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场所构筑中的诗性体验
2018-11-08梁珍珍
梁珍珍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现代设计兴起于20世纪20年代,发展到今天更加注重设计给人带来的体验性和参与感,著名挪威城市建筑学家诺伯舒兹(Christian Norberg-Schulz)在《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书中主张,“人的基本需求在于体验其生活情境是富有意义的,艺术作品的目的则在于‘保存’并传达意义。[1]”当代的城市规划领域也意识到人的生活体验是设计实践的出发点,要关注设计场地的历史文脉和场所精神,在设计上构筑有意义的参与性体验。在中国,中国传统诗歌是中国历代文人中用来描述自我情感体验的一种艺术形式,它强烈影响了我们修建园林的方法,很多园林设计采用诗句描绘的景象和意境来布景,以满足古代文人雅士对诗中生活方式的无限向往。当代中国城市规划里少有把诗歌意象转化为现代景观的设计,这让我们的城市场景缺乏中国人文诗境的特色,随着社会的发展,城市需要带有中国式情感体验的场景,而大多城市规划者和景观设计师不清楚触发诗性体验的场所构筑方法。
一、场所精神和感官体验
要探索有诗性体验的场所,需要先理解场所构筑中产生的“场所精神”是什么?以及明确场所精神与感官体验之间的关系。
“场”在《说文解字》里是指祭神时的场所。国外提出的“场所”的概念源于对空间一词的理解,被认为是人“一个存在的立足点”。西方现象学则认为场所的本质:由具有物质的本质、形态、质感及颜色的具体的物所组成的一个整体,这些物的总合决定了一种“环境的特性”[2]。当代景观设计中对“场所”的主要理解是把场所当作一个空间载体,认为构建场所空间最主要的是能调动人们感官的细节,人们可以通过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多种感知方式去体验现场环境,然后慢慢对空间环境产生有意义的归属感,这被描述为一种气氛或是场所的内在特性,这就被称为“场所精神”。
诺伯舒兹认为,场所是人们所存在的特定空间,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人记忆的物化和空间化,是对一个地方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任何场所都有独特而内在的精神和特性,场所精神要尊重场所的特征,目的在于延续和增强场所的生命与活力,而不仅仅是保留现状[3]。因此在景观设计上要产生所需要的场所感,并不仅要对相关事物进行保留,更多的是要抓住场所的精神,进行有效的设计延续让这个场地得到人群的认同。具体而言,想要将客观物理环境“场地”转化为主观认同的精神家园“场所”,这一切要通过人对环境的体验而产生,即将“场所精神”感官化时才能得以真正实现。
因此,诗性的场所精神要通过人的感官体验才能完成,但感官体验不是场所精神的产物,西方著名的环境规划领域设计师约翰·O·西蒙兹(John·O·Simonds)在《景观设计学—场地规划与设计手册》一书中,向我们指出了体验对场所设计的意义。他认为:“人们规划的不是场所、不是空间、也不是内容,人们规划的是体验;知觉是人脑对直接作用于感觉器官的客观事物的各个部分和属性的整体反应”。可见,想要景观赋有场所性,必须在景观中完成有意义的感官体验,只有诗意化的感官体验才能组合出场所中的诗境。
二、与塑造诗性体验相关联的场地因素
如何才能触发参观者诗意的感官体验?人对世界的体验基本上是通过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和味觉五种感觉器官来完成的。场地的因素大部份时间也是共同协作并通过人的感知来对人产生作用的,有时候还是多个场地元素一起对人的多重感官产生作用。激发感官是场地因素的运作方式,要带来诗性的体验就需要场地充分调动感觉器官去唤醒人们精神上对诗境的理解。这和中国古代诗歌的构造方法一样,都是通过调动欣赏者各个方面的感觉器官来步入诗的意境,诗歌中的文字借助对形状、声音、触觉、香味等感受的描写,使欣赏者在头脑中描摹出一个可见、可听、可触摸、可闻的精神空间。
(一)可见
人类大约80%的外界信息是由眼睛来捕捉的,场地中的各种元素大多也需要通过人的视觉器官来产生作用。诗歌也是一样,对色彩、形状等视觉感受描写的诗句,有助于阅读者对全诗建立起初步的映象。诗歌中还常采用多个角度视点相融合,或是时间与空间相穿插的方法来调动人们的视线。
1.多视角
