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革中女性心灵的探寻
——浅析谢络绎《旧新堤》的艺术特色
2018-11-14汪韵霏
■汪韵霏
《旧新堤》讲述了一个大龄未婚的下层女性石翠花的前半生。在叙述视角上,作家继承了20世纪末中国文学对“个人记忆”的重视,以个人生活的起伏反映时代的大变革。作家将女性的性别经验、变革的时代背景和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交融在一起,赋予了“孤绝感”这个宏泛的主题具体的内涵,通过一系列隐喻刻画出主人公不断增强的逃离的欲望,揭示了主人公对外部世界的不满和内心世界的彷徨焦虑。
一、独特的观照视角
(一)变革的时代
重视“个人记忆”在20世纪末以来的创作实践中被奉为至高无上的原则,它强调以反映生活代替反映历史事实,看似削弱了小说的“史诗价值”,却增添了“历史情味”。《旧新堤》以一个处在改革进程中新旧交替的时代作为叙述背景,作家没有正面描写宏阔的历史场景,匠心独具地选取了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细节,将变革以细节的方式呈现。“翠花”这个名字因一个“上酸菜”的段子火了。这个耳熟能详的段子具有鲜明的年代感,一下子将读者拉回当时的环境,一方面极为直接地展现了互联网对于普通个人生活的影响,避免了空洞化的背景铺叙;另一方面能为后面情节做铺垫,穿插在各个事件中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另一个与时代背景有关的细节是石翠花毕业的时候突然由分配工作变成了自主就业。她在就业中的遭遇展现出了一个普通民众在时代巨浪的翻迭中的被动无奈。
这样的叙述方式体现了作家对文学“独立品格”的重视:文学只与个人记忆有关。这是最根本的,也是绝不应当丢弃的。
(二)现实的危机
相较于男性,年龄一词对于女性的意义要深远得多。岁月对于女性这一性别主体分外严苛,30出头的男性或许还可以用“年轻”来形容,过了三十未婚的女性却往往被打上“大龄剩女”的标签。
石翠花所面临的危机一方面来自事业:打拼多年仍处于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卡在多重矛盾的现实和理想之间;向往“体面的生活”,又要不得不接受现实毛糙的一面;延续了年轻时“与能力无法匹配的欲望”,却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另一方面来自感情:对崔明亮的爱而不得,与陈力隐秘的关系和意外的怀孕,和水果商无爱的婚约让她处于歧路重重的迷宫中。年龄产生的危机感让她意识到理清这些关系的必要,但她又不愿完全屈从于传统观念的威逼。作者通过石翠花矛盾的心态和尴尬的处境展现出城市底层人被时代摆布的无奈和阶层跨越的艰难。
(三)女性主义的深化
石翠花与崔明亮和陈力之间的情感纠葛表现出了鲜明的女性主义色彩。石翠花一反女性追随男性走向成长的常态,认为最终还是自己让陈力人模狗样,表现出她力图成为男性的塑造者。同时,在这两段关系中她表现出明显的情欲自主和自觉,有主动付出的行为也不乏主动清理的勇气。
作为一个城市边缘性质的人物,石翠花来自底层,也不漂亮,这让她在工作、恋爱、婚姻上始终处于不利的地位。她身上既有小人物普遍经历的不平等待遇和生活艰难,还具有男性未曾经历的困境体验和危机意识。她所表现出的在庞大关系网中的无所适从,对城市亲密又恐惧的态度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当代城市人渴望独立又深受羁绊,受困于生活而无力求得解脱的矛盾状态。作家将弱势群体的无助通过女性这个性别主体放大,拓宽了小说的深度和广度。
王晓华在《当代女性写作的过渡地带——评谢络绎<到歇马河那边去>》一文中指出:中国女性写作要走出当下的间歇状态,就必须填补先锋写作留下的巨大空白。女性主义写作虽然有过声势浩大的局面,但曾引起巨大轰动的晚生代女作家例如卫慧和棉棉笔下的人物行为显然具有一定的超前性,她们都将观照点放在了最前端最先锋的那一批女性而忽视前卫之外的大多数女性,谢络绎明显做出了去弥补这段“过渡地带”的尝试,扩大了写作的版图和对象,由身体的觉醒扩展到复杂的情感关系,由卧室的思索扩展到职场的遭遇,深化了女性主义写作。
