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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学革命”:一个学术史问题的再反思

2018-11-13

文学与文化 2018年2期
关键词:汉学红学典范

王 圣

内容提要:红学始终处于现代中国学术转折的中心。余英时的“红学革命”对“斗争派”的否定,对索隐派今文经学传统的悬置,以及对自传说考证观念的批判,透露了其红学理论内在的矛盾。“内证”说标举的“作者意图”的批评思路又重新回到了“本意还原”的传统文论范式之内。“红学新典范”的新历史考证学的学术本质,显现出红学发展背后深远的汉学传统,造成红学与文学批评本质的一再错位。本文试图通过“红学革命”的汉学实质的澄清,描绘出红学与中国近代学术转型的思想谱系。

伴随庚子新政,废除科举,经学走向彻底的瓦解,中国学术体系开始迎来深刻的现代转型。红学作为显学处于近代中国思想转折的中心,始终呈现出学术“范式”的焦虑。自传说与索隐派的新旧红学论争尚处于“过渡时代”中西调适与转化内的学术之争,“斗争派”则将红学导入极左思潮之内。余英时以“红学的革命”引发红学“范式”的讨论,呼应了内地的思想解放。尽管余英时所倡导的“内证”未能真正促成“红学的革命”,但却意外地显露出红学背后深远的中国学术现代转型的线索。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数次红学争鸣,论辩之深、所涉之广,为近代以来学术史所罕见,但将红学置入清代汉学的现代转型的背景予以检视尚有再思之余地。本文试图重新以余英时“红学的革命”为肯綮,回溯新红学与清代汉学传统的紧张关系,探清红学与中国学术转型的思想谱系,并试图对当代红学新的汉学变异做出阐释。

一 “内证”及其悖论

1954年,李希凡、蓝翎引发批判俞平伯、清算“胡适的幽灵”的运动。1973年,“评红”热潮再起,余英时正是在此时介入了红学研究。海外潘重规、陈炳良、徐复观、赵冈、宋淇等一批学者围绕红学的讨论构成与大陆极左学思潮的对峙形势。余英时在红学的一进一出(1974—1976),至少在两方面有其内在原因:一是海外思想界对“左”的激进思想之“异见”;二是尖锐批判“外证”,直接否定“斗争论”,争辩“内证”的合理性则是其理论的直接动机。

余英时在红学中主张的“内证”究竟所指为何?较直接的关联来自他的著名的“内在理路说”。余英时在梳理宋明理学到清代汉学的学术转变的内在线索和依据时提出“要展示学术思想变迁也有它的自主性”的思想主张,认为“内在理路(inner logic),也就是每一个特定的思想传统本身都有一套问题,需要不断地解决,这些问题,有的暂时解决了,有的没有解决,有的当时重要,后来不重要,而且旧问题又衍生新问题,如此流转不已。这中间是有线索条理可寻的。”“内在理路说”在狭义层面上旨在勾连宋明理学到清代汉学变迁的内在机制和动力,在广义上意在回答中国传统文化面对西方挑战时其自身现代性生发的内在机理,从而证明“儒学的合理内核可以为中国的现代化提供重要的精神动力”。“内在理路说”在史学界引起了极大反响,余英时在《论戴震与章学诚》“增订本自序”补充强调:“我惟一的论点是:思想史研究如果仅从外缘着眼,而不深入‘内在理路’,则终不能尽其曲折,甚至舍本逐末。”以此可知,红学思想的内证方法,是“内在理路”在红楼梦研究的视角和方法上的直接运用。对于余英时而言,试图揭示“明代理学内部的争辩不可避免地要逼出清代的经学考证”,与力图发现“红学发展的内在逻辑(inner logic)所逼出来的结论”在认识论上是同一的。

也恰恰是在红学的研究中,余英时明确地将其“内在理路”的思想联系到了库恩的“典范”理论,并确信“红学的危机主要来自它的内部,只有先弄清楚这个危机的性质,我们才能为红学研究寻找出一条可能的新路向。”然如仅就“内在理路”抑或“典范”来理解“内证”的本质,将其视为一般的史学认识论,则无法解释“内证”与“外证”的错杂的矛盾及其批判悖论,反过来,从其自身的悖论进行“症候阅读”(Symptomatic),恰能够显现出其学术本质。

