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直面的时代之殇
——读朱文颖《凝视玛丽娜》随感
2018-11-12胡笑梅
◎ 胡笑梅
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可以平淡如话,一览无余,仔细探究起来,却像盐津橄榄一般回味无穷,比如汪曾祺的《受戒》,比如海明威的《杀手》;还可以像八卦太极一样,大于任意量但不能超越圆周和空间,小于任意量但不能等于零或无,启迪读者在“一分为二”“合二为一”的推理演绎中,穷尽文本的真谛与意义,比如朱文颖的《凝视玛丽娜》。
小说篇幅不长,但信息量极大,涉及艺术理论、人类学、伦理学、群体生态学、行为生理学、认知心理学、政治社会学等诸多方面。作者精湛的写作才华,足以挑战读者的智商和逻辑思维。读懂了,是读者的福气,可以管中窥豹,会心击掌;读不懂,也是读者的福气,可以临渊羡鱼,浅尝辄止。朱文颖的精妙和聪颖在于,用简洁的文字和典型意义的故事,缓缓开启一扇窥视特定历史政治真相、洞察人性浮沉的门窗。其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入木三分的功力和勇气,让读者惊叹且惊悚,会不知不觉自我代入,会情不自禁自我审视,会感同身受一个时代的殇情。这正是优秀文学作品对人心的触动和感召力量。
那么,“玛丽娜”到底是谁?
首先,“玛丽娜”是全文的一个引子或线索。小说从两个女主人公一问一答“那女人叫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吧?”“是的,好像是叫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中开篇,自然而然引出她们对各自半生人生故事的追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戴灵灵和李天雨,性格却像硬币的两个面,有着天壤之别:“戴灵灵就像一个猎人,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后立刻四下寻找猎物,包括别人的称赞,漂亮的衣物鞋子,新大陆,有趣的男人,经验,爱……而李天雨则更倾向于一个佛教徒:试图放弃所有的东西,轻松经历生命。”开放与保守,物欲与艺术,热烈与冷静,叛逆与怀旧,善感与顽固,享受与劳碌等都是金牛座(4月27日)鲜明又矛盾的特点。她们二十年间所走的不同人生轨迹,与玛丽娜二十年间的两次行为艺术的潜在变化不谋而合。结尾,两个女主人公再次谈论玛丽娜的第二次行为艺术《艺术家在现场》,戴灵灵因参加商先生的葬礼不得不遗憾退出参与“凝视玛丽娜”的行为艺术的情节设置,不留痕迹地把两位女主人公从回忆拉到现实,让她们有机会成为“在场的艺术家”,在彼此“凝视玛丽娜”的行为艺术扮演中,像被催眠一样,水到渠成地吐露内心最为隐秘的人性之殇。这种双线并行的环型结构,终点回到起点。一方面让理想与现实,艺术与真实自由切换和对话,丝毫不会感觉生硬与突兀;一方面又像人的生老病死、季节的轮回更迭、宿命的既定安排,如希腊神话中忒拜王拉伊俄斯和王后伊俄斯特的儿子俄狄浦斯一样(商先生“总是觉得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控制着,干不成自己真正想干的事情……”),营造一种压抑沉闷的环境氛围。匠心独具的谋篇构思,使小说的主人公(戴灵灵和李天雨)和故事的主人公(玛丽娜),互为表里,互为主客体,性格上相互印证与补充。不但增加阅读的难度,也增添了思考的趣味。
