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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为夸与名, 憔悴使心悲”
——试论中国现代画家诗词中的政治身份认同

2018-11-14叶澜涛

新文学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画家

◆ 叶澜涛

每一代画家都身处具体的时代,时代背景影响了他们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也影响了政治观。通常在王朝更迭时保守型画家不认同不接受新的朝代,例如明末清初画家朱耷,所画鱼、鸭、鸟皆以白眼对人。这种情形在清末民初的画坛同样存在,但并非所有从前朝过渡到新朝的画家都有“遗老之风”,例如吴昌硕虽是从晚清过渡到民国的画家,却少有遗老味。刘海粟曾回忆道:“在与我们后辈的交谈中,从未攻击过孙中山、蔡锷等革命家,也未给满清王室说过一句好话。”弟子王个簃也说:“他的老年,并没有一种‘遗老’的味道。”“先生的言谈举止带有一种名士派的味道,我以为他是名士派。”这种政治态度上的差异不仅存在于晚清到民国的转变中,新中国的成立也呈现出现代画家的政治分化。虽然大多数画家留在国内描绘和建设新中国,但仍有少数画家选择离家去国,在异国他乡聊以诗画寄托自己的故国之思。

画家诗人的政治身份认同可分为两类:第一类为遗老型画家,在情感上认同前朝,朝代更迭后拒绝出仕,这类画家以陈曾寿、李瑞清、溥心畬最为典型;第二类为改革型画家,这类画家大多在民国政府任职,政治思想较为开明,这类画家以叶恭绰、陈树人、余绍宋最为典型。这些画家的政治身份认同感均通过他们的诗词得到了体现。

遗老型画家。陈曾寿属于遗老型画家的典型。他少年得志,16岁即补博士弟子。1903年考中进士后,任刑部主事。1904年被张之洞保举为经济特科。1911年任广东检察御史。从其职业履历上来看,他的教育背景和职业生涯主要是从晚清时期开始。辛亥革命后,他以“遗民”身份自居,隐居西湖侍奉家母。这一时期因无所资养,不得已以卖画为生,“家藏有吴仲圭《苍虬图》,绝喜欢摹拟之,名所居曰‘苍虬阁’,因以‘苍虬’自号。无所资养,乃鬻画以事畜,贫甚,怡然不以为苦”。在陈曾寿看来,书画皆为“余事”。清廷凡有所动,他必追随而去,可见其忠义之心。

陈曾寿拥有多重身份。作为前清官员,他认同旧朝,反对革命;作为书画家,口碑颇佳,可倚之为生;作为诗人,诗歌数量庞大,终生不辍,可谓是才子型人物。他的诗集《苍虬阁诗》分十卷,主要收录了从1905年至1949年之间的作品。此外,他还著有词集《旧月簃词》,可见其诗词兼工的特点。《苍虬阁诗》主要是以他定居杭州之后的诗作为主,除了第一卷是乙巳至辛亥(1905—1911)外,其余皆为辛亥后所作。陈曾寿的“遗老”心态主要表现为:对特定历史人物的怀念;对落花流水等象征意象的歌咏以及对恩义情结的反复咏叹。

在陈曾寿的诗歌中反复提及晚唐诗人韩渥。韩渥是晚唐五代诗人,他的忠君之心在晚清民国诗坛颇得遗老诗人的情感认同,陈曾寿即为其中之一。他在诗歌中反复赞赏韩渥作为人臣的忠孝之心。在《秋夜对瓶荷一支雨声淙淙偶题冬郎小像二首》中赞叹道,“为爱冬郎绝妙词,平生不薄晚唐诗。一枝一影灯前看,正是秋花秋露时”(其一)。以爱屋及乌之心,因喜爱韩渥所以不鄙薄晚唐之诗,可见诗人之痴情。陈曾寿还喜欢歌咏落花,先后写作《落花》、《落花四首》、《落花十首》、《落花简自玉》等。在《落花十首》中随处可见对落花飘零的惋悼之情,如:“身来旧院玄都改,名署仙班碧落空。”“绕阶泉尽漂红尽,别馆清凉枕道书。”“惜芳片偈无题处,梦断棱伽变相廊。”对于落花的咏悼显然寄托了陈曾寿对于前朝如落花般逝去的惋惜之情。