二、隐秘情感的叙述
(一)逃离的冲动
“逃离”是贯穿全文的一个核心动作,它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并渐趋激烈。这种“逃离”,在米兰·昆德拉看来是一种背叛行为:“背叛就是出自所处的地位,走向未知”。作家详细描写了有关逃离的欲念在石翠花心中蓄积、挣扎、宣泄的发展全过程。最开始,“逃离”只是一个改变生活状况的愿望,后来变为“想了无数次的永别”,再进一步成为“紧张而强烈的冲破现状的欲念”,最终在婚礼的前一晚宣之于口“我不回去了”。
在表现人物的敏感与脆弱时,谢络绎格外擅长瞬间心理的捕捉和潜意识的揭露。小说中有关逃离的念头无一不是倏忽而生:面对车后的尘烟,石翠花总感觉是想要吞噬自己的怪物,因而“怀着紧张和强烈的冲破现状的欲念”;面对“工装肚皮舞”她幻想她们会将外面的累赘“狠狠地甩掉”。这些突如其来的有关逃离的联想实则暗示着有关逃离的念头蕴藏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这些细节丰富了“逃离”这一动作的内涵,即这个动作背后不是单一的驱动力而是包含了恐慌、不满、迷茫等多种心理情绪。
在小说的结尾石翠花决定“不回去了”,但这个决定一点也不铿锵有力,甚至与前文那些有关逃离的挣扎和纠结相比显得有些平淡无力。“离开”是谢络绎作品中女性普遍的选择,这一选择通常伴随着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如圆圆“想跑,却不知道该对着哪个地方”;曹多芬失魂落魄,一张脸“明亮而凄惶”。她“身子慢慢往下缩,慢慢将头埋进了黑暗中”。黑暗是一重屏障,石翠花并没有想好黑暗退散后的路怎么走,她不想回到原来的生活却也不知道未来到底该如何应对。女性作家对于女性生活困境和命运的思考往往比男性更为深入和现实,她们对于女性现实生活的遭遇和未来的不可把握有深刻的个人体验。因此在作者笔下有关离开的决定并不与光明相联系,相反作者竭力渲染一种与黑暗相关的晦暗不明的氛围,以此表现主人反叛外表下彷徨不安的灵魂。
(二)代际隔阂
石翠花和谢络绎笔下的其他女性一样,无论怎样乖张、狂躁,生活秩序无论怎样混乱,一直在一种家庭的环境中挣扎着。“家庭”的影子始终在影响、干扰着她的选择,成为她人生悲喜剧的重要因素。家庭内部的矛盾在《旧新堤》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一方面主人公现实的一切无不受到家庭的限制。另一方面她在社会上经历的奇遇与挫折让她与偏居城市一隅、守旧古板的家人产生了代际间的冲突:父亲看不惯她绿色的头发,她看不惯父亲对自己的逼婚;她在对崔明亮的暗恋和与陈力的隐秘关系中挣扎彷徨,家人却为她安排好了与水果商的婚事。种种的矛盾冲突让处在这段亲密关系中的石翠花不堪重负,一心想着离开。
石翠花面对有血脉联系的亲情表现出一种不堪忍受的抵触:“这些叫她全名的反倒比家里那两位叫她昵称的友好而令人振奋”。抵触感与糟糕的家庭关系无关,相反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热切而焦虑地关心着主人公的生活。这种“在家门内焦灼”的境况深刻反映了现代人遭遇的亲密关系障碍。抵触心理的根源是现代人矛盾的内心世界:在传统的环境中拼命追求个性,在亲密关系里为利益冲突而痛苦。在结尾石翠花固然选择了“不回去了”,但她隐藏在黑暗中的呼喊更像是一种不堪重负的发泄,苍白而无力。发泄之后是彻底逃离还是彻底妥协谁也不得而知。在爱情中,她尚有选择结束的权力,但面对家庭却只有无力的发泄和幻想的逃离。
(三)疏离与孤独
小说中作家建构了一张复杂的人际网,通过石翠花在这张网里屡屡受挫的经历揭露出她叛逆张扬的外表下孤独无着的内心。
