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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低估的治世人才
——以《史记》公孙弘为例

2018-11-13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21期
关键词:武帝董仲舒汉武帝

彭 国 怡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6)

公孙弘,字季,齐菑川国薛县人(今山东寿光境内)。他出身寒门,曾以海上养猪维持家计,是武帝时期以善终的丞相之一,亦是“以丞相褒侯”的第一人。然而历代名家贬评其人,如明代凌稚隆《史记评林》引康海曰:“公孙弘乃以人主不广大为言,孟子所谓逢君之恶欤?”[1]318直接指责公孙弘是“逢君之恶”的不入流之辈,虚伪逢迎君王喜乐;唐顺之《唐荆川精选批点史记》则评:“此传暗以‘曲学阿世’四字摹写平津侯,极得其髓。”[2]682指公孙弘以“曲学阿世”的手段,随波逐流于官场,借此上位。但历代贬评之于公孙弘,均基于对司马迁《史记》的解读。司马迁本人亦讽公孙弘“行义虽修,然亦遇时”[3]660,是位逢时审势的幸运之人。学界目前对于公孙弘的研究,多集中于其政治行事,贬抑观点居多。近年来,已有学人提出对公孙弘政治行事、学术贡献等进行综合考评,相关研究有所进展。但仍未有学人细究公孙弘在政治行事、学术贡献等综合领域污名化的原因。故以司马迁《史记》为线,以其笔下公孙弘形象入手,力图探究其污名化之因,尽量还原其真实形象。

一、司马迁笔下“曲学阿世”的公孙弘

(一)才华略写:存偏颇之处

《史记》记载公孙弘之事,集中于《平津侯主父列传》。其余散见于《乐书》《孝武本纪》《西南夷列传》《淮南衡山列传》等,为太史公一贯使用互见法。将《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与《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相较,可见《史记》在记述公孙弘才华上,存缺漏之处。

如元光五年,西汉诏征文学,菑川国第二次向上推荐任用公孙弘之事。《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中,只以百余字简略记载公孙弘在“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中“第居下”,到皇帝面前的“策奏”却 “擢弘对为第一”“拜为博士”[3]655的巨大飞跃。

班固《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中,却以千余字详细记录此次策奏过程,君臣之间来往问答,精彩绝伦。汉武帝发问诸位儒子:“天人之道,何所本始?吉凶之效,安所期焉?禹汤水旱,厥咎何由?仁义礼知四者之宜,当安设施?属统垂业,物鬼变化,天命之符,废兴何如?”[4]586公孙弘以上古尧舜之时的治世和睦为基调,提出治民之本的八条任官原则,向汉武帝剖析百姓的普遍心态。同时,公孙弘提出“气同则从,声比则应”[4]587的观点,统治者与百姓都要注重“和”;他还强调仁义礼智都是“治之本,道之用也,皆当设施,不可废也”[4]587,也属于“统垂业之本也”[4]587;关于汉武帝对于“禹汤水旱”的疑问,公孙弘则认为是“天德无私亲,顺之和起,逆之害生”[4]587的缘故,并在一番高谈阔论之后,以“臣弘愚戆,不足以奉大对”[4]587的谦虚态度收尾,令武帝觉得此子进退有度,有文才。《汉书》中此段,无不彰显公孙弘才华高明、态度谦逊,是有为的政治人才,为公孙弘策奏“对为第一”找到坚实的证据。按说,司马迁与公孙弘同朝为官,亲历此事,其记载史料应当比班固更为接近史实。然而,司马迁偏偏弃之不用此材料,反而由后来者班固录入此事,可窥见司马迁对公孙弘的偏颇之意。

(二)未录诏书:忽略功绩表彰

《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亦未录入肯定公孙弘功绩的诏书。《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中与公孙弘相关的诏书共出现两次,一次是元朔年间,汉武帝封赏丞相公孙弘为平津侯;另一次是西汉元始年间,汉平帝褒奖公孙弘,及对其子孙赏赐。由于《汉书》成书于东汉,班固收入汉平帝诏书时间符合,却不符司马迁成书时间,故此诏书不予讨论。

