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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永远是最广阔的叙事空间
——从李华章散文集《江河长流》说起

2018-11-12◎杜鸿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溆浦沅水华章

◎杜 鸿

李华章一直潜心散文创作,长年不辍。其散文集《江河长流》同样承载了他有关故乡以及创作的风骨。这部书于2016年8月由现代出版社出版,遴选了华章先生2014至2016年期间发表的散文随笔80篇,分辑《沅水心影》《三峡情怀》《最美之缘》《品书读人》和《自赏文选》成书。华章先生这部散文集闪耀着故乡带给他的心灵和情感的光芒,故乡也成了他散文创作最为广阔的叙事空间。

一、乡愁:溆浦、沅水及其记忆

散文集《江河长流》之《沅水心影》,是作者对原生故土溆浦所进行的生命触探。在这里,无论是读沈从文的沅水之行,还是书写自己的采风亲历,作者始终围绕着魂牵梦萦之地溆浦那块既亲切又陌生,既伸手可触又遥不可及,既亲晰可感又依稀朦胧,如同隔世的故乡,以不同视角、层面和思悟进行最为深情的抚触。正是这种抚触,叠加成了作者异常繁复的心灵镜像,将沅水这条美丽的河流,以让人心动犹怜的母亲形象呈现出来,从而成为作者承载乡愁的载体。在《沈从文心中的沅水》里,作者以“千里沅水,滚滚奔流。这是湘西儿女的母亲河。她有天生成的美丽和温柔”,点题式地将乡愁附着在审美与乡愁诉求幻化成的母性形象身上,然后以一系列女性形象和细节,进行了深情呈现。这些女性形象中,有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的母亲和妻子三三(张兆和),也有沅水上生存的底层女性,“从窗口伸出女人的头来,正嗲声嗲气喊着船上的人:‘再来,过了年再来。’这是吊脚楼人家送水手下河,声音缠绵死了。”无疑,这样的女人头,这样的嗲声嗲气,这样的女性呼唤,构成了一幅绝美的风情画。但是作者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由表及里,将笔触层层深入到吊脚楼灯光下那些“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或是大脚妇人、年轻女子”身上,她们“唱着曲子,每首曲子里,无不流露出这些人的哀乐”,从而“令人有点忧郁,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可以说,正是沅水这条母亲河及其河上生存的女性,让作者和沈从文的审美,由自己的亲人到河上的风情,最后到吊脚楼里的曲子,直抵人心和骨髓。也正是在这种抵达的过程中,作者无以排解的乡愁块垒,彻底得到了消解。

当然,任何一位作家都不是被动地阅读和审美。华章先生一边阅读沈从文的逆水而上,一边放逐自己的情感。随着大师的笔触,时而心领神会,时而心潮起伏。在《沈从文流泪听“傩堂”》里,作者的乡愁则借助对沈从文回乡的情景再现,通过对大师一个个流泪的细节描写,扣住了读者的心弦。一方面,作者叙述过往的记忆,本身就是一种深情的乡愁表达,“(他)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在校园背后的兰泉井边,他俯身喝了几口井水;还执意去赶了一次乡场,喝了一碗豆浆,吃了几砣狗肉;他游览了黄丝桥石头古城;在悠悠沱江上划船荡桨;在破旧的老屋中堂,扶壁张望……”在这里,沈从文近乡情怯的情态,痴痴傻傻的模样,完全和作者的内心情态合二为一了。与此同时,主人公的情感无疑就是作者心灵的再现,“沈从文也跟着轻轻哼唱起来,尤其是聊发起少年狂来,手舞之、足蹈之,待唱到动情处,他跟着一边轻哼,一边流出眼泪,那眼镜片后,一双眼红红的,噙着泪水。”此时此刻,沈从文的眼泪,何尝不是作者注视和眷恋着故乡的眼睛里所含的热泪?

