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垫脚箱

2018-11-13李查德

山西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孟小冬

李查德

1

头一回走进大学,叶茈失望得很。

没想到学校破旧成这样,说是住的公寓,还是八个人挤着高低床。按父母的愿望,他挑的是正热门的专业,计算机科学系。他对软件编程兴致不高。突然有了那么多空余时间,怎么能继续坐在教室读死书呢?他最喜欢的还是随便找条公路骑行,或者在操场上奔跑。

有一回踢球,听见中文系的一帮人筹划办杂志,叶茈马上附和,说他高中就写过诗。其中一个叫周游的,让他誊几首瞧瞧。回到宿舍,找出以前的本子,读了半天,别扭又做作,叶茈索性重写了一篇。真是白话,他就讲到了大学如何无聊。因为还提到了穷和掩饰不住的咳嗽,提到了女人白生生的小腿、黑且粗的眉毛,周游过几秒钟就拍一下大腿,直喊我操。这是在夸他写得好了。到底心虚,没敢用真名,就叫了个叶子。周游有天叫他,直呼叶子,他还一时没反应过来。才知道他的处女作就这么发在了创刊号上。写诗的热情由此一发不可收拾。等到杂志出来,一帮人在文澜楼摆了几张课桌叫卖。没什么人来,几个人就在那里拿叶茈的名字说笑。

应该是受了这份意外的鼓励,同学们有空不是去网吧打魔兽,玩传奇,就是在宿舍里打牌,只有他,成天闷在图书馆。起初,也不是全看书,就在一个书架前又一个书架前逡巡,看着那么多书竖在那里,他不由感到深深地绝望。偶尔,看见某本陌生的,也会抽出来。荡起的灰尘进入他的肺,他会忍不住咳嗽,压抑地打着喷嚏。后来,活动的范围就比较固定了。翻了一遍文学史,他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超现实主义。多有想象力啊,叶茈也想着怎么一鸣惊人,推翻旧世界。再看什么古典现当代,怎么会有出息?得出新。他就搬了物理学、天文学方面的书,乱翻一气。多数看不明白。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挑看得顺眼的,哪些名词够复杂,又有象征意义,就摘出来。

他的头发也蓄到了肩边。他自诩为放浪不羁,却有女生说他简直像个流氓。说笑归说笑,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哪里像个流氓呢?都大二了,还没交上一个女朋友。他甚至都不好意思说他成天在图书馆干了些什么。书不好好看也就罢了,有一回在期刊室读到阎连科的《坚硬如水》,竟然把其中男男女女的事情全复印下来了。复印一张五毛钱,大半本杂志复印下来,花了将近上百块。回到宿舍,还迫不及待地与舍友分享他的兴奋。结果人说,有这钱,都可以去岔道口包两个夜场了。这一样吗?他知道岔道口的录像厅,夜场里时不时放些三级片,来看的多是附近的建筑工人。到后来,他懊恼的也不是花了这么多钱,而是从这所有的举动中,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愚蠢,神经,自以为是。

他一直不敢回忆大学生活,就是因为除了看到一个奇怪别扭的自己,更大的背景是乏味空虚的现实。一个精神病样的患者,每天坐卧不宁,在校园里四处溜达,竟然从没有被人指认出来。想到后来,就有些魔怔,他佩服自己,年纪轻轻,居然可以伪装得如此正常。要不是神经出了问题,怎么看待他种种匪夷所思的举止?也许刚上大学的孩子,都有些盲目,无法控制那吞没一切的情欲。不然没法儿解释他对胡媚的跟踪行为。

是有意吗?若不是故意,为什么处处都能碰到她?他从来没想过走到跟前说说话。他不敢看她说话,只是远远地听着。说是远远地,隔得那么远,他就竖起了耳朵。光远远听她说几句话,就够动人心魄的了。怎么会这么喜欢一个人呢?真是走火入魔了。

最难熬的是周末。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想她肯定在这城市的某个地方进进出出。能怎么办?就在本子上写胡媚的名字。开始,他的嘴角还带着微笑,后来越写越快,字迹潦草,好像一个人在绝望地呼喊。周游有回来叫他踢球,见他趴在那里,还以为是在写诗。直到他说出真相,周游瞪大眼睛来了一句:我操,兄弟,你这是在书写爱情的乐章啊。叶茈说,你不了解爱情。怎么形容呢?就像有一只小奶猫冲你走过来,脑袋靠在你胸口蹭啊蹭,你能忍住不去触碰它吗?忍不住的。周游大笑,说,还是你这个比喻好。那时,周游也在追一个姑娘。周游说姑娘终于答应和他一起游泳了。姑娘愿意一起去游泳,这让周游两眼放光。他拍着叶茈的肩说:

“兄弟,再不碰你的小奶猫,她就蹭别人去了啊。”

尽管周游说得都对,叶茈还是不喜欢他如此评价胡媚。说得她好像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就这么干想,也不是办法。胡媚有什么爱好,他大概也清楚。比方说她也喜欢足球。就凭这一点,叶茈认为他和她应该有许多共同话题。欧洲杯期间,他还请她在西校门的正大录像厅看过几场球。虽然是两个联谊宿舍的人在一起,他还是认为她对他有点意思。他熬夜,为喜欢的球队快激动死。大半夜的,胡媚在他身边睡着了,他都没有觉察到。非典期间,他和她都没回家,学校又停课了,两人的接触多了起来。有一回在茅坡的小馆子里请她吃水煮串串。胡媚吃得嘴里直哈哈,叶茈也没敢挪动一下,生怕弄出什么意外的举动惊扰到她。胡媚还是被他痴呆的样子吓着了。她问他,双眼如此通红,是不是病了。

“是啊。”

“那怎么不去看医生?”

“我这病,除了你,谁也治不好。”

“少胡说八道。”

既然姑娘把他绝望的相思病定义为胡说八道,他就没继续说下去。这之后,他和她的关系不咸不淡,好几回,她对他说起她失恋的痛苦。她的男友之前在煤干院读书,后来回了榆林。回了榆林,她还坐着绿皮火车追过去找过他几次。

她说了那么多,叶茈就明白了一个现实,胡媚的男朋友是搞煤矿的。这个时候,他好像才明白她拒绝他的原因。和周游说起这一切,周游说,人家姑娘愿意把这些最隐秘的话告诉给你,说明信任你,有戏,赶快上哇。在周游的眼里,只有弱肉强食,只有先下手为强的丛林法则。甚至还让他把姑娘约到主楼教室里一起看电影。当时周游几个人还搞了个电影公社,隔三差五,总在教室里放一些文艺片。

他没想到胡媚也爱看电影。可不是普通的言情剧。有一回聊天,不知怎么说到了一部老电影,《冲突》。她说这个片子虽然有些冗长,但是这个题材好,一个人与世界战斗。总体来说,保持正直很重要啊。叶茈没看过这部电影,还是听得热血沸腾,好像自己只要足够努力,就能做到她理想中的样子。却没想到她又说,真没想到阿尔帕西诺年轻的时候鼻音那么重。叶茈问她还喜欢看什么电影?他是想着努劲儿看了,再和她好好聊的。谁知胡媚却来了一句,看那么多电影有什么用?又不能指导自己的人生。这话再明显不过了,她喜欢踏实的人,不看电影也可以交流嘛。

下回约胡媚,吃完饭,两个人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色暗下来。还有三三两两的男生在不知疲倦地打篮球。不远处的看台上有两对情侣搂在一起。清冽的风灌进肺里,叶茈觉得肺都疼了。胡媚去厕所了,他拿着她的包,鬼使神差地,就拿出她的手机给那个榆林的男人发了短信,意思也简单粗暴,你个混账东西不懂得爱惜女人以后不要再骚扰我家胡媚了。结果对方就把电话打过来了,劈头就是,你是谁?叶茈就说,我是谁?我是谁你他娘的还不知道?我是胡媚男朋友。没想到对方声音一降,简直是在哀求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她你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好不好?叶茈直接就懵了。这个时候,胡媚回来,抢过电话,直接挂了。他以为她生气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胡媚说开了话: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这话没头没脑了。叶茈想着那个榆林男人的哀求,一个男人为了爱情竟然可以这么没有原则,竟去哀求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事情并不是像胡媚说的那样呢?她一直把自己说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可怜人。

就这么一直坐着,直到天黑。叶茈想着自己总得干点什么,就一把薅住胡媚,嘟起嘴拱向她。胡媚简直是在死命推他,到底没有他力气大。他把她按在墙边,气喘吁吁的,想把舌头塞进她的嘴里。胡媚嘴巴闭得紧紧的,想说什么,都被他堵了回去。直到她狠狠咬了他舌头,他才疼得松开了手。胡媚跑回了宿舍。他站在操场上,心里七上八下。连忙发短信,解释他对她的喜欢。半天了,都没收到她的回信。他意识到这回死定了。他发了一条又一条,说他的喜欢如何绝望,说他在她跟前如何自卑,说他真是不想活了。许是被他的话吓着了,姑娘终于回复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是在质问他了。他辩解,说自己如何情不自禁。好像因为喜欢她,就可以勉强。胡媚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叶茈也冷了心,说,那你把我的日记还给我吧。之前,他向她表露心迹,证明他的喜欢与众不同,把写满了思念的本子送给了她。隔着围栏,胡媚把日记本,还有一条玫红色围巾,那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都放在了地上。他心惊肉跳,好像这些被她抚摸过的礼物和他一样,都被无情地遗弃了。宿舍熄灯后,他就着手机微弱的光,翻着那本日记,每一页都写得那么无助和哀伤,有几页被胡媚粗暴地撕掉了。他想不起自己在那几页上都写了些什么。那个夜晚,叶茈想着那个搞煤的榆林男人,想着胡媚如何坐着绿皮火车去榆林,只为追寻她想要的爱情,他的心像闷声钉进一根铁钉子。一晚上风刮得窗户乱响。