台湾成功大学文学院院长黄永武在《中国诗学设计篇》中指出:“诗中空间的取景,不外以远观、近观、仰视、俯视、前瞻、后顾等六种角度去摄取景物,诗人摄取景物时,有时是全从一个角度来定点去摄取,有时则将摄取点前移或后退,有吋则左右远近俯仰转向。[4]” 中国古代诗人对一个物景进行诗句创作时,利用视点的不停拉伸和变化来表达出空间的深度和特质神韵,用多视角的转换来丰富阅读者的视觉体验。如杜甫的“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两句诗,通过仰望夜色和俯瞰原野,将宇宙景象收之于心,还有“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这样的诗句通过视点的远近变化达到空间的扩大和凝聚。
雾雨园(Mist Garden)的设计就运用了这样的原理,雾雨园由美国后现代景观设计代表彼得·拉茨事务所(Latz+Partner)在2005年设计,这个场地在设计上合理的安排了参观者视线的变化,用于调动了他们的好奇心。整个花园采用天然的不加打磨的石材与自然界提炼出的螺旋形相结合,让外观远看起来十分有趣像贝壳或是蕨类植物(图1),进入花园以后会发现石头中不断有水雾喷涌,这给参观者带来了身处仙境般的惊喜(图2,图3)。
同样的手法也用在了彼得·拉茨2013的作品《雾中叶脊》上,远看是由石片组成的叶脊图案,走近后通过地面上石块的高低变化,引导参观者走向充满雾气的花园中心。两个设计都提供了由远及近,或俯或仰的视觉体验,而水雾又在最大程度上渲染出空间层次的多样性,让场地整合成了一个赋有自然精神的开放性诗意空间。
图1 雾雨园设计手绘平面图(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图2 雾雨园近景 (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图3 雾雨园雾景 (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2.时间与空间
中国古典诗歌在创作上还喜欢利用时间与空间的次序感来构建诗句,如李白的诗:“朝辞白帝彩云问,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己过万重山。”诗中“千里江陵一日还”通过时间的设计加强了阅读者的空间感受,“万重山”则是通过空间的变化衬托出对时间的理解,阅读这首诗让我们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和空间元素的不停转换。有如刘家琨设计的时代玫瑰园景观,架空的步行桥立连接了整个小区,缩短了小区的空间距离,步行桥又通过适当的转折和起伏,带出不断变换的空间美景。
另一句李白的诗:“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则通过定格空间画面,来体现时间的消逝。日本著名雕塑家野口勇((Isamu Noguchi)用这样的时空概念来做了一个广场设计。这个广场空间位于耶鲁大学,野口勇在下沉式的平台上放置了金字塔、圆环、立方体三个几何体,分别象征不同的自然物体间的神秘组合与对宇宙的不同认知。凝固的几何空间秩序,让欣赏者可以围绕下沉空间进行反复的视觉观察,运用俯视这样一个上帝的角度,让观者在思考中去完成对于无垠空间的塑造,感受到宇宙中时间的永恒,最终在大脑中完成一场富有浪漫与冒险气质的精神体验。
(二)可听和可触摸
王国维云:“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5]”意在说明古人写诗重在情景相融,语则是声音与视觉触觉等感官体验相互配合后,就能营造出生动、鲜明、多维的场所空间,使人身临其境。
1.“触听于物”
如“留得枯荷听雨声”“夜半钟声到客船”声音的加入打破了静态的二维画面,增加诗境的空间感与纵深感。“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风温暖而潮湿的触感从四面八方向诗人袭来,声音与触觉或先或后,向读者展现了一个持续涌动的诗意世界,诗境通过感官接触直接传达到人的感觉中枢,充分激发人们用身体去描摹景致。
在场所精神的构筑中任何物体的外在表现都有自己独特的质感,如何诗意的表达,需要设计师合理的运用场地条件来激发人的感官。例如俞孔坚在都江堰广场设计上,为了保留都江堰的历史文脉,最终将“水”作为主题来营造场所精神。为了让游览者有不一样的水之体验,主广场上通过大面积漫布的水波来调动了人们对水的感受,在网纹水面上嬉水的游览者脚下是温柔冰凉的水和光滑坚硬的石砖,敏锐细腻地抓住水与石的不同触感(图4),让人们沉浸在不断转换的感官世界。广场空间中还引入大量水的声音,雾塔、高塔落水、坡面流水、卵石水池等,水与特定环境材质所碰撞出的声音特质,激起了游览者的听觉想象,为广场带来了灵活多变的触听印象。
同样关于水的设计,荷兰的设计师 Ro Koster 和 Ad Kil 设计了隐形桥,桥藏在了水下,远远望去只能看见行人的脑袋,桥在下沉的同时抬高了水面,加强了人与水之间的关联,(图5)人们可以直接用手去接触探自然。