陈曾寿对晚清念念不忘,一心想挽救危厦于将倾。1917年张勋试图拥逊帝溥仪复位,陈曾寿参与策划事宜。1932年,日本人欲扶植溥仪在长春成立伪满洲国,陈曾寿虽洞知日本人阴谋,但仍担任处理内廷事务的内廷局局长。陈曾寿虽有拯救世事之雄心,却无挽狂澜之猛力,难免感叹身不逢时,有恩难酬。在《题翰林集》中他感叹,“把卷微吟辄断肠,一生同病只冬郎。分明坐久槎犯斗,不待归来海已桑。无限幽情随暮雨,几多清泪湿红芳。颠连莫为唐昭惜,正有随身孤凤凰”。尾联中他感叹唐昭宗并不值得怜惜,因为他还有韩渥这样的忠臣为之效力。言下之意:自己虽自比韩渥,但痛惜自己无力报答浩荡君恩。该诗写作之际正值陈曾寿任职于内廷局局长之时,复辟之心受日本人百般牵制,郁闷之情可以想见。在《次韵祇庵同年》中他同样表达了皇恩难报、匡复无力的悲痛。“早知楚失难期复,谁料凡亡并丧存?拜赐冬郎空掩涕,移官臣甫欲招魂。”甚至到了1940年抗日战争御敌正酣,国共联合抗日之际,陈曾寿仍对日本人报有希望,可谓愚忠至极。他在《次韵愔仲元旦》中感叹,“纪恩独感平生遇,占复犹存正始心。天步艰难无遁位,臣弦危苦是商音”。正是感到光复清朝无望,他才在抗战胜利后怏怏不乐地返回上海,不久即去世。陈曾寿的经历具有典型性的原因在于他不仅在情感上认同前朝,而且在行动上也予以配合,在国内国际形势迅速更迭变换之时仍不改初衷,总是对清朝感恩纪宠,可谓是愚忠型遗老文人的代表。

除了陈曾寿之外,李瑞清也属于遗老型画家。在他主政两江师范学堂期间,辛亥革命爆发了,当时革命形势非常危急,江宁(今南京)即将为革命党攻占。总督一面派人绞杀城内的革命党人,另一方面安排后路准备逃离。此时,李瑞清临危不乱,率领学堂师生正常上课,布政使樊增祥见他如此淡定,要将江宁交付于他。在此为难之际,他表示“不辞艰危之任,不愿居藩司之名”,毅然承担起保卫江宁的重责。当时同僚、学生乃至外交官员均劝李瑞清弃城而去,然而他考虑到全城百姓安危,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弃城他去,如臣职何?托庇他族,如国体何?吾宁与阖城百姓同尽耳”。在江宁破城之际,城内外革命党口耳相传“江宁即下,勿伤李公”。城破当日,李瑞清身穿朝服,手持官印,端坐堂上,静候革命军入城。他拒绝了当时江苏军政府都督程德全的再三挽留,誓言道:“国难当头,余虽不死,黄冠为道士矣,并就此作别。”从此,以道人身份自居,不再出仕。李瑞清辞任两江师范学堂和江宁府临时总督之职后,移居上海专事书画,以此支撑近五十口人的大家庭生计。从其仕途追求、教育救国、临危受难及晚年不仕的经历来看,他也属于遗老型画家之列。

与陈曾寿的一味愚忠不同的是,李瑞清显得要圆融通达得多。他对于旧朝怀有感情,这从他早年歌颂晚清“盛世”景象的《春色满皇州赋》中不难看出。在赋中他极力歌颂“盛世”美景,“舞雩归咏春风晚,啼鸟千般语未休。云霞灿烂迷芳岫,荇菜参差绕帝洲”。对于辛亥革命后剧烈的社会变化,他虽一面感叹世事沧桑,另一面却也有作壁上观、笑看风云的通达。1914年在从上海返还家乡临川时望月有感,“昔游尚如新,举目河山非”。然而,让他追随清廷左右却又非他所愿,“五洲正沸腾,偃卧观兴衰”(《甲寅闰六月自沪上还临川至浔阳张蚬堂丈止宿湖海楼明月燕集作赠兼呈同座诸子时吴剑秋新游庐山归》)。作这首诗时他刚辞去两江学堂职务不久,尚未谋定去向。次年,他听从老友曾熙所劝,赴上海以售卖字画为生。可见他虽不赞同革命党所为,却也并非完全的死硬派,束发为道的举动也是为了表明从此不问世事、专心书画的态度。

