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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不足的个体及其现代性渴望
——进城务工女性的多样化书写*

2018-11-13李彦文

文学与文化 2018年2期
关键词:马兰花现代性教育

李彦文

内容提要:进城务工女性的受教育程度不高,这使她们在进城务工时成为准备不足的个体。当代作家在书写进城务工女性的现代性渴望时,出现了多样化的分歧:大众文化、男作家和女作家分别把工作中的她们书写为新女性、传统弱女与不完美的“中间人物”,休闲空间中的她们则分别是快乐的购物者、主动者与被城市性与消费主义逻辑异化的人。这种多样化的书写,既表明进城务工女性不是一个同质化的群体,也体现出不同位置与性别的作家文化立场的差异。

20世纪80年代年代后期,大量乡村女性加入到进城务工的浪潮中,成为现代意义上的进城务工女性。使用“进城务工女性”这一词语而非通常所用的“打工妹”一词,是为了彰显“进城”与“务工”这些现代性事件对乡村女性的影响:“进城”促发了她们从乡村到城市的社会生活空间的转换,“务工”则促发她们从农民到工人的职业身份转换。这样的双重转化使其在脱离原有社会角色的同时,开启了其自身的个体化进程。使用“女性”而非“妹”,是因为女性不仅能够包含其中的已婚女性,而且相较于“妇女”、“女子”等语词,在当代国人的认知中具有更多的现代意味。

越是在远离现代性的地方,其现代性渴望也就越强烈,乡村女性的现代性渴望就是如此。现代性是一个众说纷纭的概念,罗丽莎强调中国的现代性不同于西方,认为它是“植根于特定历史文化中的本土实践”。本文受到罗丽莎的启发,将进城务工女性的现代性渴望理解为“基于特定历史文化的个人实践”。这里,“特定历史文化”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国家的现代化实践以及城乡文化,“个人实践”是进城务工女性对“自我现代化”的渴望与追求。

在人的个体化进程中,教育、劳动市场和流动性是其制度性的框架条件。而教育的特殊地位在于,它处在个体化进程的第一个环节,是它促生了职业劳动和劳动市场的出现。乡村女性的务工是一种职业劳动,她们在劳动市场中的表现与位置与其受教育水平密切相关。与此同时,出身乡村又身处现代化的城市,使得她们普遍具有“双重意识”,“感到既置身于现代性又不属于现代性”。这影响着她们在闲暇时间的“自我现代化”实践。

处境如此复杂而微妙的进城务工女性,无疑吸引了当代作家的关注。事实上,当代文学对这一新的社会群体的表现相当及时,1990年电影《特区打工妹》上映,1991年电视剧《外来妹》热播,之后不断有作家书写乡村女性的进城务工故事。本文的问题是,作为主流文化的影视剧、不同性别、出身的作家,会怎样表现她们的受教育状况以及在工作与休闲中表现出的现代性渴望。

20世纪80年代的国家现代化实践,起初是在农村展开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但1985年后,国家的改革重心开始转移到城市,结果是,城市成为现代性的场所和发动机,农村在很大程度上被归属于“次等”地区,城乡居民的经济收入差距逐年拉大。国家的现代性实践,激励着大众文化把城市想象为现代、繁荣、富裕而文明的地方,乡村则被想象为前现代、贫困而落后的地方。这种以城乡差别为基础进行的话语建构,使得“进城务工”成为乡村女性的现代性渴望,它交织着“发展自己”、“锻炼一下自己的独立生活能力”、“为了自己的教育”、“赚钱”、“见世面”、“摆脱农村父权制和农村生活”等多样化的诉求。

由于学校教育对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女性主义学者很早就提出了女性教育问题。15世纪初,克里斯蒂娜·德·皮桑提出父母应该让女儿像儿子一样接受教育,“如果人们像对待儿子一样,习惯于把女儿送进学校读书,而且如果那时她们也学习了自然科学知识,她们就会表现得像儿子一样好,透彻地学习并理解所有艺术和科学的微言大义”。18世纪,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强调必须通过教育培养女性的理性:“我们必须通过理性、德性和知识的程度,来评价我们天性的完美和获得幸福的能力。”伊丽莎白·贝克-格恩斯海姆在研究了20世纪60年代德国的教育改革后指出,教育不仅“使妇女能够积极应对她们的处境,成了激发妇女意识的关键基础”,而且,教育机会的改善对形塑女性生活环境产生了重要影响,因为它开启了这样一种进程,使得女性能够代表她们自己,并积极应对她们面临的状况。女性主义学者阐述女性通过教育获得的理解力、理性、德性、知识与主动性等,正是现代个体的核心品质。