图4 小孩子在广场上嬉水(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图5 小孩子在桥上玩水(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2.“触听于无物”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风的翻动与枯藤老树的斑驳让诗人闭上眼,获得了视觉也无法相比的心理感知,利用心理投射机制将其转化传达到感觉中枢,实现未实际听到和不接触的心理感受。“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种“间接”的感知方式更具艺术潜质,更能带来对于诗景的个性化的体验,彼得·拉茨在北京园博园的景观设计中运用了这样的原理,具有凹凸粗粝质感的山石石块,给人们心理带来了原始山野的气息。花园表面覆盖的石屑,让游览者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不一样的碾碎石屑的声音,整个场所引领人们在游览中完成了记忆深刻的触听体验。
另一位景观设计大师彼得·沃克(Peter Walker)喜欢利用形状来激发人们思考,他在美国加州南海岸中心广场的入口设计了两个并列的圆环状水池。圆环的圈层变化就像一滴水落入水中激起的层层涟漪,水下的卵石和金属围栏衬托出了水的柔软,水的声音通过圆环的形象在广场空间中无限放大与重复,将人们引入到一种生命宇宙轮回的神思。
(三)可闻和可尝
古代诗人在构思一首诗歌的情境时,味道的描摹可以帮助诗人还原出真实的生活感和味觉体验,如赏心的香味:“瘦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沉重的气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以及表达反讽、批判的诗:“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都可以在嗅觉中一一体现。可尝在诗歌中通过描述一种食物,经过阅读者大脑回忆加工出口感和味觉来达到效果,如:“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或是一种情感,如:“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在场所中可闻与可尝多指的是芳香植物和可食用果树,如意大利弗洛辛诺市的感官公园设计,公园在提供多样的感官体验的基础上,还种植了各样各色的芳香植物和美味的果树,这样的设计让人们近距离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气息。设计者还通过味觉和嗅觉来加强观赏者与空间环境的交流,如日本建筑师六角鬼丈在感觉博物馆中设计的一个嗅觉空间,用10万张散发着香味的纸条来构筑自然森林中的味道,同时还设计了九根开有洞孔的柱子,人们可以将头伸进洞孔中品尝这个香气。还有邦迪海滩(Bondi Beach)设计的一组以五彩糖果为主题的沙滩雕塑,通过polo糖的造型来勾起体验者儿时对糖果甜甜的味觉体验。
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共同构筑出参观者的感觉系统,不同感知的组合产生特定意义的空间记忆。《中国乡土建筑·诸葛村》中的这样一段描述:“水阁楼里开茶馆,别有情趣。夏季上塘铺满了碧绿的荷叶,映衬着鲜艳的花朵,茶客们推窗眺望,清香随风而来”。在这里挑高的视野、温润的清风、清雅的荷花、浓香的茶水共同组成了茶馆特有的场所精神。
结语
当前中国正在进行一场 “文化复兴”,习近平在文化强国战略思路中提出:“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除坚持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外,必须增强民族自信,而民族自信的关键是对民族传统文化的自信。[6]”要建立起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就要不断去丰富传统文化带给现代人所需要的情感体验。
中国有几千年的文化历史,中国古代诗人完成了将诗歌意象感官化,掌握了调动人内心情感的技巧,这让中国诗歌美丽而动人。在当代场所的景观设计上我们一样要充分的使用空间艺术来调动人多维度的体验,用高度凝练的景观语言,设计出充满诗意体验的景观空间。笔者通过对中国古典诗歌中感官体验与场所景观感官表达共通性的研究,发现了场所设计中属于中国诗意思维的造景方式。通过分析诗性体验产生的场所因素,明确了要拥有诗歌化的感官体验,就要营造出生动、饱满、立体的诗歌意象,一个真实、可感可触的场所精神空间。