只看元朔年间的封赏诏书。其中《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全诏录入:

朕嘉先圣之道,开广门路,宣招四方之士,盖古者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其以高成之平津乡户六百五十封丞相弘为平津侯。[4]588

班固在此评:“其后以为故事,至丞相封,自弘始也。”[4]588公孙弘一介布衣,出身乡鄙,在看重出身门庭的西汉王朝,按说仕途艰险。却以花甲之身,成为汉武帝“以丞相褒侯”的第一人,足见武帝对其重视。宋人王安石曾有诗《送何正臣主簿》化用武帝对公孙弘的褒赏:“何但诸公能品藻,会须天子擢平津。”[5]614平津侯即是公孙弘封号,公孙弘以前所未有的侯爵之封,青史留名。此外,汉武帝赏赐给公孙弘的封地平津乡,即在现今的山东省境内,属于西汉时齐国富庶之地。王夫人曾为其子刘闳向汉武帝求封地雒阳,武帝不允,但其时颇为宠幸王夫人,便给了齐地。武帝言:“关东之国无大于齐者。齐东负海而城郭大,古时独临菑中十万户,天下膏腴地莫盛于齐者矣。”[3]387武帝能将富庶的齐地赏赐给公孙弘,佐证其在武帝心中分量不轻。但司马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却丝毫未提及此次封赏诏书,只简单地以九个字提及汉武帝“以弘为丞相,封平津侯”[3]656的事实。

二、真实的公孙弘

(一)品性孝顺,生活节俭

《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开篇,司马迁便言公孙弘“养后母孝谨”[3]655。自春秋时,孔子提出儒家学说,孝顺被视为反对“礼崩乐坏”中,关乎“礼”的重要一环,也是百姓奉为家庭和谐的圭臬,成为民族认同的传统。须知奉养老母,孝顺不易,付出心力必不可计。而公孙弘奉养的是后母,是与自身无血缘之亲,“孝谨”二字极见分量。司马迁还言公孙弘:“后母死,服丧三年。”[3]655服丧三年,被古人视为子女对父母最重要的礼节,公孙弘能在后母生前尽心奉养她,使她安享晚年;又能在后母死后,视她为生母,足孝三年,可见公孙弘品性孝顺,善良有情义。

公孙弘由于出身贫寒,将从前生活的节俭秉承至晚年任职丞相。 司马迁言:“弘为布被,食不重肉。”[3]655公孙弘平日里盖着布做的被子,不吃两种以上的肉菜。在同朝普遍奢靡的王公大臣中,公孙弘坚持生活朴素,显得十分特别。与公孙弘有过节的汲黯就曾不齿他:“弘位在三公,俸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3]655汲黯认为,公孙弘这种生活习惯,十分虚伪。但韩兆琦先生就此言:“人常责史公用词欠妥,今见汲黯以公孙弘之‘布被’为说,似亦‘恶则洗垢索瘢’之类。”[6]5610的确,公孙弘喜欢盖布做的被子,不注重饮食,是他个人的生活习惯。尽管这习惯在诸位同僚当中格格不入,但汲黯仅因公孙弘的特殊生活习惯,便出言指责其“诈”,未免有喜好上的牵强附会。