“内证”的批判悖论尤其凸显在对“斗争派”激烈地全盘否定。余英时认为“斗争派”“对于《红楼梦》研究而言毕竟是外加的,是根据政治的需要而产生的”,“‘斗争派’属于历史学——社会史——的范畴,而不是在文学研究的领域内。”这一激烈的看法是直接导致其红学体系解构的潜在危机,后续学者指摘“这不符合实际。李、蓝的批评具有浓厚的政治意识形态倾向,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李、蓝的批评则是文学批评。”由于余英时否定了“斗争派”的文艺本质,因此对“斗争派”的批判就溢出了红学的范围,而是指向了20世纪30年代以来反映论文学观念。

反映论的文艺观从文学研究会到左翼文学逐步发展,贯穿整个十七年文学思想。其典型代表就是“样板戏”,即抹杀创作主体的主观意识,强调文艺作品以现实主义为原则忠实反映人民大众的生活,揭露推动历史前进的社会矛盾,激发人民的觉醒和反抗。“内在理路”在文学研究的功能上逻辑地导出表现主义文学批评观,即强调作者的主观创作在文艺作品的核心作用,强调作品的审美属性和艺术感染力。“斗争派”与“内证”的尖锐矛盾不是红学的方法论问题,而是文学本质观的分歧。

余英时的红学思想因全盘否定反映论而震动内地视听,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导致其理论的偏颇,迫使他走上传统文论“本意还原”的道路,即余英时所谓的“新典范”:将红学研究的边界和对象重新放在曹雪芹的创作意图及其内在结构之间的有机关系上。“第一它强调《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因此特别重视其中所包涵的理想性与虚构性。……在新典范之下,《红楼梦》将要从严肃的红学研究者的笔下争回它原有的小说身份。第二,新典范假定作者的本意基本上隐藏在小说的内在结构之中,而尤其强调二者之间的有机性。”“新典范”之新,本质上就是还原作者之本意。但这恰是中国传统文论的“旧典范”。

本意还原来自孟子“以意逆志”之说。朱熹说:“言说诗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义,不可以一句而害设辞之志,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若但以其辞而已,则如《云汉》所言是周之民真无遗种矣。惟以意逆之,则知作诗者之志在于忧旱,而非真无遗民也”。

然而本意还原并非是完全有效的“典范”,宋人在本意还原上产生了近似循环阐释的批评方法,甚至如惠洪“亲证其事然后知其义”,提倡回到作者创作环境中去理解诗文。但是作者本意并非能够轻易获得,以至于出现了莫衷一是的境地,譬如对《锦瑟》的解读。这又促使宋人不得不从“内证”转向再度寻求“外证”。因孟子还有“知人论世”的外证阐释论。最为著名的案例就是对黄庭坚《次韵中玉水仙花二首》的例子,因知黄诗乃为一位名叫国香的侍女所作,方知乃是咏人非咏莲。不仅“以意逆志”的本意还原导致宋人对唐诗解读的技术性崩溃,迫使诗学在“内证”与“外证”之间摇摆,单就余英时所推动的“红学新典范”来说,也并未真正有效地构成“红学的革命”,它至多是在反映论的“斗争派”之外,提供了另一种的阐释方法。但是将这个古老并在历史上已经出现过失范的阐释方法推至新的“典范”,并以此产生“技术的革命”是不太可能的,现实的情况是,这个“新典范”仍然是在传统思想中的回旋。

然而“内证”的困境并非止于对“斗争派”的批判,“内证”对索隐派的悬置和对自传派部分肯定,才完全显示出“内证”与后两者作为“外证”具有绝大的合集部分。当“红学的革命”被“放在现存的框架内去确定这个问题的位置,也就是承认现存的框架本身是不受挑战的。”“内证”在学术观念、基本价值和解决程序与索隐、自传说同属于晚清以来的汉学传统。“内证”是现代儒学对清代汉学的一种补充和矫正,是以一种“新”的考证发展“旧”的考证。

二 索隐派及其今文经传统的悬置

余英时在梳理索隐、自传说的学理关系时,否定了索隐的汉学本质,认为“‘索隐派’和‘自传说’是处在直接对立的地位”,而对立的原因是“‘索隐派’必须否定《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而实际上,如果我们梳理索隐和自传派的学术思想,他们不仅不存在对立的关系,相反是一脉相承于清代汉学。

正如余英时本人所指出的,在蔡元培索隐派之前,已经大量存在对《红楼梦》的索隐研究。在《红楼梦》以抄本流行之时,有赵烈文《能静居笔记》之“明珠家事”说;1791年程甲本问世,有周春《阅红楼梦随笔》“张候家事”说;光绪十三年的《梦痴说梦》、孙渠甫《石头记微言》已初成系统化的索隐。正如余英时所明确指出的“蔡元培实际上乃是‘索隐派’‘典范’的总结者,而不是开创者”,那么蔡元培总结的是何种索隐呢,它又是属于何种学术呢?余英时对索隐的批判站到了胡适的一边,尽管他有所迟疑:“广义地说,这也是历史考证,简单地称之为‘猜谜’,似有未妥。”然而余英时考证派的概念实际上直接等同于自传说。