他以为也就这样了。没想到暑假,几个共同的朋友组织去终南山,他和胡媚又见了面。为省钱,他们没去景区门口,而是在附近村里找了户人家住下来。兴头足得很,下午就去爬山。刚到山顶遇上阵雨,胡媚冻得哆嗦,他翻出背包里多余的长袖递给她。他看着她穿着自己的长袖,高兴得忘乎所以。临到睡觉,叶茈才意识到,来的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尽管没有明说,大家似乎都把胡媚当成了他的女朋友。总共八个人,关系明确了的那对研究生,住外间的双人床。剩下的六个人睡大通铺。叶茈听从安排,睡在最里面,紧挨着胡媚。大家在黑暗中开着玩笑,好像对明天爬山看日出特别期待,只有他紧张得一声不吭。他都没想到自己那么胆大,竟然把她的胸罩解开了。胡媚满手是汗,捉住他的手。他有时候也跟着别人哈哈大笑,手上却没闲下来。其间,他把手伸到她的小腹处。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刚开始也在和大家说笑,还容忍他的姑娘,这个时候扭过了头,那么嫌恶地瞪着他,要吃人一样。叶茈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起来。多年后,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的轻浮。他想起黑暗中胡媚的眼睛,好像这才看清了自己的德行。

2

从终南山回来,远远看到胡媚,叶茈总是绕道逃开。

为了排遣寂寞,他和老乡,同一个班的吴小仪走得近了些。他陪她打开水,一起去食堂,在路上故意说些段子,他哈哈大笑,好像完全没有因为一个女人的拒绝,遭受到任何打击。这不,爱情说来就来了。

他没注意到舍友李汉武的脸色。等到胡媚和李汉武好上了,叶茈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糊涂的一个错误。他不该和吴小仪走得那么近。谁都知道李汉武一直在追吴小仪。李汉武竟然可以掉头就能喜欢一个他不感兴趣的女人。叶茈想不明白一个男人的嫉妒心竟然如此之重。那是他头一回对爱情失望,为女人的智商着急。

他课也不上了,成天只是在宿舍里睡大觉。偶尔听见李汉武给胡媚打电话,都百爪挠心。他总是在想,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她。他冥思苦想,多少个日夜过去,他还是没有想清楚接下来的一天究竟应该干些什么。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李汉武的话。说起来,李汉武头一回约胡媚还蛮有戏剧性。那时,他刚买上手机,和胡媚聊了几句。胡媚说:

“知不知道我们班有个女生喜欢你?”

“谁啊?”

“你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

结果李汉武还没请她吃饭,胡媚就说了,胡媚说她喜欢他。李汉武得意洋洋地给大家看他的短信。他说,他明知道胡媚是和他开玩笑,但他还是直接回应了她。他说他也喜欢她。她问他喜欢她什么,他说喜欢有关她的一切。他问她喜欢他什么,胡媚说:

“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跟女人说话还会脸红。”

要是胡媚有一天发现李汉武根本不是这么个人,会后悔吗?这些折磨人的细节在脑子里滚了一遍又一遍,叶茈还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从上铺坐起来,看着夜色中的步行街上,人们三三两两地要么跑步,要么兴高采烈地谈论些什么。他跑到厕所,含着烟,抖抖索索掏了半天,结果打火机却掉进了下水道里。几乎是突然,他把烟咬断了。他不信自己做不成一件事。他痛恨自己对完全没有把握的事情如此上瘾。

周游他们在学校附近的茅坡村拍小电影时,叶茈还客串了一把。其中一场床戏,需要叶茈露出脸来。尽管在被子里裤子都没脱,他还是感到了羞耻。他以为自己一心只喜欢着胡媚,谁知道,和一个不太熟悉的女人躺在床上,竟然也能勃起。电影拍完,别人都往外撤,只有他僵在被窝里,好像还在留恋这个女人的温存。等到周游送走别人再进来,叶茈才开始穿上衣。周游瞥了他一眼,问,对这个姑娘有感觉?叶茈什么也没说,他脸色怪异,走路一瘸一瘸的,好像失去了平衡。

那段时间,同学们该找工作的找工作,该考研的考研,李汉武也从宿舍搬了出去,叶茈想嫉妒都找不到明确的对象。有一天,李汉武回到宿舍,见叶茈举着一支烟,便打燃打火机,递过来,还问:

“兄弟,还在写诗?”

叶茈嫌他语带鄙视,不免心头冒火,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说,屁。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态度恶劣了,又说,为毕业了该干什么郁闷呢。李汉武说,我听朋友讲,边防也招人,我也想去。叶茈说,你不和胡媚好好的吗?你走了,她怎么办?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好像一不留神暴露出了他的担心。倒是李汉武没注意到话里的意思,说,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再说了,去部队上锻炼个两年不也挺好?一去就是副连待遇。

鬼使神差地,他和李汉武坐上606路车就去了雁塔广场。应聘简历早就做好,他的成绩单马马虎虎,补考过十来门专业课。唯一不一样的,他复印了自己在周游那本刊物上发表的十来首诗。找到应聘的地方,穿军装的人翻了翻他的简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问他,理科生?叶茈点了点头。又问,喜欢写诗?叶茈又点了点头。又问了他家里什么情况。问了几个问题,感觉和参军毫无关系。出来后,叶茈头一个念头不是担心有没有选上,反而怀疑这些人不太正规。每天看着人越来越空的学校,他照例愤怒又焦虑。不承想,一个星期还没过去,接到电话,说要是体检没问题,就可以跟着他们走了。找工作不是应该很难么?他都准备好了吃点苦头。叶茈满脑子疑惑。可他顾不上思考更多。同学们都有了去处,他总不能再死皮赖脸找父母要钱了。听到李汉武因为查出了梅毒落选,叶茈还有些失落。这么看来,他还要和胡媚继续纠缠了。

叶茈没时间整理这些乱麻了。周游听说他要去海南边防,还专门叫了几个玩得来的朋友小聚了一回。喝了几杯酒,叶茈的情绪才起来。周游说:

“海南好啊,有比基尼美女,还有走私船。”

剩下的话周游没说出来,但别人似乎都想到了。大家又使劲碰了一回,喝到快到熄灯铃响,才摇摇晃晃回到宿舍。

坐着火车一路南下,火车轮子咣当咣当响着,叶茈也以为终于熬出来了。部队集结在文昌。到了驻地,才真切体会到部队的生活并没有想象得那般惬意。根本不用他去拦截什么走私船,更别提什么阳光沙滩。连长听说他的特长是写作,就把写材料的任务交给了他。年中年底,没少熬夜。这他也认了。终于不用待在大学,不用受单相思的折磨,还有一群天南海北的战友一起训练,叶茈也没觉得部队生活有多可怕。要是还在学校,可能很容易就会看出他处境的可怜,然而这是在部队,每天都在忙忙碌碌的训练,他哪里有单独的时间和空间哀怨人生呢?

除了写写材料,叶茈很少拿起笔来。之前,他喜欢自由,受不得一点管制,稍微遇到点麻烦就牢骚不断,更不可能主动做什么事情,现在呢,什么事情来了,撸起袖子就干,也不和人计较。那些烦琐的公文,他理解不了,也会照领导的要求,一遍又一遍修改,磨到领导满意为止。有时候领导嫌他理解不了,会吼,他有抱怨,也难过。不过更多的时候,他表现得特别谦虚,反而弄得领导没了脾气。日常的训练,也不甘人后,别人训练三个小时,他会给自己加一倍。他跑步,做引体向上,把自己晒得更黑了。

到了第二年,因为在各项训练中的优异表现,他受到了嘉奖。

其间,和战友们到文昌城里玩过一回,看到摆摊的人,看到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人,看到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在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那些活泼泼的人生切面,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推到了他的眼前。他这才意识到,都过去了这么久,他还是没有找到人生目标。

正是最不甘心的年龄,哪有那么轻易地承认自己不行?转业的念头就是那时开始滋生的。都两年了,他还是习惯不了南方生活,这里潮热,成天浑身黏乎乎的,汗湿的军绿色T恤干后总是留下恶心的白色汗渍,自己就像一条快要晒干的咸鱼。吃的喝的,永远有那么一股熏人的腥味。他怀念神木。那座从小长大的城市是脏了些,好像也没什么好玩的去处,却有他熟悉的一切。更何况,落后又能说明什么呢?恰恰说明这是一个有发展潜力的地方。父母也在催。

“你小学同学叶明远,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经常来家里蹭吃蹭喝,现在可是发达了。他不知怎么就认识了买家和卖家,中间一倒腾,一分本钱不花,从去年秋天到现在,还不够一个整年呢,挣了八九百万,家里买了五辆车,喝酒洗脚,抢着买单。”

父母还说他孩子都有两个了。父母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眼看着黄金就堆在脚底下,就是没有精力去打捞。而他们培养了半天的儿子,都这么大了,钱和女人什么也没折腾下,竟然还沉得住气天天在部队里做操喊口号。

人们挖煤都挖疯了。父母急得要死。叶茈坐不住了。他好像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对啊,当年追不上胡媚不就是因为没钱嘛,而现在,父母给他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

3

当兵第三年,叶茈转业,回到神木做了一名武警。

上班头一天,他到每一位领导的办公室都坐了坐。他给他们递烟,自己也拿着烟,好几次都差点点上。他这么转了一圈,得到最多的回应就是:你还这么年轻,好好干。他是想好好干,可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二十六岁的他,之前除了学校,就是军营,过的差不多完全是一种理想主义生活。有时候琢磨,他之所以能在部队里待那么久,说到底,那些独断,崇拜,集体主义,和他的诗歌信念不无相符之处。等到真的回来,他无所适从了。说是武警,还是干老本行,坐办公室,给领导写材料。他倒也没打算好好上班,问题是看到每一个人都比他脑子机敏,还是百般不适应。坐到办公桌前,他展开纸,写了一个简短的计划。说简短,内容也不少。比如,要找一个结婚对象,要攒人脉,要赚钱,几乎每一条,都需要他投入大量精力。

同事好心问他,找对象有什么条件。他说,能有什么条件,女的就行。说完还打了个哈哈。他认为自己的毛病一大堆,哪里还敢要求对方?虽然经常因为想女人想得发狂,但他认为自己早就不会和女人沟通了。谁知同事却上了心,不久,同事抄了个手机号和QQ号给他。

“她叫贾丽,你们先聊聊,合适了就见见。”

姑娘在幼儿园上班。头一回见面是在肯德基。按约定时间,到了门口准备告她,才发现贾丽早就坐在那里了,还给他点了一杯柠檬茶。姑娘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长相不入他的眼,另说,主要是她的话太多了。他不明白,她怎么能做到一副和他自来熟的架势。她好像恨不得一口气把这半辈子的事全抖搂出来。说了那么多,叶茈就搞明白了一条:她二十五了,虽然工作一般,但因为有个在武警工作的亲戚,一家人在神木过得也还行。单单活下去是没什么问题,只是成天和一群小孩子打交道,也让她困惑:

