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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民初“国语”概念的演变

2018-11-12

新文学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官话国语统一

◆ 胡 笛

何谓“国语”?“国语”一词在晚清作为日译汉词重新引入汉语,意为现代民族国家的共同语。“国语”标准的形成首先归功于国语运动和白话文运动,具体而言,国语运动在各种拼音符号方案的实践中确立了注音字母,并在北京官话的基础上逐步确立了统一的语音系统;晚清白话文运动也提升了白话文的地位,而之后的文学革命更是确立了白话文作为“国语”的书面语的身份。而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合流,促使教育部于 1920 年改小学之“国文”科为“国语”科,“国语”及国语教育得到教育体制的正式命名。

一、 “国语”一词的来源

“国语”一词,中国古已有之。除了上古时期作为一部经典著作的书名,中古时期已作为辽、金、元等非汉族政权对本族语言的指称。《元史·礼乐志·皇帝即位受朝仪》:“读诏,先以国语宣读,随以汉语译之。”此“国语”指的是蒙古族语。清朝初期,汉语、满语、蒙语等多民族语言并用,由于汉语的使用人数众多且渗透力超强,逐渐让清朝统治集团由满汉双语模式变为汉语为主的模式,到了“大致发生在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正是此时期出现了这样的观点:近代国家的建立,语言的同一和标准化不可或缺。众所周知,这同时也与以日本为样板的富国强兵目标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而向前推进的。这以后,中国所谓的国语,无一例外地指涉汉语,中国语即现代汉语的常识性观念也稳固下来,以至于今”。

提到国语运动、国语教育、国语文学,其中的“国语”蕴含的都是一个现代语言概念,即现代民族国家的共同语,“国语”和“国家”、“国民”、“国土”、“主权”等新兴政治术语,都是在晚清时期由日本传入中国。如周有光认为:“《国语》原来是我国一本古书的名称,日本人把它用作‘全国共同语’的名词。清朝末年,这个名词传来中国。”相似的看法还有“‘国语’一词是从英语翻译过来的。英语national 一词有‘国家’和‘民族’两个意思。日本把 national language 翻译成‘国语’,我们借了进来”。

何谓现代意义的“国语”?安德森的著作《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将民族、民族属性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语言是民族认同的一个重要标志。他写道:“所有伟大而具有古典传统的共同体,都借助某种和超越尘世的权力秩序相联结的神圣语言为中介,把自己设想为位居宇宙的中心。”“不过这种由神圣语言所结合起来的古典的共同体,具有一种异于现代的民族想象共同体的特征,最关键的差别在于,较古老的共同体对他们语言的独特的神圣性深具信心。”如拉丁文曾经统治着整个欧洲,作为宗教、文化及政府的语言,而民众用的是各地方言俗语,随着欧洲历史的发展,许多欧洲国家把自己的某种地方语言提升为国语,从而使得拉丁文不再具有神圣性。又如汉语所形成的汉文化圈也曾辐射了周围的日本、朝鲜、越南等国,当清王朝开始没落时,古老的共同体逐渐失去自己语言的神圣性及威信,曾经的宗属国也因自身经济军事能力的壮大开始怀疑汉字的先进性, 去汉字化转而模仿西方先进国家的语言文字体系,由表意文字向表音文字转变,成为他们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方式。

日本在明治时期奉行脱亚入欧的国策,学习西方的表音文字系统,有人主张废除日语中的汉字,建构日本民族共同语“国语”。甲午中日战争的胜利,更加深了日本的语言文化不应该受到中国汉字束缚的观念。为了日本国语的建设,日本在文字、文学、教育等诸多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改革。1895 年上田万年《关于标准语》认为日语标准语是“受过教育的东京人所说”的话语, 是优越于各方言之上的,同时作为国语的日语只有在国内形成一个标准,才能在殖民地进行语言的同化教育。日本在甲午战争之后便把台湾作为其日本国语的实验地。虽然日本要打破汉语的支配局面,但从“国语”命名开始就已经自相矛盾,在翻译西方的著作时却不得不使用汉语词汇来承载,就连翻译 national language 也是使用来自中国的“国语”两字,但是此时“国语”的含义早已经不再是中国书名或者少数民族语言的称呼,而是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共同语,与国家、国民、国土等词汇一样,蕴藏着民族主义的思想。中国再次引入的“国语”就具有了现代民族国家共同语言的意义,基于救亡图存、普及教育的目的而重新拥有了新的生命力。