此外,在生活上,公孙弘不仅不注重饮食,“食一肉脱粟之饭”[3]656,还大方供养朋友、门客,“故人所善宾客,仰衣食,弘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3]656,这种慷慨的行为,得到士大夫们的一致称赞,“士亦以此贤之”[3]656。公孙弘出身贫寒,深知生活不易,用俸禄尽力帮助朋友、门客的生活,不忘初心,可窥其品性。但《西京杂记》有言:“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故人高贺从之……贺尝语人曰:‘公孙弘内服貂蝉,外衣麻枲;内服五鼎,外膳一肴,岂可以示天下?’”[7]76高贺之语,意在指责公孙弘节俭之名不实。事实上,高贺拜谒公孙弘之心并不单纯,他未能从位居高位的公孙弘处得到好处,便污名故人以泄愤:“何用故人富贵为?脱粟布被,我自有之。”[7]76因而,高贺之语,可看出其心胸狭隘,不足为信。韩兆琦评点《西京杂记》:“此事乃言‘故人’之刁,与史公之讨厌公孙弘,然亦不全面否定公孙弘者异旨。”[6]5612也佐证高贺的“刁客”之名。可见公孙弘生活节俭,着实不虚。

(二)文才横溢,毅力超群

《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中载,公孙弘四十多岁的时候,方开始学习《春秋》和各家学说。按心理学家皮亚杰著名的认知发展理论来说,十一二岁左右是儿童的形式运算阶段的开始,此时的儿童逐渐掌握抽象逻辑推理水平,即是在学习记忆上的融会掌握能力较强。公孙弘却以四十多岁“高龄”开始读书学习。这个年龄,正处在记忆力、学习认知能力减弱的时期,公孙弘能够克服各种困难,认真学习各家学说,可见其毅力超强。

(三)政治上聪明进退,忠君为国

《史记·儒林列传》记公孙弘为学官之时,曾因“悼道之郁滞”[3]701而痛心,故而向武帝上谏,使得“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3]701,官场风气,为之一变。可窥见其胸怀抱负不凡。然而命运令他所辅佐的君王是自信果断、颇好大喜功的汉武帝。面对这样一位君主,作为辅佐之臣的公孙弘,经历了从直谏到委婉谏议的聪明转变。

建元元年,公孙弘第一次免官,“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3]655。正是其以直谏惹怒汉武帝之果。而元光五年,第二次由家乡菑川国推荐进入官场的公孙弘,仍未领悟谏议之道,故其在当时是否设置西南夷道的谏议之上,重蹈直谏之错。其时,西汉欲开西南夷,设置郡县,巴蜀百姓对此苦不堪言。公孙弘受武帝派遣,前往巴蜀地区视察,归来后向汉武帝汇报工作“盛毁西南夷无所用”[3]655,尽言当地百姓不满,并劝诫武帝放弃设置西南夷道的想法。司马迁所用“盛毁”二字,可见公孙弘报告时言辞之激烈,情感之亢奋。但此事之果,是武帝并未听从其意见,公孙弘直谏再次碰壁。此说明公孙弘并非见风使舵,毫无原则主见之人,内心自有其主张。

公孙弘毕竟聪慧,两次碰壁便学会变通,摸索出自身谏议之道。如元朔三年,朝廷欲设朔方郡之事。其时,朝廷已忙于经营西南夷,又想在东边设置沧海郡,更欲在北边新置朔方郡。公孙弘由于曾到巴蜀地区考察,深知百姓对西南夷设置多有怨言,也认为西南夷、沧海郡、朔方郡的设置,浪费国家人力物力,得不偿失。他多次向汉武帝谏议,取消这些地方的设置。以汉武帝性格,自然不喜臣下三番五次忤逆其意见,“于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3]655。以公孙弘之文才,必不可能十策均不能对。此正是其既考虑不忤逆皇帝,又坚持自己意见的变通之法。《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记载:“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沧海而专奉朔方。’上乃许之。”[3]655公孙弘此言十分聪明,既未完全忤逆武帝之意,却让汉武帝考虑专心经营朔方郡,从而取消当下对西南夷、沧海郡的设置。虽结果不能十全十美,但公孙弘原本政治上的诉求,即“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3]655,实现了部分意愿。高情商的公孙弘自此逐渐找到谏议之道,故能位居高位。中井言:“弘不敢置对,似阿世者,然因此罢西南夷、沧海,则大有裨益,立朝统治者不能无是臭味,宜算其损益多少而褒贬之。”[6]5609中井此语,便是肯定公孙弘妥协部分,达到变通解决的官道智慧。