“难道这一切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一辈子呀。”

后来,叶茈反复回想,他之所以没注意到更多的细节,就是被贾丽这句话蒙蔽了。他一下子找到了认同感。他甚至都没想到她会那么自然地叫他“小叶”。她问起他之前的经历。叶茈说从学校一出门就去了海南边防。不光是海南,还是边防,姑娘好奇得不行,问,那应该很有意思吧?能有什么意思呢?天天看守一片西瓜地。他的脑子里闪现出自己趴在办公桌前写材料的情形。可能他做梦都认为就是守一片西瓜地也要比写材料有趣吧。他散漫又夸张地说起在海南的生活,间或把听到的一些传闻杂糅进去,好像他的那段人生也并不是他曾经认为的那么平庸,乏味。贾丽明白他是在说笑,托着腮,等着他再讲下去。他说他就是因为做什么都是一股学生腔,所以吃了太多亏。他说起当年写诗的岁月,那些让周游惊为天人的语言天赋,不过是他东拼西凑起来的。他说的全是实话,只不过感觉更像是谦逊地评价自己。他挑挑拣拣,专门为贾丽炮制了一副形象:作为一个有才华并且理想并未幻灭的转业军人,他正津津有味地与火热的时代打成一片。就是讲起这些,他也是特别的无辜。好像他在学校、在部队过的那种理想主义生活,那时时刻刻为信念而牺牲的价值观,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生活变成了无数碎片。“我现在就是在打捞。”他用了个巧妙的双关语,好像他变得那么市侩,也并没有忘记曾经的理想。他谈到如何挣钱时,贾丽的眼睛已经瞪圆了,好像那些她平日里只敢在心底幻想的场景都被他轻松地描述了出来。他甚至不无轻佻地暗示她,只等后院安定下来,他就可以轻松出击了。喝完柠檬汁,贾丽仍没有要走的架势。叶茈看了眼手机,说,快到饭点了,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再聊?

贾丽嘴里还含着饮料,忙不迭地点头。直到站起来,叶茈才看清她的身高。好家伙,比他还要高半头。等到吃完饭,到了家,他还是想了半天,琢磨该给她发一条什么样的短信,删减了半天,最后也只是不咸不淡地问候了一句。在短信里,两个人又聊了半夜。

“我才反应过来,你说你还写过诗?”

“做学生时不知天高地厚瞎胡闹呢。”

“长这么大,我都还没收到过诗。”

叶茈好像听到了姑娘的叹息。他说了句你等着。结果熬到第二天凌晨,才写出了半页分行的句子。他头一回感到无话可说。他想不起当年是怎么在日记本上填满整页整页对胡媚的思念的。第二天要不是贾丽问起来,叶茈可能还要持续沮丧一阵。他说写得太垃圾了,再给点时间。这话很直接了。贾丽说她一直听人们说什么一见钟情,她还以为他对她有点感觉。叶茈忙不停地解释,说是当兵几年,净写材料,得换换脑子。

有空就见面。白天如此漫长,夜晚太短了。好像因为贾丽,叶茈又恢复了活力。照贾丽的话说,他是她喜欢的类型,高,瘦,斯文,看上去有点羞涩,认清他本来面目了,感觉还挺男人。部队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慢慢消除了。简直有说不完的话。也没什么内容,好多时候,都是她在那里说个没完没了。大中午的,她也来找他,说是得盯紧点,怕他被别的姑娘撬了。贾丽这么说话,叶茈内心里是高兴的。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在一个人的心目中这么重要。吃了饭,她还要去他的办公室坐一坐,进了办公室,又死活赖着不走。他总是说,再不走,同事们来上班,看见我往办公室里带女的,怕是影响不好呀。她就说,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经常往办公室带女的?见叶茈不说话,她又说,看来被我说中了。我真走啊。可出了门,她返回来,推开门说,我真的走了啊。叶茈说,走吧走吧,你下午不是还要上班吗?她拉上门,在外面站了会儿,好像还听见他在哼歌,又猛不丁地推开,说,我走了,你都不出来送送我啊。叶茈好像被她孩子气的做法逗着了,说,哎呀,别折腾了,快走吧,时间真不早了。贾丽出了门,想了想,却又返回来,再推开门,说,叶茈,你好没良心,我走了,你是不是可开心啦,还唱歌。叶茈说,那你让我哭?你这是没完了吧?贾丽好像是神经质了,过了一阵儿,又来推门。她还没开口呢,叶茈却笑了起来,说,你简直就是个孩子。贾丽被人当作孩子,好像还挺享受的。过了一段时间, 叶茈才反应过来,他自己都还没长大,哪里有经验照顾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孩子?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孩子,想想也挺可怕的。

他的精力旺盛得出奇,恋爱就够折磨人了,叶茈还想着怎么发财致富。都这个时候了,他哪里坐得住呢?回到神木,人们就关心一件事,怎么在煤炭生意中插上一手。那么多人都发财了,稍微用点脑子就能发财,能不蠢蠢欲动么?他和每一个相熟不相熟的人打听,问有没有什么门路。一晃又过去了大半年,一桩生意也没谈成。还是贾丽点拨了他。大生意做不成,完全可以做点小买卖嘛。

他在一中对面开了个话吧。得空了,他就守在时常清冷的话吧里。虽然没人,却也能从日常的枯燥中回过神来。他也算是有副业的人了。他看得见店门口走过的每一个人,也听得见隔壁孩子们打游戏的吵闹声。他知道自己不是孩子了,可正在做的这些事情又让他不停地懊恼,他到底还是孩子气了。那么多能挣钱的门路不去琢磨,怎么偏偏就开个话吧呢?他竟然想着一本万利。他看着门口的人,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走向哪里。他这么想的时候,就会继续想到接下来路过的每一个人。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那里走神。从前梦想闲散的生活,等到真的坐在这里,他才明白无所事事的生活也实在煎熬人。

他喜欢神木的夏天,空气清新,二郎山上还有松树的香味。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这是他真真切切的人生,是无趣了些,不过命中注定,这是属于他的生活。偶尔和贾丽不说话了,他站在二郎山顶,看着远方,会无端想起和胡媚在终南山度过的那几天。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太多,他一直在考虑,贾丽到底适不适合结婚。

有几天,贾丽来找他,问他怎么不给她打电话。他嫌她质问他。声音不免高了些。贾丽态度倒是软了下来。叶茈越发感觉没意思,好像真是烦厌,竟然连个架都吵不起来。到头来,还是贾丽问他,叶茈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始乱终弃。这话难听了。他更不想解释。贾丽又说,一个男人狠得下心来,肯定是有了第三者。她见他没反应,就伸手,抢他的手机。手机里其实也没什么秘密,他还是被她的行为激怒了。一个女人的脑子里成天琢磨的都是宫斗戏,他怎么喜欢得上来呢。这话还不能说。要说出什么宫斗戏,贾丽马上会咦一声,好像他太看得起自己了,动不动就把自己当国王。他夺过自己的手机,态度恶劣得很:

“你他妈能不能不要这样?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就像个神经病?”

贾丽问他凭什么骂她妈。他怎么是骂她妈呢?这是语气助词。语气助词,你不明白吗?贾丽肯定是被他狰狞的面孔吓着了。她连说了好几个好。她问他是不是又有别人了。叶茈说,我天天和你在一起,去哪里找别人?贾丽说,既然没有别人,我看看你的手机,你干吗那么紧张?叶茈说,隐私你懂吗?你懂不懂尊重一下别人?贾丽再次笃定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越发认定他出轨了:

“前两天我去看大仙,就说你这个人手里还有一个姑娘。看来真是被说中了。”

他没想到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会有人去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算卦人。他和她价值观完全不一样嘛。他想起有一回在她家里,不知怎么就说起了自己的哮喘。她妈肯定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说这一茬。这个快六十岁的女人说,哮喘啊,哮喘是大不孝,以后孝顺一点就好了。这是什么样的对话呢?他憋得慌,再不想多话。这都是什么样的母女?他还是不吭声。贾丽活生生把火气压下来了,又问,叶茈你到底想不想结婚。他从来没料过一个女人竟如此渴望结婚。他想起胡媚甩他时的冷漠,鬼上身似的,说,结婚?你觉得我目前一事无成的德行,你敢嫁吗?贾丽说,不是我敢不敢嫁,是我问你还打不打算结婚。叶茈被她的态度彻底惹恼了,说,结你妈×。

“好你个叶茈,你不和我结婚你早说呀。我好傻呀我。”

“你就是个傻×,你的所作所为,都让我觉得恶心。我真是痛恨自己的眼睛,我怎么会认识你。”

叶茈没来由一通夹七夹八,直骂得贾丽摸不着门。到了后来,她缓过来了,开始还击。两个人把对方的缺点数落了个遍。原来两个人都在忍着,这下好了,不用再刻意表现了。

过了两天,有好几个同事和叶茈聊天。她们委婉地夸赞着贾丽,还说他的眼光好。看来这是她找人来劝和了。说这个贾丽挺好的一姑娘,好好处吧,不要这山望见那山高了。原来贾丽是同事的亲戚。说是同事,也是局里的一个领导。同事都和人说了,准备吃他叶茈的喜糖了。听说的人都附和,说叶茈这个小伙子人不错。

本来,吵完架,叶茈也后悔。他知道她如何鄙视他,都是一时意气用事。他只是没想到她的补救方法是找外援,好像搬出她的领导关系就能让他乖乖就范。一想到得因为这些原因去妥协去道歉,叶茈就特别地愤怒。一直以来,他痛恨的就是这样的人,谁知自己却不明不白卷进了这样一种关系网里。

不知道是因为吵架伤了神,还是确实没有用心工作,这天,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了他到底怎么回事。没头没脑的话,叶茈听得心底发虚。嗫嚅着,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领导说,你是不是嫌我们这里庙太小?领导说的话越发直露了,说,我倒是听人说有的同志正经工作不好好做,竟然一心想着吃夜草。你还曾是军人。叶茈知道领导这是在批评他了。他站得笔直,只是不停点头。

有一天,和远在北京的周游打电话,不知怎么说到了部队上的事,周游问他这么多年都在部队里干了些啥。

“能干啥,天天看守一片西瓜地。”

关于在海南边防都干了些什么,叶茈最喜欢和人说的就是,看守一片西瓜地。好像这么自嘲一下,也比成天苦哈哈的写材料要体面。后来,叶茈还是没忍住诉苦。他说他转业回来,以为能搞点煤矿生意,谁知道还是坐办公室,写材料。

“当年要不是被你毒害了,去写什么诗,我能成个这?”叶茈好像也被自己的怨天尤人吓着了。“你说说,为什么大家一听说我的特长是写作,就让我去写材料?”