蔡元培本人始终强调他的索隐的传统来源及其合理性。1916年12月他在日记中自述:“《石头记索隐》是我读陈康祺《燕下乡胜谈[录]》,见有其师徐时栋之说,以《石头记》之妙玉与薛宝钗为姜湛园、高江村之影子,因而依例推求,考得林黛玉影朱竹垞,探春影徐健庵,惜春影严偶渔,王熙凤影余国柱,宝玉影允礽,爱红就是爱汉化,均有事实可以比附。……所以我自信这本索隐,绝不是牵强附会的。”在1922年《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对于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之商榷》中他再次重申:“余之为此索隐,实为《郎潜二笔》中徐柳泉之说所引起。”徐柳泉即徐时栋,乃清代绍兴经师,其人“沉潜遗经,援据古训,本汉经师之家法,而于宋代讲学诸儒亦阐发不遗余力,信乎其为通儒者。”蔡元培之出生地绍兴素以国学隆盛著称,又是清代乾嘉学派吴派之重镇。蔡元培早年师从王懋修,后曾为徐时栋书馆编撰,在举业上受到徐时栋等吴派今文经的影响甚深。早在1898年前,尚在科举之路中的蔡元培即已开始疏证《红楼梦》,在当年9月12日的日记中,蔡元培自述:“余喜观小说,以其多关人心风俗,足补正史之隙,其佳者往往意内言外,寄托遥深,读诗逆志,寻味无穷。前曾刺康熙朝士轶事,疏证《石头记》,十得四、五,近又有所闻,杂志左方,以资引证。”如:“林黛玉(朱竹垞)、薛宝钗(高澹人)……宝玉(纳兰容若)、刘姥姥(安三)……”此后蔡元培又左右旁证,如《乘光舍笔记》中关于《红楼梦》小说中女人皆指汉人、男人皆指满人的说法,使他感到“尤与鄙见相合”。

清代汉学的发展经历了从早期的理学、经学之争,中期的经学内部之辩直至晚期的史学、诸子之学与西学东渐。考据作为学术,起于顾炎武,至惠栋吴派和戴震皖派的乾嘉学派达到顶峰。道光后清廷摇摇欲坠,经师不能不关注现实,常州学派再倡“经世致用”,张目孔子“一王大法”,今文经得以复兴。同治、光绪间今文经通过《公羊》学大炽,以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为微言大义的顶峰。除直接的政治诉求外,俞樾、孙诒让等人固守汉学传统,经学进一步向史学转移,至章太炎再倡“六经皆史”为极。因此清末经学已经形成了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争锋对峙的局面。

就红学索隐的内在本质看,其蕴含的旨趣、阐释、考证以及本事还原的目的,与清代学术主流的索隐释义具有本质的一致性,而这种求索“微言大义”并力图加以引申的研究思路,恰恰是清初以来经今文学的基本典范,因此蔡元培所创索隐派实质上是清末已经没落的经今文学在《红楼梦》研究上的一种顽强延续。

从考据方法上看,从史料辨伪、版本校勘、音韵学、训诂学以及意义阐释等到清代晚期的文史互证,成为考据性文学研究的延续。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善为史者,偏能于非事实中觅出事实。”他举了两个例子:“《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固非事实也,然元、明间犯罪之人得一度牒即可以借佛门作逋逃薮,此却为一事实。《儒林外史》中胡屠户奉承新举人女婿,固非事实也,然明、清间乡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为社会上特别阶级,此却为一事实。”梁启超所谓的非事实即是指小说等文学作品,显然蔡元培红学思想一方面是传统今文经学一脉的思想延续,另一方面在文学阅读的趣味和方法上,也受到了作为考据的以诗文证史的史学方法的深刻影响,在《红楼梦》的研究上走的是一条今文经学文史互证的考据之路。