公孙弘作为文臣之首,在“伴君如伴虎”的政治环境下,将妥协的生存法则发挥极致。朝堂之上,他给独断的汉武帝提供多种解决方案,不与同僚起冲突:“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3]655同僚汲黯在汉武帝面前骂他奸诈不忠,“始与臣建此议,今皆倍之”[3]655,他只能无奈承受同僚唾骂,一句“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3]655,不似辩驳,倒似臣子为皇帝作替罪之羊的无奈;在淮南衡山谋反案上,公孙弘态度端正,坚决拥护中央朝廷,展现他忠君爱国的底线。虽其未曾大有政治作为,但公孙弘在政治上如鱼得水,尽展其智商、情商。

(四)与同僚关系

公孙弘因《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而被史家唾骂,可归因于此:“诸尝与弘有郤者,虽详与善,阴报其祸。杀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胶西,皆弘之力也。”[3]656司马迁将主父偃、董仲舒、汲黯等人在政治上的遭遇,完全归咎于公孙弘之祸,是在主观上高估公孙弘之力。

先说汲黯。汲黯直率好谏,与公孙弘曲学谏议的行事不同,故二人于朝堂上常有分歧。但《史记·汲郑列传》中记载,汲黯由于常在朝堂上诋毁儒学,无所顾忌地讽刺公孙弘等与他政见不同之人,触怒武帝,导致武帝对汲黯起杀心,“欲诛之以事”[3]697。按说,公孙弘与汲黯有郤,面对如此难得打压政敌的机会,公孙弘应当一心要至汲黯于死地。但公孙弘却非如此,他上言武帝:“右内史界部中贵人多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3]697公孙弘仅仅建言武帝降职汲黯,并未主张处死汲黯。一是他看出汉武帝对汲黯的惜才之心,因汉武帝曾说:“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3]697并非是真心想杀汲黯;二是公孙弘与汲黯虽为政敌,却对汲黯之才惺惺相惜,他担心汉武帝冲动之下杀害汲黯,日后后悔,此为设法保全汲黯之法。汲黯最终得以善终,并未落得夭亡之果。公孙弘主张贬谪,有一定的功劳。此外,《史记·乐书》有言武帝曾于大宛得千里马而作《西极天马歌》一事。汲黯进言令武帝不悦,公孙弘言“黯诽谤圣制,当族”[3]126,此事亦被史家视为公孙弘暗害汲黯之证。然而,据今人王淑梅、于盛庭根据《史记·汲郑列传》与《汉书·百官公卿表》对比考证,武帝作《西极天马歌》时,公孙弘、汲黯均已亡,《史记·乐书》中的公孙弘应当是齐国方士公孙卿的误记之笔。[8]54故将汲黯之事,尽归于公孙弘之手,不甚妥当。

其次,董仲舒与公孙弘之纠葛。《史记·儒林列传》:“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3]704世人皆因此笔,认为公孙弘嫉妒董仲舒之才,从而提议武帝贬徙董仲舒至胶西国。观胶西王刘端在《史记·五宗世家》中的形象,“端为人贼戾”[3]380, “为郎者顷之与后宫乱,端禽灭之,及杀其子母”[3]380, “相、二千石往者,奉汉法以治,端辄求其罪告之,无罪者诈药杀之”[3]380。刘端本人是极其荒唐任性、狠厉无情的。因而公孙弘如此提议,世人皆以为其“陷害”董仲舒,尽为其过。然而胶西王虽然极其顽劣,但面对董仲舒此等大儒却是“善待之”,是“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家中”[3]704。董仲舒本人心中惴惴,担心无法应对胶西王,其所作出的个人选择与公孙弘无关。况且,胶西王顽劣不堪,引起民愤,最为头疼的人是武帝刘彻。毕竟“汉公卿数请诛端,天子为兄弟之故不忍”[3]380,刘彻不忍诛杀手足的纠结,借此可窥。而公孙弘擅长察言观色,适时提出让董仲舒此等大儒前去胶西国任王相,从而教化刘端,对于武帝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既留存刘端一命,又教化其人,使其少惹事端。此正是武帝内心谋算,只是借公孙弘之口而付诸实行。此外,董仲舒在前往胶西国任职王相之前,是在江都国任职王相。江都国地处今江苏省扬州一带,胶西国地处今山东省胶县、高密一带,水运发达,农耕经济发展较好,都是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公孙弘推荐董仲舒到胶西国任职,陷害之说实在荒谬。董仲舒任职江都王相时曾给公孙弘写过一篇《诣丞相公孙弘记室书》,里面言辞恳切,情深义重。董仲舒赞颂公孙弘“宰职任天下之重,群心所归,推须贤佐,以成圣化”[9]240,还向公孙弘提议“愿君侯大开萧相国求贤之路,广选举之门”[9]240。董仲舒既然如此敬重公孙弘,二人关系自然并非不堪,那陷害之说就更为不可信。