周游现在中央电视台做编导,说是编导,其实也就一临时工,上面有什么任务了,需要个什么样的片子,他就拉起一帮人拍回来。周游说:

“兄弟,不要发牢骚了,来北京转转哇。”

4

终于从安河桥北地铁站走了出来。

周游骗着腿,骑辆自行车在那候着。叶茈本来失魂落魄的,见到周游,好像这才踏实了,上去就杵了他一下,说,几年没见,兄弟,有点意思了啊。周游双手从蓝色仔裤里抽出来,摸了摸自己的平头,说,靠,上车哇。叶茈坐在后面,看着一路上的车和人,想,这就是北京啊。他长吁了一口气,好像自己的心胸也跟着舒展了起来。到了租住的地方,电视里还在播放残奥会的闭幕式。周游问,都还想见谁?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只要叶茈吱一声,就能把他想见的人都喊出来。叶茈说,你决定哇。扫了两眼,周游给几个在北京的同学打电话,不巧得很,都有事。周游说,算了,就咱俩出去喝一口吧。还没走出小巷,就听见响声不断。叶茈问是什么声音。周游说,刚刚不是在电视上看了吗?运动会闭幕了,在放烟花。叶茈像是才反应过来,大笑了几声:“真他妈来到北京啦!”

饭馆是小了点,木炭铜火锅架起,却也吃得人浑身冒汗。一人喝了瓶啤酒,又上了两瓶。快吃完,叶茈才擦了擦眼镜,问:“我过来,不会影响到你和小董吧?”

“快别提了。我这成天都是拍些突发事件。你知道小董怎么说我吗?说我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拍电影拍电影,三年了,拍了个屁。”

叶茈知道小董研究生学的就是电影理论,毕业后就留了校搞电影史研究。他听周游大概谈过,刚好上的那阵子,周游动不动就拍些DV短片,小董好像是相中了他在电影领域里的才华。他也确实和人说过,侯孝贤、杨德昌、姜文、贾樟柯的能耐,早琢磨透了,黑泽明、小津安二郎、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底细,他也清楚。但凡和人谈电影,他脑子里马上就能给人拍出一部戏来。结果小董研究生都毕业两年,周游的剧情长片还是停留在酒后牢骚阶段。叶茈想象不出小董发脾气是什么样子。他见过那个姑娘,小巧,一笑,两个酒窝。在学校那段时间,周游和小董这一对鸳鸯,大家都看好,叶茈私底下没少表达过羡慕。叶茈说:

“小董还会欺负你?”

“嗨,别提了。”

周游说他现在电影理论、胶片观摩都差不多了,就缺一样,成块的时间。叶茈只是说:

“这两年我还在村里当村官。你抓紧,群众演员不要你一分钱。帮着宣传宣传咱村就中。”

周游连说几声操,举杯又要碰。叶茈说,我真是没你那么多想法,我要是有你的脑子,你说提个摄像机在神木扫上几圈,剪个纪录片什么的,会不会也在戛纳获个奖?周游眼睛也直了,说他夸张了。拍个纪录片要什么思想呢?

“最重要的是运气。”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叶茈的心窝子里。他自认为智商不算特别高,不过比起周围的人,也不算特别差。看到他们倒煤,做得风声水起,而他,死活用不上劲。这不是运气差又是什么呢?他夸张地讲着神木的煤炭帝国,那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曾经诱惑过他,折磨过他的幻想,再次激活。

“不说拍别的,就拍点人们躲债追债的故事,也很牛。”

至于这样的故事到底如何与众不同,叶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后来就谈到了电影节。周游说,你有那么多优势,又认识不少煤老板,完全可以搞个策划嘛。搞个电影节怎么样?周游好像也为自己灵光乍现的想法激动了。叶茈还有些疑惑。周游说,就是套钱嘛。你天天吆喝,说要倒煤,说到底还是缺个平台不是?你有了电影节这个融资平台,钱不都流进来了?叶茈还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周游说,要闹就要闹得像个样子。周游提到了几个关键词,纯正,自由,多元。周游甚至暗示,他和贾樟柯见过几面,如果能把他的关系用上,不愁找不到导演来参展。在周游的描述中,电影节已然办起来了。叶茈连说了几句我操我操。他好像在纳闷自己怎么就没想出这么好的点子。他喝多了。周游还在那说话。他说到了北京,这么大的地方,不能漫无目的地瞎转,得有个计划。

“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吃地道北京馆子,逛南锣鼓巷戏剧节,兄弟想看看装置艺术,还可以去798。这么一圈下来,北京的精粹差不多也得一半了。”

周游的舌头已经卷起来。叶茈只是嗯嗯。到了周游宿舍,脚都没洗,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周游已经上班走了。叶茈洗漱完,做了四十个俯卧撑。喘着气瞪着外面的街道,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索性缩在电脑跟前听王玥波讲评书。中午周游打过来电话,叶茈放下还没吃完的方便面,说他刚去外面吃了驴肉火烧。周游说,靠,晚上等我,一起去王府井。叶茈说,去什么王府井,带我去个接地气的地方。周游说,那就西单吧。

也是等到酒醒,叶茈才特别地懊恼。他想起自己喝多了酒,虚张声势,气焰嚣张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平日里言语沉默,做什么都谨小慎微,喝了酒,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好像整个人都热情有加,散发着无穷的光芒。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是如何脆弱可怜。只有仗着酒劲,他才会骂看不惯的人和事,才敢去抱那些平日里都不敢正眼看的女人。就像现在,酒醒了,满脑子全是后悔和可怜。别人都在生气勃勃地生活,他跑到这里来是在干吗呢?吃泡面,看电视,神木不能看吗?

他是临时决定马上回神木的。到了西站,叶茈才给周游打电话,说家里有点事。他说的语气那么急迫,好像他真是忙得不行。周游又连说了几句操,表达了很多遗憾。叶茈说:

“我代表我们村九百多人欢迎周导来投资拍电影。”

周游笑起来,叶茈也跟着哈哈大笑。周围有人在看他。挂了电话,叶茈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上车时间还早。他看见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走过来,问能不能给她一块钱,她就差一块钱买票了。当时他还愣了一下。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一块钱。女人见他疑惑,掉转头又拉住了别人。他整个人骤然停住,掏出钱包,想都没想,就给了她几张五十还是一百。而女人呢,仍是不卑不亢的,说了个谢谢,顺手把钱放进口袋,又去扯另一个男人。他看了半个来小时,女人十回有五回都能成功。也是看着这个女人,叶茈又认真地想了想昨晚周游的提议。他要是也有这么好的耐心,只要他把方案做得足够吸引人,神木那么多老板,就没有一个欣赏文化的吗?有那么一个,一个就够了。

火车出了石家庄,突然慢下来。暮色中,他看见火车在隧道里进进出出,一些含混的想法正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他想起这么多年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算是太敷衍,只是总缺了那么点坚持。他翻开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是从周游那拿的。他没怎么读进去。有小孩在哭闹,还有人在大声地唱着歌,方言太重了,他没听明白,倒是其他人听她唱一句,就轰然大笑,还拍掌叫好。他皱着眉头扭过去,看见他们戴着一样的黄帽子,意识到他们这群老人刚刚朝圣完北京,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呢。叶茈侧了侧身子,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看见身旁的姑娘正举着葱白的胳膊涂口红。姑娘涂得那么专注,抿完嘴巴,又张开嘴,喝了口牛奶。这时车到太原,姑娘提着包,要他让一让。整个车厢都没几个人了。他再次翻开小说,看到男女大吵一架的时候,突然嗓子紧了一下。他不知不觉就沉了进去,想着那个男人怎么可以如此执拗,难道他就看不见这个女人的困境吗?他再次看了看作者简介。很久之后,他还会和人谈起他读过的不多几本小说。关于这本小说都讲了些什么,印象不深。他总是说,那个作者挺帅的。他好像还沉浸在最初阅读的震惊里,完全难以想象,一个长得那么好看的男人,竟然对人世领会得如此通透。他唾沫横飞,又着急,又真诚,特别渴望一个理解他的人去看看那个男人的长相,好像这样也就理解了他,理解了那作品的格局。

5

元旦前一晚,周游打来电话,说已经下了火车,从榆林坐上了大巴。

大巴车上,一直在放金源时代激情之夜的碟片。周游看了一阵,开始还跟着笑,后来脸就有些僵。邻座是个姑娘,一路上与人大谈办彩妆培训如何赚钱。有时候听到电视里带有性暗示的对话,她总是低下头,干净得耳根发红。周游不觉看得呆了。还是姑娘把眼神迎过来,他才扭向窗外。一路上就这么东张西望。快下高速时,看到灰突突的窑洞,不远处直插空中的烟囱,因为修高架桥满山挖得乱七八糟,他脱口而出就是我操。坐上叶茈的夏利车,周游的情绪还没有降下来。

“那村子,那窑洞,真叫个绝了。真牛B的诗意。好莱坞搭的场景也不过如此。”

周游一心计划的是马上投拍的片子,叶茈只是盯着前方的路,没有接茬。周游捣了他一拳,问咋啦?叶茈说,不咋,女人的那些事。到了土菜馆,上了两扎啤酒,周游又说开了电影的事。他问叶茈:

“你有信心吧?啊,来,我们先喝了这杯酒就决定拍啊。”

“都这来大岁数了,钱和女人,啥也没闹下,生活压力大呢。”

一句话说得周游倒笑了,又连说两句我操。叶茈说他现在还要给原单位写材料,又是村里的支部书记,话吧倒闭后,又和朋友合伙开了个台球厅,每天东奔西跑。周游听出叶茈话里的意思了。

“知道你忙。忙一点充实。说正经的,你看看,我把配音的那些碟片都带来了。”