作为日译汉词的“国语”重新引入中国的过程与中国教育改革密切相关。早在 1901 年,罗振玉到日本考察教育事务期间,他记载了日本学校教育中,从小学到高等师范学校本科,都设有“国语”课程,只是罗振玉对于“国语”的重要性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黎锦熙认为最早提出“国语统一”理念的要算吴汝纶,1902 年,首位被任命的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考察日本学制时,日本大学总长山川、议员伊泽修二(后任台湾学务部长)都谈到了统一国语和国语教育的意义,山川认为:“凡国家之所以存立,以统一为第一要义。教育亦统一国家之一端。故欲谋国家之统一,当先谋教育之统一。教育之统一者有三大端:(一)精神,(二)制度,(三)国语。”伊泽修二还建议吴汝纶在学堂科目中加入“国语”一科。吴汝纶将考察结果写信给时任管学大臣张百熙,提及日本假名文字可以使妇孺自行拼写文字,而中国此时兴起的切音字运动,如王照的官话合声字母“此音尽是京城声口,尤可使天下语音一律。今教育名家率谓一国之民,不可使语言参差不通”。吴汝纶对于国语统一的考虑首先是语音层面的统一,省字也即官话合声字母可以为汉字注音,便于普通民众自行拼读汉字。由此可知,“国语”的引入从一开始就与教育密不可分。

二、 国语统一的进程:口语与书面语的选择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尤其是接触过西方文明的双语知识分子,他们能够直接地接触西方现代文化、敏感地触及欧美历史动荡中产生的民族国家经验,因而他们会极力模仿这些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经验,从武器装备到国家体制社会文化等不一而足。中国知识分子在中国的表意文字同西方的表音文字对比中产生了观念的动荡,认为中国落后的部分原因就在于语言文字的不统一,这促使他们不断改革自己的语言文字,最直接的反映就是前前后后持续几十年的国语运动和白话文运动。

国语的统一并非一蹴而就,国语统一的标准更是一个动态的形成过程。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有着不同的源头,按黎锦熙对于国语运动广义的分期,国语运动从早期拼音文字运动也即切音字、简体字、注音字母发展到国语罗马字,由最初为汉字这种表意文字增加一种合适的表音符号系统,最后甚至发展为想用表音文字取代汉字,可谓“变一字体”。文学革命则是从晚清白话文运动发展到文学革命阶段,是对于文体的改革,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成为“国语”的书面语,可谓“变一文体”。

国语运动早期的切音字运动和简字运动时期,多由知识分子个人提出方案,如卢戆章、蔡锡勇、沈学、王照等,之后他们便意识到这些方案无法仅凭个体和民间力量,必须依靠政府力量成为具有强制性的教育制度才能得到推广。王璞与吴汝伦都向管学大臣张百熙呈文要求推行官话字母,1904年“癸卯学制”的《学务纲要》中:“兹拟以官音统一天下之语言,故自师范以及高等小学堂,均于中国文科一科内附入‘官话’一门。”既可见依靠教育的制度性的力量是可行的,又足见由统一语音来统一国语的思路已然形成,而王照的《官话和声字母》是专门用来拼写官话的,从语音层面来说此官话即“京音”,从元朝到清朝,北京长期作为政治中心使得北京官话地位不断提高。1910 年资政员江谦在《质问学部分年筹备国语教育说帖》中正式提出把“官话”正名为“国语”,如此使用对象便可普及全体国民。与此同时,资政院推严复审查此帖,其审查报告中最值得注意的一条是将官话简字等定位为音标。1911年学部终于有了《统一国语办法案》,以京音为主审定标准音,以官话为主审定标准语,成立国语传习所培训教员。这已经算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国语方案雏形,但恰逢辛亥革命而搁置,尔后国语运动在新国民政府教育部的参与下又有了新的局面。注音字母运动时期可以从民国成立后算起,蔡元培担任教育总长,他议决的提案当中就有《采用注音字母案》,可以算是《统一国语办法案》的延续,并在 1913 年召开了读音统一会,会议当中数种新旧字母方案纷纷被人们提出来,取南方还是北方发音也成为争论的焦点。会议最后采纳浙江会员马裕藻、朱希祖、鲁迅等人建议,在章炳麟的“纽文”、“韵文”基础上修改而成“注音字母”,并有了《国音推行办法》七条。其中有督促教育部公布注音字母、将初等小学“国文”一科改作“国语”、教员必须用国音授课、小学课本和通告等应一律在汉字旁添加国音等,可以说国语的语音层面不仅有了基本的统一标准,还有了切实可操作的推行办法。1916 年民间自发成立了国语研究会,提出“言文一致”和“国语统一”的口号,1917 年国语研究会召开第一次会议,会议宗旨“研究本国语言,选定标准,以备教育界之采用”。1917 年全国教育联合会第三次会议议决《请教育部速定国语标准,并设法将注音字母推行各省区》。也正是这一年文学革命拉开了帷幕,国语研究会在促进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合流中是一个关键的角色,国语研究会当中的许多领军人物同时也是文学革命的先驱,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开始进入“双潮合一”的阶段。

