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选
2018-11-13◆孙磊
◆ 孙 磊
引 文
记得年轻的时候写诗,常常用引文。现在想想,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态。一方面,是被引用的句子无可替代,精彩到我不得不用它自己的显现来喝彩。另一方面,的确有一种炫耀,一种来自自己内心的孤傲。这种孤傲实际上是一种恐惧和担心,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如此的知识,“博览群书”是一种令人仰视的姿态。但实际上,我的写作常常是伴随着读书同时进行的,而且,所谓的读书也不是研读,而是浏览。一本书看过去,几乎不能记得它的主要观点和情节。除了记忆力天生就差以外,这里还存在某种神秘的相遇,就是说诗歌与引文会奇异地在某个时间里相遇,而一本书的阅读也许就仅仅是只有引文一句。
当然,现在早就不这样读书了。热爱研读成为我的习惯,因而一本书会读很久,几年,尽管是一本很薄的书。更令人陶醉的是有时候对所爱之书的重读,反复读,读到它从模糊变得清晰,再从清晰读到浑浊、晕眩。这时候,我的写作也没有了引文,但实际上它变得隐秘、玄奥了,因为,我仍在阅读中写作,仍有相遇发生,不是少了,而是更多,除了自己在语言上的能力越来越娴熟,也有某种对自己理解的世界的某些期待,也许是某种应合:世界的不可知性与引文的确凿性之间永远有一种对抗。
关于引文,本雅明曾经以卡尔·克劳斯为例指出:“引文的现代功用诞生于绝望——不是对过去的绝望……让人类思想漫游在黑暗中,而是诞生于对现时的绝望以及摧毁它的愿望;因此引文的力量不是保存,而是清除、撕裂上下文,是摧毁的力量。”
说得真好,但当那种摧毁变得越来越普遍时,我的保存意图被迅速激发起来。君不见时下太多的破坏性力量在我们的文化艺术和生活中吗?连市场和消费都是“鼠目寸光”的,它甚至会成为摧毁力的主因。因此,我愿意去珍惜,享有沉默和工作的乐趣,享有隐退和神秘,享有保存和拾捡的自在。今天,我们丢弃的太多,也过于迅速,除了传统,我们需要拾捡的还有很多很多。
引文撕碎了思想,使思想成为碎片,零零散散的,逼视着我们。
虚 荣
维特根斯坦在其著作《哲学评论》的前言中说:“为了上帝的荣誉写作……就是说,要以善良的愿望写作,只要不是出于善良的愿望,而是为了虚荣等原因写作,作者就应该受到谴责。”仔细想一想,我是否真的为了虚荣才开始写作的?答案很确切:是,而且,现在虚荣仍是我写作的部分动力。我是否该感到惭愧、羞耻?事实上,写作本身就包含着这些,它们统一于我的失败感系统,写作是在证明一场失败和在失败中逐步建立起来的个体尊严。并且,从某一方面来讲,它除了是用来谴责的工具,就是用来被谴责的口实。当然,我毫不怀疑维特根斯坦的说法是出于一种对文学和人的责任,甚至出于信仰。在我看来,写作就是一种信仰,只不过这种信仰是乌纳穆诺所说的朴素信仰:信仰就是我相信。
记忆常常是用来清算的。最初的诗歌应该是某种对爱情的渴望,我承认,我总是很庸俗,贪恋享乐。在我看来,爱情是享乐主义的,而爱不是。爱像海,你无法去谈论海的寂静,也许你见识过它的澎湃,但你不能深谙它的汹涌。你与海的距离就是你与爱的距离,因此,真正的爱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所以,后来我也多次声称自己几乎不写爱情诗,一半出于虚荣,一半出于爱。
从小我就希望自己是一个诗人和艺术家,有深邃的思想,但“思想死一般的完整”。而我永远是残缺的,所以我虚荣。
今天,仿佛我已经被人这样称呼:诗人或者艺术家、画家。突然我感到寒冷。这是虚荣的力量在起作用。谴责是必然的,但有时候虚荣也出自一种善良的愿望。由此,维特根斯坦的话仍是有力的。
虚无主义
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这样一个结论既带有自我批判的性质,又是对自己强烈的尊严感的强调。对自己的思考是痛苦的,因为深刻的自我认识始终是一种打击。我对自己的懒惰、消耗、无序极其厌恶,可不知为什么,对此的反抗也十分无力。我是一个无力的人。也许这意味着我的一生根本毫无意义,我越来越确认这一点。但内心总在滋长一种抗衡,像梯蓬在谈论薇依时的那种抗衡,实际上我的自尊在要求我用这样的类比来鼓舞并宽慰自己。但那的确是一种抗衡,一种反对和争辩,那是对一切带有确实性事物的不信任感,更多的质疑当然带来更多的虚无。那么,我强调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尤其当它剔出了功利的、世俗的、名声的因素?仅仅是呼告?在发言和呐喊中获得勇气,不被记录的勇气?不被传递?也许,我更信任古老的流传思想的方式,交谈、口授、故事性。始终是有热度的传播,科学带来的寒冷多么可怕,多么猛烈,那些催动世界进步的科学在今天又把我们推向深渊。仅仅环境一项,我们就无力抗争。科学的冷正是离开温暖关系的缘故。因此,科学与真理很远——如果真理更多指向一种不确定性。真理是不断发展的,意味着它一直有变化,当然不是改变,但我也不认为是深化。我觉得应该是一种体认。只有生命的热度能和真理相融合。当这种热度面对今天复杂危险的世界时,它是矛盾的。一方面,它渴望火热的生活带来实在的爱,另一方面生存的挫败与世界发展的危机以及人精神维系的无望使之只能依附于一种虚无。从不能定格在一种确在的判断里,是很多像我这样的人的一种普遍现象,也许是我夸大了,但我发现清楚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很多,经常能碰到。到处都有绝望的人。
真理指向不确定性就是指真理是神圣而秘密的,不可能被全部揭示的。或者至少在我们生存的时空中是这样。
最近,越来越多的受挫使我认识到不可能有力量改善自己的精神状况:那种虚无感永远是我的宿命。内心一直认定自己是贵族,这种观点是我最大的敌人,我一直被制约,有时因此而骄傲,有时因此极为沮丧。我从来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因为考察一下我已经度过的岁月,发现我始终没有一次真正清晰的决断。犹豫、徘徊、屈服、懦弱、懒惰在葬送我,可偏偏又一个声音在轰响:为什么不能葬送呢?
虚无感摧垮了我,我又紧紧抓住了它。它是真理,我确信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