叶茈推了推眼镜,好像这才回过神来,说:“我去,你这回是当真的啊。拍不拍,你说了算,你是导演嘛。不过得空了,你可以去咱村里看一看,先采下风。”

周游听得笑了,放下杯子,又从包里拿出黑色墨镜往脸上一蒙:

“像吧,还像吧。听我说,叶子,片头片尾我都想好了,片头要打一个‘神木电影公社’,然后是哗,大提琴起,然后女人走过来。你想想,这张力,这诗意——”

“可是厚重感呢?”叶茈喝了两杯,疯闹的劲儿也跟着上来了。

喝酒的间隙,叶茈给职业技术学院的朋友打电话,说是来了个北京的导演,要去学校挑演员。吃了饭,见了几个学生,孩子稚嫩得很,离周游想象中的场景差得太远。演员迟迟定不下来,叶茈说他还得去照看台球厅。玩了会儿台球,他说:“要不这样吧,旁边就是网吧,你先去那里把剧本写出来,完了晚上我们再讨论一下,看看有没有拍的必要。”

周游说好。其间,叶茈进来几次,看看剧本的进度。周游戴着耳机看《偷自行车的人》,看一阵儿,就写几行剧本。到十一点多,凑了二十来个镜头。叶茈再进来时,周游说差不多了,剩下的可以现场发挥。

第二天,叶茈又叫了几个朋友过来。他扛着借来的摄像机,对周游说,这就拍啊。周游说,拍不好,就在你的村里待着,我就不信熬不出一部好片子。同来的几个人就笑。去村里的路不好走。叶茈一直在说话,他说山上种树的每个窝子他都熟悉,是一个一个数出来的。有人问他数没数过村里的留守妇女,叶茈不说话,只是跟着哈哈笑。倒是周游没怎么吭声。看见灰秃秃的山岭,周游也晃动着摄像机拍。看见一个小镇,周游也要停下来拍。镇上的人很好奇,看见摄像机上“神木电视台”的字,还是很配合。只是他们不明白周游对着那些常见的小市场晃来晃去晃个什么劲。叶茈也不明白,周游说,就是要拍这样一些空镜头,到时做后期剪进去,可以转移人的审美疲劳。叶茈没想到周游会讲这么书面的话。好在周围的人除了张望几眼,也没凑过来。

看见桥,周游说:“这桥真好。”

看见跑着的狗,说:“这狗真好。”

看见村子里新建起来的剧场,上面署着“和谐剧场”四个镏金大字,说:“这剧场真好,比北京的人艺都有感觉。”

村子叫白孟庄。白孟庄没什么人,安静得只听见狗的叫声。走了一会儿,穿过好几户人家,不是因为房子太破不满意,就是因为院门上了锁进不去。好不容易找了家门开着的,里面却有一只大狼狗在院子里蹲着。叶茈叫了半天,也没见人出来应答。周游走进去,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只有一个小孩在桌子跟前做作业。周游咬着舌头说,能不能把你家借一会儿?小男孩有些腼腆,什么都没有说,埋下头,跑出去赶狗。狗的声音低下去,叶茈说,就这?周游说,就这。他开始给演员讲故事。

没有移动轨道,周游就把摄像机放在平板车上。平板车是房东装垃圾用的,里面尽是狗屎,冻得硬邦邦的。叶茈边干活儿,还说:“这个道具好,太伟大了,也只有我们能想得出来。别人肯定也能想到用平车,但谁会想到还会用装狗屎的平车呢。”

从窗外拍室内的镜头时,高度不够。叶茈在旁边喊,给我们周导把那个垫脚箱拉过来。几个人扶着平板车,周游一步跳上去,让演员靠在炕边瞪着看天花板上的旧报纸。

正忙个不停,房东回来了。看着满院子陌生人,她有点不知所措,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等叶茈说了下大致的意思,她明白了。进去端了杯茶,就站在狗窝旁守着,好像生怕狗乱叫,影响拍摄的效果。下午三点,周游想看看先前都拍了些什么。可是打开一看,才发现,叶茈居然把录音的那根线插错了,整个就是一默片。周游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直喊算了,算了。到底没忍住恼火,冲着叶茈叫唤,说,你他妈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叶茈倒笑了起来:

“没有场记没有编务就是不好。不过,你也不要着急嘛,你看看总共也才拍了十来分钟,大不了重拍一次。”

到底是导演,周游压下火,又重新开始。看到镜头里的演员表现得越来越自然,周游说:“绝了,绝了,有戏,有戏。我要把拍的这几个镜头卖给贾樟柯。贾樟柯拍的也不过尔尔。”

“是几组镜头,不是几个镜头,一定要专业,要用专业术语。”叶茈好像比周游还兴奋。

叶茈时不时地就会想起这回跟着周游拍电影的事。他总想着电影是工业,复杂得很,却没想到自己动起手来,会如此简单。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想起的都是拍了半天,结果发现没有声音,还得从头再来的情形。他不太相信命运,只不过在反反复复的回忆中,某些场景被强化了。有一个场景他一直记得,村里空荡荡的戏台前,他们推着平板车凝神屏息,生怕弄出意外的举动,毁了正在拍摄的好戏。空寂的村子里,困在笼子里的狗也不叫了,只是瞪着眼睛看着这群来历不明的人。

片子没剪出来,周游就回了北京。叶茈有时给他打电话,问起电影后期的事。那头的周游好像忙得不行。倒是叶茈却像上了瘾,成天想的都是怎么策划神木电影节。

又过了半年,周游打来电话,说他准备结婚了,姑娘搞的是外贸生意。叶茈心里一紧,知道周游的电影到底也没挽回小董的心。还能说什么呢?恭喜完了,又说他拿出了电影节的可行性报告。

“你帮我改改。”

周游好像懵了,脱口就爆了句粗话。他看了两眼报告,给叶茈打电话,说写得太随意了。叶茈问,然后呢?不能给个具体的建议吗?周游说我再想想。过了些天,周游也没联系,叶茈也没多问。

有一回喝酒,碰到县旅游局的人,酒喝多了,说起搞电影节的事。对方兴趣很大,说,你拿个方案嘛。虽然是酒后的话,第二天,叶茈还是把方案发了过去。又上网搜了半天贾樟柯,看见有他工作室的联系方式,打印了一份寄给了他。

仗着喝多了,叶茈给周游打电话,说:哥儿们,兄弟已经把可行性报告寄给贾导了,你能不能通过关系提醒他一下,这样兄弟的事情就可以往前再推一推。周游那边像是在参加什么酒局,嘈杂得很,不过并不影响周游说教他,我操,你丫能不能现实点,瞎逼吹吹牛乐呵乐呵你还真当真啊?叶茈说,我怎么就不现实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厌恶这个地方,冬天漫长,春天也是那么短,我成天就在这里走来走去,周遭的一切就像是一座监狱。要不是你来拍什么电影,鼓励我搞什么电影节,我差点就以为我会死在这里。他没说只有真正拿上摄像机,到处和人联系,才真正感觉看到了那么点希望。

周游嫌他抒情,态度相当不友善了,说,你这是又喝酒了吧?你要是成天就这么喝下去,别说拍电影,你就是看电影也未必能看懂。

“你就说吧,你帮不帮兄弟。你要是兄弟,就帮兄弟最后一个忙。”叶茈大着舌头,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谈一笔大买卖。

“帮个屁,你以为我是谁?兄弟我都三十岁了,掂量掂量自个儿,务实点哇。”

醒来后,叶茈差不多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一年他没闲下来,父母催他见姑娘,都是抽空。遇到孟小冬之前的那一阵子,除了搞策划,就是读小说。他可没少读小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索尔·贝娄的《赫索格》,约翰·威廉斯 的《斯通纳》,乔纳森·弗兰岑的《自由》,都看了。看得越多,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也是那个愚蠢又懦弱的郊区男人。只是属于他的那个爱幻想的女人呢?他甚至不无绝望地想到,要是读过这么多小说,最终还是选择那样一个女人,只能说明他的智商确实有问题。

他感觉孟小冬不像是那样的女人。姑娘听说他在搞电影策划,还挺欣赏,说年轻人就得努力折腾,至于能不能成,并不重要。这话叶茈爱听。到了这个年纪,他找女人不像从前,想着能不能聊得来,而是看她们能不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点积极的变化。孟小冬能不能给他带来积极的变化,叶茈也不敢确定,只不过感觉她像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正说着话呢,周游打来电话,说贾樟柯去榆林了,你知道不?叶茈就哈哈笑,说,真的假的?送上门来了,铁定得去看看。挂了电话,又问孟小冬,这就去榆林和贾导商量合作的事啊,想不想去玩一趟。孟小冬倒是识趣得很,说,你忙正事吧,我这两把刷子还能上台面,不丢你的人了。周游就说,看你说得。临别,他和孟小冬留了个电话,还说要多联系。姑娘笑了笑,说,就怕你没空。

到了榆林,也找到了贾樟柯住宿的酒店,却一直等到晚上酒宴的时候才见到贾樟柯。喝了点酒,叶茈什么都不怕了,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直接就说起了要办电影节的事。贾樟柯态度也很好,说,这个想法很好,你办吧。虽然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叶茈还是兴奋得很。他跟贾樟柯合了张影。事后还不忘发给周游。打电话的时候,叶茈还没扔下酒瓶。他嘴里全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好像电影节马上就成了。

周游啊啊了几声,说信号不好,先挂了。挂了电话,叶茈又给熟悉的人拨电话。给贾丽拨,贾丽直接就挂了。又给单位没结婚的同事拨。开始她们还很惊讶,好像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打来电话。说着说着,叶茈嘴里就是胡话了。她们挂了电话,他又给结了婚的同事打。他好像激动得不行,要把得到大导演支持的事告诉给每一个人。

第二天醒来,叶茈才后悔。他看着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他竟然在酒后给单位的那么多女人打过骚扰电话。他想起平日他还像个人样,没有想到自己喝了酒会是那样可怕,哪里还有什么德行?他完全想不起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了。有那么两天,他提心吊胆,生怕别人问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结果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没人问他喝酒的事,也没人关心他的电影节。