凡是被作为问题提出来的,都是尚未得到有效解决的,乡村女性的受教育问题也是如此。乡村女性的受教育状况一直备受社会学者关注。她们的调查显示,20世纪90年代以来乡村女孩教育存在三方面的问题:首先,农村家庭尤其是西部农村家庭在教育上普遍重男轻女现象,对女孩教育的期望值明显低于男孩;其次,经济贫困会加剧女孩在教育上的不利处境,家庭会因贫困往往优先把受教育机会给予男孩;最后,女孩因为受到忽视,容易认同自己在家庭和社会中的第二性位置,产生自卑、顺从心理。可见,受教育机会不仅影响着农村女性的知识储备,而且影响着她们的自我定位与性情,进而会影响其处理问题的能力与方式。

更为严重的是,在大学改革与打工经济的刺激下,新“读书无用论”在农村地区日益流行,一些父母急功近利,要求女儿辍学打工。这就进一步降低了乡村女孩的受教育水平。这一问题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就已出现,有调查显示,赣中某县在近三年中,全县中小学生辍学打工的有5660人,女生占的比例高达70%,她们平均年龄只有15.6岁,最小的只有12岁。新世纪后,这种状况并未得到有效改善。

当代作家对进城务工女性的受教育水平的书写是现实主义的。他们笔下的进城务工女性,一部分人只上过小学,刘庆邦《家园何处》中的何香停只上了三年小学,戴斌《深南大道》中的小菊小学毕业;另一部分上了初中,项小米的《二的》中的小白、罗伟章《我们的路》中的春妹、葛水平《连翘》中的寻红、林白《北去来辞》中的雨喜都没上完初中,盛可以《北妹》中的钱小红上完初中就回家了;能够进入高中学习的女孩不多,乔叶《我是真的热爱你》中的冷红冷紫姐妹都在上高中时因家庭变故辍学,电视剧《外来妹》中的赵小云、乔叶《底片》中的刘小丫、邵丽《马兰花的等待》《明惠的圣诞》中的马兰花与明惠等,在高中毕业后都没考上大学。可见,高中毕业已经是她们的最高学历。

遗憾的是,大部分作家无意深究进城务工女性的受教育问题,对她们的受教育状况一笔带过。值得注意的是女作家项小米与青年作家罗伟章对这一问题的书写。项小米的《二的》中的小白一直是好学生,但家庭贫困使她在弟弟三白到上学年龄时被迫辍学。小说的回忆手法将小白的不甘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罗伟章的《我们的路》中,成绩优秀的春妹15岁就被父亲要求辍学打工,把上学机会留给已经复读了七年的哥哥,小说让春妹直接发声,“我这么小就出去打工,不就是挣钱供他们儿子读书的吗”。这种书写让处于农村社会底层的女性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意愿。她们并不是像有些作品表现的那样自愿放弃了受教育机会(如2007年热播电视剧《保姆》中的陶燕子甘愿做保姆供哥哥读大学),而是被父权制剥夺了受教育权。

从受教育水平而言,以小学、初中或高中学历进入城市的劳动市场,这些乡村女性明显是准备不足的个体,但她们被时代变革、家庭或自身愿望所推动,以强烈现代性渴望加入了国家的现代性实践。

进城务工女性走进的劳动市场是一个竞争性的生存场所,在知识经济的时代,要在工作中获得向上的流动,就必须把自己锻造成高“素质”的新女性。高素质在主流话语中的解释是:“提高科学文化素质,增强在改革中的竞争能力;提高思想道德素质,树立现代意识,陶冶高尚情操;改善心理素质,锻炼坚强的意志。”对女性而言,这种高素质,还需要一种“新女性意识”,“在改革竞争的大环境中,当代妇女要争取自身的进一步解放,必须努力提高思想道德素质和科学文化素质,树立自尊、自信、自立、自强的新女性意识”。这种新女性意识,通常被称为“四自”,它与素质话语一起,广泛出现在各级妇联文件与新闻报道的话语中。