然而余英时对蔡元培“索隐三法”持强烈否定态度,认为“三法”“所病者举一漏百。寥寥钗、黛数人外,若者为某,无从确指。”然而“索隐三法”本质上恰恰是传统文史互证的基本方法,即从诗文的轶事典故、品类相似、姓名相关出发,找寻文本中的历史事实。余英时这一鲜见的“失误”实际上存在其逻辑和目的自身的自洽性。一是索隐是顺承汉代经学的考证,是尚未加以理性变革的旧式考据学理,即乾嘉学派以经注经的考证方法,从儒学的发展未来看,这恰恰是余英时要加以鞭笞和扬弃的对象;二是因其是旧式考据学,使得索隐带有古旧的文学趣味,即极力在诗文中探寻和窥见史实,力图将文学拉入史学的企图;三是索隐完全依赖联想和排比,甚至因政治意图而强加曲解(如《孔子改制考》),此与余英时力图推动儒学与西方现代文明接榫并行的科学目的相悖。

当然余英时也看到了索隐“自清末以迄今日”“种种反满迹象”这一学术的本质目的。从1898年前到1916年《石头记索隐》出版,长达十几年的考证是蔡元培从封建士大夫转变为民族主义革命者的思想变革的过程。蔡元培25岁即中进士,是近代少有的修习科举并达最高学历的知识分子,浸淫清代经学,熟稔典籍掌故,但对清廷腐朽无能又经历最深、体会最真。1898年蔡元培已入翰林院编修四年,甲午战争爆发,洋务运动以惨败告终,六年后,1904年蔡元培创立光复会,翌年并入同盟会,与孙中山合为反清的革命党。因此从一开始,他就视《红楼梦》为政治小说,是隐含反清复明要旨的隐喻小说。正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对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将小说作为集体想像构成的现代性统一时空所形成的核心力量那样,《石头记索隐》在蔡元培那里具有相同的价值。

蔡元培索隐一派,源出汉学经今文学“微言大义”的考据法,本质上是其民族革命思想的文学衍生。实际上,较《石头记索隐》更具影响力的,恰是在紧接其前后的康有为《新学伪经考》(1891年)和《孔子改制考》(1898年),上承刘逢禄、龚自珍,近借廖平,充分发挥了刘歆伪经之说,诋古文经为篡改之新经,言《公羊》为孔子真义,鼓吹孔子为改制圣王。与之相较,《石头记索隐》“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本属一脉。余英时悬置索隐的学术渊源和本质,并将它与自传说甚至考证派相对立,实与其对斗争派的强烈否定具有思想理路的一致性,即对学术政治化、文学政治化的排斥和否定。激烈的否定错失了对索隐及其今文经学传统的理性批判和清理,使得索隐不但没有在自传说和新典范的夹攻下“崩溃”,在当下反而成为最热闹的红学现象,这正是索隐从政治微言过渡为市场迎合的一种本质表现。

三 内证对自传说的范式革命

余英时的根本目的在于对胡适的考证进行范式的革命,推动新的考据学的发展。如白寿彝所言:“‘五四’以后,在史料考订上的成绩,继承了乾嘉考据学的传统,而又大大发展了这个传统,是远非乾嘉考据学所能比的。我们可以称之为新考据学。”起于廖平、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皮锡瑞,中经陈垣、钱玄同等,入于胡适、陈寅恪、顾颉刚、钱穆、傅斯年,新历史考据学完成了现代学术的转型。余英时在新历史考证学的学术脉络上,与胡适有紧密而复杂的承继与革新的关系。

余英时试图挽救考证在红学上所面临的技术崩溃的困境,以自传说的危机言考证之危机,实是寻求新考证学的未来出路,也即考证的“新典范”。这是余英时致力于推动中国传统儒学“内在理路说”未来可能性的一个逻辑支点,他认为“在传统中国文化中,儒学一向占据着主导的地位。但儒学目前正面临着一次最严重的历史考验,即如何处理客观知识的问题。儒学将来能否重新成为中国文化的领导力量,恐怕就得看它怎样应付这个新的考验。”如何实现儒学的挑战?余英时认为一个首要的任务就是必须“诱发儒学固有的认知传统,使它能自我成长”。所谓“认知传统”,也即清代接榫宋明以来的“道问学”之考证,余英时将其视为中国传统儒学与西方现代性契合的内在理路。

余英时与胡适在考证方法论立场上是一致的,即在史学乃至文学上,考证是传统经学的合理的科学方法,不仅不能放弃,而且要加以发扬;然而在考证的认识论立场上,即余英时所谓的“认知的问题”,与胡适的考证观发生了明显的冲突,即应该从外部考证还是从内部考证,具体到《红楼梦》上,即本事还原抑或本意还原。这实际上仍然是余英时所秉持“内在理路说”的强烈伸张的体现,也可以看作余英时全部学术思想的一个基本原则和内核之一。