溥心畬是否为“遗老”似乎尚有争论。陈衍将溥心畬归于“清遗老”一类,钱仲联并不同意这一观点,他辩驳道:“昔者陈丈石遗,与民国谓‘清遗老’,颇致讥议。丈申其说于《石遗室诗话》。心畬王孙,自不应以陈丈之论域之。”“遗老”原指前一王朝崩毁或帝王逊位后仍忠心旧朝的臣民。钱仲联认为溥心畬本为王孙,不存在忠于王室一说,不宜归入“清遗老”之列。钱仲联似乎更注重“遗老”概念的准确性,但从溥心畬的政治态度来看,他属于保守型画家却是无疑的。

南渡前溥心畬生活优渥,由于皇族身份加之画作精良,完全不必为生计担忧。1926年他首次在中山公园举办画展名声大噪,据台静农《有关西山逸士二三事》回忆:“溥心畬先生的画首次在北平展出时,极为轰动,凡爱好此道者,皆为之欢喜赞叹。”特别指出的是:“他的润笔在北平琉璃厂肆固然是居第一位。”此后,他除了在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北平艺专等处任教外,画作收入成为他经济上的重要来源。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溥仪被日本人扶立为伪满洲国皇帝,溥心畬曾作《臣篇》痛斥溥仪的卖国行为,“九庙不立,宗社不续,祭非其鬼,奉非其朔,作嫔异门,为鬼他族”。溥心畬作为人臣批判的并非溥仪放弃光复清室的举动,而是怒其甘为傀儡、不思进取之心。溥心畬虽有浓重的遗臣心态,但在民族大义面前却毫不含糊。1939年,日本人攻占北平时曾力邀其任职,溥心畬当时赁居颐和园介寿堂,谎称有疾坚决不入城。1946年抗战结束后,蒋介石试图通过召开制宪国民大会的方式确认国民党的政权合法性。此时,溥心畬被推荐为满族国大代表,组织“满族文化协进会”。可见溥心畬仍然希望在新政府中谋得一席之地。然而,形势变化如此之快,国民党在国内战争中兵败如山倒的结果让溥心畬再一次选择离开大陆避居台湾。从以上这一系列的举动中,我们可以窥见他的基本政治态度。在民族大义的原则下,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祖国,他渡台后几次出访日本但均拒绝定居于彼即是明证;在国共两党之间,他又不接受共产党的革命主张。作为清朝遗臣,他复国无望,不得不在国民党的层层监视下以书画谋生,这正是溥心畬晚年生活尴尬之处。和陈曾寿、李瑞清不同,他经历了两次王朝更迭的巨变,对于时代大势的领悟自然又多了一层。他渡台后创作的《南游集》中思乡之作与同为“渡海三家”的张大千、黄君璧相比,怀念故土的情绪之外又多了一层怀念旧国的哀怨。客居台湾的溥心畬虽衣食无忧,可是处处受监视。另外家庭生活亦是不睦,妻子姘居在外的事实也让他念念不忘旧日久居京城的权势。因此,离乡之情与去国之思融合纠缠,让溥心畬的《南游集》读来分外哀惋苦涩。每逢佳节之时,这种感伤都反复被唤起。例如《八月感怀》,“已近清秋节,兵烟处处同。山河千里月,天地一悲风。兄弟干戈里,边关涕泪中。京华不可见,北望意无穷”。又如《己亥中秋》,“避地逢佳节,栖迟强自欢。天香飘月桂,露气湿庭兰。别绪衔杯起,愁心揽镜看。故乡当此夜,湖上不胜寒”,类似悲愁之语随处可见。

溥心畬词作不多,皆结集为《凝碧余音词》。《凝碧余音词》与《南游集》相比,数量只及后者四分之一,但是佳作迭出。溥心畬词中的“亡国之恨”让人容易联想到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作,同为亡国之音,两者隔代共鸣。在《凝碧余音词》中,感叹王朝逝去、岁月无情的词作依然占了大部分比例。《鹧鸪天·春恨》下阕写道:“山万叠,水千程,王孙芳草碧无情。杨花片片随风去,飞遍长亭更短亭。”这是在感叹自己远离故国千万里之外,千山万水隔断了自己回家的路。《三登乐·秋望》下阕也写道:“倚栏杆,烽火外,中原何处?变风云,几番朝暮。听秋声,鸣落叶,满天连雨。淘尽兴亡,飞鸦古渡。”诗人在晚秋时节倚栏凭吊、孤立他乡,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这样的词还有很多,如《瑞鹧鸪·月夜泛舟》、《蝶恋花·望海》、《菩萨蛮·海上》、《枕屏儿·感旧》等皆是如此。从其诗作和词作中不难看出客居他乡的溥心畬满腹愁绪,晚年的诗人就在这种纠缠与压抑中度过人生中最后的岁月。