在两性关系上,崔明亮、陈力和水果商三个男人对石翠花来说具有三种不同的意义。崔明亮是石翠花长期暗恋的对象。这是一个有些装腔作势、善于投机的中年男人,作者精准地把握住了他虚伪又自恋的心态。石翠花通过混乱的审美等等一系列手段博取崔明亮略带私人性质的关心,这些小心翼翼的自我安慰把一个在感情中处于弱势的女性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陈力是唯一与石翠花有过肉体关系的男性。这段关系在石翠花看来是“正在经历的经验,又是已经总结的教训”,这个教训无疑就是不久前的意外怀孕,这个意外事件昭示着平静的生活实则暗流涌动。如果说崔明亮代表的是高于石翠花生活的“痴想”,陈力代表埋藏在生活之下涌动的“暗流”,水果商代表的就是生活的正轨。水果商是这三个人中唯一对于石翠花有过赞赏态度的,在他眼中石翠花是一个“厉害的,能管事的”。小说的结尾石翠花匆忙定下了和水果商的婚约,这个匆忙的决定与石翠花之前叛逆的形象格外不协调,通过这种反常作者点出了她内心深刻的孤独——她太希望得到肯定了。然而她片刻后就清醒了,想起了隐藏在自己生活下复杂的暗流,这些繁杂的过往累积起来阻断了她以婚姻粉饰太平的可能,她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了,重重隐秘的情感矛盾迫使她最终在彻底了断过去,选择了离开。
总的来说,在这段涉及四个人的复杂情感关系中石翠花与崔明亮的关系反映的是一种“求而不得”的孤独;她与陈力的关系反映的是一种“情欲分离”的孤独;她与水果商的关系反映的是一种“不堪重负、无人理解”的孤独。
毛毛是小说的另一重要人物,优良的家境、精致的外表、体面的工作让她与石翠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相较于石翠花在任何人际关系中都处于尴尬而不利的地位,毛毛诞生于一个庞大的关系网之中,在一切人生抉择中拥有绝对的自由。面对毛毛,石翠花的内心是微妙而复杂的:她带毛毛去吃自己喜欢的麻辣烫却也在再次见到毛毛的时候产生了“把那漆黑却闪烁着光芒的一尘不染破坏掉”的想法。她渴望亲近又始终保持距离,友好又妒忌,看似盲目自信却又有着深深的自卑,这种种矛盾的心理共同指向了主人公内心难以言状的疏离感。
在石翠花心中最令她舒心的关系是和同事之间的关系。她们“命运产生交叠,但绝少能够长久相关”。然而,石翠花好心帮助走光的同事遮掩却被解读为“瞎闹腾”,表面客气的关系背后同事对不安分的石翠花不无鄙夷,石翠花从未能融入大多数同事所在的圈子。
三、丰富的象征与联想
(一)昙花的处境
昙花是一个贯穿全文的意象。小说中它既是作为生活的背景存在,也是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存在。“人如花,什么阶段就是什么处境。”昙花在小说中是和主人公一起出场的,它作为主人公处境的隐喻在很多地方与石翠花有相似之处。昙花过了花季仍不开花被抛弃的形象正好暗合主人公大龄未婚,事业平平惹得家人对此颇为烦心的境遇。同时,在行文之间昙花与石翠花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共情”:小说开头父亲因石翠花染了一头绿色头发且迟迟不结婚和石翠花发生争吵的时候“楼下的昙花静悄悄的,花瓣受惊般地颤动着伸展开来”。昙花夜晚的开放与清晨的凋谢都悄无声息无人在意,一方面以静衬动,反衬出家庭内部紧张激烈的冲突,另一方面昭示着主人公在这索然无味的生活环境里已然寻求着某种突破,如同昙花“无声无息,独自向泥土冲撞”。
昙花在花季已过被抛弃在绿化带的时候开了花,开的违背时令,恰如石翠花作为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平平的小人物在这个陈旧的大环境下独自谋求着突变。突然开花的昙花暗示着看似平静沉闷的生活下实则暗流涌动——石翠花的意外怀孕便是一个例证,由这个意外作家引出了石翠花和陈力之间的情欲关系。昙花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石翠花听从父亲的话决定和水果商结婚试过母亲为自己准备的婚纱之后——此时的她可以看作是站在放弃叛逃的边缘,即将重归生活预定的轨道:“昙花还在那里,石翠花跑着经过它,带来一阵风。”跑过昙花的石翠花斩断了对崔明亮的感情,最后一次与陈力发生了关系,并在婚礼前夜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做出了“不回去了”的决定,这既是主人公对与婚姻家庭相关的“预设生活”的拒绝,也是对自己与崔明亮、陈力之间情感生活的清理。女主人公在离生活“正轨”最近的时候选择“不回去了”,与昙花在错过了开花的时令被弃置一旁后却突然开花有着明显的内在联系。