而主父偃与公孙弘过节,《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中载主父偃收受诸侯的贿赂,公孙弘向汉武帝提议:“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3]660使主父偃被灭族。事实上,若主父偃并未收受贿赂,旁人无法拿捏其把柄,便亦无灭族之危。归结到底,还是主父偃自身行事不守慎。再者,公孙弘谏言武帝是以“齐王自杀无后”角度入手,他强调君王示范天下的大局;也提醒君王若不诛杀主父偃,主父偃告发齐国乱伦之事,已导致各诸侯国内部惶惶(因其时姊弟乱伦之事并非孤例),应当效仿文帝朝袁盎“杀丞相以谢天下”[6]5645的做法,诛杀主父偃作为平息此事的替罪羊。公孙弘是真正为武帝平衡各方势力,治理天下而着想,本职尽责。且武帝作为统治者,必然不可亲自说出诛杀自己臣子,此举会令其他臣子寒心,而若借以“曲学阿世”性格而行事于官场的公孙弘之口说出心中之事,更为合情理,武帝顺水推舟,不伤帝王颜面。公孙弘相对于主父偃,亦只是武帝的另一个替罪羊罢了。司马迁说公孙弘“阴报其祸”,实有偏颇。

三、司马迁对公孙弘贬大于褒的缘由

王允曾言《史记》是一本“谤书”:“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10]407指司马迁在记载史事时,在记叙史实之基上,对不喜之人,放大其缺点,简化其优点。司马迁虽肯定公孙弘“恢奇多闻”[3]655,但更多评价其“为人意忌,外宽内深”[3]656。借王允“谤书论”入手,或可一探司马迁 “贬大于褒”的写作缘由。

(一)受李陵之祸影响

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言:“我们更必须注意《史记》在是一部历史书之外,又是一部文艺创作,从来的史书没有像它这样具有作者个人的色彩的。”[2]45《史记》是纪传体史书,却处处皆见作者主观烙印。

武帝天汉二年,太史公本该风平浪静的一生,遇上李陵之祸。李陵是李广之孙,当时率军深入匈奴作战,战败被匈奴俘虏。司马迁为李陵而上言武帝,被武帝认为其为李陵开脱,且讽刺劳军归来的李广利。武帝怒火中烧,罚司马迁以腐刑。此刑于司马迁,戕害其体,影响阳寿;在精神上,则导致太史公价值观念发生转变,对手中史书记录的工作产生怀疑。他曾一度悲观自语,认为自身无用:“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3]761然司马迁非凡夫俗子,心理强大,他安慰自己:“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3]761司马迁在自我调节后拾笔叙史,将心中郁结都寄托在后来的《史记》中,实现另一种精神自由。如《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中的公孙弘“不肯面折庭争”[3]655,政治上擅长使用变通手法,避免正面与君王、同僚起冲突。公孙弘这种政治行事,与司马迁敢于面对群臣落井下石,为李陵挺身而出的勇气迥异。隋代王通曰:“推之以诚,则不言而信。”[11]43人总是愿意相信价值观念与之相近,能与其推心置腹之人。司马迁对行事观念迥异于己的公孙弘,自然内心不喜,下笔多有排挤。再者,公孙弘是受武帝重视的权臣,“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3]697,汉武帝对公孙弘十分亲近,方能不在意自身礼节形态;相比之下,司马迁只是位受过腐刑的太史令,并不受武帝宠幸。两相对比,司马迁对《史记》中的公孙弘形象,便有所偏见了。