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虽然源头不同、发展脉络不同,但有着一些相似的初衷,都认识到了中国汉字的繁难以及言文不一致,难以普及教育、开启民智,从一开始都与教育国民密切相关,而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及新式教育的发展,教育自身也需要一种容易被大众理解和运用的语言工具。两者的差异在于,国语运动虽以京音为国语的标准音,并制定了注音符号,但只是语音层面的统一,关于“国语”是什么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而从其方案及国语研究会会员自身使用的语言情况来看,文言依然是他们采用的书面语言。而晚清白话文运动已经将接近口语的白话语体作为开启民智的书写语言,两者能否合流的基础就是对于国语各项标准的认识是否能达到一致。

中国国语和日本国语的形成经历了一个相似的过程,或许这种过程是所有民族国家共同语形成的必经之路。正如安德森所说,“我们经常在新国家的建造民族(nation-building)政策中同时看到一种真实的、 群众性的民族主义热情,以及一种经由大众传播媒体、教育体系、行政管制等手段进行的有系统的,甚至是马基雅维利式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灌输,这种群众的和官方的民族主义混合”。无论国语的语言本体建设还是国语教育,无论是官方体制还是民间力量的推动,国语作为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组成部分,政治意识形态的重要性有时甚至超过了其语言本质,这或许也是学衡派等即便对文言进行客观合理的维护,也阻挡不了白话作为国语的内在原因。

三、 从国语到普通话

教育部 1920 年改“国文”科为“国语”科,意味着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的成果得到了国语教育的保障。注音字母、新式标点符号、白话新文学名正言顺地进入学校教育。改“国文”为“国语”,是国语运动、文学革命以及教育改革共同的诉求,是对于拥有言文一致、普及教育功能的现代民族共同语的诉求。它的意义,是语言上的、是文学上的、是教育上的,甚至是文化上的。

“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国语教育”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呈现出一种动态的生成过程。众多语言学家、教育家、文学家的种种设想和方案,都是迫切希望对“国语”的语音、语法等各层面建立统一的标准。

注释

①宋濂等:《元史卷六七·志第一八·礼乐一》,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27页。

②村田雄二郎著,赵京华译:《末代皇帝说什么语——清末的“国语”问题与单一语言制》,《语言与社会》2000年7月第3号。

③周有光:《中国语文纵横谈》,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8页。

④陈刚:《谈谈普通话的同义语》(下),《语文建设》1984年第2期。

⑤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5页。

⑥目前也有学者发现黄遵宪于1887年成书、1895年刊行的《日本国志》当中就已经使用现代意义的“国语”一词,“日本古无文字,而有歌谣,上古以来,口耳相传。汉籍东来后,乃借汉字之音而填以国语”。张向东:《“national language”的对译词“国语”探源》,《汉字文化》2008年第6期。

⑦吴汝纶撰:《吴汝纶全集》(第3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788页。

⑧吴汝纶:《与张冶秋尚书(百熙)》(选录),璩鑫圭、唐良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 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页。

⑨舒新城编:《近代中国教育史料》,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9页。

⑩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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