在传统乡愁符号里,除了老树昏鸦、小桥流水,还有炊烟、家畜、小船和木排等在现在看来不可多得的元素。在《洪江风采》里,作者以最能打动人心的木排、竹簰、猪和炊烟等,铺排成一幅江上人家落日熔金的画面,还原出具有陌生化效果的江上乡愁,“木排、竹簰铺满半条河,排上还修有小木屋,住有船家,养有猪,傍晚时分,炊烟袅袅,落日映在江面,比绘画还漂亮几分。”在《双井》里,作者的记忆停留在七八月酷暑的夜晚,那时的双井,“满天星星,闪闪烁烁,月光皎洁,撒满池塘,与田间地头的萤火虫交相辉映。”因为双井离老房子有两三丘稻田的距离,房子和围墙挡不住吹来的凉风,好似离村的一座孤岛,因此,双井的夏天就格外清凉。在《田野的声音》里,作者的记忆又是那么幽美而沉重,作者对故土的眷恋之情和对父亲的怀念之情一一流露出来,“人在泥水里行走,热汗在水中流淌,激起一层层浪花,发出一阵阵水响,溅得人满身泥水点点,而扶耙的双手,还要掌握耙齿入泥的深浅,上下沉浮,泥水荡漾出的声音,急促与舒缓有致,富有韵律感,既用力又用心,艰辛之极……”父亲用一生的劳动所编织的梦境,也永远定格在作者的心田,生根发芽,如今以文字的方式生长成一棵乡愁大树。

不过,在作者明亮的心境里,乡愁不仅表现为离愁别苦和触景生情的泪花,还表现为风情万种、栩栩如生的家乡美。在《花瑶梯田,壮丽的画》里,这种美就是壮丽的花瑶梯田和劳动者。及到秋收时节,“上万亩梯田的稻谷,如金带盘绕,似金龙腾飞,像金蛇狂舞,整个山背金黄遍野,山风吹拂,如海似潮,一沠浓浓的山背秋韵。”而个中最为动人心弦的是,“有七八上十个花瑶妇女,头戴圆圆的火红太阳帽,身穿翡翠色的衣服,脚上裹着绑腿,光彩照人,妩媚而潇洒,正在稻田中抬头拭汗。”原来在作者心里,这才是最为美丽的风景。

除此之外,作者另外一组叙事性文本,通过人物形象和老家故事的描写,牢牢地锁定了记忆里的乡愁,同样让人印象深刻。在这组文章里,印象最深的是《留守小兄妹》。主人公是作者的两个小外孙。父母出门打工,留下八岁兄和五岁妹。见到他这个爷爷级别的亲戚,连少儿天然的“人来疯”没有了,“他俩在一旁的条凳上赶作业,机灵地偷看几眼电视,或你打我一下,我还一下手;或我抢了你的笔,你拿了我的本子。一心多用,小动作不断,有时跑进跑出,有时在沙发上摸爬滚打……”如此这般,算是他们作为少儿的全部童真与快乐。在《一床棉絮》里,作者将母爱写得更具爆发力。一床棉絮,变成了作者笔下如棉絮一般繁复的母爱,通过一连串絮语,一一表现出来。其实,作者早就从妈妈额头上的皱纹里,读到了母爱的真谛,“宛如棉絮上密密的线网,错综之中无不浸透着浓浓的母爱。”像这种叙事性文本,在华章先生的《自赏文选》里也有体现,《梦里的溆水》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作者的主观感受全部笼罩住竹乌蓬里里外外的世界,“叫喊声惊醒了我的梦,我揉了揉眼聙,小船仍在前进,天上是金色的满月,江面波光粼粼……”文章的意境与梦境由此融合在一起,共同构筑出作者魂牵梦萦的故乡最为迷人的情态。

二、抒怀:景物、故事及其互文

生活本身就具有极强的戏剧性。因为读书和工作,华章先生在经历了大学岁月的短暂过渡之后,从沅水河边辗转到峡江宜昌,在这里以50多年的时间扎根成长,成为宜昌文艺界的领军人物。就是这些漫长的时间,让他的内心和情感发生了难以言状的嬗变。一种在情感上近乎“双城”的模式,让作为作家的华章先生经历着其他作家所无法体验的心路历程。此时,用“第二故乡”来定位他和三峡的关系,似乎已经不够准确。在我看来,他在这种双城两地故乡之间,既有融合又有悖论,如同两个异地相恋的情人,“双城之恋”既是发酵相思的温床,又是催人老去的病毒。因此,“日久他乡即故乡”便成了华章先生发自内心深处的感佩。也因此,三峡和宜昌在华章先生心里始终显得既坚硬又柔软。也正是这种柔软催生了他在《三峡情怀》里明显带有地域印记的文本,从而成就了他与溆浦处在同一高度的关于三峡的一系列作品的情感支撑。如果说,华章先生对溆浦的书写是一种行吟,那么他于三峡的笔墨挥洒无疑是一种歌唱。而他歌唱的方式主要表现在景物、故事和互文抒怀等表达载体上。当然,个中也有交叉与混杂。但是,无论哪一种表达方式,它们都和华章先生溆浦的亲缘散文一样,具有与他人散文创作非常明晰的区别性。