(二)材料取舍受社会舆论影响

王国维《人间词话》言:“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12]180此揭示作家的创作方式,便是借助体验、观察现实,收集写作素材。司马迁《史记》记叙,定是遍集其时舆论材料,选取典型事件,从而塑造人物。

而其笔下公孙弘,是一舆论不佳之人。司马迁《史记·汲郑列传》中曾记载淮南王刘安评价公孙弘的轶事,司马光《资治通鉴》将此事载得更为具体。彼时,淮南王刘安意欲谋反,将皇帝及朝堂各位要臣的玉玺、印章等物什,还有汉使的信节,都已然偷偷伪刻,正寻机发兵谋反。刘安的计划,是派人假装在淮南国犯罪,然后向西边的长安逃亡,继而转投至大将军卫青门下潜伏。一旦发兵,便伺机刺杀大将军卫青。刘安对自己手下说:“汉廷大臣,独汲黯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至如说丞相公孙弘等,如发蒙振落耳!”[13]128刘安这种对公孙弘的不屑态度,一定程度上代表当时各国诸侯王、当朝同僚们的共同看法。特别是刘安所评“发蒙振落”四字,形成成语流传千古,深入人心。“发蒙振落”指揭掉蒙在物体上的东西,摘掉将要落下的树叶,比喻做事极其容易。此正暗指淮南王刘安谋反时,认为对付公孙弘此类“曲学阿世”的臣子,比对付汲黯、卫青等人容易。史公在作十二本纪时已然“罔罗天下放失旧闻”[3]769,作七十列传更是遍集舆论。公孙弘其时风评不佳,也就难免太史公下笔《平津侯主父列传》时有所偏私了。

(三)司马迁崇尚直臣

淮南王刘安在意图谋反中,最忌惮的朝臣之一是汲黯。《史记·汲郑列传》中言其“内行修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3]696,是位性情直率、敢于谏议的臣子。但也因其性情耿介,“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3]696,不为武帝所甚喜。但武帝惜其才干,对汲黯非常尊敬,每次见他都要整理好衣冠,“上不冠不见”[3]697。有一回汉武帝坐在武帐当中,并未戴好头冠,恰逢汲黯前来奏事,武帝立刻进帐中躲避,派近侍代为批准他的奏议,以示对其敬重。封建王朝中,统治者虽不喜直臣却仍能以尊礼相待,正昭示着时代的价值取向。