6

单位的事能躲他就躲了。

叶茈动不动就去电视台借摄像机,亲戚还纳闷,他一个写材料的,成天扛着个摄像机干什么呢?叶茈也不解释。平日里,他在大街小巷乱串,看见有意味的镜头就拍下来。周末碰到孟小冬加班,他就开着夏利车满山转悠。有一段时间,跟中了邪一样,竟然动不动就跑到贺家川专门拍黄河,好好滚滚流水里有太多值得玩味的镜头。后来索性放下摄像机,只是捡些样子特别的石头。烈日底下,翻捡石头到底无聊,索性枯坐在河边。刮风去,落雨也去,有两回睡不着,大半夜也开着夏利车跑过来。黑夜里,听见大河滔滔,真是惊心动魄。

积攒的素材一多,他又去网吧下载了个视频剪辑器,剪了两个十几分钟的短片。发在人人网上,同学们还点了一圈赞。点完赞,有的同学说没有看懂,为什么要用那么长的镜头一直拍黄河流去呢?叶茈就笑,说他拍的是时间。这话还是有些装。他在黄河边一坐就是半天。也不是多么喜欢黄河,就是窝在这里的时候,才觉得心里不是那么麻烦。

他无数次有跳进黄河的念头。他看着浑黄的河水不断地流淌,好像那流逝的水中有无穷的诱惑。确实他是想通过摄像头展现他的忧伤和绝望。事实证明,连最熟悉他的朋友们都没有读懂他内心的隐秘情感。到了最后,他也只能跟着大家哈哈一笑。清醒了还会暗骂自己几句。

电影没拍成什么样子,单位新来的领导听说了他的导演能力,元旦的时候说是内部也办一个联欢晚会,要他来搞策划。和周游说起这件事,叶茈还有些悲愤,说这是把他当什么啦?他的才能难道是用来排一个不入流的联欢会吗?倒是周游适时打断了他的话,劝他,难得有领导欣赏,干吗不好好表现一番?

叶茈不喜欢周游用这副口气说话,过去那个能和他一起说说笑笑调侃生活的朋友不见了。他有些泄气。不过冷静下来一想,又感觉周游说得句句在理。这么多年,除了在相亲的时候,和那些陌生的姑娘吹吹牛外,他的生活一点起色都没有。说到底还是不成熟啊。等到有一天和领导们吃完饭,他主动跑在前面又是推门,缩肩耸背,让领导先出门,看着他们坦然地坐上了车,才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周游在老家蓝田办婚礼那天,叶茈和几个同学跑过去参加了。朋友们在车上有说有笑,他偶尔也会说起和周游干过的糗事,还说他做梦也没想到周游真的会和一个与小董完全不一样的女人结婚。

等到真的看到了新娘,叶茈好像又理解了。新娘要比小董更漂亮,至少化妆后看起来是这样。周游一口一个我媳妇儿,介绍叶茈时,说他是诗人,是导演。周游说得那么随意,叶茈却听得有些别扭。周游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又去招呼别的客人。在婚宴上,叶茈也没有闲下来。他照例打开摄像机,胡乱地拍摄。典礼开始前,叶茈坚持要新娘对着摄像机说点什么。新娘到底对着摄像机说了些什么,叶茈并没有听清。也是在镜头下,他专注地看着新娘。他也暗示过自己,这是兄弟的婚礼,他来了,应该为兄弟高兴,应该为他们祝福,可他只是盯着新娘,好像躲在镜头下,才不会说出冒犯周游的话。他也不是担心冒犯周游,他担心自己要是说出一些煞风景的话,肯定会让人觉得可怜。他越是想着自己不要表现成那样一副讨人嫌的德行,内心就越是蠢蠢欲动。他明白他这是在嫉妒了。多么不幸,他竟然是这样一种人。难道周游早就发现了?要不然,他怎么就突然冷淡下来,再不和他谈论什么梦想,人生的意义了呢?

在饭桌上,七嘴八舌,说谁又生了小孩,又谈论工资,比较待遇。叶茈叹了一口气,说:

“当年那么看好的一对校园情侣,居然说散也就散了。”

然后就有人提到了李汉武和胡媚。他们说李汉武毕业了一直在跑保险,而胡媚呢,去了电视台。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就不看好这一对。果不然,毕业没多久,李汉武有一回就冲进电视台,对着一个什么制片主任扇了几耳光。说的人脖子通红,兴奋得很,在他形象的描述中,这个李汉武居然表现得挺爷们儿。他们说得那么开心,好像李汉武和胡媚搞出这档丑闻,让他们彻底松了一口气。有人可能注意到了叶茈的脸色,认定李汉武输在了职业的欺骗性上。胡媚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找一个跑保险的呢?甚至到了最后,好几个人都在羡慕叶茈,说他是部队转业的,工资高,工作又轻松。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培养自己的爱好?”

叶茈借着酒劲儿,表面谦虚几句,曲里拐弯地也讲了不少大话。中途,他上了个洗手间,对着镜子洗手时,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又是挤眉又是弄脸,好像只有做着夸张变形的动作,才能让自己清醒过来。

临别时,周游还说,兄弟到时把片子剪出来发给我们啊。叶茈说好好好。在路上,几个人说起周游,其中一个说周游好像变了,说这个周游不知道是不是在北京待久了,居然有了北京腔。叶茈也跟着附和,说他不喜欢周游讲话的方式。他还特别肯定地说,现在的周游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肯定跟早年受过的刺激有关。一个人总认为自己足够有能力,结果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心理不出问题才怪。叶茈本来就是想说周游变了。人谁不会变呢?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对他的人身攻击。没人再接茬。等说完了,叶茈就恨不得把舌头剪下来。这是要干什么呢?为什么喜欢编排别人的不是?

他极其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7

再次见到李汉武,是在毕业十年聚会那天。

叶茈改不了平日习惯,仍是拿着个摄像机到处乱拍一气。镜头一个个晃过去,他看见了李汉武腆着肚子走进门来,胡媚挽着他的胳膊。叶茈眼皮猛跳起来。倒不是因为过了这么多年,看见他俩还在一起而嫉妒,而是胡媚不年轻了。他印象中的那个女人,那么年轻,富有活力,这才过去几年啊,虎背熊腰,肉滚滚的。

到了终南生态山庄,时间已经不早。吃了饭,就是分房间。又有人组织去KTV唱歌。叶茈主动要求清唱一曲《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唱歌之前,他说,把这首歌献给每一位美丽的女同学。还改了几句歌词。下台后,同学们都说叶茈成熟了。叶茈还笑。胡媚端着啤酒过来和他碰杯,问他,怎么变黑了。叶茈就说,可能是骑行晒的。胡媚说,得保重身体。胡媚大方得很,主动要了他的电话,又加了微信。胡媚说,下回来西安一定要打电话。叶茈呵呵一笑。唱完歌,晚上又有人组织打牌。叶茈没参与。他们三十来个人,住的是联排别墅,大家楼上楼下到处串门,独叶茈早早上了床。也没睡着,就在那翻手机,怎么想起了当年往事,顺手就把胡媚的电话和微信都删掉了。

孟小冬打来电话,问他碰见初恋的感觉怎么样?叶茈就假装生气,说她胡说八道。到底是底气不足,又问她晚上吃了什么。孟小冬却有些不依不饶,说,你要把你们聚会的人都拍上,我要检查。叶茈说,你当我傻啊。孟小冬说,你这个人就是对我藏得掖得太多了,我总没安全感。叶茈叹了口气,说,别胡思乱想了。两个人又缠磨了一阵,才挂了电话。

第二天回市里,在车上,有人组织玩游戏,真心话大冒险。轮到胡媚,问她是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她说要大冒险。都是成年男女了,出的节目也多和性暗示有关,就让她亲一个男生。胡媚呢,机敏得很,吧唧就亲了李汉武一口。出节目的人就说,这算什么大冒险,好不容易有个福利,还不润泽到同学们身上?胡媚扶着椅靠背,东倒西歪地往车厢后面走。到了叶茈跟前,胡媚停住了,也没多问,抱着叶茈就亲。这一吻,一下就激活了叶茈当年的回忆。别人在车上起哄,独叶茈晕头晕脑的,心慌得很,别人一路嘻嘻哈,独他憋着气,差点犯了哮喘。

要不是胡媚再次加他的微信,叶茈可能也不会做出后来的事。胡媚像是很惊讶,或者说她没想到他都三十来岁的人了,居然还跟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把什么东西扔掉。她问:

“干吗把我删了?”

叶茈发了个尴尬的表情。胡媚却像是完全不介意他删过她,只是说,那回之所以在车上选择亲他,没有别的意思,想着就他还没结婚,要把祝福送给他。叶茈回想起来还不自然,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都没反应过来,这些天尽想着李汉武会不会吃醋了。胡媚发了个咧嘴大笑的表情,一口白牙。叶茈像是心领神会了,回了个憨笑的表情。这种感觉太神奇,像是偷情,却又没有打破平衡。总是感觉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平日里,他不怎么翻朋友圈,现在呢,他几乎每天都会把她的空间研究一遍,看一看胡媚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这天,写完单位的年度总结,他听见手机响了一下,拿起来一看,见胡媚发了几张孩子的照片,还拍了《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几句话。原来是说陶丽得知丈夫引诱了家庭教师,赌气想离开这个家,结果丈夫道了歉又去上班,而她,还得面对家里的一团琐事。胡媚说的是“工作和家务是医治抑郁的良药”。叶茈也没多想,就问:“都还好吧?”

能好到哪里去呢?叶茈都能想象到胡媚说话的惨淡。叶茈这才明白,胡媚最终和李汉武走到一起,纯粹是被他的胡搅蛮缠搞昏了头。或者说,她错把男人的嫉妒心当成了强烈的爱情。她枝枝蔓蔓说起自己的工作,说起平时与人的接触,中心就是一个意思:待在她们那样的工作环境,怎么可能不接触人?而这一切,在李汉武的眼里,都成了不守妇道的表现。那个时候,她应该是被他精神控制了,要不然怎么能理解她的做法呢?婚后的李汉武,经常跟狐朋狗友喝烂酒就不说了,还被她逮到在外面找小姐。找个良家妇女,她还能忍,而她的丈夫竟然堕落到去嫖娼。叶茈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她看到了李汉武的体检报告,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他感染过梅毒。叶茈本想解释这是大学前的事,可回头一想,他干吗帮着解释。到了后来,还不忘敲边鼓,说做丈夫的也委实太不负责任了,再怎么胡来,也得考虑家人的安全。

这么一通昏天黑地的闲聊下来,叶茈简直有些精疲力竭。倒不是看到她过得不是想象的那么幸福而激动,而是胡媚居然能原谅丈夫和别人私通。他一直在附和着,或者说是诱导着她说更多的话。他总是说:

“这太糟糕了。”

胡媚却好像看透了一切,说:“还能怎样呢?”