其次,“玛丽娜”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跨度。玛丽娜从二十年前(1974年)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几近疯癫、义无反顾、不计后果完成行为艺术《节奏0》。她为观众提供了七十二个物品,允许观众把她的身体当作画布,当众画画,随意使用和摆布,不用负任何责任,表演整整持续了六个小时,最后以“一个家伙用上了膛的枪顶住了她的脑袋……而另一个人上去把枪夺下了”而结束。整个过程始终让自己陷入不可预知的危险和恐慌之中,也让读者深刻体悟到:当一个人在不必为自我行为负责任的情况下,人性之恶放大的无限可能性。二十年后(1994年)她主动规避风险,选择安静地默默凝视,反而让对方手足无措的这一根本性变化,侧面折射出李天雨和戴灵灵风雨二十年间的心路历程,让人唏嘘扼腕。小说中,与玛丽娜有关的是1974年到1994年,与两个女主人公有关的是1993年到2013年。两个20年,前后加起来一共40年,正好和两个女主人公的年龄相吻合。换句话说,两个女主人公出生的时间,正好就是玛丽娜表演行为艺术《节奏0》的时间。她们的出生本身就是革命的父母传统繁衍后代“行为艺术”的结晶。生命从无到有,从孕育到诞生的成长,人性从简到繁,从善到恶,从性到爱的变化,都彻底打破了按部就班的“节奏0”。事实上,在不断发展变化的社会中,“节奏0”只存在于一瞬之间,很快就会被其他动态的平衡所取代,而人,也永远不可能保持原有的模样和心态,“他人即地狱”“生活是老师”,常常回首已是沧海桑田。二十年,从青年到中年,一切的“果”都能找到昔日自己的、家庭的、社会的“因”。这些都能够在小说中捕捉到蛛丝马迹,然后读者便可以顺藤摸瓜。至于瓜的大小,全靠个人的语言领悟能力和艺术修养水平。当然,也许摸到的不是瓜,而是葫芦或其他的什么东西,那也没有关系,因为创作经常只是凭直觉撒下种子,至于会长出什么,作家并不太在意。
接着,“玛丽娜”暗示了主人公身处其间的社会环境。玛丽娜生活在前南斯拉夫,两个女主人公生活在七十年代的中国,两个国家的体制和国情有很多相似之处。因此,玛丽娜第一次表演的行为艺术《节奏0》,其实象征着一种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千篇一律、整齐划一,没有或不允许变化创新的刻板教条的意识形态。就像她们身边那些滑稽可笑、笨头笨脑的建筑群,就像她们波澜不惊、无欲无求的苍白生活程式,让人厌恶压抑。早年丧母的李天雨寄人篱下,她在姨母姨夫没有温度和激情的管教中几乎窒息。没有思想交流,没有心灵导师,不善言辞的她,甚至想要用锤子斧头砸碎家中的一切,这一心理冲动其实是迫切想要打碎陈旧意识形态、追求身心自由解放的一种外在表现。
读者不能忽略小说中的一个时间节点——1992年。这一年在前南斯拉夫,其联邦解体,塞尔维亚与黑山联合组成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2003年更名为塞尔维亚和黑山)。这一年在中国,进一步打开了改革开放之门,但是随之一些“蚊子和苍蝇”也不可避免地跟进来了。沿海地区优越的自然人文和经济发展条件,吸引大批港商前来投资办厂,与此同时也出现了“二奶”等新型词汇,飞速发展的市场经济滋生出“笑贫不笑娼”的社会认知观。“二奶”大多都是家境一般或者贫穷的在读学生。“乖乖女”李天雨被戴灵灵介绍给商先生。在刻画舒先生和商先生时,朱文颖客观冷静地叙述了他们的落魄失意,吝啬粗俗,不动声色地批判了当时人们对于港商的迷信(“他也是香港人呢。”这个信息是戴灵灵最后说出来的。她微微涨红了脸,努力按捺着口气里一种强烈的东西),以及对资本主义的质疑(“原来资本主义是一团烂泥呵”),也让李天雨这个原本有所奢望的女孩,在投入半年的时间精力、献出青春的身体之后,不但物质上一无所获,而且精神上隐痛频发。对李天雨,朱文颖更多的是同情,她身上所背负的沉重烙印,不是她一个人的,而是一代人的。物资的匮乏,信息的闭塞,思想的僵化,生的艰难,性的压抑,情的苦闷,因为找不到可以释放和疏通的最佳渠道,所以只能在不断的犯错纠偏中摸索成长,幸好不惑之年“各自经营着一个茶艺馆和小型艺术画廊。衣食无忧,云淡风轻”。