尽管人们习惯上以新世纪为分界线,把包括进城务工女性的农民工分为第一代和第二代(新生代),但是关于打工妹的新闻报道,在主题选择与故事框架上并未发生改变。它们要么讲述打工妹的成功故事——致富或成才,要么讲述打工妹被侵害的故事。在前一种故事中,可以提取出的与其致富或成才相关的个人品质——积极主动、自强不息、头脑灵活等;在后一种故事中,打工妹们经常被描述为低素质的,比如幼稚轻信、易受工作机会与金钱的诱惑等。

然而,讲述进城务工女性成功或成才的故事,却只出现在电影或电视剧中,而且数量不多。《特区打工妹》(1990)的主人公杏子、《外来妹》(1991)的主人公赵小云、《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1999)中的林美凤或可划入此列。这三位女性都是高中毕业生,杏子原本是村里的民办教师、赵小云原本复读准备再战高考,但是,她们都违背父命南下打工。作为叛逆之女,她们追求的是独立自主。林美凤高中毕业后为了自食其力,选择到上海去做保姆。杏子和赵小云进入工厂打工后,都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她们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技术、外语、管理等各种知识,在工作中表现出色,因能力强而得到提升,成为独挡一面的厂长。林美凤是田家的进城保姆里最出色的,其最终目标是考上大学。这三位进城务工女性已然或将要实现“自我现代化”的现代性渴望(或许是出于剧情的需要,2001年的《田教授的二十八个房客》中,林美凤只考上了电大而非她期望的全日制大学),在她们身上,不难发现妇联提出的高素质与新女性意识。

新世纪之后,这类新女性形象在影视剧中消失了,只能在郑小琼的《女工记》中发现少量成功者形象。不过,尽管她们同样具有独立自强、不断学习的新女性品质,但已非郑小琼表现的重点。郑小琼更多看到的,是她们在实现自己的现代性渴望时的艰辛、心酸与蜕变。譬如《杨美丽》中成绩优异的杨美丽因家庭贫困主动辍学打工,她不断奋斗,终于在26岁从工厂妹成为“做自己的事业”的老板,但深感“生活是一场战争”的她,并不能从家乡获得慰藉,反而是村人用“惯性推测”她在做二奶或妓女,使她陷入无家可归的境地;《邓月婷》中曾经关心阶级和剥削的邓月婷,当上老板后只关心经济危机与怎样裁员,对待员工冷血而暴躁。

不同于以上高中毕业或成绩优秀的进城务工女性,那些初中毕业以下的进城务工女性,很难实现职业的升迁,《二的》中小白在聂家做了10年保姆,《深南大道》中的小菊一直是个普工。更糟糕的是,她们非但不能实现职业升迁,反而会受到侵害。讲述进城务工女性无法实现向上流动或被侵害的故事,在电视剧中的表现,是强调她们的低素质。《外来妹》中的靓女因文化低跟不上拉线的工作速度;《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中的保姆们则因为文化水平低而有各种毛病,诸如不会正确使用煤气、总是打碎碗盘,等等。而且,如果说《外来妹》还把靓女的受伤归结为老板的贪婪造成的超时加班的话,到了《田》剧,骗老实的翠花的就变成了已婚农民工。这就进一步强调了进城务工女性的素质低是其受伤害的原因。

打工作家与纯文学男作家更注重表现她们的受侵害而非低素质。不过,他们对伤害的选择并不相同。打工作家如郑小琼更多地表现她们在工作中受到机器、有毒气体、液体、粉尘等的伤害或劳动造成的异化。