改革型画家。改革型画家与遗老型画家在政治身份认同上明显不同。他们虽受旧学影响,但并不羁于某一政治理念,服务社会实现个人价值是他们的政治追求。他们大多只是从政之余兼及画事,然而画家之名高于政治声名。这类改革型画家主要有叶恭绰、余绍宋、陈树人等。

叶恭绰早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仕学馆,后留学日本,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孙中山广州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南京国民政府铁道部部长。叶恭绰是从晚清过渡到民国的官员,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叶恭绰即在邮传部任文案处总务股办事。宣统二年(1910年),任铁路总局提调奏保丞参派,在参议上行走。辛亥革命后,他并没有退居官场。相反,不断得到提拔晋升。民国元年(1912年),他任路政司司长一职。1913年任路政局局长,1923年任财政部部长、交通总长等职。作为官员,他并不纠结于朝代更迭;在书画上,他也是兼容并蓄。他爱好收藏,曾花费大量财力收藏西周毛公鼎、王羲之的《曹娥碑》、王献之的《鸭头丸碑》、清张纯修的《楝亭夜话图》等古玩字画。叶恭绰工书法,亦善绘画。他擅长画竹,尤以墨竹为胜,代表画作有《竹石图卷》。1931年,他与钱瘦竹、贺天健、黄宾虹等人倡议发起成立中国画会。该社前身为1929年成立的“蜜蜂画社”。1930年6月,叶恭绰提议建立一个权威性的绘画团体,陆丹林撰写《国画家亟应联合》一文发表在《蜜蜂画报》上得到了沪上画家的一致响应,遂得到政府批准成立,这也是当时唯一被政府批准立案的美术社团。1934年他被聘为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委员,负责中国艺术的海外展览事宜。1941年,他在港以卖字画为生。1957年任中国画院首任院长。从其艺术经历来看,他的前半生主要精力在于从政,后半生则主要以艺术创作和文物保护为己任。

叶恭绰作为传统文化的爱好者与守护者,喜欢诗文创作。他的诗歌杂文主要收录在《遐庵汇稿》中。《遐庵汇稿》分上、中、下三编,上编为公牍,中编为诗文,下编为演讲。叶恭绰的诗歌与其他书画家的诗歌在内容上相较更有职业特色,多了许多交通题材的作品。他做过一系列交通题材的诗作,如《作交通救国论毕漫题》、《友人寄戊通公司经过事略感题其后》、《题京沪铁路一二八事变册》、《廿四年三月十二日闻俄售中东铁路与日本已签约回溯十余年来计划经营之迹都成梦幻不能无感且以其系于东陲之大也纪以一律》等,此外他还撰写了大量杂文讨论如何发展中国交通落后的问题,如《太平洋会议铁路问题意见书》、《交通救国论》、《交通与救国》、《交通教育略史》、《交通大学之回顾》、《京汉铁路之现在及将来》、《铁道辞典序》等。