最后,“玛丽娜”是一面社会和人性的多棱镜,烛照出众生百态,人情世相。戴灵灵与年龄不相符的世故老练,让她可以在社会的大染缸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她随波逐流,游戏生活,享受物欲,一切顺着自己的心性,从来不会为任何人负责,一直有理由为自己开脱。二十年前,她对李天雨说:“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个结过婚的男人。”然后,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和她,戴灵灵,则是毫无干系了。二十年后,她对李天雨说:“是的,我记得,我是留了字条给你,我还告诉你有关商先生当时的一些情况……但是,它只是一种境遇与现实的提示,你当然可以破坏它!”这样轻描淡写的解释,就像把一只小绵羊送到饿狼的嘴边,还理直气壮地责备羊:“你为什么不撒开腿跑呢?”的确,李天雨的情感和人生悲剧,戴灵灵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已经成年的李天雨,难道就没有责任吗?这个“在单调的禁欲主义生活中成长的女孩子”,长期朴素的生活和刻板的性格,使得她从来不会主动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味逆来顺受,被动承担。有意思的是,小说三次将不同层次年龄身份的人比作“兔子”,意味着在既定的社会大环境下,很多人都泯灭了独特的个性:第一次是李天雨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守株待兔的人”,她在等待从天而降的馅饼,她不会表达情感和表白心声,也不会主动出击,努力争取;第二次是商先生“一把拉过李天雨,就像拎起一只树下的兔子。”反讽的是,原本准备“守株待兔”的李天雨,竟然变成了误撞树桩、送上门来的兔子,被抓之后没有反抗只是顺从;第三次是“姨父则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翻阅当天的报纸……隐约感到他浑身的肌肉仍然处于绷紧的状态中。如同旷野里的兔子,随时竖起耳朵,揣摩树林深处的风声。”这一毫无生活情趣的机关干部的形象写照,其谨小慎微的行为举止,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给家人带来很多的紧张和不适。从小接受“共产主义精神一尘不染”教育的李天雨,内心无比渴望丰饶的物质但开不了口,她想了解懵懂美好的“性”却无人可以诉说,只能在一瞥姨母姨夫“两人都光着,身上没有一丝一缕的衣服”中独自琢磨和想象,多么可怜又可悲。因此,当四十岁的李天雨想起二十岁时的荒唐和谬误,才会说:“当时,至多只是经历了一场成人礼吧。但是——在那个过程中,我渐渐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快感”,这“快感”源于她用一种近似堕落的方式去反抗社会,尽管这种方式有点像飞蛾扑火、玩火自焚,且不被多数人所认同,一如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狂野大胆的行为艺术一样。但李天雨冷静地说:“如果恶魔消失,天使也同时飞走了”,对于既往的生活,她从不做虚妄的假设和苛责,既然破茧才能成蝶,那么就要敢于忍受成长的疼痛。的确,正如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曾说过,欢乐并不能教会我们什么,然而痛楚、苦难和障碍却能转化我们,使我们变得更好、更强大,同时让我们认识到生活于当下时刻的至关重要。小说读到这里,内心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壮感,为李天雨,也为朱文颖。
作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七十年代女作家,朱文颖感同身受了女性自我解放的艰难,无论从身体到思想,从落后到进步,从西方到东方,都是一个渐进的漫长过程,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这一代知识女性因个人、家庭、社会的无知付出了沉重代价,但愿下一代知识女性能引以为戒,少走弯路。时刻记住:生活不仅有令人绝望冰冷的“鞭子、剪刀和铁链”,还有让人诗意和美好的“玫瑰花,羽毛和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