(二)头发的颜色
石翠花的出场是在模糊的月光下,有关她身形、五官的描绘一概被隐去,唯一突出的就是她那头绿色的头发。这头绿色的头发是石翠花反叛精神的集中体现,具有多个层次的象征意义。
首先,头发鲜艳的绿色和周围沉闷的色调形成强烈的反差:“她的绿头发在黑暗中低垂的发黑发黄的枝叶下新生儿一般鲜活”,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效果,将主人公形象一下子凸显出来。绿色的头发是一个无关美感的存在,甚至与主人公的相貌和名字一样带有一丝俗气,却又足够出挑,既展现了石翠花敢想敢做、不安分又有几分虚荣的性格特征,又彰显了她不合时宜、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的尴尬处境同时暗藏了反叛的可能。
其次,霓虹灯“将石翠花头上的绿色迅速统一了进去”,暗示这种看似张扬的反叛实则苍白无力。作者尖锐地指出染发的行为不过“是一个失败者企图冲破什么的尝试”,将头发染绿仅仅是石翠花在无法对外界其他事物做出改变的情况下对自身一次虚张声势的改造。不想被“吞噬”的石翠花却终究是“统一”在了霓虹灯里。
最后,染绿的头发“统一在霓虹灯里”,成为“平凡的一抹”昭示的是一种迷惘。石翠花渴望在纷繁复杂的都市里获得一个可以被辨识的位置,她“常常有这种感觉,身上到处是洞,那些空洞会慢慢变大,最后占领她。”。她想引人注目却始终不得法,染绿头发和因“翠花,上酸菜”火了的名字一样都是并不高明甚至有些可笑的尝试,“大张旗鼓”的背后是无所适从的茫然。
头发的颜色反映出石翠花的心路历程。在故事的结尾,石翠花将头发最终染回了黑色,折射出她内心的迷惘与脆弱。反叛但无力,奋力向上而内心迷惘,平凡却渴求突变——作者借一头绿色的头发深入展现了主人公矛盾的内心和尴尬的生活处境。
(三)荒诞的联想
面对光怪陆离的城市,主人公对于身边的人和事时常会产生荒诞不经的联想,这些联想看似不着边际却反映了主人公惶惑不安、沉重压抑的心灵。下面以三处较为典型的细节作为分析对象,探寻这些联想背后的深层含义。
石翠花觉得汽车后面的黄色烟尘就像一个想要吞噬她的怪物。怪物,既与汽车尾气喷散在空气中的形状相似又放大了城市工业文明使人不适的一面,传达出石翠花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不安。她对“又酷又甜蜜”的追求,她想要在年会上出风头,她对于染发的执着都是她为不被无聊的生活吞噬做出的努力,然而这些行为在大环境的映照下显得可怜又可笑。
石翠花因频繁染发与同样在城市边缘挣扎求生存的老板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正在收拾工具的老板在石翠花眼里“就像另一个工具”。这既折射了工业社会中人的异化,暗示了和石翠花相似的下层小人物如工具一样被动地生存,无力处置自己命运,也表现了石翠花对于这样机械生活的不满。
周年庆上,石翠花面对台上穿着工装跳肚皮舞的同事,想象着她们跳到一半“将外面那层累赘举起来,狠狠甩掉”。这个有些粗暴的幻想与舞台上同事们畏手畏脚的表现形成鲜明对比,突出了石翠花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的独特个性和她内心对于现实生活的厌恶。
“新堤”是一个地名,“旧”暗指陈旧的生活氛围。标题中的“旧”与“新”巧妙地形成一种矛盾关系,暗示了主人公在“新”与“旧”之间苦苦挣扎的处境。在变革的浪潮里,那些并不先锋的女性会经历怎样的矛盾与伤痛?作者已然给出自己的答案——她们张扬又敏感,叛逆而孤独,她们小心翼翼,跌跌撞撞,害怕迷失,羡慕胜者,却从不肯放弃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