从其诗文中不难看出,任职交通部的叶恭绰是一位忧心天下,颇有民族危机意识的官员。1922年,时任路政局局长的叶恭绰有感于国人对于交通问题不重视,作《交通救国论》以唤起民众的警觉和注意。他在绪言中感言:“盖交通之为物,其与国家前途关系之重要及吾国人对其观念之不明确,概如文中所述。而十许年来迄,无避嫌忌深切痛快以言之。”正是因其忧国之心,在完成《交通救国论》后他仍感意犹未尽,在《作交通救国论毕漫题》中说明他写作该文的动机,“著书未是吾曹事,写怨难为儿女颜。聊述覆车鉴来轸,瑳瑳泪墨满行间”(其一)。诗人想告之读者,著写该文原非本职,皆因爱国心切,叙述前车之鉴以避覆辙。“戊通事件”也是叶恭绰在任期间经办的一宗交通事件。在1917年以前东北三江航运一直为沙俄所垄断,同年爆发的“十月革命”使得沙俄全部资产收归国有。戊通公司借此良机联合交通银行及交通部在东北航运领域迅速崛起,可惜的是由于公司机构冗余、腐败横行仅经营七年宣告破产。叶恭绰曾对此深表痛心,“济川横海都成梦,惨淡中流成一壶。谁识筹边当日意,无心薏苡况明珠”(《友人寄戊通公司经过事略感题其后》)。前两句表达对戊通公司经营失败的惋惜;后两句则是写面对公司经营失败,有人将责任归咎于交通部的失察时,叶恭绰抱怨为什么没有人理解当时交通部筹措组建戊通公司的苦心,却把“珍珠”当作“薏苡”呢?1932年1月28日,上海爆发了“一·二八”事件。战争使得京沪铁路被迫中断,交通严重受阻。在《题京沪铁路一二八事变册》中,叶恭绰回忆当时危急的情形,“性命呼吸间,幸不失其正。见义乃勇为,行险非侥幸。缅昔祸端发,厝火炽俄顷。藏舟跳夜壑,虞机脱深阱”。壑舟,典出《庄子集释·大宗师》, 比喻在不知不觉中事物不停地变化。“性命呼吸间,幸不失其正”,他庆幸这一危机事件得到妥善解决。他褒扬驻防官兵同心协力解决危机,“落落数十人,智勇出天秉。位异心则同,事往迹愈炳”。然而,日军的停战申明并不意味着危机的解决。他警告国民,“伤哉蜍志辈,亦得保其领。国忧方未艾,纲纪何时整。愿此疮痍痕,临风万凄哽”。蜍志辈,指目光短浅之人。“伤哉蜍志辈”,这是警醒那些认为危机已经结束的鼠目之人要保持清醒。对于如何避免再次爆发类似危机,他提出要重整纲纪、自我反省,这是一位正直官员的肺腑之言。叶恭绰的交通题材诗作体现了他作为民国政府官员的敬职敬业。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使得余绍宋不得不中断自己的画学研究。同年避寇山中,这从他的诗作《避寇》中不难看出。避寇山中的余绍宋仍然没有放弃履行自己的政治义务。自1939年4月起,他被选为浙江省第一届、第二届临时参议会参议员,继任副议长、代理议长等职直至抗战结束。诗集《寒柯堂诗》主要记录了抗战期间余绍宋避居龙游县沐尘村的经历,诗人虽然只担任议政之职,但依然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为民请命的责任感。在《庚辰谣十三首》序言中他表明心志:“浙东自今年来情事剧变,非必皆败征也。而有识者深忧之,爰托于讽谏之义而作是诗,非敢自诩诗史,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予既参与议政,亦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责,知我罪我,所弗计矣。”抗战伊始米价高涨,政府为平抑米价下令下调米价。米商为此不愿粜米,而黑市中大米价格陡涨,造成百姓反而买不起大米的现状。针对于此,他建议道:“米价强抑平,物价翻翔贵。米贱物贵太反常,徒使商人专其利。物产于地太反常,病农利商岂得计?藏富于民原不污,忍哉罔利贱丈夫。囤积本非罪,居奇乃其辜。杀一惩百真良图,虽然诛之可胜诛?”他反对政府过度干预,试图运用市场规律解决战争期间的米价问题,同时配合法制手段惩治囤积居奇哄抬米价者,这是余绍宋从法制的角度提出的解决方案。面对征兵过程中的混乱局面,他觉得应加强管理。“壮士奋臂去从军,一入管区怨声闻。不怨军规急束缚,但怨军吏狂怒嗔。耐寒忍饿受鞭挞,被驱无异鸡羊群。”这些时事类诗歌说明即使余绍宋退居闲职,但仍然积极地参政议政,为百姓申说疾苦。1943年,余绍宋被浙江省赈济会推举为赈灾专员,负责视察各地赈灾事务,他尽职尽责地履行职务,《被浙江省赈济会推举,赴温州旧府属各县视察赈务,示负责诸君》、《二月归里省亲,兼巡视旧衢属各县赈灾情事,自云和大坪过沐尘旧馆,酬居停巫瑞琛二首》、《三月,巡视衢州旧府属各县赈务既毕,复叠前巡视温属赈务诗韵,示主事诸君》等诗中记录了他视察各地赈灾事务的情况。