汉武帝所处的西汉王朝,自尧舜禹的上古社会算起,至彼时,中华大地上已经历经了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几千年冲刷变幻。人们从受到先秦诸子百家学说的思想洗礼,到秦朝注重法家思想,再到西汉初年崇尚老庄之道,又到汉武帝大力推崇的儒学之道,人民的思想经主流学派的传播灌输,不断地变化、完善,萌发出新时代的思想。正是此循序渐进的思想基础,奠定人民所普遍认同的主流价值,即敬重褒扬那些为民做实事、敢于指出君王言行不当的股肱之臣,认为他们符合“仁义礼智信”的儒学传统。如生于战国时期,留下《楚辞》的屈原,在百姓眼中,他是一心为国为民,直言劝诫君王、却不为君王所听的正义化身,投身汨罗江的悲情,更是写实屈原忧国忧民的情结。唐代文秀称屈原“直臣”,写作《端午》肯定这位爱国主义诗人:“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14]1999屈原品性,得到百姓悲怆共鸣。每年端午节时分,百姓以赛龙舟等各类习俗来纪念屈原,正反映彼时民众们对于“直臣”的敬重与赞赏。司马迁生于西汉,经历了前代学识教育、社会环境思想的熏陶,形成对“直臣”思想的接受。他在李陵之祸中身体力行,亦作《史记·佞幸列传》贬斥佞臣邓通、赵同和李延年三人,还在最能体现其真实想法的论赞中感慨佞臣们的荣宠无常:“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后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3]726其化用弥子瑕与卫灵公之典,指出佞臣的可悲,亦可侧面观出,司马迁对直臣的始终推崇。司马迁如此坚持直臣之论,面对虽然忠君爱国、但行事委婉,并非“标准直臣”的公孙弘,理解自然有限,无法理解他这种不被时代认同的政治行事。这亦是史公如此写作《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的原因之一。

(四)公孙弘缺乏突出政绩

而由于公孙弘在政事之上过于审慎,这导致其并未有突出政绩流传。

如淮南衡山谋反案,时任淮南王刘安为报父仇,联合刘赐共同谋反。此事举朝哗然,公孙弘位居丞相,却因病重未能及时处理。于是公孙弘觉得自己未有大功,却得以封赏至丞相,故向武帝上书自己失职。一方面,公孙弘作为文官之首的丞相,此时必须站出,因为这是其丞相一职之责,存在未察遏止之过,使得诸侯国谋反惊动天子。另一方面,公孙弘此举并未试图遮掩、拖延,而是主动向武帝承认其错,凭此掌握先机,既得武帝怜悯,又保住自己丞相之位,不至于被治罪免职。司马迁记叙公孙弘当时的心情,“恐窃病死,无以塞责”[3]656,此正客观反映公孙弘自身政绩不突出,应对君王大忌之谋反时,惶惶不安。而这不安之源,正是公孙弘的“自以为无功而封”[3]656。武帝随后回言安慰公孙弘,给予其假期静养,赏赐他牛酒绢帛,以示皇恩浩荡、君臣相谐。但司马迁《平津侯主父列传》花占其列传三分之一的篇幅,具记公孙弘此次政治事件经过,并全录公孙弘上书武帝之策,除展现其承担责任、保全自我的智慧以外,这政绩实在算不上有说服力。

淮南衡山案中有个插曲。“治党与方急”[3]656一句,写照其时淮南衡山叛乱刚起,朝廷大肆逮捕刘安的党羽。杨树达说:“《淮南王传》‘弘以审卿之言,深探淮南之狱’,则治党与之急亦弘为之。”[6]5612这指的是《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所载淮南衡山叛乱之前,辟阳侯孙审卿曾因前任淮南王刘厉(刘安之父)与他有祖父被杀之仇,私下见公孙弘,极力向公孙弘构陷刘安的罪状,使得公孙弘早先有所怀疑刘安的谋反之意,打算调查。这是惊动了淮南王刘安,成为他直接举兵反叛的导火索之一。客观来看,公孙弘在叛乱苗头之时有所察觉,却在未调查清楚之前,就大张旗鼓地表明调查,“打草”惊了刘安这条“蛇”,可谓有过。这也是他政绩上缺乏说服力的佐证之一。

四、结语

太史公由于个人经历、材料取舍、时代观念、公孙弘行事方式的原因,使得《史记》对公孙弘的记载,淡化其优点,放大其劣处,令公孙弘“曲学阿世”的形象深入人心。事实上,公孙弘以微寒之身,一身文才,大器晚成,是西汉皆具情商、智商的治世人才。虽性格行事有所缺陷,拘泥于封建君臣的传统观念,未能最大限度发挥其政治才干,但其能克服艰难,忠君为国,已然较大程度上实现了自身的政治抱负,并极其稀罕地在武帝任上得以善终,是《史记》中被低估的人物形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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