在华章先生《三峡抒怀》系列作品里,借景物抒情类的作品数量颇丰。《远逝的三峡民谣》就是其代表作。作者单挑西陵峡青滩老纤夫的一根老纤绳,给予足够专注的凝望,然后从色彩和模样上将它的历史全部锁定,然后留给读者关于主体事象以无限想象的空间。在《三峡,永远的风景》里,桃花鱼和点水雀成了作者爱不释手的表达事象,并以此浇灌自己对三峡的热爱之情。作者把桃花鱼写活了,一张一翕地游走了,点水雀又像精灵一样飞到了作者的笔下,“双脚纤细灵活,身子小巧玲珑,羽毛乌黑发亮,尾巴上似涂抹一点红,叽叽的叫声悦耳,蜻蜓点水式的跳跃,宛如轻歌曼舞一般的轻盈舒展,又像行云流水一样的飘逸灵动。”但凡有过水边生活经验的人,此刻一定会被作者这一连串的文字唤醒记忆并获得美丽的觉受。在《永驻心中的“天官牌坊”》里,一尊古老的牌坊,承载了作者思接千古的记忆,一开始客观冷静的呈现,带着十足的理性。可是转眼间,“我浓浓的乡愁,在长江滚滚的波涛中成为了恒久的定格与牵挂”,作者的情怀得到了排山倒海式的表达。

借景抒情也是作者的拿手好戏。像《待到巫山红叶时》,作者以红叶之美,抒发了对峡江的爱恋。像《香溪缘》以拟人化的手法,把香溪写得惟妙惟肖,“……像个成熟的女人,丰腴沉静,举止端庄……”像《幽幽桂子香》以拟物化的技巧,一箭双雕,“眼前的她已幻化成一枝金黄的桂花……暗香却藏于星星点点之中,……即使枯萎落在地上,也让人争相拾捡,用以酿出佳蜜来。”像《情满山楂树》熟稔地将比喻——“向阳处已略带一丝丝淡红,像少女脸上涂了一抹淡妆,那圆圆果实底部开一个小口子,似少女张开小口对人微笑”,从而将山楂果写得活灵活现,极尽了作者的喜爱之情。

借故事抒怀的作品,于华章先生而言更是得心应手。在《神女峰,永远美丽》里,作者将叙事——“半窗阳光,半窗山花,半窗山风,半窗涛声”与拟人化写景——“她亭亭玉立,含情脉脉地似朝我走来……”两种手法叠加起来,将目之所及,耳之所闻,肤之所触,顺手拈来,化作灵动的叙事,将自己对三峡及巴楚故土的深沉爱恋无一遗漏地呈现在读者的视野里。在《“跳龙门”》里,作者以铺垫入手反衬自己的情感,“在路上,我只轻声地说了一句:小心冻手啊!明天还有笔试!在昏黄的路灯下,我的心发痛,泪水湿了眼角……”那种长辈的怜悯之情犹如清晨绿叶上的露珠纤毫毕现。在《神秘的佛地》里,作者书写虔诚和敬畏,寥寥几笔,便将信徒的形象活脱而出,“一路上两次遇到行大礼的香客。一位是身穿僧人长衫的中年人,走三步,仆伏地上,双手前伸,额头叩地,如此往复艰难地前行,他浑身沾满泥土,额头微肿,目不邪视。”