余绍宋之所以在职期间耿直敢言、坚持法制治国,退职之后又作为民主人士积极参政议政,将民众利益始终放在首位,得益于家庭环境和教育影响。余绍宋出身名门,曾祖余恩鑅曾任广东连州府知府,为官方正廉洁不事私蓄。伯父余士恺历署广东开建县、花县典史,平山司、三江司、金利司巡检时亦耿介不阿。家族传统对于余绍宋的性格产生积极影响。余绍宋在日本受到的司法教育实为西方近代民主法律体系,因此,法制民主意识在余绍宋心中根深蒂固。余绍宋除了在法制实践、书画理论、诗词创作上颇为成就外,他避居浙东期间还组织编写了《龙游县志》。《龙游县志》的编写为龙游县续写了自康熙癸丑年(1673年)至1924年之间断修250余年的历史,可谓居功至伟。余绍宋之所以能够在多方面均取得较大成就,与他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强烈的责任意识是分不开的。

与余绍宋相似,陈树人也属于改革派的官员兼画家。他追随孙中山参加革命活动的时间很早,青年时期的陈树人对清朝的腐败统治极为不满,一直秘密参加革命团体活动。1900年,由于孙中山不能入境香港,他委派助手陈少白创办《中国日报》。《中国日报》主要以“革命排满”“建立共和”为目标,而陈树人新婚翌年即赴香港为《中国日报》撰稿。后又在革命报刊《广东日报》、《有所谓报》等担任主笔,积极地为宣传革命思想摇旗呐喊。1905年6月,孙中山从欧洲乘游轮准备赴日本成立中国同盟会,在香港作短暂停留时,打算接见陈少白等革命同僚。陈树人欣闻孙中山旅港,不畏当时清政府通缉风险,毅然与孙中山见面。当时,年仅21岁的陈树人在香港维多利亚海湾的游轮上加入了中国同盟会早期组织。同年8月,孙中山在日本成立中国革命同盟会。他比当时日本正式参加同盟会最早一批成员何应钦、顾祝同、钱大钧、蒋鼎文等人还要早两个月。从这次会面后,确立了陈树人为民主革命奋斗终生的信念。

加入中国同盟会后,陈树人赴日本继续自己的美术学习。赴日之前,陈树人已经打下了扎实的美术功底,他师从清末岭南画派的领袖人物居廉学习国画。陈树人聪明过人且异常勤奋,不仅尽得居廉美术技法之真传,而且居廉还将自己的女儿居若文许配给他,成为居家的入赘女婿。1907年陈树人赴日,次年进入日本京都市立美术工艺学校学习。1912年毕业后短暂回国,同年继续在东京私立立教大学文科部学习,直至1916年毕业。赴日学习期间,除了研习画法外,他继续为报纸撰写革命文章,1914年他作《灞桥诗思图》鼓励因为袁世凯反目而导致革命失败,不得不流亡日本的孙中山。1916年,孙中山亲自指挥反袁护法斗争。因身边急需人手,他让陈树人以中华革命党本部特派员的身份,赴任“中华革命党美洲加拿大总部”部长。赴任之前,他写诗表明心志,“我被孙公命,何辞砍属羁。不忧蛮檄远,为拓党基丕。许国身奚惜,抛家意岂悲”。陈树人赴任后,主持维多利亚的《新国民报》,大力宣传孙中山的《讨袁檄文》和《讨袁宣言》,在海外为讨袁护法摇旗呐喊。这一期间陈树人创作的诗歌主要收入在《自然美讴歌集》中,加拿大美丽的自然风光激发了画家对于自然的热爱之情,作为画家的陈树人饱览加拿大的秀美风光,因此纪游诗成为这一时期诗歌的主要内容。除了如《观尼格拉亚瀑布》、《苏必略湖中秋对月》、《哈利弗港远眺》等诗作外,英文译诗的大量出现也是《自然美讴歌集》的重要特色。《村铁匠》(The Village Blacksmith)、《秋喟》(Autumn’s Sighing)、《旧岁与新年》(The Old and the New Year)、《人与天然》(Man and Nature)都是译自美国诗人诗作,英语与古典文言之间的自由切换,显示出陈树人良好的语言能力和过人的诗歌才华。1922年,孙中山召陈树人回国起草《中国国民党改进方略》。回国之前,他向加拿大华侨募集6万美金带回国作为孙中山的革命经费,这笔经费在当时也算是一笔巨款。回国后不久,陈树人被任命为国民党本部党务部部长,次年以广东省代表身份参加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原本打算继续忠诚追随孙中山革命的陈树人却不曾想到,革命领袖孙中山不幸于1925年逝世。这对于陈树人打击甚大,他在《恭挽中山先生》组诗中深切悼念了这位青年时期就引领自己革命的民主革命领袖。“皓白沉霾峻岳颓,燕云北望胆肝摧。天心瞆聩何庸问,胜为苍生折难哀。”表达了他对孙中山逝世的哀痛之情。“英雄仙佛一身并,浩气精诚六合横。内外简编征引遍,有何贤圣拟先生。”这是对孙中山革命功绩的深情赞颂和无尽褒扬。