纯文学男作家(也包括个别女作家)则更多地把她们的受伤害处理成失贞。这种处理方式的性别意味不难觉察,失贞是女性最大的灾难。而且,为了强调她们的无辜,男作家倾向于赋予她们老实本分的品质。如《深南大道》中小学毕业的小菊“是拉上最默默无闻一群中的一个,老老实实干活,老老实实生活,从不招谁惹谁”;《女佣》中刚开始当保姆的杜秀兰“像所有的乡下人一样老实,一样本分,受了委屈只会流泪”。“老实”、“本分”这些品质,一直是传统性别教育肯定的女性品质,但它们不仅不适合现代工作中的人际交往,而且容易让她们受到伤害。这些作品表现她们的受侵害,恰好证明了这一点。骗子们(老板、雇主)的骗术很简单,只需要说一句“我喜欢你”或者“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就会产生神奇的作用——她们立刻以身相许,《家园何处》、《二的》中都是如此。因此,这里的老实只能翻译为傻。戴斌的《深南大道》则更为怪异,小菊看到办边防证的陌生警察“想咬她一口的眼光”,心里竟然“异常舒坦,胸膛里就像是有一壶满满的水在左右摇荡,水花打在心尖上,心尖便痒痒地一跳一跳”,她甚至觉得那眼光“很温暖”,结果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舒坦”与温暖感让她糊里糊涂成为对方的猎物,用处女膜换了一张边防证。总之,这类书写把进城务工女性想象成老实本分、糊里糊涂因而易于上当受骗,强化了进城务工女性的传统弱女形象,其潜台词是,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最好打消进城务工的现代性渴望。

不同于纯文学男作家将进城务工女性想象为传统弱女子,纯文学女作家笔下的进城务工女性既不是高素质的能力超群的新女性,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传统弱女子,而是类似于“中间人物”。她们中的大部分被设置为具有高中学历,比如邵丽《明惠的圣诞》中的明惠、《马兰花的等待》中的马兰花、乔叶《底片》中的刘小丫。因为上过高中,她们具备一定的理性意识。她们能够通过自己的思考,自主做出进城务工的打算,明惠和马兰花决定进城去做个城里人,刘小丫通过观察农村已婚妇女的困境做出南下决定。而且,她们能够理性地选择工作,刘小丫在发现做工厂女工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时选择跳槽去做小姐,明惠选择做挣钱快而多的按摩女,马兰花选择做可以保养自己身体的保洁员。但是,一方面,这些工作或者以放弃尊严为代价,或者不可能向上流动,另一方面,可以说这些女性具备的是精明的资本主义理性精神,而非“四自”新女性意识。

女作家笔下那些没有高中学历的进城务工女性,尽管不能实现职业升迁,但也不全然是被动的。林白《北去来辞》中的雨喜初中辍学去打工,因为不满南方工厂的辛苦、工资低、吃得差,跟随假装招采棉工的罗姐到了新疆,但她警觉而机智,一发觉罗姐很可能是人贩子时,就抓住机会逃走。盛可以《北妹》中的钱小红虽然只上过初中却非常大胆,且性观念开放。并且,雨喜与钱小红都频繁地更换工作地点与工作类型。如果把更换工作视为一种横向流动的话,则其中也自有她们自己的主动打算,尽管未必完全是理性的。

这些出现在新世纪之后的“中间人物”,不乏理性与主动性却难以成为成功的新女性,庶几证明着当下阶层固化的现实有多么严峻。

伊丽莎白·贝克-格恩斯海姆认为,女性的有偿工作让她们有了更多“自己的钱”,这让她们有机会在闲暇时间去接触休闲工业,而休闲工业要求最低限度的积极主动,以及在提供的竞争可能性之间做出选择,因此,“自己的钱”与休闲工业会激励女性变得更独立并激发其主动性。她对女性休闲与消费的论述是相当正面的,然而,就本文讨论的进城务工女性而言,在拥有一份“自己的钱”后如何进行休闲与消费却涉及更多问题。

首先,由于1985年后的城乡差别政策造成的城市对现代性的垄断,城市性取代了现代性并进一步制造了城乡在文化上的不平等。城市性的优势地位,赋予了城市与城市人更多的“权力”,而且城市性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它左右着进城务工女性现代性渴望的形成与实践。具体而言,去除乡土性与获得城市性,是进城务工女性具有鲜明性别意味的“个人现代化”渴望与实践。

