分层指标。简言之,在我们小百姓看来,没有高的消费就没有相应的社会地位和世俗快乐。小说通过极力渲染黄威等的消费生活景象,从私人层面重构个体日常生活,是在不断提醒读者黄威的的消费观念、朋友圈子、生活方式乃至话语系统的特异性和独立性,消费成为生活方式和文化样态,兼具自由、自主等个性化的主体在场特征,以此强化资本逻辑下的消费主义特征。仝沉作为出身底层的优秀草根青年,缺乏丰厚的物质基础和充裕的社会资源,在消费主义的文化语境中,他和官二代出身的黄威之间存在深深的裂痕。“物”的消费催生“被压抑的物”,无疑,缺乏资本资源支撑的仝沉也化身消费大潮覆没下“被压抑的物”。显得格外吊诡的是,两地分居,无力购房的“房事”甚至影响到男欢女爱的“房事”,做爱不是本能的力比多释放、肉体狂欢和高峰体验,反而成为一件需要“格外投入和认真”的心事,具有强大的代偿性功能,鲜明的自我暗示、强烈的仪式感和远远超出性本身的复杂心理况味,沉重而显目,被压抑的社会性心理和试图奔涌而出又被“捂住”的个体性欲望融合混杂在一起,究其实质,个人的私密空间已经转化为公共空间的闺房映射,草根的无力和无奈,像河滩烈日下敞开身子的河蚌,裸露而刺眼。小说因此勾勒和凸显转型期社会变迁的内在肌理、相互关系和矛盾冲突,描画了当今社会螺旋化、多侧面的复杂体。
公权力异化。仝沉的公考失败主要原因在于公权私用,其结局看似意料之外,实则在情理之中。公权力本质上是一定范围内社会成员的部分权利的让渡或者授权。公权力旨在平衡公共利益和相互关系,维护社会公平公正,促进社会文明进步。但是,由于个人私欲、信息不对称、缺乏权力监督和制衡等因素,公权力的代理人和执行者在公权力运行实施过程中可能悖离公共性本质,权力越界,权力滥用,以公权服务于私利,这样,公权就沦为自利的工具,导致公权力异化,损害社会成员的共同利益。一场程序公正、规则严密的公开招考,居然能够对考试全程进行秘而不宣的设计,能够精心安排考场和考生座位,在面试环节不惜泄题以助考指向性考生,录取阶段又排斥异见拍板定调,公权力都是在看似公开公正的环节程序中走偏,公考演变成为“拷公”,拷问公权力执行者对于公权力的使用。通过权力运作的“潜规则”,以及看似公正合法的程序,使德才兼备的精英人才被合理淘汰,反而德才较次者被录用。权力在看似阳光、公开的场合以最具正当性、合规制的程序化进行,这样公器私用、以权谋私的行为,蕴含在体制内部,具有很大的侵蚀性和浸润性,权力运行所依托和受到暗逻辑规约的、具有自戕性伤害的体制弊端由此暴露出来,具有比起贪污受贿、权力寻租更为隐秘的特征,为害更甚。
在一个缺乏社会流动、阶层结构相对封闭的社会,公权力滥用加剧了代际继承和累积效应,成为新形势下社会分层的催化剂和源动力之一。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传统神话逐渐被“潜规则”和“暗箱操作”所湮灭,丑小鸭变身白天鹅的故事能否复制和上演,拷问现有的制度和理性。如何建构公权力的限阀,提升现有制度的公共理性,有赖于在全社会建立一套由身份关系本位向能力契约本位转化的良性运行机制。否则,像仝沉这样的优秀草根都难以逆袭,即使部分成功也可能遭遇公权力异化带来的天花板效应。当然,我们必须认识到,小说尽管是批判和揭露性的,但是主体意蕴建立在政治体制改革和社会发展基础上,少部分公权私用和民主法治乱象并不能掩盖社会民主法治的整体性进步。如果不是这样,黄威、小乜可能在初次就业时就会一步到位直接分配到省城工作,何至于要分两步走、动用公权以量身定做的公开招考的方式考回省城。包括在考虑最终人选时,省局上层领导之间的意见存在分歧,也是充分印证。
理性经济人。理性经济人是西方经济学家关于人类经济行为的一个基本假定,意思是作为经济决策的主体都充满理性,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借用这一概念内涵,可以阐释黄威和小乜、黄威和仝沉之间经济社会学背景下的交往交易行为。黄威为了实现自我最优化目标,从两个方面展开行动。一方面,在黄威和小乜的恋爱关系上,不惜背离本源性意愿,哪怕“心理上有些难以接受”,也愿意屈尊降格与有过短暂婚史的小乜恋爱结婚,何况小乜“鲜气袭人”,最重要的是“家世背景也好”,在黄威眼中,神圣的爱情可以让渡于理性的个人发展和婚姻家庭算计,为了借力出人头地,作为交易,自己不亏。当然,我们也可以解读成具有现代性特征的青年新型婚恋关系,只是这种现代性和黄威个人追求、言行举止构成反差和反讽,使人不能相信罢了。另一方面,在黄威和仝沉之间的关系上,从晨练偶遇到请客聚会,再到提出助考要求和隐瞒真相,哥们关系一步步转化为利用价值,在黄威看来,“长久的铺垫”也算是投入和付出,是被消费主义所遮盖的理性经济人行为,他自认为某种程度上遵循了理性经济人遵奉的市场交易平等互利原则,双方的关系是在自我想象的道德规范和价值遵从中达成的某种交易,只是黄威进行了主动的、模糊性规避,理性地选择对仝沉形成信息遮断和阻塞,人性的自私、贪婪和狡诈又演绎出新的形式和内涵。