知道了他一直在筹备电影节,胡媚说他还能坚持自己的梦想真是有定力。这话他虽然爱听,不过听到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还是有些难过。他有什么值得她佩服的?那些看起来冠冕堂皇的样子,不过是他刻意营造或者是他们自以为是的想象,这么多年,他孤独地活着,抑郁,沮丧,当然也曾暗暗较劲,只有他自己明白,大多数时候,他是如何窝囊。显然,胡媚并不关心他真实的样子。她只是认定,现在他有可能拽她一把,把她从泥淖中带出来。

叶茈心里乱得很,正好孟小冬打来电话,就对胡媚说了句保重,关了电脑。路上,孟小冬牵他的手,叶茈还不自觉挣了一下。吃了饭,孟小冬又去厨房和面,说是再蒸两锅馒头。叶茈躺在沙发上,没有去玩手机,也没看电视,而是瞪着天花板。认识孟小冬前,房子就买了,前些天说是准备结婚,就又刮了一遍。他看见灯上面沾了些灰白的乳胶漆,别扭得不行,又不知道怎么把它弄下来。孟小冬搓着手上的面泥,好像发现了他的反常,问:

“又想谁呢?”

“能想谁?”

“谁知道呢,你找过那么多女人。”好像谈起这些过去的女人,孟小冬尤其兴奋。“你不知道,我刚到你家的时候,总是在分辨,哪一件东西是谁谁谁留下的,哪一件又是谁谁谁的眼光。”

叶茈白了女人一眼。他翻了个身,屁股朝向她,好像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

只是没有想到胡媚元旦会来神木。她说是来采访一个企业家,开了房,才想起他也在这里。叶茈本答应下午陪孟小冬去看电影,又临时撒谎,说省里来了领导,中午得陪喝酒。孟小冬说,少喝点酒,多喝些牛奶。叶茈表现得有些不耐烦,说,知道啦。他又着急安排吃饭的地方,谁知胡媚说,干吗搞得那么隆重呢?酒店旁边有家小饭店,看上去还不错。

吃完饭,出得门来,原来阴灰的天色散了。叶茈说,去黄河边转一圈吧。路过白孟庄,叶茈讲了些当年和朋友拍电影的旧事。本是没话找话,胡媚却走了心,说,还是年轻时候好,做什么都清清爽爽的,有它该有的样子。叶茈没接话。到了河边,两个人走了半天。曾经浑浊的黄河,此刻被冰层囚住。太阳打在冰面上,时不时能听到一声闷响,也不知道是不是冰层在坍塌,胡媚却时不时地往冰上走,还让叶茈帮着拍照片。叶茈又带她去悬崖边的古堡。说是古堡,不过是残砖乱石垒了两堵墙。胡媚爬上墙,让他从下面拍照。胡媚说:

“最好看的时候应该夏天吧,下回邀请我来可别选择冬天。”

风刮得脸生疼。胡媚的话,叶茈没怎么听清,担心她动作幅度太大,跌下去,叫她先下来。

8

临近中秋那天,叶茈去外面洗澡,走到楼下,才发现没拿手机,也懒得再上楼取。

不承想这个间隙,胡媚打来电话,孟小冬还顺手给接了。胡媚喂了两声,孟小冬听见是女人,就没说话。过了半个小时,胡媚又打过来,孟小冬接通了,还是没说话。胡媚就发过来一条短信,问,老叶,怎么回事啊,有件事想求你,挺急的。这下孟小冬起了疑心。这称呼。应该是很熟的一个人了。

等叶茈进门,孟小冬还是气鼓鼓的。审问了半天,叶茈能说什么好呢?就说是大学同学。孟小冬说,就这么简单?叶茈到底心虚,只好在孟小冬的监督下给胡媚拨了过去。胡媚在电话里问刚刚是谁接的,叶茈就哈哈笑,说,能是谁啊,我媳妇儿啊。胡媚就说,这么快就结婚了?也不告我,我还准备给你上一份大礼呢。又说,你媳妇儿也太吓人了吧,接通电话也不说话,我还以为见鬼了。叶茈还是打着哈哈笑,问什么事。胡媚说没什么事,就是有份稿子台里要得急,请他帮忙看看。还说不是无偿的,会给他丰厚的回报。叶茈说好,你发过来吧。

挂了电话,见孟小冬脸都气青了。孟小冬说,看你们聊得那热乎劲儿。这下好了,你帮她改下东西,过两天,人家又给你打钱,这一来二往,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断呢?孟小冬得出的结论就是“这女人的心机太深了”。叶茈本没想到这么多,经孟小冬一分析,感觉事情还真是严重。能怎么办呢?他只好答应孟小冬,坚决不帮这个忙。只要他假装忘了这一茬,胡媚应该识趣,明白他的意思。哪里知道胡媚不依不饶,第二天晚上又打过来电话,质问他,不帮忙就算了,干吗答应得好好的,又不做到,误了她的事。

“老叶,你也太不厚道了。”

叶茈只好低三下四地说,这事老婆都知道了,闹翻天了,弄得他没法儿招架。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把胡媚的闷火给点着了: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你要不说,谁能知道?你真是恶心。叶茈一声不吭,想着她发泄完了,兴许就会放他一马。

孟小冬应该看出了苗头。这才结婚几天,狗日的男人就玩开这一出。她有事没事儿就给叶茈上紧箍咒。她说,是大学前女友吧?想不到你挺专一的啊,这么多年了,还不死心。叶茈不吭声。孟小冬又说,能耐啊你,这把年纪了,又和初恋纠缠在一起,是不是终于圆了梦了?叶茈不吭声。到了后来,孟小冬说,你不要给我装死。我跟你说了,你跟我装死没用,我学的就是刑侦,要是我发现你背着老娘再和别的女人不三不四,看我不把你阉了。叶茈哭丧着个脸,终是回了句:

“事情没你想象得那样龌龊。”

他想起就是去年,他给了自己一个期限,三十岁前一定要把婚事解决了。他甚至都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和孟小冬结婚。可能是两个人年龄都不小了,到了该组合一个家庭的时候了,就像他妈说的,“人一辈子总得有个自己的香火对不对?”他不能太自私了。再说了,玩了这么多年,也早就玩够了。没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他和她的婚姻是最普通不过的了,但他还是肯定,孟小冬就是他一直想要的那个女人。刚结婚那段时间,日子那么苦,她都没说过什么,这不是因为她真的想要和他在一起,又能证明什么?孟小冬见叶茈真生了气,也就没有再刨问下去。

转眼又耗过去半年。

叶茈也不怎么四处和人说电影节的事了。倒是时刻拿着摄像机的习惯一直也没改。单位领导见叶茈有这方面的才能,就把新传媒这一块交给他打理。所谓新传媒,也无非是在微信公众号上贴点工作简报,有时心血来潮了,会拍点视频放上去。

系统内部搞新传媒培训班,单位推荐叶茈到北京学习三个月。这头他还没适应,孟小冬又每个周末都坐高铁来,劲头大得很,说是要趁这个机会,好好逛逛北京。来了也不再问有没有人和他联系,一见面就说她又想好什么计划了。只是有一回在奥林匹克中心,差点露出马脚,叶茈说他还在这跑过步。孟小冬问,都有谁啊?叶茈说,能有谁,一起培训的同学啊。孟小冬又问,男同学女同学?叶茈说,男女都有。孟小冬又问名字,叶茈就急了,说,说了你能认识?孟小冬说,你急什么急?你没做亏心事,急什么急?叶茈这才闭了嘴。

一起跑步的,就有唐嫣。跑步也算是一时兴起,唐嫣提议,又有几个人附和,每天早上就跑了起来。有一天,唐嫣看见他气色不好,突然问了一句。叶茈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把自己的情感困惑说了出来。唐嫣说,这些都是执念,你应该到我们学习班上体验一下。

这个时候,叶茈才知道唐嫣信佛。她也不是像平常人那样念句阿弥陀佛,烧个香,祈求人生平安,长命百岁。照她的话说是,一起来学习的人都是北京搞传媒的一帮年轻人,学了能得到智慧。学什么经呢?《菩提道次提广论》。叶茈头一回参加,紧张得很,话也不会说。他说他对佛的理解,完全是因为丈母娘信佛。他还谈到了他的激动,没想到他们读经读得这么高级。出了门,唐嫣说,信佛没什么高级低级。重要的是心中有信念,有了信念,你就不会害怕,就不会长出各种各样的念头。叶茈想起平日里和孟小冬的抵牾,好像又顿悟了一层。也可能是没话找话,叶茈就说他有个好哥们儿也是搞传媒的,就在中央电视台上班。唐嫣说,是吗,那你引荐一下呗。

唐嫣可能是顺口一说,叶茈却上了心。约了两回,周游不是在上海,就是去了贵州。其间,叶茈跟着唐嫣,又参加了回读经研讨会。下回孟小冬来,问起他平日里都干些什么。他说,跟朋友读经啊。孟小冬像是放了心,说这个好,以后就跟着这个姐姐好好念经。叶茈的心思也不在什么念经上,他就是感觉和唐嫣一说什么,对方马上就能理解,和她在一起挺舒服的。快结业时,周游终于得空,说是一起坐一坐。见了面,叶茈还开玩笑,拍着周游的肚子说,才多久啊,皮带都看不见了。唐嫣说,原来你就是那个著名的导演啊。周游嗯嗯啊啊啊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茈问他,是不是在操心孩子。周游说是啊是啊。硬聊不下去了。叶茈主动要了两瓶啤酒。喝了瓶啤酒,他憋住快要打出来的嗝,问:

“说说你这些年都拍了些什么正经东西?”