其次,进城务工女性通过务工赚的钱未必完全属于自己。20世纪90年代的第一代进城务工女性需要把其中的一部分乃至大部分寄回农村的家里;新世纪后,这种情形有所改变,“80后”、“90后”的打工妹们只在家里需要的时候才寄钱回去,她们更愿意在自己身上花钱。

90年代的工厂打工妹们的休闲是打扮自己,她们在发工资后去逛街,购买牛仔裤、T恤等时尚服装与化妆品。她们最喜欢美白皮肤的产品,因为较黑的肤色和皮肤粗糙被认为是农村人在田地里长时间劳作的标志,并被管理人员讥笑为“粗手粗脚”。穿新衣服和化妆,对她们而言,是展示“崭新的自我”。这“崭新”的含义就是城市性。

新世纪的第二代打工妹把自己的闲暇时间安排得更丰富:她们喜欢以城市为背景拍照寄回家中,以显示自己在进城后已经是一个城市化的新人;去找朋友玩前会特意买新衣服装扮自己;周末时,她们穿吊带背心和牛仔裤,或是黑色洋装和高跟鞋。张彤禾因此感觉“农民工的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都越来越像城里人”。本课题组在深圳进行的访谈与张彤禾观察到的情况是一致的,这些进城务工女性尤其是30岁以下的年轻女性,大都热衷于购买时尚服装,有女孩会一再强调自己买的衣服都很贵,自己不攒钱,20岁左右的女孩对打工文学不感兴趣而是热衷于看动漫。可见,第二代进城务工女性的休闲表现出全方位地拥抱城市性与消费主义的特征。

90年代初的《外来妹》用镜头展示了特区繁华的魅力——阳光明媚的中午,刚下班的女工们打着五颜六色的花伞,有说有笑地走向工厂大门,大门外的乡村女性们纷纷露出好奇而艳羡的神情;女工们一发薪水,就会兴高采烈地去逛街买衣服。这就把女工塑造成了快乐的消费者。

新世纪之后,城市出身的女作家林白对这一现象的表现相当乐观,她欣赏打工女孩雨喜对时尚的追逐。雨喜在闲暇时间会以“逆风飞扬”的网名开博客,还会网购,擅长上网的她简直无所不知。而且,她还会根据不同城市的流行时尚选择自己的发式与服装。在她身上,的确有着伊丽莎白论述中的积极主动。然而,这种对雨喜的欣赏,很大程度上延续着林白这位城市女作家在新世纪后对乡村女性的过度崇拜的思路,她因此看不到雨喜内心的迷茫。

打工诗人郑小琼与女作家邵丽对休闲的表现与林白不同。郑小琼《女工记》中的女工们虽然在工作中升职无望,却喜欢在闲暇时间上网聊天,用“生无所恋”、“苟延残喘”等签名发泄自己的情绪,用各种虚拟的身份与人交谈,借此忘记日子的干涩与身体的疲乏(《胡慧》);作为普工,舒苗“不关心经济、法律、贫富差距”这些宏大的问题,而是“更喜欢MP3、周杰伦、网络游戏、QQ聊天、美丽的十字绣”(《舒苗》)。但是郑小琼并不认同进城务工女性对城市时尚的热情,她认为女孩们描眼影、涂指甲、染头发是在“笨拙地模仿城市的时尚”,只不过是“山寨着城市人”而已(《杨霓》)。

邵丽的《马兰花的等待》在两女抢一夫的故事框架中书写了一个进城务工女性按照城市人的标准不断进行自我改造的故事:马兰花已婚有子,进城做生意的丈夫常村却在城市女孩陈丹那里第一次发现了爱情,要求和马兰花离婚。在常村心中建构的爱情/婚姻的对立中,只有城里人懂得爱情,而且爱情相对于婚姻具有更大的合法性,他不认为也不知道妻子马兰花也是爱他的。马兰花为此南下深圳,在富丽堂皇的天王大厦当保洁工,目的是用挣来的钱“做成城里人”,以实现自己抢回丈夫的梦想却终告失败。