黄威也算是具有代表性的时代青年,他精明、能干、幽默、注重实利、耽于享乐,他的所作所为源于家庭、社会、教育和个性心理特征的综合塑造和持续规约。钱理群先生关于当今的大学教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实用主义、实利主义,虚无主义的教育,正在培养出一批我所概括的‘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谓‘绝对’,是指一己利益成为他们言行的唯一的绝对的直接驱动力,为他人做事,全部是一种投资。所谓‘精致’指什么呢?他们有很高的智商,很高的教养,所做的一切都合理合法无可挑剔,他们惊人地世故、老到、老成,故意做出忠诚姿态,很懂得配合、表演,很懂得利用体制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黄威身上具有一定“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特征。他不乏才情,算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和同事朋友之间也不乏真挚的友情,但是,这样的友情具有清晰的边界,以不和自身重大利益相冲突为界,他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和理性判断来毫不犹豫地维护自身的核心利益,甚至处心积虑、挖空心思,通过精巧的设局欺骗好友,在友情和自身利益的天平上,大的砝码和重的一端永远倾向自己。包括对于奢华商品的追求,不仅仅是体现商品使用价值的生活享乐需要,更体现趋向于消费主义的商品符号价值、个体存在感和身份价值认同,在炫富和夸示、或者说低调的奢华中也有精准明确的利益考量——提升社会地位,营造生活圈子和团队归属,建构和他人的社会关系,以及获取各种可能有利的稀缺资源。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他这样做并非我们通常想象的有多大心理压力和沉重的精神负罪感,维护利益在他看来是理性经济人自然必然的选择,无关友情。相比较时下流行语所谓“套路玩的深,谁把谁当真”的新时态,利益和情感的交集越来越少,趋于平行走向和双线运作,而且对此类现象和行为,我们似乎已经感到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由此,小说从此种意义上促使我们在追索现代治理体系健全和人性救赎的同时,首先要正视的就是蕴含于体制和人性内部的内生改变冲动的乏力和逻辑修正的耗散。
文学是心灵的窗口,是个人心灵情感与现实生活的桥梁与纽带。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中曾经指出,“艺术品是将情感呈现出来供人观赏的,……艺术形式与我们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是同构的形式。”万雁也坦言,“《两地分居》是有原型的”,源于自己的朋友及其相关故事的长久冲击,以及由此造成的“情绪的桎梏”。黄威们尽管是官二代,也仍然是游走在我们周身的现代都市青年,而且是通常意义上的好青年,他们和我们在同样的社会时空发生关联,但是又有显性隐性的身份隔离和各自的生活轨迹,不同的交际圈子、消费模式、阶层势差鲜明呈现和不断上演。黄威们有好的出路,出身底层且立志自强的现代都市青年仝沉们的出路何在?他为什么被再次甩离轨道,成为新弱势群体、候补中产阶级?而这才是时代提交给我们的重大话题。剖析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世道人心,怎样认识黄威遵从理性经济人原则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如何顺应世俗和抵制超越,以此拷问人性和超拔精神,我认为,这是小说给出的命题。
《两地分居》的叙事总体上运用线性的情节推进和现实主义笔法,当然也有手法上的剪辑、拼接,跳跃和悬置,但是作家较好地处理了大的情节模块之间的衔接和跨界,转换中有连缀,推进中有跳跃,在情节发展、场景气氛、语言色调上具有内在的逻辑性和一致性。总的看来,小说情节布局有三条线,或者说是从三个层面展开。一是“我”和黄威、小乜等的友情线;二是“我”和田蜜的爱情婚姻家庭线;三是公考和工作相互交织的事业线。基本结构上多头并进,形成扭结和矛盾焦点,增强了小说叙事的内在质感,丰富了小说内涵信息,激发了读者阅读期待。当然,小说从构思和叙事上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作家将小说人物和故事都置于二元对立模式的观照下,城/乡(黄威、小乜,仝沉、田蜜),去/留,公/私,正/邪,善/恶,失败/成功等等二元对立的两极,像一根根大的横梁起到支撑人物故事和思想意蕴的作用,将整个故事情节都置于多元平行和相互交叉的叙事脉络中,形成立体和多维的张力,也塑成小说稳健精巧的结构。比如,小说用较多笔墨描写了仝沉公考失败后的心理状态,相反,对于黄威和小乜的成功及其心态却进行了有意识的遮蔽,构成隐性的衬托,这样的叙事策略可能更好地拓展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也进一步增强了小说应有的批判性。
万雁是创作势头正劲、渐成影响的青年作家,目前处于自己创作转型、快速上升的黄金时期,在作品数量、思想内蕴、艺术风格和整体水准上不断调整和日益精进。她酷爱读书写作,钟情于文学、深爱着文学,她说:“人生的秘密,藏在一个人最感兴趣的事情上。凝神细思,她是什么?是文学。文学于我,是空气,是净水,是阳光,是救命稻草,我需要她,深深地爱着她”。这样的人,守护着一片文学后花园,也即是守护自己的一片精神领地和心灵城堡。我想,在这样的大时代和个人小语境中,她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驾驶心灵的方舟,驰骋语言的密码,也必将在文学园地绽放出一朵朵炫美的艺术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