周游好像不习惯叶茈和他这么说话了。他翻手机,装作没听清。叶茈又对着唐嫣说了句当年他和周游策划电影节的事。周游早忘了当年提议搞什么神木电影节。叶茈一直以为他和周游很熟悉,现在才明白,他和他没什么共同话题。他们的话题还是围绕着当年的大学同学现在都在干什么,他明明知道这些同学也无非是和他一样结了婚,生了孩子,想着一些赚钱的门路,可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偶尔说两句年轻时干过的荒唐事,周游都会打一个哈哈,好像叶茈说的声音太大,暴露了他的底细。只有谈到北京的房价,买基金之类话题,周游才往前凑了凑身子,和他碰了一杯。他甚至给叶茈的人生提了许多建设性的意见。很明显,他认为叶茈还在企图搞什么电影节的事,实在不靠谱得很。

“我当年就那么一说,我以为你也就那么一听,哪知道你竟然会当真。”

叶茈没想到周游会这么评价当年聊得那么热火朝天的梦想。他坐不住了,就叫服务员,说结账。周游好像生气得很,一把推开叶茈:

“你这是干什么?成心恶心人是不是?”

唐嫣还在旁边笑,说,你们同学真是亲热。

送走周游,叶茈还和唐嫣走了一截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便讲这些年的窝心事,因为喝了点酒,说的话都像是在掏心掏肺。

这些年来,他一点点和别人比较,但凡看到周围的人比他有出息,他都不无带着恶意去嫉妒,去猜疑,直到确证他们的父母都有背景,他才长吁一口气,好像这样就可以原谅自己的平庸。他羡慕的人实在太多,甚至也曾想过像美国电影《天才雷普利》那般,靠着阴谋诡计,改头换面开始新生活。但要真那样交换,他也很犹豫。他没有他们掌握的那些本事,怎么面对那样的人生呢?问题是,那只是一个美国梦,对不对?

唐嫣说:“你真的有慧根。一个人能反省,说明你还是个明白人。”

他知道她又要说佛了。他本来想说,人总得信点什么。一度时期,也曾抄过一段时间经,他还想着信佛,可一想,信了,又得投胎转世,转来转去,累不累啊,万一再变成人,就太恐怖了。话都到了嘴边,他又忍住了。看她兴冲冲的样子,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阵儿,两个人都没说话。天气热得要命。进了电梯,空间陡然逼仄,唐嫣说,你们多有意思啊,年轻时竟然就有那么多想法。叶茈嘿嘿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大概有那么几十秒没人说话,他到底没沉住气,说,都是表演,背后的困境谁知道呢,有一段时间,我看什么都是漆黑一团。唐嫣忙着看手机,没听清他的话,只是含混接了句,是吗。幸好这个时候,电梯到了她的楼层,他什么都不用说了。回到房间,他冲了个凉,光光地躺在床上。

半夜没有睡着。许久没犯的哮喘又犯了。浑身难受,就好像漂在黑夜里蓝得发黑发紫的海面上,手脚被捆住,肺里没有空气进出。只求一死。没法儿躺了,他一整夜都站在窗前,大口大口地喘气,意识还在,能感受到无休无止的痛苦和无奈。他看着外面楼房里的灯一点一点暗下去,又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脑子里像杵进了根木头。

9

两口子又四处借钱,买了个学区房。

为叶牧舟将来报什么兴趣班,他和孟小冬还有过不少争吵。按孟小冬的意思,男孩子嘛,就应该多才多艺,不说学钢琴,至少也要去拿个大提琴。叶茈却说:

“钢琴都烂大街了。学个钢琴肯定出不来。”

他担心的是光买一架钢琴就得几万块。

有一天,两口子抱着叶牧舟去广场玩,看见几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在那跳街舞,周围围了一圈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好像麻雀看到了粮食一般,不停地以他们为背景自拍。叶茈对孟小冬说:

“我想好了,我们得给孩子报一个兴趣班,就让他去学街舞。”

“为什么啊?男孩子就穿那吊裆裤,匪来匪去,也太没样子了吧?”

“你懂个屁,这样才衬他们的自由个性。”

其实有些话他没和妻子说,他认为街舞很新潮,说不定将来靠这个还能吸到女孩子。他想着现在得为儿子的命运从长计议一番,也不是他有什么远见。当年在白孟庄,村里的人一个个搬走,有的是为了孩子上学,有的没有孩子,也一个个去了城里,他问起来,村里人还瞪着眼睛,说,娃娃都十来岁了,待在狗日的这地方能娶下媳妇儿?好像明眼人都能看清楚的事实,他叶茈竟然想不明白。妻子喜欢他谈论孩子的教育,两个人设想了半天孩子的未来,一想到这个小小的生命还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叶茈就不由得干劲十足,搂孟小冬腰的力道都大了几分。叶牧舟也不管父母两个,拼命往中间挤。

这天上班路上,叶茈迎风暴走,看见人来车往,还满脑子狂想。到了单位,见有个平日里聊得来的同事早早就来了,还问他今天怎么没送孩子。叶茈就说孩子病了。因为说到孩子,叶茈兴致很高。他说他家叶牧舟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动不动就说,我们家可穷啦。孩子的话本是无心,叶茈听了,却分外难过。同事就说,待在这样的单位能干什么?在同事的眼里,叶茈也算是单位活跃分子,平日里又写材料,和领导也有接触,走仕途应该没问题。叶茈听见他这么说,好像扫兴得很。他说他对混仕途没兴趣,见同龄人溜须拍马,自己先浑身别扭。说到后来,他又讲了些那家伙干过的败兴事情。看上去他讲的那些细节无比真实,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些句子经过了怎样的字斟句酌,经过了怎样的嫁接。说完了,他还不无得意地大笑,好像为自己勇敢捅破了真相而兴奋不已。尽管同事也跟着附和,说他说得在理,只是等到闭了嘴,叶茈才后悔不已。到底是为自己的恶毒感到不好意思,过了半天,他又担心说的话漏出去,不停地解释,说主要是他认为钻营这一切,没什么意思,他这样的背景,升到副处,到头了。捞不到外快不提,可能还得成天做些无用之事,敷衍上下。有这功夫,还不如另谋生路。两人发了番牢骚,又各自坐在桌前喝茶。

待单位同事陆续到齐,才知道上午要搞打靶比武训练,一车子人拖到郊区。叶茈也算是单位有经验的老人了,他站在新来的姑娘背后,托着她的手,告她怎么瞄准。有人还拍了他们的合影,专门给他看。叶茈还笑,说,这么好的照片快微信给我。后来,他又顺手传到大学微信群里面。果然有人起哄,问他是不是每天都这么摸姑娘的手。

“拜托,我们这是指导年轻人,能不能不要想得那么邪恶?”

叶茈假装严肃得很,内心里却有那么一些得意。只是没得意多久,他看到李汉武紧跟了句评论,说,真没想到大家这么快就到了油腻中年。倘是别人调侃,叶茈也不会这么在意,李汉武凭什么这么定性他呢?他无名火起,却又不知道找谁撒。

胡乱翻了一阵子手机,熬到下班,正准备回家,同事打来电话,说是来了个客人,你来陪一下。说是借他的面子,不过是找这么个机会大家喝一通酒。从前,他喝了酒,也节制得很,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不说话。现在,他不一样了,饭桌上,不该接的话,他也要抢一两句。有时候听到别人聊官场传闻,听到别人讲黄色笑话,也会哈哈狂笑。甚至无话可说的间隙,他也会冷不丁地纵声大笑,别人还以为刚刚发生的一切实在有意思得不行。别人提酒,他举杯就喝,到后来,都快散了,他还敲着桌子问:“今天谁请客?”这是暗示酒不够了。请客的人面子上挂不住,不听劝,又叫了一瓶。气氛像是更热烈了些,桌子上不再有什么中心,都是揪住身边的人说个不停。独把叶茈剩了下来,左右都找不到人说话。他突然起了高声,把平日里给领导开车的司机叫过来,锁着眉头,大骂一气:

“我平时对你不错吧,有什么好事都招呼你,叫你去帮我弄个市委的通行证都不帮,你他娘的还是不是兄弟?你他妈的不把我当兄弟,老子干死你。老子干死你,信不信?”

这话难听了。谁也没想到平时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一个人,突然发这么大火。好在大家都喝得有些多,拉拉扯扯,把司机劝走了。等叶茈出门上厕所,其他几个人分析叶茈的状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还有人说,这个老叶,不会是提前更年期了吧?

回到家,叶茈仍是暴躁得很。他抱住孟小冬又是摸,又是啃。孟小冬说,你看看你这个德行,再喝下去你就完了。叶茈枯着眉头,问,我什么德行了?你要看不上我,又何苦和我在一起?孟小冬说,你他娘的说的什么鸡巴混账话?不会是和你的初恋闹别扭了找我出气哇?叶茈没顾上说话,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就吐。孟小冬倒了杯蜂蜜水。叶茈咕咚喝了。又说,耳鸣得很,老婆帮我掏掏吧。胡乱折腾了一气,仍是耳鸣。他听不太清楚孟小冬在说些什么。看着孟小冬的嘴巴一动一动,他突然笑了起来。也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的笑声如何空洞,吓人,好像是在时时提醒,他是一个多么分裂的人。

鬼上身了一样,连续几天,都是半夜这个时间点醒来。醒了,又怕惊醒家人,就在那里硬挺着翻手机。耗得手机没电了,又走到阳台前,看着外面的城市。对面楼上还有个男人在黑暗中斗着地主,电脑屏幕闪着蓝光,映得男人的脸发亮。年轻时候的幻想一个想不起来,倒是酒后的胡闹,与胡媚相处的尴尬,唐嫣对她的劝告,在一件又一件事情上耗费的无妄精力,他记得明明白白。

终是没忍住,又打开了电脑。孟小冬像是被他的举动弄响了,说,神经啦?什么时候了,还上网?叶茈就说他睡不着,想找个老电影看看。孟小冬说,你这不会是神经衰弱了吧?黑暗中两口子一递一句声说了一阵,分析了叶茈这些年的表现。

“搞了半天,原来我就是抑郁啊。”

好像被确诊了,有病,反而轻松原谅了自己。怎么能指望一个病人有出息呢?就是这么乱想的时候,他还和孟小冬说了会儿话,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有一搭没一搭地。他说他总想着当年上大学时的情形,要是再努力一点,生活会不会不一样呢?也不等孟小冬接话,又说,以后叶牧舟的志愿一定要填好。好像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得给儿子把好关。孟小冬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给叶牧舟掖了掖被子,没再接话。

叶茈还盘着腿,准备把《公民凯恩》找出来看一看,不料却被跳出来的广告分了神,本是想关掉,却不知道怎么给点开了。他就这么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点进去,完全忘了当初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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