实际上余英时与胡适关于考证的思想交锋并非仅限于红学研究。余英时与胡适在学术上有极深的渊源,其恩师杨联升与胡适有长达二十年的论学往来,他本人早年深入研究过胡适思想,在清代儒学“智识主义”的考证学上,尤其将经学转型为史料学与胡适“所异不胜其同”。余英时始终将胡适视为近代儒学转型的一个关键学者加以额外的关注和研究。在评价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时,他认为“如果我们承认现代史学曾经经历革命过程的话,那么事实上它是从中国古代哲学史或学术思想史的研究开始的,而胡适先生在此则恰好扮演着一个革命性的角色”,认为胡适在整理国故的史学研究中,建立了史学新的典范,是“受了西方哲学史的影响,但是同时也和考证学的内在发展相应”的结果。在具体分析胡适与康有为、章炳麟、梁启超、王国维等人的经学渊源时,余英时认为“胡适的新考证学中的个别观点大概都可以在清代考证传统中找到根源,其中有些比较现代的成分则或来自康有为、章炳鳞、梁启超、王国维等人的启发,或得自于西方学术训练。从这一方面看,他的确是承旧远过于创新,但是他《中国哲学史大纲》所提供的并不是个别的观点,而是一整套关于国故整理的信仰、价值和技术系统,换句话说,便是一个全新的‘典范’。章炳鳞、梁启超、王国维都已到了这个‘新典范’的边缘上,甚至在个别的具体问题的研究方面,他们(特别是王国维)比胡适更新更精,但他们毕竟没有踏出这最后一小步。”

事实上,胡适在考证的继承和运用上具有复杂的汉学背景。在1918年蔡元培为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所作序言中,即认为胡适是古文经学派的继承人。1920年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则将胡适看作为清代考据学正统派——古文学派的殿军。而从胡适自身学术思想的动态发展看,与清代经学今古文两派都有着明显的先后承传关系。就1919年胡适提出的著名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学术方法而言,“小心的求证”显然是对古文经学派的史学研究路数的继承,而“大胆的假设”则不能说不是继承了康梁新学疑古态度的结果。自1919后胡适倡导整理国故,开始重新评估一切价值,他的学术思想开始逐步从“大胆的假设”转变为“大胆的疑古”,显然更多地接受了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疑古方法,从而导致他的思想实际上变成了“大胆的假设为主,小心的求证为辅”的状况。

胡适的“十字法”的思想运用在红学研究上,自然将红学与“从乾嘉考据学到‘五四’以后的国故整理汇合了”。自传说显然是以大胆假设《红楼梦》是作者的自叙传,随之再不断搜索材料小心论证的思想的体现。究其问题,原本并列的假设与求证在自传说中出现了假设为主、求证为辅的偏重现象,即求证为假设服务。这种偏重的方法在创立新的典范时具有崭新的学术思想和价值,但是加以极致的推衍,则出现了余英时所认为的“技术崩溃”的危境。显然胡适新红学的典范价值在“材料狂”的发挥下,已经完全失去典范的意义,反而成为红学研究的怪象,即以曹学取代红学的“显例”。令余英时不免为之痛惜:“难道乾嘉以来号称实事求是的考据完全没有任何客观的基础吗?”

归根结底,新红学的危机在余英时那里不是文学批评的危机,而是乾嘉汉学的危机,即“‘考证派’这样过分地追求外证,必然要流于不能驱遣材料而反为材料所驱遣的地步”,沦为“仰赖外援”的考证,“一旦新材料不复出现,则整个研究工作就陷于停顿”,并认为“这个流弊并不限于红学,而应该说是近代中国考证学的通病”,是“乾嘉末流经学考证的旧陷阱”。

余英时批判胡适以推动汉学的现代转型固然有思想史上的深远意义,然而文学研究与史学研究具有本质的差异。如宋人在唐诗的影响焦虑下徘徊于本事与本意之间所显示的那样,“内证”或“外证”之争并不仅见于《红楼梦》的研究,而是长久以来缠绕在中国文学研究当中的一个二律背反的线索。余英时以红学而言考证,“使考证工作和文学评论合流”,倡导新典范的“内证”,在文学上最后还是落入以意逆志的旧路。“红学的革命”本质上的汉学属性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红学与文学的错位,非但未产生典范意义的革命,与之相背,在消费主义主导的市场和读者期待视野中,今文经学的索隐在当下不断变异和走红,呈现出种种的怪象,再次在红学这个中国现代性话语领域中产生了连续的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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