陈树人前半生的政治生涯颇为顺遂,这一时期陈树人除了忠心追随孙中山从事革命活动外,绘画和诗词创作也数量众多。陈树人的政治拐点出现在1929年。在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左派和右派斗争严重。1929年9月,冯玉祥、汪精卫等人发表反蒋宣言,作为汪派分子的陈树人在国民党第三十九次中委会上被宣布开除党籍。对于国民党内部左右派的混乱斗争以及与共产党之间的复杂局势,让陈树人心生退意。他在《重阳节写菊避氛楼》中表露心迹,“逄萌浮海更何求,天地萧森气已秋。赢得今年重九日,闲闲画菊避氛楼”。从诗中不难看出,对于宦海沉浮,陈树人并不系于怀。他虽不事政务,但仍有书画为伴。虽然,1932年陈树人重新被委任为国民政府侨务委员会委员长,但已是半闲居的状态,并无任何实际权力。1937年抗战爆发,陈树人随机关前往重庆后经历了骇人的大轰炸,这些生死一线的经历都收录在诗集《战尘集》中。当时重庆正在遭受日机的疯狂轰炸,伤亡惨重,陈树人与同僚也不得不每日躲防空洞度日。面对当时危急的国内形势,他在《元旦遥拜总理陵》中表达了希望强有力的领导者带领民众团结一心共同抗敌的心愿,“胡氛万里锁松楸,还矢先灵愿未酬。罪孽吾徒知极重,桥山弓剑尚存不”。1947年,陈树人请辞侨务委员会委员长,在酬答侨务委员会同僚的送别宴席上,他赋诗《余去侨务委员会职全体同寅公宴送别即席赋谢》,“是六年间休戚共,一朝分袂可胜情。虽惭勋业非煊赫,尚喜风声特洁清”。他评价自己虽无勋炳的业绩,但为官尚属清廉,也算是中肯之语。此次辞职正式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次年陈树人逝世。

20世纪的巨大的政治变革使得当时不同社会群体面临艰难的人生选择,画家群体也不例外。从这些画家的经历中可以看出,他们除了自身的艺术追求外,还有明确的政治诉求。之所以画家群体出现政治态度上的差异,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政治成长环境差异。年岁较长,曾是清王朝的王公旧臣的画家通常较为保守,对于前朝具有念念不忘的回望;有过留学经历,更为年轻的画家则在政治上表现得更加开明和务实。无论是何种背景的画家,他们都习惯借助诗词记录他们的生活细节,表达各自的政治立场。正是通过这些诗词中描写的场景和态度,得以披露他们内心深处的曲折纠缠的情绪。整理和阅读现代画家的政治诗词对于完善现代画家的多重认知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借此也可以了解知识分子艰难的现代转型之路。

本文为广东海洋大学科研启动经费资助项目(2017)“中国现代旧体诗的脉络和演进”(R17076)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刘海粟编:《回忆吴昌硕》,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224页。

②王个簃:《缶师的回忆》,刘海粟编:《回忆吴昌硕》,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4页。

③陈曾则:《苍虬兄家传》,《苍虬阁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36页。

④石任之:《冬郎情结岂香奁——论近代诗人陈曾寿的遗民心态》,《文学与文化》2014年第2期。

⑤柳肇嘉:《清道人传》,《清道人遗集》,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95页。

⑥钱仲联:《寒玉堂诗集·序》,新世界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

⑦启功:《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寒玉堂诗集》,新世界出版社1994年版,第8页。

⑧启功:《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寒玉堂诗集》,新世界出版社1994年版,第9页。

⑨台静农:《有关西山逸士二三事》,《新美域》2005年第3期。

⑩许志浩:《中国美术社团漫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版,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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