马兰花的“做成城里人”无疑是一种主动的自我现代化实践,它同时在两个紧密相连的向度上进行——去乡村性与城市化,前者是清除外表和言行举止等方面的乡村痕迹,后者则是按照城里人的标准进行自我改造。这种清除和改造一开始就落实为勤奋的身体改造:“马兰花做工的时候从来都戴着橡胶手套,她的手也变得秀气起来。马兰花为了抚平皱纹每天都强迫自己早睡早起,抹上厚厚的护肤品。她看上去确实年轻了许多。时间和金钱的熔炉,好像已经重新锻造了马兰花。”戴橡胶手套不仅是为了保护双手,更是为了让它们变得秀气,早睡早起也不仅是为了身体健康,更是为了抚平皱纹。劳动的身体必须兼具审美价值,才有可能被肯定、被接纳。在此意义上,马兰花拼尽全力地落入了城市消费主义逻辑的陷阱之中:她喜欢一切富丽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重塑自己身体的美丽形象,她的身体因此成为波德里亚论述中的“最美的关切之物”,但身体“并不因而就获得了自身的价值”,它只是“心理所拥有的、操纵的、消费的那些物品中最美丽的一个”。由此,人对身体的自恋式管理陷入了自我的异化。

马兰花的故事注定是一个悲剧,她对身体的审美化改造并不能让她抢回丈夫,反而是当她盛装出现在丈夫和陈丹面前,却发现对手陈丹已经怀孕。陈丹不仅着装朴素,脸上没有一丝脂粉,更重要的是,陈丹的神情笃定而从容。以陈丹这个城市他者为镜,马兰花再次发现了自己的匮乏/欲望。她的自我改造工程再次启动:除了保养身体,她开始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修养内心,那方法是去坐茶馆。

茶馆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兴起的城市休闲空间之一。在这一空间中,城市人通过耗费自己的时间和金钱来建构自己的中产阶级形象。消费与身份建构的关系,恰如王岳川所言:“消费社会运作结构善于将人们漫无边际的欲望投射到具体产品消费上去,使社会身份同消费品结合起来,消费构成一个欲望满足的对象系统,成为获得身份的商品符码体系和符号信仰的过程。由此使得大众彼此模仿攀比,进入一个高消费的跟潮的消费主义状态。”

在茶馆这一中产阶级的休闲空间,马兰花已经修炼得能够不慌不忙地翻阅茶谱,最后点一杯不贵的茶或饮料,然后安然笃定地坐两个小时。此时,马兰花的自我改造已经显得相当成功——不少城里人认为她是有钱且有闲的女人。小说结尾处,坐在茶馆里的“马兰花有很多时候会恍惚到幸福,她其实已经很满足现在的情景。她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她有一份做得很好的工作,她每天还可以喝一杯茶”。然而,马兰花的“幸福”终究是“恍惚”中的幸福:她所谓的“很好的工作”六年里从未涨过工资,尽管她对每月的800元做了理性规划,但其中没有一分钱是存款,反而是坐茶馆就要消费掉至少300元。她的未来中,不会有升职升薪,也不会有丈夫的爱情——不论她多么像城里人,常村都选择与陈丹在一起。至此可以说,在对进城务工女性消费欲望的书写上,当代作家与学者达成了一致:消费只能改变身体的外在形象,却无法解决其自我的深层困境问题。

质言之,进城务工女性因受教育水平偏低而成为准备不足的个体,尽管她们大多抱有自我发展、继续学习或赚钱的现代性渴望,但是,致力于自我发展的新女性形象却只出现在影视剧这一大众文化产品中,负责进行“四自”意识形态的再生产;她们成功背后的艰辛、心酸与蜕变则要等待打工作家去发现。打工作家通过大量书写进城务工女性在工作中的受伤害批判资本家的剥削与压榨,在现实层面上有助于推动制度的完善;纯文学男作家笔下易受伤害的传统弱女形象,传达的是男作家对女性不要进城务工的性别化警戒。女作家笔下不完美的“中间人物”,证明着阶层固化的严峻现实。这些在工作中能够升迁或无法升迁、只能受伤的进城务工女性,在休闲空间中虽然也间或充当了快乐的消费者与主动者,但更有落入消费主义陷阱的危险。这种多样化的书写,一方面表明进城务工女性不是一个同质化的群体,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不同位置与性别的作家文化立场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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