与前人的文本在思想、情感上进行互动,从而抒发自我内心的块垒,也是作者较为别具一格的地方。在《像流水积下了层叠的悲哀》里,作者抓住过往骚人墨客的足迹和感受,层层进行思辨和审视。既有卞之琳先生的“古代人的感情像流水积下了层叠的悲哀”;又有历代咏三峡的古诗词,绝大多数也都“指向个人的生命和情感体验,以独立品格与自由性灵,寄情于山水”,并且“无不闪耀着人性的光彩,至今仍保持着独立的审美价值。”在《舒新城“滟滪堆”之恋》里,作者借助舒新城的遐想,“若能在堆上建一座小屋,……对着青山流水阅读,暇时垂钓荡舟,或至白帝城中闲游,至少可将我脑中所有的尘俗思想涤清”,从而书写出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情感。在《沈从文过三峡》里,作者借沈从文对三峡的感动,表达出自己的心声。甚至在《沈从文乘船过枝江》里,作者互文式地表达出和沈大师同样的痴迷———峡江泛舟的迷人景象——“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小渔船,弄船人迎着晨光撒网,载着落日归来,白花花的鱼儿装满舱,那优美的自然生态,至今令人神往!”

三、启悟:叙事、情感及其心态

故乡背后,永远站立着最为深沉的情感。情感背后,又隐藏着太多的故事。故事里面,自然隐含着生命与人生的诗意。诗意里,绝对隐埋着思想、文化、伦理和人的心灵根系。所以,故乡和文学一样,一直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因果和根源。基于这一点,有着两个故乡的华章先生比其他人有着更加深切的人文感受。华章先生的原生故乡在湖南水乡溆浦花桥,生存故乡在他与之耳鬓厮磨了50多年的三峡宜昌。所以,在华章先生的生命里,关于故乡这个母题所主宰的情愫,始终处在一种双城游移的境遇之中。在他的生命和潜意识里,人在溆浦时,宜昌是他的故乡;人在宜昌时,溆浦是他的故乡。正是这种双城故乡的处境,催生和加重了他对故乡的认知和感触,并较之其他人更为深刻和浓重。所以,故乡在成就了他的丰富内心之后,又成就了他的文学创作,特别是散文创作。所以,华章先生顺手拈来地说“故乡留给我广阔的叙事和心灵空间。”当我读到这句话时,心不禁为之一震。这句话就像一座轰然而立的丰碑一样,一下子突然矗立在我心里,久久挥之不去。由此可见,故乡是华章先生毕尽一生伏飨的主题。

纵观《江河长流》及华章先生的所有散文创作,以溆水和三峡这两大包含了故乡和情感板块的创作主题,既渗透了他深沉的眷恋和情感,又水乳交融地呈现出他的创作风格和才华,并带给读者以审美上的莫大享受。而且,我觉得,广大散文作者,还可以从华章先生的创作实践里得到了几点启悟,以引导我们今后的创作实践:首先是叙事性的重要性。叙事性对散文创作的切入,特别是对散文创作的突破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华章先生的叙事性散文作品虽然在他的创作里比重并不大,但是像《留守小兄妹》《一床棉絮》《“跳龙门”》等作品,让人触摸到了作者身上那种潜在的天赋性的叙事能力,并且让其作品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其次是大情感的重要性。从作者溆浦和三峡两大亲缘题材散文创作的成功实践来看,再次有力地证明了大情感在散文文体创作中的重要性。三是开放心态的重要性。近些年来,以我与华章先生的交往,感触最深的,就是他一直以一种开放的心态,虚怀若谷的心境和创新不止的精神,不断行走在探索散文创作新方法的路上,以至他的作品的原创性越来越鲜明,文学性越来越强。以他年逾八旬的年纪所付出的努力与收获,再次证明文学创作不存在年纪大小、地位高低和出道早迟,而是与作家的心态、精神和境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永远的作家,必须永远学会对自己的习以为常进行颠覆,将自己习以为常的细节和意境,用锤子锤破,然后重构。对自己所依赖的构思方法和内在结构,勇于全面解构并打碎重组。对自己固有的创作伦理和逻辑,进行富有锐度的切割和转接,直到抵达到创作的真相之核。与此同时,还要强化阅读以厚重思想、拓展视野、磨炼思维,强化观察以丰富载体,达到陌生化效果,从而真正实现一位作家的眼到、手到、心到、情到和魂到,从而完成自我和文体具有深度、密度和情感度的多维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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